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洋垃圾青年

2019-12-13 07:22王莫之
小說界 2019年6期

王莫之

李冬是我的老友。通過手機號碼,他新近加了我的微信,說是下周回國,來上海辦一點私事,就那么寥寥幾句,足以讓我穿越大半座城市,駐守在此刻的虹橋火車站。

我和李冬已經(jīng)十七年沒見了,事實上,應(yīng)該說是素未謀面。我們一直都是網(wǎng)友,無話不談的MSN友鄰,在他遠赴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前,更深的那層關(guān)系涉及eBay的跨國貿(mào)易。我忘不了那幾年,與李冬聯(lián)手倒賣洋垃圾。關(guān)于這門不入法眼的生意,前陣子網(wǎng)上還懷舊似的跳出了一則新聞,說發(fā)達國家的毒垃圾近年來紛紛轉(zhuǎn)投東南亞,以“可回收”的名義偷渡入境。在那則新聞的視頻部分,馬來西亞的環(huán)境部長展示了最新查獲的一批洋垃圾,打開某個集裝箱,各種光盤堆積如山。我一看便明白了,仿佛李冬就在身邊。

某種程度上,那個行業(yè)應(yīng)該為李冬點三支香。他最主要的貢獻是為我國走出了一條洋垃圾的逆襲之道,把發(fā)達國家運到中國的一部分廢塑料當(dāng)音像制品再賣回去,而且是高價出手。借此,他賺了大把美金。他在廣州讀大學(xué),天曉得為什么是西班牙語系,不過他只有第一年問家里要過錢,自食其力之前,有一階段他靠香港同胞接濟。他的母親只當(dāng)兒子真拿了高額獎學(xué)金,其實他的成績爛得就像崗頂?shù)械脑沣?。在淘碟的圈子,糟泔是一句黑話,反義詞是尖貨。國情不同,中國人眼里的尖貨在老外看來可能只是一桶糟泔,反之亦然。這是李冬教我的,由此,我對尖貨的固有見解成了倒塌的新建筑。重新面對無窮無盡的洋垃圾,我覺得自己正在和老外的信用卡玩猜謎游戲。該如何投其所好呢?過去,有太多的夜晚我和李冬在MSN上鉆研這個市場經(jīng)濟的嚴肅課題,如同軟件升級,實時更新對尖貨的定義。還有一些更雋永的話題,譬如音樂、閱讀、洋酒以及性生活。

那是本世紀(jì)初,我還記得,在一個炎熱的下午,我剛從大自鳴鐘淘完碟,滿身臭汗。母親命令我趕緊先去洗把臉,而我卻急匆匆地爬上閣樓,開電腦,登陸MSN。

——剛認識了一個非洲人

李冬總是占盡先機。比起他的這則新聞,我新淘的尖貨雖說也是洋玩意,受了光照還能旋轉(zhuǎn)出彩虹的圖案,本質(zhì)上卻只是一堆塑料。當(dāng)時來廣州發(fā)財?shù)姆侵奚倘艘呀?jīng)頗具規(guī)模,李冬說,這得歸功于一九九七年的東南亞金融危機,像是剛搭上的那位,原先在雅加達混,常年做服裝生意。我說你們挺配啊,都是異鄉(xiāng)人在廣州,都是小商販,都賺大把的外幣。聽完我的分析,李冬得意地發(fā)來一個微笑的表情,還強迫我觀賞他的最新作品。他那會兒剛畢業(yè),在崗頂附近租了一套公寓,那臺為唱片拍攝上架照的數(shù)碼相機經(jīng)常被他拿到浴室里搞點小創(chuàng)作。我拗不過他,也回了一張自己的照片。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我忘了李冬當(dāng)時是怎么評價我的。一晃十七年。發(fā)生在我身上的變化讓我懷疑,即便他傳給我的那些照片還在,又有多少參考價值呢?關(guān)于李冬的外貌,我的記憶萎縮得只剩下國字臉、雙眼皮以及黝黑的膚色。最后那點特征也許源自他的云南血統(tǒng)。他的母親是版納人。他的父親是上海知青,在他出生(上世紀(jì)70年代的最后一個冬天)之前沒能抵擋住回城政策的誘惑,從未盡過父親的職責(zé)。他跟母親姓。我懸揣,往昔的那列火車在回滬的途中應(yīng)該是蒸汽隆隆,時不時地嗚咽幾聲,一定還有不少幽深的隧道;而經(jīng)驗告訴我們,火車過隧道的時候最好是將車窗閉攏。

還是放過火車吧。如果我可以選擇,我會為李冬的回滬之行訂一張機票,這樣,我就不用如此尷尬地守在虹橋火車站了。

時間走近夜晚八點,似乎更適合接親人而非朋友。在這個問題上,見面之后我有向他申訴。他說從廣州到上海的高鐵只有四個班次,比這班更早的需要他追著天光起床。他沒坐過高鐵,對中國速度仰慕已久。他解釋的當(dāng)口,我們互相打量的那種目光以及先前過于激烈的擁抱容易引起誤會。可我偏偏是那么庸俗,并不打算讓他在我家里借宿。

“不太方便?!蔽揖芙^得足夠坦誠。我說妻子出國之前特別關(guān)照,不允許帶人回家。

他咧嘴大笑。笑容把他塑造得更像加菲貓。發(fā)生在他身上的變化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中年發(fā)福的邊界,坦白說,如果不是借助智能通訊,我必須高舉一塊牌子才能順利接到他。在他的體態(tài)里,有那么幾絲病人的味道,以至于,只有黝黑的皮膚能夠讓我的記憶好受一點。

