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
堂姐有一個土特產(chǎn)一般笨拙的名字:秀英。但人長得漂亮,端莊,秀氣,皮細肉嫩,膚色白皙,身高也讓人羨慕,上下很勻稱,尤其是鼻子不像堂嬸那樣扁得像用燙斗燙過,而是像一根青澀的香蕉那樣蓬勃地隆起,弧度恰到好處。單單憑這根鼻梁在米莊也可鶴立雞群,何況她還有一雙讓人稱羨的丹鳳眼;她整齊而潔凈的牙齒被米莊所有人引以為樣板。堂姐根本不像一個農(nóng)村姑娘,而像當年上海來的女知青。堂姐文憑很低但也有文化,喜歡讀書看報,喜歡看電影。只要方圓四十公里內(nèi)有露天電影,她從不缺席。她像是某個電影明星。而且,為了不讓人有捕風(fēng)捉影、猜疑造謠的機會,她常常帶上我。因此,我跟隨堂姐奔跑在黑夜里,看過很多電影,同時我在無數(shù)閑人面前以鏗鏘之言證明過堂姐從沒有借看電影之機跟任何一個男人約會,也拒絕過無數(shù)男人死皮賴臉的追求。
堂姐堅持明媒正娶。因此,遠近的媒婆川流不息,踏破了堂叔家的門檻。但一直沒有成功。要么是堂叔堂嬸看不上,要么是堂姐死活不同意。
其中有一個媒婆姓葉,不像其他媒婆那樣口舌如簧,嘴吐蓮花,她不甚說話,不故意拔高男女任何一方,實事求是,但善于抓住要害,直抵人心,在做媒這個行當,她的成功率一騎絕塵,在蛋鎮(zhèn)可謂德高望重。但即便是這樣的一個媒婆,在堂叔和堂姐面前也遭遇一次又一次的滑鐵盧。她已經(jīng)第八次踏進堂叔的家門了,給堂姐介紹第八個對象。前面七個,條件相當不錯,有三個過了堂叔堂嬸這一關(guān),但都入不了堂姐的法眼。
“秀英實在是太挑剔了?!贝謇锏娜硕歼@樣說。
“我能不挑剔嗎?是我嫁人,又不是你們!”堂姐深知嫁人不是兒戲,村里的姐妹們嫁錯了男人,結(jié)果生活奔波勞碌,過得像一條母狗,如花似玉的年紀嫁出去,不到三五年便變成了黑黑瘦瘦的黃臉婆,除了身后多了幾個孩子像尾巴一樣跟著、沾著,想甩也甩不掉外,什么也沒撈著。心一軟成千古恨,這樣的悲劇絕對不能在她身上發(fā)生。堂姐說。
堂叔的家境很不好,因為堂嬸生下第五個孩子后,身體每況愈下,堂叔向來干不了重活,腦子的結(jié)構(gòu)估計比木瓜復(fù)雜不了多少,而且從不思考發(fā)家致富的事情,唯一顯示他聰明過人的是,他把大女兒,也就是堂姐奉若至寶,千方百計讓她找一個好婆家,順便提升他家的生活水平。因為堂姐有這個條件。而且,堂姐也是這么想的。堂姐已經(jīng)過夠了貧困的生活,連買一條最便宜的喇叭褲都得攢半年。她希望一嫁過去就能成為闊太太,一改目前貧困的窘境。
媒婆們給堂姐介紹過家境不錯的,但也不能讓她滿意。比如長江村養(yǎng)豬大戶謝天全的兒子,萬元戶都連續(xù)當了兩三年了,參加過縣的政協(xié)會。但堂姐嫌養(yǎng)豬的人太臭,隔著一座山也能聞得到他身上散發(fā)的豬氣味?!叭绻谝黄?,肯定就像睡在豬欄里?!边€有黃坡村的黃大魚,前幾年養(yǎng)魚積攢了些許家底,現(xiàn)在改行做了布匹生意,在鎮(zhèn)上開布行,如果嫁給他,新衣服隨便做,而且,黃大魚年齡并不比堂姐大多少,人也敦實,無不良愛好。但堂姐說,黃大魚的門牙太長,像一根雪亮而鋒利的魚刺,無論那兩片厚厚的嘴唇如何努力也包不住。
