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以文治國,文官身份的士人具有空前絕后的地位。較之于魏晉隋唐的門閥士族,北宋士人大多出身庶族,經(jīng)由科舉考試躋身仕途。因此,出于維護、發(fā)展自己政治理想的需要,普遍有好賢薦才的特征,歐陽修在這方面是一個典范。不僅通過個人發(fā)現(xiàn)、推薦賢才,而且通過諸多政策影響,培養(yǎng)更多的人才。歐陽修一生薦才無數(shù),而且推薦的人才如王安石、司馬光、蘇軾等人成為此后北宋政壇的主宰者,尤為重要的是,這些人大多繼承了他的政治人格。在此意義上可以說,歐陽修的“好賢”對于北宋此后的政治走向具有深刻影響。
北宋汲取五代十國尤其是陳橋兵變的教訓,自立國之初即奉行崇文抑武的基本國策。有宋一代,文人地位之高、權力之盛在中華數(shù)千年歷史上空前絕后。誠如蔡襄所說:“今世用人,大率以文詞進:大臣,文士也;近侍之臣,文士也;錢谷之司,文士也;邊防大帥,文士也;天下轉運使,文士也;知州郡,文士也?!保?](P384)與此相關的是,經(jīng)過中晚唐以來的長年混戰(zhàn),魏晉以來的門閥士族逐漸消亡,通過科舉及第的庶族士人逐漸在政壇嶄露頭角,并漸具規(guī)模。①一方面,他們需要一個政治、思想與精神上的領袖;另一方面,作為領袖,同樣需要依靠他們作為支撐力量。范仲淹生逢其時,其個人的品德、能力與地位使其理所當然地成為這批新型士人的領袖。可惜的是,一方面,他過早辭世;另一方面,新型士人群體尚在發(fā)展中。因此,等到與他同時主導慶歷新政,但年紀稍晚、在位更長的歐陽修成長起來后,與業(yè)已壯大的士人群體相互呼應,共同扶持,將北宋政治、思想、文化帶入一個新的階段,概而言之,此即學界常說的“宋型文化”,有論者因此將歐陽修作為宋型文化的開創(chuàng)者。對于歐陽修在文學、史學等諸多方面的貢獻,學界論之已詳,本文嘗試對歐陽修的“好賢”即喜好賢才、樂于薦賢的政治風格予以初步探討,并在此基礎上論述其對北宋政治的影響。
歐陽修好賢的立足點是盡忠為國,這是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思想的另一種表述。只有從這一點出發(fā),才能理解歐陽修的樂才好賢,雖然其間有個人性格、政治風格的差異,但這是主持慶歷新政的這批士人如范仲淹、歐陽修、富弼、韓琦等人的共同特點。就歐陽修而言,其一生薦賢不計其數(shù),反復強調的均是為公、為國:“竊惟古人報國之效,無先薦賢……茍有所見,其敢默然?”[2](P1705)仁宗至和年間,水災泛濫,歐陽修念念不忘的仍是薦賢報國,為此而推薦包拯、張瓖、呂公著、王安石四人:
臣日夜思維,方今之弊,紀綱之壞非一日,政事之失非一端,水災至大、天譴至深,亦非一事之所致?!磥矶捎戎紵o涯,亦非獨責二三大臣所能取濟。況自古天下之治,必與眾賢共之也?!泊怂某颊撸y得之士也?!E已著,伏乞更廣詢采,亟加進擢,置之左右,必有裨補。凡臣所言者,乃愿陛下聽其言,用其才,以濟時艱爾,非為其人私計也。若量霑恩澤、稍升差遣之類,適足以為其人累耳,亦非臣薦賢報國之本心也。……伏惟陛下切詔大臣,深圖治亂,廣引賢俊,與共謀議。未有眾賢并進而天下不治者,此亦救災弭患一端之大者。[2](P1662-1664)
兩宋之交的葉夢得在北宋時頗受蔡京提攜,其著述對于歐陽修頗多非議,學界對此早有揭示。但其下面這段話應為公允之論:“(歐陽修)及在政府,薦可為宰相者,三人同一劄子,呂司空晦叔(呂公著)、司馬溫公(司馬光)與荊公(王安石)也。呂申公(呂公著之父呂夷簡)本嫉公為范文正(范仲淹)黨,滁州之謫實有力;溫公議濮廟不同,力排公而佐呂獻可;荊公又以經(jīng)術自任而不從公。然公于晦叔則忘其嫌隙,于溫公則忘其議論,于荊公則忘其學術。不如是,安能真見三公之為宰相耶?世不高公能薦人,而服其能知人。茍一毫蔽于中,雖欲薦之,亦不能知也?!