“還是先幫你訂一家酒店吧。”我停下腳步,并且告訴他,這關(guān)系到我們后續(xù)的交通問題。算上今日,他會在上海待三天,周日黃昏搭飛機回阿根廷。我想知道他在上海的具體行程。

“沒有行程,”說著,他和他的旅行箱擺起了架子,“見到你,任務(wù)就算完成一大半了。你要是不方便接待,我可以去你家,找你爸喝一杯,讓他來評評理?!?/p>

“開什么國際玩笑啊,”我當(dāng)即反駁,“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次明明是來上海探親的,然后呢,順便看看我?!?/p>

“信不信由你,”他的口吻嚴肅起來,“我可是專程來看你的?!?/p>

“那你有什么地方是非去不可的嗎?”我換了一種方式提審。

“你以前住的那個閣樓還在嗎?”他思忖道,“我倒是蠻想見見以前賣給你的那些日本版CD?!?/p>

我相信自己的答案能夠讓他滿意。基本上,我那些婚前收藏都安置在父母家的閣樓里,因為現(xiàn)在很少碰CD,出門聽流媒體,回自己家則主要是放黑膠。他沒有意見。于是,我為他選了一家位于淮海中路的四星級酒店,還算實惠,關(guān)鍵是離我父母家很近。這樣今晚我們可以找個酒吧聊到深夜,然后我回父母家睡,明早再去酒店接他。上車之后,我的興奮與那些剛拉到滿滿一車游客的地陪如出一轍。

“隨便啊,聽你的安排?!彼f這話的時候,半邊臉幾乎貼在出租車的車窗上,城市的夜景,如同一張變幻莫測的面膜。

“那就這樣?!蔽艺f。心想他如果什么都聽我的,先前就應(yīng)該去搭地鐵,這才符合那個借宿者的形象。他一再給出令人意外的答案,此刻又面露憂色,我不由得自責(zé)起來,遺憾自己成了母親那樣的居委會阿姨??晌业拇_有那么一點上海人說的十三點精神,時不時地要把話題往那方面引。

“那他還住在上海嗎?”我問他,深感這樣要比直接問他的父親是否還活著更為禮貌。

“我不知道?!彼f。光線偏暗,這時,他才舍得把整張臉對準(zhǔn)我,向我解釋,這次來上海無非是想見見我,可以理解為回國的bonus,就像日本版CD有“加歌”(Bonus Track)。他的這個比喻像是一記重拳,將我打回到十幾年前,仿佛我們還是小伙子,李冬在廣州的崗頂,我在上海的大自鳴鐘,分守著中國的兩大碟市,還在eBay上賺老外的鈔票。

“別以為我只想著賺錢,其實我是在救這些唱片,為它們找一個好歸宿。你想,它們來的時候是垃圾,回去都成了精英。”李冬當(dāng)年就是這樣讓我受洗的。他的這套說辭對我影響至深。他的生意頭腦同樣讓我折服,總是那么敏銳、犀利。

出租車不斷加速。我問起他在阿根廷的生活,他說先是浪了幾年,接著跟朋友合開了一家超市,因為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shù)厝藢Τ羞^于依賴,開超市還享受政府的稅收補貼,但后來很多福清人也來湊熱鬧,生意就不太順心了。還有就是治安問題,開超市除了請一兩個當(dāng)?shù)氐谋0?,還要多備幾支槍。

“怎么你去的地方都那么亂啊,”我打趣道,“我記得當(dāng)年你叫我去廣州玩,說最好別戴首飾啊,小心飛車黨,嚇得我都不敢去了。”

他不記得這段了。

“你說過,”我有點較勁,“你那時候一直慫恿我去廣州玩,還說吃住全包,結(jié)果你說得越熱情我越是不敢去啊?!?/p>

“怎么,怕我吞了你???”

“算是原因之一吧,”我故意笑得很夸張,想消解掉某種尷尬,“主要是你一直那么照顧我,我不好意思去。我當(dāng)時是想先在上海好好招待你,先把那個人情給還上。但是你一直沒給我那個機會?!?/p>

說起來,我欠李冬的確實有點多。我能在eBay上發(fā)點洋財純粹是沾他的光,一直是借用他的賬號,名曰搭伙,其實更像是一個吃現(xiàn)成的,被他托著、捧著,目送著那些錢往我的口袋里鉆。那幾年,算在我名下的那些交易,我真正出力的不外乎進貨、給唱片拍照、上郵局寄包裹,而那些更費神的技術(shù)工作,比如貨品上架、與客戶以及平臺打交道,全是他在代勞。就這樣輕松,每到月中,他會根據(jù)上個月的銷售數(shù)字,折算人民幣,往我的銀行卡里匯款,還不問我收取任何的中介費,而eBay每個月從他的賬戶里扣除的傭金(美元)都在四位數(shù)左右。

“我都忘了我們是怎么認識的了?”他思忖道,“最早是賣碟對嗎?”

“‘現(xiàn)代變奏,”我信心十足地說,“2001年你在‘現(xiàn)代變奏發(fā)了一個賣碟的帖子。我看中兩張英國版的Slowdive,一百五十塊錢。那個帖子當(dāng)時人氣多足啊,不過都是看熱鬧的,真正買的人沒幾個,當(dāng)時沒有淘寶,異地交易全看人品,你賣得又不便宜。我也是賭一把?!?/p>

“哎,虧你還記得這些?!彼f。

“我純粹是運氣好。如果你是上海的估計就沒我什么事了。說起來,你當(dāng)時為了PayPal套現(xiàn)真是全國各地廣撒網(wǎng)啊,稍微有點影響力的搖滾論壇你都去發(fā)帖子?!?/p>