“一想到他的門牙,我就害怕他把我吃了?!碧媒阏f,“而且,他長得一副敗家的相,富不過三代?!弊娓付橐孪喾ǎ媒銖男《δ咳?,多少也學(xué)到了一點,單憑這一條就比不學(xué)無術(shù)的堂叔強。
平政鎮(zhèn)上梯村有一柳姓人家,人丁興旺,世代以挖礦為業(yè),中途雖有沉浮,但現(xiàn)在家境蒸蒸日上。媒婆說了,柳姓子弟三人,個個相貌堂堂,均可與堂姐相配,隨便她擇其一。堂姐對柳姓人家的家境和子弟都很滿意,經(jīng)再三對比,選中了老大,差不多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但最后堂姐發(fā)現(xiàn)了一個致命的問題:柳姓這戶,祖上雖然富甲一方,但從沒出過讀書人。
“不出讀書人的地方,決不能嫁?!碧媒阏f。我無法理解才小學(xué)畢業(yè)學(xué)歷的堂姐為什么如此苛刻。堂叔也覺得堂姐所言極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祖訓(xùn)就有這一條?!弊嬗?xùn)有二十三條,但堂姐獨獨遵循這一條。
還有一戶人家,家庭條件不錯,男方長得也中規(guī)中矩,沒有特別的短板,各方面都經(jīng)得起挑剔,祖上出過一個秀才,書法在縣內(nèi)小有名氣,而且一輩子與官府合作,沒做過叛逆之事,獲得善終,雖是歷史人物,聲名卻一直流傳。但男方家離米莊太近,梁村的,就隔著一條河,如果嫁給他,每天早晨醒來睜開眼睛就能看到自己的娘家。
“相當于,從自己家的廳堂走到廚房;相當于,吃飽了上趟廁所又回來;相當于,沒嫁?!碧媒阏f。也就是說,堂姐希望嫁得遠一些。家里的是是非非、家長里短不想讓娘家人知道太多、太快。要有些陌生感、差異性,不能嫁人后,那邊的人跟娘家的人連蹲廁所的姿勢都一模一樣。
于是,媒婆給她介紹的對象換了地域,不是附近村落的,也不是本鎮(zhèn)或鄰鎮(zhèn)的,甚至不是本縣的。堂姐希望介紹的對象是廣東的,靠近香港更好。廣東人門路多,生活過得相對比較好,嫁到廣東去是村里女孩子的第一選擇。她們覺得只要嫁到了廣東便有了盼頭。然而,似乎是,廣東男人嫌棄米莊的女人,這些年,只有極少數(shù)的女人嫁到了廣東,而且男方的家境在那邊都是最差的,男人也是最猥瑣的。曾經(jīng)有媒婆介紹一個廣東高州牛販的兒子,長得帥氣,性格陽光,也跟父親學(xué)會了相牛,但堂姐還是看不上。
“我討厭他大熱天穿絲襪涼鞋的樣子,像個女人?!碧媒阏f。
“人家廣東就流行這樣的穿著打扮。有的男人還留長發(fā),穿花花綠綠的衣裳?!泵狡耪f。
“這樣的男人會下田干活嗎?”堂姐說,“況且,我打聽過了,他家已經(jīng)三代單傳。他的一個祖父、曾祖父都是年紀輕輕死于癌癥,家族遺傳。”
媒婆無話可說。媒婆們知難而退,不再輕易踏進堂叔的家門,只有葉姓媒婆仍為堂姐的婚事鍥而不舍地奔走。只是,堂姐的挑剔、苛刻之名已經(jīng)傳遍周邊數(shù)鎮(zhèn),常常被拿來作“反面”典型。堂姐聞之,并不覺得丟人:“不偷不搶,不貪占男人的禮金,不上男人的床,我有什么可丟人的?”