保?](P166)這里提及的三人中,呂公著之父呂夷簡在仁宗時期長期擔任宰相,是范仲淹、歐陽修等新型士人在入主朝政之前最大的對手,范、歐等人早年的多次被貶斥、被打壓均與其有關;王安石由曾鞏介紹給歐陽修,后者讀到其作品后,大為贊賞,并贈詩希望他能成為李白、韓愈式的杰出人才,結果王安石在答詩中直接拒絕,但這都不影響歐陽修在此后因為好賢而力薦二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司馬光是濮議之爭中與歐陽修對峙的反對者的思想領袖,而濮議之爭意味著歐陽修政治生命的終結,其對歐陽修的傷害可謂至深至重。但即便如此,歐陽修仍然在濮議之爭剛剛結束、自己即將卸任副宰相的情況下,毫無保留地推薦司馬光,其推薦書可謂極盡溢美之詞。②在此意義上也許可以說,將葉夢得的話略改一字似更為確切:“茍一毫蔽于中,雖欲薦之,亦不能為也?!比绻覀兪煜ご撕笮屡f黨爭及兩黨內部的爭斗,不要說徽宗時蔡京等人的毫無底線、廉恥喪盡,即便是稍后于歐陽修、被后世奉為名臣的王安石、司馬光、范純仁等人也不能做到這一點,于此可見歐陽修的好賢乃是一片赤誠的盡忠報國之心。在歷代記載中,關于歐陽修好賢的佳話可謂不勝枚舉,茲略舉數(shù)例:
歐公下士,近世無比?!魏擦謱W士,嘗有空頭門狀數(shù)十紙隨身,或見賢士大夫稱道人物,必問其所居,書填門狀,先往見之。果如所言,則便以延譽,未嘗以位貌驕人也。[3](P195)
吳孝宗,字子繼,撫州人。……嘉祐初,始作書謁歐陽文忠公,且贄其所著《法語》十余篇。文忠讀而駭嘆,問之曰:“子之文如此,而我素不知之,且王介甫(王安石)、曾子固(曾鞏)皆子之鄉(xiāng)人,亦未嘗稱子,何也?”孝宗具言少無鄉(xiāng)曲之譽,故不見禮于二公。文忠尤憐之,于其行,贈之詩曰:“……今又得吳生,既得喜且歡?!R行贈此言,庶可以書紳。”[3](P243)
歐公凡遇后進投卷可采者,悉錄之,為一冊,名曰《文林》。公為一世文宗,于后進片言只字,乃珍重如此,今人可以鑒矣。[3](P385)
昔歐陽文忠公好士為天下第一,士有負之者輒曰:“是罪在我,非其過?!狈蛉豢芍^真好士矣。[3](P603)
時人以及后人之所以如此不厭其煩地記載此類典故,其中不僅有對歐陽修的贊譽,也許更是感慨在中國古代文人相輕的傳統(tǒng)語境中,能如歐陽修這樣禮賢下士、樂于薦賢的長者實在太少。尤其是第二段引文,對于沉淪潦倒的一介寒士,歐陽修并未因自己信任有加的得意門生的輕忽而棄之不顧,反而是“尤憐之”,并贈詩讓他在士人中揚名立身。如果聯(lián)系一段北宋人自己的評價:“文忠公以道德文章為三朝天子之輔,學士大夫皆師尊之,出文忠之門者,得其片言只辭見于文字為稱道,已足自負而名天下”[3](P139),則可以說,歐陽修愛才、憐才的拳拳之心千載之下猶令人動容。
歐陽修的好賢薦才既有個人品德的因素,更有自覺建構、壯大士人共同體的需求。庶族士人作為一個群體進入權力場域,應該就是在范仲淹、歐陽修的時代。由于沒有門第可以依恃,沒有家族可以庇佑,所以,在政治上他們有兩個需要緊密依附的力量:
首先,依附皇權,忠于君主。誠如論者早已指出的,北宋國祚綿延百余年,多次面臨君主繼嗣問題,更是屢次出現(xiàn)太后垂簾干政的現(xiàn)象,但從未有過君權危機,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新型士人的制衡作用。此非本文主旨,故不作展開論述。