“然后我們加了MSN?!?/p>

“沒有……”我拖了個長音,“最開始還沒有MSN。是用論壇的私信。私信到了,電腦會發(fā)出滴滴滴、滴滴滴的通知聲。還有就是手機聯(lián)系。我記得等我匯完款,把地址用短信給你發(fā)過去,你還像強迫癥一樣反復(fù)跟我確認呢,說地址和名字沒打錯吧?我說沒錯啊。你說名字必須是真名,取件要看身份證的,讓我再確認一下,不要到時候碟沒收到,誣賴我是個騙子。我心想這人蠻逗的,應(yīng)該不是騙子。”

“你們家住的那個石庫門啊,”他頓了頓,“有點搞笑,同一個門牌號碼還分什么前門、后門?!?/p>

我們大笑起來。我知道李冬不會騙我,所以等出租車把我們送至酒店,我想當(dāng)然地把車子的后備廂留給了他。他所有的行李就是一個二十四寸的旅行箱,棕黑色的,堅持要自己提。辦入住的時候,我閃到淮海路的街邊抽煙,旁邊是一家咖啡店,空氣里,好些白蟻興奮得一刻不停。我擔(dān)心它們是攪局者的先遣部隊,便趕緊掏出手機看天氣。是我多慮了。晚上九點出頭,上海的夜生活估計還在后臺篤悠悠化妝。路人也很閑適,大多衣著時尚,最出挑的當(dāng)屬穿睡衣遛狗的那幾位。“快點下來,”其中一位沖自己的愛犬嚷道,“哪能那么下作的啦!聽見嗎?快點下來!”

我在一旁圍觀,堅持把手里的那支煙抽完。其間,他出來關(guān)照了我?guī)拙?,讓我在下面等?/p>

我們后來去了位于巨鹿路某個下沉式廣場的爵士酒吧。從淮海路拐到瑞金路,途經(jīng)一所中學(xué)?!斑@是我的母校,”我指給他看,“以前旁邊有家雜貨鋪,上海人叫煙雜店,那個店主長得特別像吳孟達,我們以前打籃球都到他這里買飲料喝?!?/p>

十幾年前的我還幻想過,等自己到了廣州之后由李冬陪著在當(dāng)?shù)氐牡邢破鹨稽c小風(fēng)浪,只可惜,如今上??晒┪覀儼l(fā)揮的只是一堆遺跡。過了長樂路,便有那么一處。

“申家老三以前就在這里開店,”我指著某服裝店說,“每次到新貨就跟搶銀行一樣。你別看我家就住在附近,走過來才一公里出頭,我后來不是跟你一起做eBay嘛,每次老三給我發(fā)短信說新貨到了,我都是打車過來的,晚到一分鐘就損失好幾張尖貨呢?!?/p>

“太夸張了吧?!彼f。

“那里有一家醫(yī)院,”我指著西邊,“有個醫(yī)生總是跟我搶,而且我永遠都搶不過他。后來我才知道申家三兄弟都在他那里看病。老三的腰不好,他幫忙介紹專家門診;老大、老二的老婆胎檢,他出面搞定B超。”

“有意思。”他的評論僅止于此。

“看來你都忘了,以前你在MSN上還向我打聽那醫(yī)生的事情呢。他后來也在eBay上面賣碟,也被圈子里圍攻,被罵得那個慘啊?!?/p>

“比你還慘?”他問。

“跟我比還是有差距的,”我自嘲道,“兄弟我好歹也是網(wǎng)絡(luò)暴力最早一批的受害者。好像我也只有在這方面能夠勝他一籌。他后來生意做得很好?!?/p>

他拍了拍我的右肩,問我和那個圈子還有來往嗎?

“最近才算恢復(fù)了一些聯(lián)系,”我說,“看演出的時候碰上了,隨便聊幾句,加個微信。年紀(jì)大了,以前有過什么也都和解了?!?/p>

對李冬來說,和解還是一件奢侈品嗎?我渴望一個另類的聲音。在爵士酒吧的圓臺散座,我和他各自點了一杯威士忌。當(dāng)晚的表演樂隊尚未登臺,只要我們愿意,能聽到冰塊對酒杯的撞擊。

“還有一種喝法,把威士忌凍成冰塊?!?/p>

“你反正一直都是重口味?!?/p>

他欣然接受了我的溢美,與我盤點起他的南美洲事跡。一望無際的潘帕斯草原,在他的敘述里呈現(xiàn)為某種黏稠的液體混合物。這無疑是李冬的敘事特色。他還熱辣地聊到他的另一半,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認識的,也是華人。我問他干嗎不一起帶來上海。他說真要來了,怕是會嚇著我的。

“不過我們在阿根廷經(jīng)常聊起你?!?/p>

我承認自己受寵若驚。

“因為你是唯一的朋友,其他的,算不上?!?/p>

我們干杯。我痛飲了一口。

我接著要說的沒有半句是客套話。李冬曾經(jīng)也在我和妻子的閑聊里擔(dān)任主角,主要是在婚后?;橐鰧ξ业囊淮蟾脑焓菍⑽业脑率杖胂鳒p至兩千五百元。我的工資當(dāng)然不止這個數(shù),只不過因為成了家,按照上海的風(fēng)俗,工資卡改由妻子來保管。為了償還我每月海淘的那些黑膠賬單,我不得已在淘寶賣起了黑膠。時代變了,CD明顯中落,而黑膠則是強勢回歸。人呢,關(guān)鍵是往前走。我試著喚醒當(dāng)年從李冬那里學(xué)來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在淘寶做生意,只有起步階段比在eBay賣碟輕松。淘寶沒有上架費和交易稅,更沒有那么多刁鉆的英文問題要回答,可即便如此,光是新貨上架這塊就耗費了我大量的精力。你需要給唱片拍照,編寫正確的標(biāo)題、版本信息以及品相描述。我是當(dāng)家作主之后才真正體會到當(dāng)年的李冬有多辛苦。