說實話,堂姐一直守身如玉,不像村里的一些女的,認識男的才三天,便在男方家過夜了,即使后來很快分手也不覺得羞恥。而且,如果堂姐看不上,相親時獲贈的禮物她一定會通過媒婆退還給男方,互不相欠。因此,除了挑剔、苛刻,堂姐的名聲和尊嚴并沒有受損。
葉姓媒婆似乎已經(jīng)把為堂姐找到婆家作為她職業(yè)生涯的最高成就,也作為與同行拉開差距的最重要的標志,為此她絞盡了腦汁。這一次,她又帶來了新的消息,雖然同樣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堂姐依舊首先問:男方是何方神圣?
“浦北的?!毙杖~媒婆說。
堂姐和堂嬸在堂屋,坐在葉姓媒婆的對面,中間與葉姓媒婆隔著一小堆黃豆。母女驚訝地面面相覷:“浦北在哪里?”
“浦北是廣西的一個縣,與廣東一河相隔。廣東那邊炒菜,在浦北這邊能聞得出是番茄還是黃豆。只要他們愿意,一腳踏過去就變成廣東戶籍了。”
葉姓媒婆費了差不多一頓飯的工夫才將浦北的地理位置和交通條件說清楚,堂姐和堂嬸這才似懂非懂地說:“浦北沒有問題,嫁人不是嫁縣?!?/p>
堂姐和堂嬸在這方面驚人地一致:哪個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家境。家境不好的話即使嫁到北京又怎么樣?在北京靠涮廁所啃饅頭為生,還不如嫁個闊綽一點的鄉(xiāng)下人。只要這個男人有力氣,肯干活。
堂姐和堂嬸說得真透徹,因為想得透徹。
葉姓媒婆拿出男方照片。照片在堂姐和堂嬸、堂叔之間來回傳遞,被仔細端詳、審視。堂叔說,人不錯,清秀,老實,本分,關(guān)鍵是不像農(nóng)民,倒像一個讀書人。堂姐認同堂叔的看法:“長得一副讀書人的模樣,前世應(yīng)該是個秀才。”她加上了一條:“看上去也不像是一個短命的?!?/p>
“他們村祖上出過進士、知縣?!比~姓媒婆說,“他們家沒有出現(xiàn)過三代單傳的情況,甚至沒有人死于癌癥。他的祖父活到了91歲,他的奶奶93歲了,現(xiàn)在一頓還能啃三斤香蕉?!?/p>
這很好。已經(jīng)無限接近完美。
“男方有三十畝香蕉!”葉姓媒婆說。
堂姐和堂嬸同時眼放亮光:“三十畝?”
葉姓媒婆堅定地說,明年還要擴種十幾畝!
這次,堂姐和堂嬸竟然爽快地答應(yīng)了:“只要男方?jīng)]意見,下個月就可以訂婚?!?/p>
我們都知道,香蕉是好東西,能換錢。香蕉種得越多,就能換越多的錢。我們村里,我家,也種了一些香蕉,也賺了一些錢,但都是小打小鬧,一家最多也就種三五畝。而且,我們村人多地少,一家最多也就五六畝地。當聽說“三十畝”時,他們都仿佛受到了驚嚇,但哪怕驚魂未定,他們也能迅速準確地估算出“三十畝”每年能帶來多少銀兩。
堂姐出嫁那天我才第一次見到堂姐夫,黑黑瘦瘦的,腰板挺不直,左肩膀比右肩膀低,腦袋又小又扁,在我見過的堂姐相過的所有對象中,他是長相和體格最令人沮喪的一個。而且,哪像一個讀書人?村里的人甚至說:“他那身體能護理三十畝香蕉?”