其次,在君主之外,歐陽修等人還需要緊密依附與自己身份相同、政治訴求相同的士人共同體。漆俠精辟地指出:“以范仲淹為首的士大夫,大都來自中下層地主士大夫,在政治上又具有共同的認識,這兩點構成范仲淹等形成一個政治集團的基礎?!保?]③在此意義上,歐陽修的禮賢下士、樂善好賢固然是個人品德使然,更是對這一“政治集團”即士人共同體的自覺建構。就身份而言,范仲淹、歐陽修均出身孤寒,因此,對與自己身份相同、政治訴求相同的士人的獎掖與扶持就是實踐自己政治理想的一種必要方式。而事實也的確如此,宋人自己的記載最為翔實:“(歐陽修)喜推轂賢士而身下之,一時聞人多出其門?!保?](P103)“歐陽文忠公為學士時,所薦皆天下名士,無有不在高選者?!浪旆Q歐陽善舉賢良?!保?](P168)“歐公門下士,多為世顯人?!保?](P207)這是一個互相吸引、共同扶持的良性循環(huán)過程:對于出身庶族、沉淪下僚、但身懷雄才大略的年輕人而言,身處高位、名聞天下的歐陽修的賞識與推薦是至關重要的;但當他們成長起來,成為政治、思想、文化的主導者之后,他們對歐陽修的感激之情又轉化為對歐陽修的贊譽與對其政治思想的繼承。借用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爾的“場域”理論來說,歐陽修與年輕士人處于一個共同的“網(wǎng)絡”或“構型”中,他們之間的“權力(或資本)”在時間先后上有不同,但都“把持了在這一場域中利害攸關的專門利潤的得益權”。④簡而言之,先是年輕士人借助歐陽修成名,后是歐陽修借助年輕人獲得更高的名聲。更為重要的是,歐陽修獎掖后進、樂善好賢的本意并不在于為自己邀名,而是希望他們繼承、發(fā)揚自己與范仲淹等人的政治理想。從歷史事實來看,雖然北宋的政治發(fā)展與歐陽修好賢薦才的初衷并不一致,但歐陽修與范仲淹等人確立的政治人格則被完全繼承,并得以發(fā)揚光大。
在此意義上,秦觀的一段話尤為值得注意:“惟我文忠,一世之師。……如天有斗,如歲有春,四方以正,萬物為新?!保?](P138)歐陽修對于士人共同體如星空之北斗,即有引領和示范的作用;如一年之春,即孕育和培養(yǎng)的作用?!八姆健?、“萬物”當然是指新型士人,筆者在探討范仲淹的論文中已經(jīng)指出:對于不斷增長、數(shù)量龐大的新型士人而言,偶像人格的示范與引領意義極其重要,千千萬萬分散各地、互不相識、個性不同、身處不同時代的新型士人正是在范仲淹、歐陽修等人的人格形象的指引下,按照其標準、模式塑造自己。⑤在此意義上可以說,秦觀將歐陽修對新型士人的人格范式的重要影響比喻為“四方以正,萬物為新”并非太過夸張之辭。
歐陽修的好賢并不局限于自己的發(fā)現(xiàn)與推薦,個人的視野畢竟有限,誠如他自己所說:“臣故知天下之廣,賢材淪沒于無聞者不少也?!保?](P1663)因此,他的好賢更多是從政策、制度方面入手,這對于北宋政治的影響更為重要。概而言之,主要有三:
這并非歐陽修的個人特征,而是范仲淹等這批新型士人的共同特征,也是北宋文人治國的必然結果。歷來論者已詳,茲不贅論。重教興學的結果是大批普通人得以接受教育,他們固然不能都成為賢才,但諸多賢才由此得以產(chǎn)生,則是無可置疑的。
英宗時,鑒于北方士人在進士考試中與南方士人差距較大,而北宋在重視文人的前提下,對進士及第的士人明顯更為重用,因此,出身北方的司馬光建議應該將進士錄取名額分配到各路(相當于各省)。歐陽修對此提出反對意見⑥,后來朝廷采納了歐陽修的建議,仍然按照原來的錄取政策,在全國統(tǒng)一招考進士。這一點對于北宋此后的政治發(fā)展具有重要影響。仁宗之前,出于各種考慮,朝廷一直采取抑制南人、重用北人的政策,但到了仁宗時期,南方士人逐漸得到重用。劉子健指出,慶歷新政也是南方士人與北方士人的對抗,并概述了南北士人的諸多不同,其中有一點是:“南人北人背后,又有學術思想之不同。在南方新官僚群中,若干領導人物提倡講學,開辦學校。有政治理論與理想,好議論。演成所謂‘慶歷正學’,主張發(fā)揚儒家精神,勝過漢唐。而北方舊官僚群的學術思想,一般而論,是守舊的。承襲前代和北宋開國以來傳統(tǒng)的制度與解釋,反對多所更張。”[5](P142)需要說明的是,一方面,以南、北地域出身之不同來區(qū)分士人個性、風格的不同,雖有片面性,但也有其合理性,誠如劉子健所說,南方士人的個性對于慶歷新政的諸多政策具有重要影響;另一方面,北宋此后政局的發(fā)展當然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但如果我們熟悉此后的北宋史,就會發(fā)現(xiàn)南方士人確實占據(jù)了主導地位,尤其是王安石變法及此后哲宗親政,乃至徽宗一朝,主導朝綱的幾乎全部是新黨代表的南方士人,則不能不說歐陽修的這一建議對于此后的政局發(fā)展具有深遠影響。