但是我的妻子并不買賬。她總覺得,李冬只是我在記憶深處的一次虛構(gòu)之旅。她無法理解歐美樂迷為什么會出高價問中國人收購日本生產(chǎn)的唱片,更無法理解李冬對我的謎之態(tài)度,他的善意與他的失聯(lián)彼此矛盾。我拿不出任何反駁的證據(jù)。李冬的照片消失于某一次的電腦升級;MSN早已停止運行;李冬在國內(nèi)的手機號碼是何時停機的我也不清楚,他去布宜諾斯艾利斯發(fā)生在2006年的冬天。我被一連串的無力感攫住了,而我能做的,只剩下回憶。我估摸著,如果我把eBay賣碟的邏輯解釋得足夠具體,局面還有轉(zhuǎn)機。

于是,我列了兩條平行線索。在第一條線索的源頭是發(fā)達國家的唱片公司和唱片店,還有一些迫使他們清除庫存的復(fù)雜動機(減免藝人版稅、環(huán)保)。銷毀是清庫存最常用的手段,由此催生了國內(nèi)樂迷津津樂道的打口磁帶、打口碟,統(tǒng)稱“打口”?!按蚩凇焙髞碓趺床淮蚩诹宋乙舱f不清楚,反正從本世紀(jì)開始,國內(nèi)的洋垃圾碟市漸漸做到了包羅萬象,未拆的已拆的,各種完好無損,各種音樂風(fēng)格,各國的版本。日本版尤其出眾,掂在手里最重,印制最為精美,還在專輯的原有曲目上加歌,有的還是獨占曲目。我記得一個在上海當(dāng)會計的德國佬,每到周末總是比鐘表還要精準(zhǔn)、敬業(yè),他和我們一樣習(xí)慣守在開市之前的大自鳴鐘。門口那壯觀的隊伍,那黑壓壓的場面,像是一堆貧下中農(nóng)里混入了一個地主。他還是一位極其偏愛日本版的國際友人,說日版CD在德國通常只出現(xiàn)在二手唱片店,價格是歐版的翻倍甚至數(shù)倍,還非常搶手,是那些收藏家眼中的優(yōu)選版本。有一次,在等開門的間隙我吃著早飯(通常是兩個包子加一袋豆?jié){)與他聊了幾句。他聽瘋克、騷靈這些黑人音樂,還有六七十年代的迷幻搖滾。像是這幾類的冷門專輯,在原產(chǎn)國大多沒有CD化,只有日本的唱片公司有那份魄力,或者說熱情,將它們從忘川的黑膠尸堆里拉回來,還在側(cè)標(biāo)(OBI)打上“世界CD初始化”的醒目標(biāo)識。這些標(biāo)識后來啟發(fā)了我和李冬。我們才不管在那下面蘊藏著什么音樂,只要單價不超過三十塊人民幣,還是未拆的,都會被我們拿下然后掛在eBay,通常能賣二十美金。當(dāng)時美金的匯率穩(wěn)定在八點三,往美國寄一張CD的航空小包,郵局要價四十二元,我們收買家五美金,掛號服務(wù)就像日本版的Bonus Track是額外贈送的,那掛號的八塊錢由我們承擔(dān)。這些信息都會在商品的頁面注明,算是李冬為他的eBay小店打造的一塊招牌。

那塊招牌始于2001年。那年夏秋之際,李冬結(jié)束了一段往返于廣州與香港的戀情。那個歲數(shù)頗大的香港人喜歡在eBay淘二手的古典黑膠,通常郵費比唱片還貴。這也算是李冬后來創(chuàng)業(yè)的靈感來源。為此,他還專程去香港辦了PayPal的賬戶,那是eBay交易必不可少的支付系統(tǒng)。在李冬賣碟的那幾年里,PayPal始終沒能在內(nèi)地落戶,提現(xiàn)意味著可大可小的麻煩,手續(xù)費不低,再加上來回香港的路費。所以我總夸李冬是做生意的料,比如他當(dāng)年賣給我的那兩張Slowdive,他從eBay買來含郵費花了十五美金,賣給我卻收一百五十元,當(dāng)年,他不光是用這種拆東墻補西墻的方式提現(xiàn),還從中牟利。而我呢,當(dāng)時雖不清楚他的真實動機,卻很愿意配合他。我非常爽快地答應(yīng)擔(dān)任他的駐滬辦,主要提供免費的中介服務(wù)。因為有我這層中介,他的尖貨在“現(xiàn)代變奏”論壇打開了銷路,還省郵費,那些本該天女散花的包裹全都改到我家里集合。一個個巨大的郵包讓我的父親頗為憂心,覺得兒子玩物喪志,大好的青春,為什么不花在書本和學(xué)業(yè)上呢?“想當(dāng)年我們插隊落戶的時候……”這簡直成了父親教訓(xùn)我時的發(fā)語詞。我想,我最好還是低調(diào)一點。所以,每次收到包裹都會在市工人文化宮或者大自鳴鐘辦一個大型的“面交會”,由此結(jié)識了很多朋友,有些人一度與我稱兄道弟,后來在網(wǎng)上攻擊我、罵得最難聽的也是他們。

要怪就怪李冬的eBay生意實在做得太轟動了。當(dāng)提現(xiàn)的金額動輒數(shù)千美金的時候,螞蟻搬家的方式就不足取了,所以,我的義工生涯只持續(xù)了小半年。在那段日子里,李冬的生意對我仍是一個謎。我無法向過去控訴什么,他雖然話有保留,卻不曾騙過我。就拿論壇賣碟來說,他承認自己是碟販子,而且很缺錢。他那時候經(jīng)常主動在MSN上找我傾訴,仿佛我是一名牧師。線下的他,不僅忙于獵艷、淘碟,還要抄畢業(yè)論文,一篇關(guān)于《堂吉訶德》漢譯本的比較研究。他從不避諱向我展示他的陰暗面。他的父親,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登場的。

那是李冬擅長的敘事風(fēng)格,迷醉、松散、一驚一乍,如同他喜歡的酷爵士,如同此刻臺上正在吹奏的小號。

“關(guān)鍵是我也不知道?!彼f,舉起酒杯看,似乎在琢磨新加的冰塊融化了沒有。

“這些年你有聯(lián)系過他嗎?”