他們多慮了。堂姐夫雖然瘦小,但像廣東人那樣精明能干。不僅有力氣,還有智慧;不僅精打細算,還目標遠大。他雇了三個越南長工護理他的香蕉園,長工們都稱他為盧老板。堂姐夫姓盧,長得像一副廣東老板的模樣,瘦得像猴,精得也像猴。那些肥頭大耳的,往往沒有什么出息,最多也就是一個屠戶。所以,米莊的鄉(xiāng)親們對堂姐夫還能接受。
堂姐夫出手大方,堂姐的婚禮辦得很風(fēng)光。幾乎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是按頂格辦,排場宏大,熱熱鬧鬧,米莊的姑娘羨慕地直嘆息。婚禮那天,全村的孩子們口袋里都裝滿了堂姐夫的糖果;男人們的耳根上掛滿了堂姐夫的香煙;不論老少,女人們每人獲贈香港產(chǎn)的一雙尼龍襪子和一條印花全棉手絹。這是讓人無法攀比的慷慨。堂姐夫僅用一天時間便贏得了米莊所有人的認可和尊重。女人們都稱他為“香蕉王子”,而堂姐當仁不讓地被捧為“香蕉夫人”。
此后,堂叔家的生活水準果然直線上升。每天,堂叔都到村頭的肉攤買最好的肉,出手就是兩斤。放在過去,是不可能的。即便是此時,也無人可比。堂妹堂弟們很快從面黃肌瘦變得生機盎然。堂叔甚至放話說,明年,至多后年,他家的房子便要拆舊建新了,因為他實在無法再容忍破舊和逼仄的房子。
“浦北人的豬欄都比我家的房子好?!碧檬逭f。其實,他家祖上建的房子還算不錯,至少比我家的房子好,比我家的房子多。但他看過堂姐夫家的房子后,心里起了波瀾。堂姐嫁過去后,堂姐夫家更是多了一把干活和經(jīng)營的好手,如虎添翼,家境蒸蒸日上,堂嬸和堂叔不斷從浦北帶回好消息,令米莊的人都羨慕得緊。
“秀英家的香蕉園獲得了豐收,賣得也好。收入……保密!”堂嬸說。
但堂叔永遠無法保守秘密,他說:“兩萬元三千?!?/p>
這個數(shù)字在米莊及周邊村落引起軒然大波:原來種香蕉這么能賺錢了!
大半年后,堂姐第一次回娘家。她長胖了一些,壯實了,臉上有剛被海風(fēng)掃蕩過的痕跡,但胸脯更豐腴了,眼神也更嫵媚,穿著出嫁時穿的花格子白襯衣,比出嫁前更像一個美女。婦人們驚呼:“香蕉夫人”回來了!渾身上下都是貴婦氣!看來浦北的水土并不比米莊差。
堂姐夫給村里帶來了一麻袋香蕉,供鄉(xiāng)親品嘗。打開麻袋時,一股香氣撲鼻而來,剝皮入口,大伙贊嘆不已:“秀英的香蕉怎么這么香?”
是的,堂姐帶來的香蕉比我們自己種的香蕉皮更薄、肉更嫩,香甜得多,而且表皮漂亮干凈,金黃金黃的,尤其是它的身材,圓潤、飽滿、修長,彎度合適,像一個個身材高挑、臉容姣好、晶瑩剔透的小美人,跟我們村自產(chǎn)的香蕉放在一起,簡直是鶴立雞群,讓人舍不得將它們的皮剝脫,舍不得將它們一口吃掉。
堂姐驕傲地說:“這是著名的浦北香蕉。像香港一樣有名?!?/p>
小孩子吃過香蕉后贊不絕口:“浦北香蕉像香港一樣香!”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浦北香蕉,印象是那么美好,因為是堂姐種的,它更讓我自豪。
堂姐說,很多浦北人就靠種香蕉成為萬元戶、十萬元戶。