治平三年(1066),宰相韓琦與副宰相歐陽修等人產(chǎn)生爭論,歐陽修作為文人、學者出身的官員,更為重視與自己身份相同的士人,要求增加館閣人員:
若夫知錢谷,曉刑獄,熟民事,精吏干,勤勞夙夜以辦集為功者,謂之材能之士。明于仁義禮樂,通于古今治亂,其文章論議,與之謀慮天下之事,可以決疑定策、論道經(jīng)邦者,謂之儒學之臣?!匀鍖W之臣置之左右,與之日夕謀議,講求其要而行之。而又于儒學之中擇其尤者,置之廊廟,而付以大政,使總治群材眾職,進退而賞罰之。此用人之大略也。由是言之,儒學之士可謂貴矣,豈在材臣之后也。[2](P1726-1727)
這段話在北宋政治史乃至文化史上都應值得注意,因為它反映的不僅是歐陽修個人的用人主張,而是與其身份相近的新型士人的共同意見,即重視“儒學之臣”而輕視“材能之士”。韓琦作為穩(wěn)健務實的政治家,自然不同意這一要求。但以歐陽修之個性、之善辯,自然是最終獲勝。北宋重用“儒學之臣”的政策在仁宗慶歷之后已經(jīng)暴露出來諸多弊端,最典型的即所謂“論議多于事功”[6](P4156-4157),歐陽修此舉則進一步推波助瀾,到了靖康之難時,所謂“宋人議論未定,金兵已渡河”與此不能說完全沒有關系。
重用“儒學之臣”的影響并不僅限于北宋。明清以后,科舉考試完全采用儒家經(jīng)典作為內容,美國著名漢學家列文森針對明代士人有一段很精確的論述:“他們是全整意義上的‘業(yè)余愛好者’,和人文文化的嫻雅的繼承者。他們對進步?jīng)]有興趣,對科學沒有嗜好,對商業(yè)沒有同情,也缺乏對功利主義的偏愛。他們之所以能參政,原因就在于他們有學問?!保?](P16-17)這樣的結果必然是行政管理人才的匱乏,雖然其中不乏精于吏事之材,但總體而言,“儒學之臣”處理各種行政事務,必然會在不同程度上面臨有心無力的尷尬局面,這對于龐大的帝國的管理顯然是消極意義大于積極意義。德國著名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將明清時期的科舉考試稱為“士大夫的文化考試”,他的一段話可以說代表了西方學者的普遍感受:“字斟句酌、詞藻華麗、旁征博引、純正細膩的儒學教養(yǎng),這一切被奉為高雅之士的談吐典范,一切實際政務則被拒之門外。我們很奇怪,這種囿于經(jīng)典的理想化的‘沙龍’修養(yǎng)何以能治理大片的國土?!保?](P183-184)這一選拔人才的方式當然是中國歷史長期演變、諸多因素的共同結果,但作為中國近世的開端,北宋對于后世具有深遠影響,其中也應當包括歐陽修的輕“材能之士”而重“儒學之臣”。
仁宗嘉祐二年(1057),歐陽修主持貢舉考試,所選賢才大多成為此后北宋乃至中國歷史上的重要人物:“歐陽文忠公知嘉祐貢舉,所放進士,二三十年間多為名卿才大夫。”[3](P298)這是中國古代科舉史上的一段經(jīng)典佳話,今人對此已有詳盡探討與充分贊譽,陳植鍔的一段話頗具代表性:“嘉祐二年的貢舉考試,作為趙宋乃至整個中國文化史上一件值得大書特書的盛事,其重要意義不僅在于唐宋古文運動的取得最后勝利而使蘇軾、蘇轍、曾鞏等優(yōu)秀古文家脫穎而出,而且在于為宋學繁榮期的到來提供了一種簡易傳道的工具和組織了一支同樣宏大的隊伍。后來成為洛學開山的程顥及其門人朱光庭,后來成為關學巨子的張載及其高弟呂大鈞,并于是年得進士出身。關學,洛學,還有以二蘇為代表的蜀學,和王安石的新學,并稱宋學繁榮的四大主要流派,而三者皆出歐陽修之門。”