“他又沒聯(lián)系我,”他顯得很不耐煩,“我干嗎要去聯(lián)系他?”

“問題是他又不知道有你這樣一個兒子?!?/p>

“哦,那這個事情還真怪不了我?!?/p>

“你不是有他的地址嘛,”我說,“要不我們明天去找他?!?/p>

“地址早就丟了,”他放下酒杯,“我向上帝發(fā)誓,十幾年前就丟了,留著也是多此一舉?!?/p>

“那好吧,”我估計他早把那個地址埋在了心底,“反正你人都在上海了?!蔽姨嶙h干杯。以前我和妻子也說過,要是李冬能來上海就好了,必須干一杯。

那晚,我們喝得還挺開放,少說也有半瓶威士忌。進酒吧之前,我預(yù)估這一場下來起碼得喝掉我五張黑膠尖貨。但是我不在乎。我倒是希望能和李冬在這里每周聚上一回。如果我的淘寶店還健在的話,我可不在乎把自己的黑膠收藏盡數(shù)喝空。

“我覺得現(xiàn)在吧,就像回到了我們最早認識的時候,”我說著比畫了起來,“那時候沒有淘寶,沒有微店,然后我們在論壇發(fā)帖子賣碟,也沒有人管我們,當(dāng)然,也只能在小圈子里賣,基本上都是本地交易……后來淘寶來了,把實體店都打跑了,論壇也被豆瓣啊、微博啊、微信啊打跑了。然后淘寶說,你沒有證啊,然后微店也說,對呀,你賣音像制品必須辦證啊?!?/p>

我們干杯。

“eBay歡迎你?!彼Φ梅浅C宰?。

“沒有洋垃圾,去eBay賣碟就像老外找中國人打乒乓?!蔽艺f,語氣和表情都有點正在泄露天機的意味,“你知道嗎?現(xiàn)在淘碟最好是去東南亞。未來,未來是屬于非洲的。你得跟著洋垃圾的航線跑?!?/p>

“我早就退出江湖了?!彼V癡地笑。

我舉起酒杯,夸贊他說得對。如同某種情感上的掩飾,我轉(zhuǎn)向舞臺。小號的聲線重新浮現(xiàn),由它主導(dǎo)的那支四重奏樂隊正在演奏蒙克的名曲Round Midnight。

為什么我會如此傷感呢?

歲月輕快地流逝,將我從一個藏家改造成了玩家之一。我在扮演唱片搬運工的路上漸入佳境,頭上多了好些白發(fā)。其實,對于實體唱片,我覺得最近的自己可以說是清心寡欲。錢早已不是限制我在海外下單的主因了,甚至,它都稱不上是一個原因。我正處于婚后財務(wù)最自由的一段時光。妻子在出國之前歸還了我的工資卡??墒?,環(huán)境的改變同時也讓我警覺,也許,我所擁有的唱片只是某種隱患。我想,真到了那一天,我的母親應(yīng)該高興不起來,雖然她總是對我抱怨:“買那么多片子做啥!”她抱怨,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以前住的那個閣樓,只有她會定期上去清掃,還用干濕兩種抹布把我的書架碟架各擦拭一遍。這次我回淮海路住兩夜,必然會給她添許多麻煩。但是她不在乎。盡管不在乎,她還是像吹風(fēng)機那樣招呼睡醒后的我:

“怎么吃那么多老酒?。俊?/p>

我跟她解釋,同時,為出門做準(zhǔn)備。

“享福人,好準(zhǔn)備吃中飯了哦。”她氣沖沖地對正在刷微信的父親嚷道。我直覺情況不妙,后來才搞明白,惹母親生氣的其實是父親的朋友老孫,他明天上午又要來拜訪了,名曰來看父親,時間總是卡得那么微妙,所以臨近飯點,母親難免要說這句話:“要么出去隨便吃一點?”而父親的朋友也難免要極力阻擾:“不用了,不用了,破費啥啦,屋里隨便吃點就可以了?!比缓竽赣H下廚房,把事先備好的上等食材燒成滿滿一桌的佳肴,必然會博得那位朋友的驚嘆:“啥啊?還有菜??!儂快過來吃呀!我們都在等儂呀,哎呀,實在是太客氣了?!?/p>

不難想象,明天家里會成為一片戰(zhàn)場。所以進了酒店,見到他之后,我建議不妨改行程,今天晚飯之后去我家的閣樓坐坐,就不要明天再去湊熱鬧了。

“那你媽為什么要燒一桌子菜啊?”他問我。

“他是我爸的‘插兄,以前在云南的時候?qū)ξ野中U照顧的,還有嘛,去年他老婆沒了,女兒也離婚了,我媽覺得他這個人吧,其實也挺可憐的?!?/p>

他似乎也憐惜起了那位鰥夫,不舍得改行程。

“隨便你?!蔽壹敝Y(jié)束這個話題。我想,我們還是趕緊找個地方解決一下生之欲。

畢竟是淮海路,總的來說還是上海人的,不像南京路,屬于世界人民。置身于淮海路,你會接收到更多的海派風(fēng)情,尤其是在這個季節(jié),活色生香的場面時而移動,時而靜止。在某女性內(nèi)衣店的門口,他詭異地停了腳步,仿佛一尊雕塑,正對著櫥窗里的性感。他的身影讓我想起初中時的自己,有一次也是這樣,結(jié)果后腦勺立刻吃了父親的偷襲:“小鬼頭,望啥野眼啊,過馬路!”