“浦北”經(jīng)米莊人口耳相傳后,聞名遐邇,婦孺皆知,像高州、化州、信宜一樣變得赫赫有名,威風(fēng)凜凜,一時間,名氣直逼廣州。而浦北香蕉讓我們村的香蕉相形見絀,村民們感覺這些年活白干了,香蕉白種了,如果不是堂姐嫁到浦北,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那么好的香蕉。村里的一個民辦老師說:當年昭君出塞,從西域帶回來香蕉品種,中國才有香蕉。現(xiàn)在,秀英嫁到浦北,也可以給我們帶回來浦北蕉苗。他的意思是說,堂姐秀英嫁浦北的意義堪比當年昭君出塞。大家紛紛懇求堂姐把浦北的蕉苗引進我們村,他們迫不及待了。
后來我才知道,關(guān)于昭君從西域引進香蕉之事純屬胡說八道。香蕉起源于亞洲南部,原產(chǎn)地是東南亞,包括中國南部,其中心可能是馬來半島及印度尼西亞諸島。目前在馬來西亞的森林里還可找到香蕉的野生祖先。我國是香蕉原產(chǎn)國之一,也是世界上栽培香蕉歷史最悠久的國家之一,有兩千年以上的栽培歷史。
大家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堂姐沒有立即答應(yīng)我們的請求,而是請我們先去浦北參觀一下香蕉園,見識什么叫規(guī)模種植,如何護理,如何經(jīng)營,那邊的人們是如何靠種植香蕉發(fā)家致富的。第二天,村里十幾號致富心切的人跟隨堂姐到鎮(zhèn)上后乘班車到縣城,然后輾轉(zhuǎn)到了浦北福旺鎮(zhèn)。因為我跟堂姐的關(guān)系好,她點名讓我跟隨她回浦北。
費了很大的周折,我們才到達堂姐家。浦北跟我們村不一樣,這里靠近海邊,地勢平坦,土地肥沃。一路上,我們對幾乎一望無際的香蕉林驚嘆不已。長勢茂盛、亭亭玉立的蕉樹把大地變成綠油油的一片。寬闊的蕉葉遮風(fēng)擋雨,在烈日下傲然招展。堂姐家的香蕉園真有三十畝之多,我從東頭穿越到西頭,足足走了十三分鐘。蕉樹上掛著碩大的蕉果,每一串蕉果的長度堪比我的身高。然而,蕉樹并不高,蕉果差不多跟它等長,蕉樹自身無法支撐蕉果,像一個個生養(yǎng)了眾多孩子的母親無法承受生命之重一樣,每一串蕉果都必須借助一根木條苦苦支撐。
“如果風(fēng)調(diào)雨順,今年又將是一個好收成?!碧媒阏f。
在這里,所謂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最重要的是沒有在快收獲的時節(jié)遇到臺風(fēng)。臺風(fēng)經(jīng)常光顧,像強盜一樣。臺風(fēng)一來,香蕉園便猶如大象闖進瓷器店,幾乎所有的蕉樹都被放倒,蕉果便隨之夭折了,一年的辛苦將隨風(fēng)而逝。
我們村來的人在堂姐的香蕉園里流連忘返,仔細觀察,咨詢堂姐夫如何護理蕉樹。因為祖祖輩輩種植香蕉,堂姐夫年紀雖輕,卻已經(jīng)是香蕉種植的專家了,他有問必答,有理有據(jù),答案令人信服。他們對堂姐夫刮目相看,說他像一個精明的廣東老板。在堂姐家的兩天時間里,我吃了無數(shù)香蕉,仿佛把一輩子要吃的香蕉都吃完了。這些香蕉,清甜可口,唇齒留香,飽食不厭。我嘗試著各種吃法,大口吞,小口啃,用牙齒噬,用嘴唇吸,用舌頭舔……像酷暑天吃冰棍,食相銷魂。大家都笑我快要被香蕉撐死了??墒?,我對這些香蕉消化得特別好,吃得多,拉得也多,大便順暢,痛快淋漓。