[9](P107)陳植鍔的話主要是著眼于思想文化,如果我們從政治上考察,聯(lián)系歐陽修曾推薦的其他人,則更能認識到歐陽修好賢的重要影響。司馬光、呂公著作為此后舊黨的領袖,在元祐更化時期位居宰輔;蘇軾、蘇轍兄弟在元祐時期同樣是主宰政壇、舉足輕重的政治角色;王安石作為新法的主導者,其政治分量自不用說;另一位新法的主導者、在王安石之后的宰相呂惠卿,早年也曾受到歐陽修的兩次竭力推薦,第二次更是直接推薦給王安石,則在一定意義上也許可以說,歐陽修對于此后的新黨、舊黨的壯大發(fā)展均有直接而重要的影響。而新、舊黨爭,新黨內斗(主要是王安石與呂惠卿之間,以及曾鞏之弟曾布),舊黨內斗(主要是司馬光的朔黨、蘇軾的蜀黨,以及程顥之弟程頤的洛黨)成為此后北宋政壇的主要內容,直至徽宗厭倦了無休止的黨爭,在蔡京的主導下,實行“崇寧黨禁”,全面禁毀舊黨人物著作、禁錮舊黨子弟,而北宋也在此萬馬齊喑中迎來“靖康之難”。⑦歐陽修好賢的積極意義自不必多說,但其舉薦、提拔的賢才最后導致如此結局,當然不能歸責于歐陽修,但這一現(xiàn)象似乎值得人們深思。
雖然歐陽修所獎掖、提拔的賢才在政治實踐上與歐陽修并不完全一致,如王安石實行的新法,就是晚年的歐陽修所反對的。但歐陽修的政治人格在后繼者那里得到發(fā)揚光大,這一點對于北宋后期政治具有深刻影響。美國政治心理學的奠基人哈羅德·D.拉斯韋爾在其經(jīng)典著作《政治與人格》中認為:“政治心理學家主張,的確存在某些政治人格特質,它們在影響政治行為方面是重要的?!保?0](P8)不同于魏晉以來的門閥士族,經(jīng)由科舉考試進入統(tǒng)治階層的北宋士人展現(xiàn)出諸多新型的“政治人格特質”:第一,好名。作為出身寒門的庶族子弟,無門第可以約束自己,必須依靠自己的自覺,而孔孟以來的儒家經(jīng)典又賦予他們強烈的禮義廉恥的名節(jié)觀念,此為“好名節(jié)”;同時,抑武崇文的基本國策給士人提供了建功立業(yè)的廣闊空間,內憂外患的現(xiàn)實又使其有強烈的使命感,此為“好功名”。第二,好議。北宋士人多為集學者、文人與官員三者于一身的綜合型人才,學者身份賦予其對經(jīng)典文獻的熟悉,文人身份賦予其擅長論辯的才能,因此不同于職業(yè)官僚的循規(guī)蹈矩,他們往往對朝廷政策提出自己的見解,無論大事,還是小事,都要引經(jīng)據(jù)典,相互論戰(zhàn)。第三,好賢。新型士人出身孤寒,面對傳統(tǒng)職業(yè)官僚的強大勢力,無論是建立功名,砥礪名節(jié),還是議論朝政,都需要大量的同道者的支持與鼓勵,因此格外需要身份相近、志向相近的士人共同體。
值得注意的是,這三者又是交織在一起的。先論前兩者,對于文人、學者型的官員而言,議論是其所長,也是其盡忠為國的主要方式。《宋史·范仲淹傳》的一段話是論者廣為引用的:“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jié),自仲淹倡之?!保?](P10268)這說明“論天下事”與“尚風節(jié)”是密切相關的,好議與好名緊密相連。歐陽修反復宣稱:“以言被黜,便是忠臣”[2](P982),“臣聞士不忘身不為忠,言不逆耳不為諫”[2](P1626)。相對于宋初以來官僚作風的因循靜默,在歐陽修等中下層士人看來,當時的國家形勢已經(jīng)是岌岌可危,只有打破這種沉悶作風、尋求改革才能轉危為安。然而,晚唐以來士風澆薄的強大慣性、宋初以來靜默無為的政風傳統(tǒng),對于新型士人的所言所行必然會形成壓制。范仲淹、歐陽修一生屢次被貶,都與其直諫之行有關,但知難而進、愈挫愈勇可以說是新型士人的一種共同的政治人格,范仲淹自稱“然而有犯無隱,惟上則知;許國忘家,亦臣自信”[11](P389)?!耙缘乐鼻?,雖危不避,竭肝膂以論事,犯雷霆而進忠?!保?1](P420)歐陽修同樣遵循“直道而行”:“平生自恃心無愧,直道誠知世不容?!保?](P827)“臣聞言天下之難言者,不敢冀必然之聽;知未必聽而不可不言者,所以盡為忠之心。況臣遭遇圣明,容納諫諍,言之未必不聽,其可默而不言?”[2](P1681)對于自己的言行所遭遇的壓力,他們是十分清楚的,但既然抱定了為國盡忠的信念,則壓力再大,也無所畏懼。雖因言獲罪、仍以言干政,這是范仲淹、歐陽修等人自覺而自信的一種政治態(tài)度,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這是他們好名的自覺意識。換句話說,在他們看來,盡忠之名節(jié)與參政之議論是合二為一的。