馬路對面是家電影院,名字我就不講了,那都是暫時的,講了也只能代表它的歷史,遠遠比不上我和父母在這里共度的那些時光。李冬希望我能帶他再去幾個類似于此的童年場景。“其實我還行,”他似乎游興正濃,“我在酒店吃過早餐?!?/p>

我有點生氣。于是,折返到內(nèi)衣店的隔壁買了兩份年糕團,一種我婚后才知道的上海特產(chǎn)。我問他吃咸的還是甜的,直覺不論哪種口味都無法討好他。我多買一份,只是覺得這樣才像東道主。

下一個場景并不近,來接我們的是一輛黑色的榮威。我們坐在后排啃年糕團的模樣想必讓內(nèi)后視鏡里的司機暗自咒罵。我有時說到興頭上,一粒咸菜星子噴了出來,然后裝出忙于咀嚼的樣子。要是李冬能在上海住滿一個禮拜就好了。我看著他,急于為話鋒尋找一個出口。記憶里有太多的故事需要李冬來證實,還有一些事故有待解答。

我想起最早知道eBay的時候。那些在論壇上圍觀、爭執(zhí)的聲音,像極了剛到中國的傳教士?,F(xiàn)在就很容易解答,只要說eBay是國外的淘寶就行了。事實上,那個帖子被踴躍的回復(fù)往上頂?shù)耐ㄌ靹蓬^不僅像巴別塔,還像《新民晚報》早年辦的一個專欄,叫“豈有此理竟有此事”??戳四菑坋Bay交易的截圖,大家覺得老外就是戇大,就是沖頭,竟然會為了一張Lush樂隊的中國引進版競拍二十多次,這張引進版在當(dāng)時的中國連二十元都賣不掉,在eBay的成交價竟然超過了六十美金。還有人一邊罵一邊扒出賣家的店鋪,發(fā)貨地顯示是香港,在售的幾乎都是日本版的歐美搖滾樂,那些CD的價格實在是炒得太離譜了。我把這個帖子傳給李冬,不久他在MSN上回復(fù)說認識這個香港賣家,還說我也認識。我問是誰。他說那個人叫李冬,云南版納的,此刻在廣州求學(xué),離畢業(yè)還差兩個月,還問我,有沒有興趣搭伙。

“你這一暴露啊,圈子里真是一大堆紅眼睛天天盯著你,看什么東西值錢,都想在eBay上發(fā)點洋財?!蔽倚χ鴮λf,手里原先裝年糕團的食品袋已經(jīng)揉成一團。

“后來你是怎么暴露的?”他問。

“我沒跟任何人透露過呀!就連我父母都不知道。然后突然有一天,圈子里面就開始傳了,說我在eBay賣碟,接著就有很多人來問我,問PayPal怎么申請啊?提現(xiàn)怎么搞?。空f得好像我是專家一樣。”

“然后呢?”

“看來你是真忘了?!?/p>

“具體細節(jié)確實不記得了?!彼寡?。

“我覺得是那張日版Muse惹的禍,就是那張綠色透明盒子的promo,日本的廣播電臺專用的宣傳樣碟?!?/p>

“然后呢?”

“那張東西實在太特別了,就賣過一次,是我在大自鳴鐘淘的,當(dāng)時正好是新貨開頭箱,圍了很多人。那張東西沒人要的,因為就是一個綠盒子加一個裸盤,內(nèi)頁封底都沒有的,這種宣傳用的樣品他們當(dāng)時都不懂,還問我為什么要買?!?/p>

“然后呢?”

“被一個英國佬花一百二十美金拍走了。當(dāng)時我都覺得是天價了,因為我買來才花了二十塊?,F(xiàn)在想想那個英國佬還是很有眼光的。Muse那時候才出道沒幾年,現(xiàn)在都是天團了?!闭f著,我用手機登陸discogs,查“綠盒子”新近的成交價。“還行,”我指給他看,“均價四百歐元以上。還是沒有打破你的最高紀(jì)錄。你后來搞了一張Mogwai的刻錄盤,真是見鬼了,一張刻錄盤加幾頁日本電臺的宣傳冊子,居然賣了八百美金?!?/p>

他沒再接話,一開始,臉上還掛著微笑,隨后驟起的寧靜似乎有意在戳我的傷疤。趁著下車,我很自然地從記憶里抽身,盡一個地陪的職責(zé)。一個積極贖罪的地陪??芍钡酵砩?,負罪感還是不肯放過我。在另一間酒吧,一個鼓勵交心的散座,這一回輪到他成了我的牧師。在我的傾訴里,禍?zhǔn)聭?yīng)該從我的搭伙算起,李冬的eBay賬號后來被封也是受了我的連累。

“我不可能出賣你啊,”我說,“所以他們問我什么,很多事情我也說不清楚。就拿提現(xiàn)來說吧,我確實不知道你是怎么操作的。他們就說我太敷衍了,太不夠兄弟了,還說你是我虛構(gòu)出來的?!?/p>

“虛構(gòu)什么?”