我喜歡浦北的香蕉和香蕉林。我跟堂姐說要留下來,將來當一個像堂姐夫一樣的蕉農(nóng),擁有屬于自己的三十畝香蕉園。堂姐說,蕉農(nóng)也是農(nóng)民,很辛苦的,還是讀書好,你必須回去好好讀書,將來考大學(xué)當干部。
我聽從了堂姐的勸告,跟隨他們回家。村里的人從堂姐家?guī)Щ亓撕眯┙睹?,種到自己的田地里。第二年,這些蕉苗長高了,長壯了,結(jié)了果,但這些“浦北香蕉”到了我們村,也許是水土不服,蕉果沒有堂姐家的甜香,皮也厚很多,還帶有酸味。村民們有些沮喪,雄心勃勃的香蕉致富計劃就此擱淺。我要想吃到世界上最香的香蕉,只有等堂姐從浦北來。
因為農(nóng)活太忙,又生了孩子,堂姐探親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但每次回來,她總要帶些浦北香蕉給我。我總是如獲至寶,舍不得跟別人分享。這是我最喜歡的食物,它的味道強勢地刻在我的腦海。逐漸地,堂姐的形象越來越模糊、生疏,一想到堂姐,總是從腦海里蹦出“浦北香蕉”,把堂姐變成了一個慢慢淡去的背影。
終于,“浦北香蕉”取代了堂姐。
我到了鎮(zhèn)上讀書。其間堂姐回來,我一次次錯過,自然也沒吃上她的香蕉。但聽說,自從我離開米莊后,堂姐再也不帶香蕉回來了,而是帶孩子。先是一個,然后是兩個,后來是五個。她再也沒有多余的手和肩膀帶香蕉了。
大概是四年后。我考上高中那年夏天,堂姐回來了。她一個人。我在村口挖沙砌豬欄,被人叫了一聲。我抬頭看,一個似曾相識的女人在熱情親切地對我笑。
“是我。你姐,秀英?!?/p>
我仔細辨認。果然是。我快認不出堂姐來了。
又黑又瘦,毛發(fā)又長又亂,臉上爬滿了雀斑,眼神無力,身體干癟癟的,海風(fēng)風(fēng)干了堂姐身上的水分,像一副隔夜的香蕉皮。而且鼻梁也坍塌了,像一座橋被抽掉了柱梁。還是穿著出嫁時穿的那件花格子白襯衣,衣裳舊了,還算干凈,但穿在堂姐身上已經(jīng)不合適了,過于青春,過于肥大,過于耀眼,過于白。
我趕緊喊一聲“姐?!眲偤巴?,我的淚水便在眼里打轉(zhuǎn)。
堂姐轉(zhuǎn)身瞧瞧四下無人,從挎包里掏出三根香蕉,遞給我說:“只帶了三根。”
我從堂姐手里接過三根香蕉。皮是青的,但軟軟的已經(jīng)熟透了。
堂姐匆匆往村里走去。這次,是堂嬸病重,她回來看。
從背后看堂姐,背有點駝了,走路沒有了章法,哪像才三十出頭一點點的人,更不要說“香蕉夫人”了。
我剝開香蕉皮,吃一口香蕉,這哪像是浦北的香蕉呀?沒有了香氣,沒有了口感,完全是一種陌生的味道,我甚至吃出了一股酸味,可能是因為心酸。簡直像一坨狗屎。
我丟下挖沙的鋤頭,跑回家問母親:“秀英怎么啦?”
母親輕描淡寫地說,沒什么呀,人好好的呀。
我是說她為什么變成那樣了?
母親愕然。
“像一個窮要飯的!”我說。
母親明白了我的意思?!八南憬秷@沒了?!蹦赣H說,“前年被臺風(fēng)掃平了。去年,沒遇到臺風(fēng),但香蕉一毛錢一斤也沒有客商問津,香蕉爛在樹上?!?/p>
一個好端端的香蕉園就那樣沒有了?