再論好賢與好名、好議的關系。在范仲淹、歐陽修等人看來,獎掖、提拔青年才俊并非為己、更非結黨營私,而是為國盡忠。范仲淹著有《選任賢能論》,開篇即云:“王者得賢杰而天下治,失賢杰而天下亂。”結論是:“使英雄失望于時,則秦失張、陳,隋失房、杜,豈不誤天下之計哉!”[11](P130-131)可見,他們都是立足于為國盡忠的立場,推薦賢能之材。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范、歐陽等人推薦的賢能當然具有與自己類似的政治人格。范仲淹謝世過早,歐陽修身歷三朝,在仁宗后期與英宗年間長期身居高位,其推薦的人才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主導了北宋中后期的政治走向。從慶歷時期就與歐陽修共事、在政治上一直屬于同黨的韓琦在《祭文》中說:“公之諫諍,務傾大忠。在慶歷初,職司帝聰。顏有必犯,闕無不縫。正路斯辟,奸萌輒攻。氣勁忘忤,行孤少同。於穆仁廟,誠推至公。孰好孰惡,是焉則從。善得盡納,治隨以隆。人畏清議,知時不容。各礪名節(jié),恬乎處躬。二十年間,由公變風?!保?](P2683-2684)這段話的要點有四:第一,“諫諍”即議論與“大忠”密切相關,或者說“諫諍”就是“大忠”。第二,“正路”與“奸萌”相對,這是君子小人之辨的思路,因為重名節(jié)意味著對非名節(jié)的排斥,而君子與小人的一個根本區(qū)別就在于是否崇尚名節(jié)。第三,因為歐陽修等人的“清議”,所以對士人造成深刻影響,若不守名節(jié),會被時人“不容”,所以都要砥礪名節(jié),以被士人共同體接納。第四,“由公變風”也許是過譽之辭,應該說是范仲淹、韓琦、富弼、石介、蔡襄、尹洙等這批士人共同作用的結果。但前文已論,歐陽修獎掖、扶持的人確實成為北宋中后期政治、士風、文風的主導者,這一點尤其關鍵,因為這意味著歐陽修個人的政治人格特征由于其“好賢”的影響,對于此后北宋政治的發(fā)展具有深刻影響。
在拉斯韋爾看來,“對作為政治行動者的人類更為準確的一種描繪是:人們在人格特性、價值、信念和群體歸屬的驅動或推動下采取行動”[10](P2)。就“人格特性”而言,新型士人普遍性格強硬,缺少包容。范仲淹如此⑧,歐陽修同樣如此。歐陽修自稱:“只是劣性剛褊,平生吃人一句言語不得”[2](P2482),“某性自少容”[2](P2499)。韓琦對歐陽修的政治人格可謂最為了解:“歐公性偏”[3](P377),“公(韓琦)謂歐(歐陽修)與曾(曾公亮)同在兩府,歐性素褊,曾則齷齪,每議事,至厲聲相攻,不可解”[3](P68)。神宗時期,宰相王安石被稱為“拗相公”,這一“拗”字也完全適用于范仲淹、歐陽修這批前輩士人。這種性格必然招致怨恨,慶歷新政時,主政的是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等人。歐陽修雖然只是諫官,但他不僅在具體政策上獻言建策,而且屢屢攻擊其他人。當反對者開始伺機反擊時,又上《朋黨論》,嚴辨君子小人之分,將反對者斥之為“小人”,將改革者稱譽為“君子”。在此之前,范仲淹第三次因指責宰相呂夷簡被貶外放時,歐陽修就曾對與此并無直接關系的高若訥嚴加斥責,語言之激烈超乎尋常:“足下猶能以面目見士大夫,出入朝中稱諫官,是足下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爾!”