“他們想在我這里搭伙,我說我也是搭伙的,你們要搭伙我得問問老板答不答應(yīng)——”

“肯定不答應(yīng)呀?!彼敝響B(tài)。

“然后他們就說你是我虛構(gòu)出來的?!?/p>

我此話一出,他被徹底逗翻了——額頭枕在左臂上面,另一只手握拳,醉醺醺地砸向酒桌,還說瘋話:“我倒是覺得,他們才是你虛構(gòu)出來的。”酒桌的異響甚至驚動了吧臺。我向那頭示意,比一個OK的手勢。好在他不久便恢復(fù)了人樣。

“你把你想得太偉大了?!彼@樣解釋,“我們只知道賬戶被黑了,很多人投訴我們,說我們制假販假。明眼人當(dāng)然知道我們賣的都是正版,只不過平臺有平臺的規(guī)矩,接到投訴總要處理的。平臺不清楚這里面的貓膩,就像我們不清楚是誰在捅刀子。你說是不是?”

“反正就是槍打出頭鳥?!蔽艺f,“不過我后來確實也有反思,之前是不是做得太過了。那時候他們管我叫‘吸血鬼,所到之處尖貨不生。但是這也不能全怪我啊,開頭箱的你不多買一點,老板下次到新貨了就不會先叫你了。那我看到尖貨嘛,肯定不會手軟啊。”

“廣州也一樣,”他把酒杯挪到嘴邊,“樹敵無數(shù)啊?!?/p>

我明白。他這樣說無非是為了安慰。還記得十幾年前李冬的那番話:“哪有什么誤傷,逮到機會就捅刀子,互相傷害?!碑?dāng)時eBay還真是掀起了一場運動,封了一大批內(nèi)地、香港的賬號,主要針對高仿奢侈品,什么包啊表啊。我記得那時候襄陽路服裝市場還沒拆,淮海路往西,從百盛廣場開始,到處都是舉著產(chǎn)品目錄的販子在吆喝,遇到老外就叫:“watch bags”,交易的時候離不開計算器,販子報價在上面按數(shù)字,老外砍價也是。

“差不多該回去了,”他看了看表,“明天還有正事要辦。”

“還早呢,”我試探道,“要不再喝一杯?”

他拒絕了,冷不丁問起最早賣給我的那兩張碟。

“還在閣樓上面。”我說。

“那就這樣。明天上午我打算自己出去走走。下午一點,我們在酒店門口集合,然后去你那個閣樓坐一會兒,那兩張碟你要不賣還給我吧,我想留個紀(jì)念。”

“還是送給你吧?!蔽肄D(zhuǎn)念就卸下了自己的堅持。我相信他口中的正事必然與那位上海知青有關(guān),那個地址必然還埋在李冬的內(nèi)心深處。一想到這些,我就高興,甚至還預(yù)備回郊區(qū)自己的家里再喝上幾杯,反正明天上午沒我什么事,我可以睡個懶覺,這樣就不必再回淮海路被母親罵了。

我運氣不錯,趕在一號線停運之前上車,到了終點站再叫出租,到家已是凌晨。洗完澡,我抽著煙回味這兩天,有些事情讓我頗為感慨。李冬的記性未免退化得有點離譜,好些事情我們確實還有共同語言,但只要一涉及細節(jié),我和他就不在一個頻道了。譬如李冬后來在eBay其實是可以東山再起的。大約是在2005年的夏天,李冬還跟我提過,正在辦新賬號,只是因為忙于照顧母親,事情擱置了,后來他母親去世,那個念頭也隨之而逝了。早年李冬的確是這樣對我講的,現(xiàn)在卻換了另一幅畫面。

也許是我記錯了吧。我只盼著李冬明天能得償所愿。當(dāng)我再次走進那家酒店的時候,我將他的笑容視為上帝的恩賜。

“我剛辦好退房,”他一臉滿足地對我說,“行李先存在這里。”

“人見到啦?”我主動挑事。

“你真煩??!”

“父子痛哭流涕,抱在一起,趕緊先加一個微信?!?/p>

“你就編吧,使勁編?!?/p>

“團圓飯吃了嗎?”

“隨便吃了一碗牛肉面?!?/p>

他全程都在回避,雞同鴨講。這樣僵持了大概四五分鐘,我們由淮海路拐入一個石庫門弄堂。這種弄堂給人的第一印象來自頭上,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電線、晾曬在外的衣褲。

我先進樓。母親正在底下的公用廚房切西瓜。對我來說,那就像是一種發(fā)泄,似乎所有的水果都會因為客人的到來而被她肢解成小方塊,堆放在餐盤里,上面再插七八支牙簽。

也許是因為我平時極少往家里帶人,母親這次給足了面子,先問客人飯吃過嗎,還說要上去開空調(diào)。客人的表現(xiàn)也很得體,面對三位長輩陸續(xù)投來的審視目光,阿姨叔叔叫得居然有點甜。我也不能免俗,必要和老孫客套幾句,叫他一聲叔叔。我和父親的這位朋友差不多有兩三年沒見了,他明顯衰老了,光門牙就少了好幾顆,這為他的笑容添了一絲驚悚的感覺。這種感覺與上次見面的反差實在太強烈。我還記得上次見到他,他還是挺飽滿的,說話也不漏風(fēng),坐他旁邊的是他的妻子,也是這樣滿滿一桌子菜,夫婦倆很愛笑,總是對我的母親表露出某種浮夸的感激。

“還有西瓜啊,”老孫這時幾乎站直了,“啊喲,太客氣了?!彼眠@種方式向我母親致敬,還動員我們相幫著把桌上的碗碟多清空幾個。這怎么可能呢?我都講得那么清楚了,朋友過來拿兩張唱片,坐坐就走。再說了,我可不愿意裹在他們中間,聽那些知識青年修理地球的老調(diào)彈唱,這簡直成了父親和老孫的布魯斯,也是他們這代人聚談必不可少的主旋律。只不過,這次因為家里來了客人,而這位客人與我都很識趣(端著西瓜趕緊上閣樓),他們的話題才相應(yīng)地有所改變。

“等到后來還給我們,片子基本上也廢掉了。你曉得的呀,七十八轉(zhuǎn)的老唱片又重又脆,多少容易開裂啦?!?/p>

“為此講呀。”老孫應(yīng)和道。

“老頭子幾個夜里沒睡好覺,還回來比沒還回來還傷心——”

“好來,”母親似乎往父親的嘴里塞了什么東西,“屁話那么多?!?/p>

父親應(yīng)該是嗆到了。

“慢點吃,”母親說,“甜嗎?”