母親說,關(guān)鍵是你姐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就那樣沒了。
這幾年,因為香蕉園的失敗,堂姐家道中落,欠了很多的債。大多數(shù)的債是夫家親戚的,也有銀行的。堂姐還想恢復(fù)香蕉園。她說,種植香蕉就像是賭博,我不相信輸?shù)目偸俏?。她回米莊借左鄰右舍的,也向我家借了一些,全村借款加起來數(shù)目不少了。我們米莊人雖窮,但也愛面子,不能讓堂姐夫家的人瞧不起,每次總要擠一點給堂姐??墒牵憬秷@重建得怎么樣啦?村里沒有誰去浦北看過。自從堂姐家衰敗后,村里人再也不提浦北,甚至不能提“香蕉”。即便提到浦北,也聽得出不是贊美,而是鄙視。那些債,開始還小心翼翼地提醒她還,后來懶得催了,因為堂姐窮得連米都要向堂叔要回浦北。
堂姐夫三年沒到過米莊,堂姐說他去廣州發(fā)展了。要翻身還得去廣東。村里人對堂姐夫的評價開始走下坡路,不再說他像廣東老板,也不說他像讀書人,不稱他盧老板,更不稱“香蕉王子”,說他呆頭呆腦的,表面精明實際上有點傻,還靠不住,最后所有的評價定格在一個稱號上:黑猴。
“那只浦北黑猴又沒跟你一起回來?”他們的語氣里明顯有了嘲笑的意味。
堂姐說,他在廣州做生意呢。
村里人暗地里說:“浦北黑猴在廣州哪做什么生意,是逃債去了,在一家餐館當保安,還找了一個女服務(wù)員?!彼麄冋f梁村有人也在那家餐廳當保安,堂姐夫還向他借過錢給女服務(wù)員買衣服。
堂叔和堂嬸在村里已經(jīng)無地自容,把責任推到了葉姓媒婆的身上。葉姓媒婆從一個恩人迅速變成了一個仇人,這輩子積攢起來的好名聲土崩瓦解,發(fā)誓說,從此寧愿給母豬找公豬,也不再給女人找對象。包括其他媒婆,再也不敢給姑娘們介紹浦北的對象,對“浦北”退避三舍。
然而,也有人為“浦北”辯護:“秀英沒嫁之前,人家浦北不是好好的嗎?是秀英敗壞了浦北的名聲。”
村里有人反駁:“秀英非奸非盜,怎么敗壞了浦北?”
“你沒有發(fā)現(xiàn)她長著一副敗家的相嗎?”
未嫁之前,堂姐的相貌有目共睹,經(jīng)得起麻衣相法的嚴苛量度。
“一個人的真面目,要等到破敗以后才能看得清楚?!?/p>
是的,自從家道衰敗后,堂姐的相貌像洪水退卻后的河床,千瘡百孔,顴骨、下巴、鼻梁等等都變形了,“露出了本來的面目”??墒俏移幌嘈攀裁绰橐孪喾ǎ呐滤抢献孀谫囈陨娴募總z。無論怎樣,我依然認為堂姐是村里最漂亮的,也應(yīng)該是浦北最漂亮的。
堂姐曾經(jīng)要把村里的姐妹介紹嫁到浦北去,好歹互相有個照應(yīng)。況且浦北縣地勢平坦,土地肥沃,搞生產(chǎn)的條件比米莊、比周邊各縣都好得多。但此時的“浦北”已經(jīng)成為一個貶義詞、反義詞,她沒能說服一個姐妹“前仆后繼”,哪怕是村里長相最丑陋的。從此,堂姐在浦北更加舉目無親,孤單無援。
我明白了。我看穿了。
我想去看看堂姐的香蕉園是否重建了起來。如果沒有,我愿意像她家曾經(jīng)雇傭的越南長工那樣幫助她,恢復(fù)香蕉園當年的景象。
堂姐離開米莊回浦北那天,我真在村口把堂姐攔住了。
“姐,我跟你回去,幫你重建香蕉園?!?/p>
堂姐吃驚地看著我,笑了笑。笑的時候,薄而蒼白的嘴唇完全讓位于發(fā)黃的有蕉垢的牙齒。那是典型的“香蕉牙”。香蕉吃多了,牙齒就會變成那樣。堂姐夫的牙齒也是這樣。
“好好讀你的書!”堂姐用命令的語氣對我說,有點兇。說完,她急匆匆地走了。此時,我才幡然覺得只有這種說話語氣才像我的堂姐。
堂姐沿著大路一直往前。路兩邊田里的稻子開始變黃,變堅實,變得沉重。堂姐過去是收割稻谷的一把好手,現(xiàn)在對頻頻向她點首示意的稻谷毫無興趣,只顧低頭急匆匆地走路,像當年拉著我的手奔走在去看露天電影的途中。直到過了石拱橋,轉(zhuǎn)彎,被一堵山擋住,堂姐才徹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