[2](P990)因此,歐陽修一生在政治上遇到的攻擊特別多,“為黨論者惡修適語其情狀”[3](P254),“為黨論者尤忌之”[3](P255),這與其性格應該不無關系。就“價值、信念”而言,新型士人深受儒家思想影響,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最能反映他們的價值觀和信念。石介同樣如此:“雖在畎畝,不忘天下憂?!保?](P506)歐陽修自稱:“知直道以事君,每師心而自信?!保?](P1390)《朋黨論》的一段話更是精練而明確:“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jié)。”[2](P297)正是這種信念支撐著他們屢黜而不悔,歷經(jīng)磨難而始終不渝。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這也是歐陽修、范仲淹等新型士人留給中華民族最為可貴的精神遺產(chǎn)。就“群體歸屬”而言,新型士人共同體的建構至關重要。從范仲淹的三次被貶開始,新型士人逐漸登上北宋政壇的權力場,慶歷新政則意味著新型士人正式步入權力中樞,可以主宰朝政。雖然它很快失敗,但新型士人作為一個可以左右輿論、影響朝政的群體已經(jīng)是不可阻遏,歐陽修、范仲淹等人的“好賢”對此起到了關鍵作用。
關于新型士人的人格特征,首先,他們自己有著清醒的自覺意識。歐陽修的相關表述前文已多次引及,范仲淹在早年就著有《帝王好尚論》、《選任賢能論》、《近名論》、《推委臣下論》、《上資政晏侍郎書》,對于自己所奉行的立身從政之“道”作了全面論述,筆者在相關論文中已有涉及,為免重復,不再展開。其次,歷來論者也多有探討,茲舉一例。明代王世貞《讀朋黨論》云:“不純乎君子者,有君子之節(jié)而不能盡去其累。所謂累者三,曰近名,曰好勝,曰快心。士固有批鱗蹈刃、出萬死而成其是者,一念之名根未除,則士之務為可喜可愕者入之而為黨。……曰好勝,其人雖跡為君子,而一議論之不合,則各持此之是以求伸,為徒者傅益之,則摘彼之非以求其屈。……曰快心,則忿小人之為奸與其黨類之貪橫,甚至冒酷吏之法而翦除之,伏機反中其禍,繇身而及國?!保?](P589-590)這段話雖非專門針對北宋士人而言,但似乎也可適用于此。對其總結的三點詳加辨析,既可對應于北宋士人三個“政治人格特質”:即好名(“一念之名根未除”)、好賢(“士之務為可喜可愕者入之而為黨”)與好議(“各持此之是以求伸”),也可對應于“作為政治行動者的人類”的三個特征:即人格特性的缺少包容性(“忿小人之為奸與其黨類之貪橫,甚至冒酷吏之法而翦除之”),價值信念上的堅定性(“批鱗蹈刃、出萬死而成其是”)與對群體歸屬(“士之務為可喜可愕者入之而為黨”)的需求。
需要注意的是,在范仲淹、歐陽修等人這里,這些政治人格還是有其名而乏其實,即尚未將此政治人格的缺陷完全帶入政治實踐中。無論是范仲淹,還是歐陽修,都強調“于事未嘗挾私喜怒以為意”[3](P121)。最典型的例子有二:范仲淹在赴西北抗擊西夏之前與呂夷簡盡釋前嫌,歐陽修在濮議之后力薦司馬光。這意味著他們在政治實踐中基本上能做到公而忘私,不將私人恩怨帶入政治紛爭中。但歐陽修身后的北宋士人將這種政治人格不斷發(fā)揚光大:王安石變法時對反對者竭力貶斥,反對者即舊黨堅決不合作,元祐之初對新法盡行廢除,元祐諸公對新黨士人除惡務盡絕不寬容,哲宗親政后新黨更是變本加厲地報復。正如我們在上一節(jié)的末尾所概述的,黨爭愈演愈烈,甚至發(fā)展到置國事于不顧,只求勝對手而后快的惡性循環(huán)中。在此意義上也許可以說,歐陽修等人所奠定的政治人格的各種缺陷在其所“好”之“賢”那里已經(jīng)充分發(fā)展為政治實踐,北宋政治也因此陷入困境。
注釋:
①孫國棟:“唐代以名族貴胄為政治、社會之中堅。五代以由軍校出身之寒人為中堅。北宋則以由科舉上進之寒人為中堅。所以唐宋之際,實貴胄與寒人之一轉換過程,亦階級消融之一過程?!币妼O國棟:《唐宋之際社會門第之消融》(《唐宋史論叢》,香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285頁)。
②筆者另有專文論述,參見《濮議之爭與歐陽修之死》(《東南大學學報》哲社版,2018年第6期)。
③需要說明的是,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士人”與“士大夫”的含義是有區(qū)別的,但就本文所涉及的內容而言,主要指學者、文人與官員綜合型的身份,在此意義上,二者含義基本相同。
④布迪厄認為:“從分析的角度來看,一個場域可以被定義為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的一個網(wǎng)絡(network),或一個構型(configuration)。正是在這些位置的存在和它們強加于占據(jù)特定位置的行動者或機構之上的決定性因素之中,這些位置得到了客觀的界定,其根據(jù)是這些位置在不同類型的權力(或資本)——占有這些權力就意味著把持了在這一場域中利害攸關的專門利潤(specific prorit)的收益權——的分配結構中實際的和潛在的處境(situs),以及它們與其他位置之間的客觀關系(支配關系、屈從關系、結構上的對應關系,等等)?!币姡ǚǎ┢ぐ枴げ嫉隙?、(美)華康德:《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李猛、李康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版,第133-134頁)。
⑤參見拙文《范仲淹經(jīng)典形象生成與傳播的當代政治哲學詮釋》(《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6期)。
⑥《論逐路取人札子》:“蓋言事之人但見每次科場東南進士得多,而西北進士得少,故欲改法,使多取西北進士爾。殊不知天下至廣,四方風俗異宜,而人性各有利鈍。東南之俗好文,故進士多而經(jīng)學少;西北之人尚質,故進士少而經(jīng)學多。所以科場取士,東南多取進士,西北多取經(jīng)學者,各因其材性所長,而各隨其多少取之?!币姟稓W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716-1717頁)。
⑦學界對于北宋中后期的黨爭已有較為充分的探討。參見沈松勤《北宋文人與黨爭》(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李春青《宋學與宋代文學觀念》(北京師范大學2001年版),羅家祥《朋黨之爭與北宋政治》(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蕭慶偉《北宋新舊黨爭與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劉學斌《北宋新舊黨爭與士人政治心態(tài)研究》(河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⑧劉子健曾說,關于改革派的缺點,可分四項來說?!诙莻€人的性格與作風也有影響。主持改革的范仲淹,其政治理想雖高,而行事則少忍耐性。其‘好善惡惡之性,不能以纖芥容’。與同道的韓琦杜衍尚時起爭辯,甚至對韓‘色忿’,以語侵杜衍。幸喜交誼深,事后‘不以為忤’,傳為美德。而以同樣態(tài)度應付其他官僚,便引起摩擦,而影響事功”(《歐陽修的治學與從政》,第1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