“還可以?!?/p>

“瞎講,不要太甜哦。”老孫格格大笑。正說著,莫名其妙地干咳起來。還有人抽餐巾紙。然后是擤鼻涕的噗的一聲響。

“他們在聊我爺爺以前的七十八轉(zhuǎn)重膠。”我替客人翻譯。他當(dāng)然是聽不懂上海話的,卻希望對樓下有更多的了解。譬如墻面掛著的兩幅黑白肖像,他在上樓之前就打量過了,那是我的爺爺奶奶。他們是這套房子最早的主人,我所說的僅就我們家族而言,同樣是在這個不滿七平方米的閣樓里長大,我顯然要比父親走運,這倒不是因為我沒去插隊落戶,應(yīng)該說是不止于此,我結(jié)婚之后就有了獨立的婚房,而父親在四十二歲之前一直困在這里。

閣樓還保有原來的風(fēng)貌。有兩面墻壁幾乎清一色插滿了日本版的CD,一眼望去,側(cè)標(biāo)上面五顏六色的假名就像一個迷魂陣,讓人想起那些篩查色盲的圖冊。我很快找到了李冬要的那兩張Slowdive,因為它們天生就沒有側(cè)標(biāo)。

“你爸保養(yǎng)得不錯。”后來在開往浦東機場的出租車上,他突然蹦出這樣一句。

“再過幾年也要七十了?!蔽艺f。

“你知道我這次為什么回國嗎?”

我不明白他為何明知故問。他上周給出的答案是要回版納,替母親翻修墓穴。現(xiàn)在他說那只是原因之一。他說自己和老孫一樣,新近也嘗到了鰥夫的滋味,這次回國好比是為逝者演奏安魂曲?!澳阋部梢岳斫鉃槿~落歸根,也許我也會有那么一天。”說完,他輕嘆了一聲。沉默驟起,被一些危險的遐想包裹著,讓我無法停止對他的瞪視。那大概是我們共處時最為安靜的幾分鐘。他的臉上有些許凄冷,眼袋深沉,肌肉松弛,那種感覺很陌生,糟糕透頂。順著他的目光,外面出現(xiàn)了一架急速升空的飛機,只是在以車窗為全部畫面的那一瞬間,我感受到失重的美妙,一切憂思都在巨大的轟鳴聲中化為灰燼。

我傾向于停止思考。唯有這樣,李冬才會安穩(wěn)地坐在我身邊,等到他必須起身,轉(zhuǎn)到后備廂取行李的時候,也還是我熟悉的模樣。遙遠的南半球,此刻正值冬季。經(jīng)過必要的調(diào)整,他的著裝要比航站樓里多數(shù)的旅客更為紳士。托運完行李,時間還很寬裕,他風(fēng)度翩翩地邀請我喝一杯。于是,我們找了一家咖啡館,面面相覷。還能聊些什么呢?這一回,阿根廷的風(fēng)土人情占了上風(fēng)。我突然對那個陌生的國度起了興趣,并且相信,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我們會在那里相見。臨近登機,我們還在討論這種可能性。必須承認,我在情緒控制這方面還有待提高。我只是對未來還抱有期許。

“不能再讓你破費了,”他用食指點點了他的太陽穴,“我知道,你已經(jīng)沒地方賣碟了?!?/p>

我請求他,保持聯(lián)絡(luò),務(wù)必再來上海看我。

“還是來阿根廷吧,”他加了一句,“記得把老婆也帶上?!?/p>

“我爭取吧?!?/p>

“那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彼肿煨α?,與我再次握別,再次擁抱。他轉(zhuǎn)身離去的身影還挺酷的。當(dāng)我認定那就是結(jié)局的當(dāng)口,什么東西又把他拽了回來。他說那是一封信,一件讓他無法割舍的尖貨。“你知道,現(xiàn)在大家都不寫信了?!彼f的時候,腦袋微微低垂,右手伸向西服的內(nèi)側(cè),摸出一樣?xùn)|西。

信封上有我的名字。那字跡無疑出自李冬,一如那些寄到上海的唱片郵包。

“那么,再見了?!彼鏌o表情地吐出最后的臺詞,也將我的目光帶走。我向他揮手。直到他從我的視線里徹底消失,我才想起那封信,拆開來看:

老弟,你好。

當(dāng)你打開這封信時,我應(yīng)該早就回版納了吧。對我來說,這是個不錯的選擇,如同我選擇用這種方式與你相見。說實話,這些年我一直想著該怎么和你解釋,有時候也很遲疑,還有沒有這個必要?你肯定埋怨過我吧。那次明明都說好了,出國之前要來看你。其實我火車票都訂好了,甚至想好該怎么擁抱你。我多想和你一起喝一杯啊,可是一轉(zhuǎn)念就害怕起來。怎么說呢,如果我真去了上海,就不可能再逃避了吧。問題在于我該怎么面對那個地址。我估計自己會控制不住的。但愿那只是一個巧合。最早給你寄碟的時候,我真是嚇壞了。我反復(fù)寬慰自己,那只不過是一個巧合吧。所以,就讓它永遠只是一個巧合吧。那就這樣。老弟。祝福你!

你的老友李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