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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11 14:38
江西社會科學 2019年1期
在20世紀70年代末的法蘭西學院系列講座中，?？聫淖V系學方法出發(fā)，以“治理范式”作為研究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基本框架。從治理的視角觀之，自由主義與新自由主義是特殊的治理技藝，是治理實踐建構的結果。通過治理范式的方法論透視，福柯一方面揭示資本主義及其市場經(jīng)濟的“自然主義”意識形態(tài)假象，另一方面強調(diào)治理實踐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能動的建構意義：自由主義與新自由主義不是歷史宏觀規(guī)律或經(jīng)濟必然規(guī)律機械決定的結果，而是通過治理實踐建構并實現(xiàn)出來的社會現(xiàn)實，這為我們理解馬克思的社會歷史理論提供了新的可能視角。同時，?？聦ι鐣髁x治理術的探討也為我們探索社會主義的治理實踐提供了有益的思想啟示。
20世紀中葉，隨著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和政治制度的變革，資產(chǎn)階級的權力統(tǒng)治日益滲透到“主體”的日常生活領域。從文化、意識形態(tài)、技術、空間等各個領域和維度對資本主義嶄新的權力形式和權力技術進行分析，成為很多西方左翼知識分子共有的問題意識。而斯大林體系下對馬克思主義的機械決定論式的教條化理解，也是左翼知識分子試圖克服的理論障礙。在這一背景下，很多學者試圖在馬克思主義的宏觀歷史邏輯及經(jīng)濟規(guī)律與資本主義微觀社會現(xiàn)象之間建構一種理論，解密資本邏輯如何現(xiàn)實化、具體化的復雜機制，并進一步從中尋找主體解放的當下可能性。作為其中的佼佼者，法國思想家福柯在身體規(guī)訓等微觀權力技術領域所做的貢獻為他贏得了巨大聲譽，而他在譜系學的方法論基礎上對社會歷史發(fā)展的研究卻沒有得到充分重視。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學界往往將福柯的治理概念局限在權力關系分析的框架內(nèi)，而未從抽象規(guī)律的現(xiàn)實化與社會實踐的能動性這樣的社會歷史維度理解其治理范式的方法論意義。
一、治理范式下對“天真的自然主義”的批判
《生命政治的誕生》是福柯在1978—1979年于法蘭西學院開設課程的標題。在這半年的課程中，?？轮饕獓@治理理由、治理技藝、治理術、治理實踐這一系列概念，分析新自由主義的歷史緣起、基本特征及其現(xiàn)實類型與表現(xiàn)。筆者在此將這一系列概念建構起的研究范式統(tǒng)稱為“治理范式”。福柯竭力指明，自由主義和新自由主義并不是天然的、自發(fā)的歷史事實，而是治理實踐的現(xiàn)實結果。在這一點上，?？屡c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及其政治經(jīng)濟學的意識形態(tài)性的批判不謀而合。
?？轮赋?，從18世紀中期開始，一種新的現(xiàn)代治理理由和治理技藝開始出現(xiàn)，被稱為“自由主義治理術”。它的基本特征包括“經(jīng)濟真理問題和市場的真言化問題”“效用估算對治理術的限制問題”以及“國家間的平衡問題”。自由主義治理術不是從法律等外部限制中尋找治理的合法性問題，而是關注治理的內(nèi)在限制，福柯稱之為“節(jié)制的治理”或“較少的治理”。這種治理通過“市場”而發(fā)生作用。18世紀的市場構建了一個“真言化”場所。通過對市場內(nèi)的價格等自然機制的揭示，政治經(jīng)濟學為治理實踐提供了真理原則：“這種能夠使治理理由進行自我限制的知識工具、估算形式、合理性形式……就是政治經(jīng)濟學?！保?］(P11)“政治經(jīng)濟學所發(fā)現(xiàn)的，不是一些先于治理術運轉的自然權利，而是治理實踐本身所特有的自然性。”［1］(P13)
“自然”（nature）是自由主義治理術探討的重要話題。?？轮赋鲞@種“自然”的相互關聯(lián)的兩個層面：其一指“放任自由原則”這種“自然狀態(tài)”；其二是指市場和政治經(jīng)濟學理論揭示的某種“自然法則”。按照慣常的理解，自由主義意味著對市場的“放任自由”，而?？轮赋?，自由主義治理術中遵循的“自然”，其實質(zhì)并不是放任自由意義上的“自然狀態(tài)”，而是某種“自然法則”：
這種自然概念將圍繞政治經(jīng)濟學的出現(xiàn)而完全發(fā)生改變。對政治經(jīng)濟學來說，自然不是一個原初的和預留的區(qū)域，權力的運行不應該侵占這個區(qū)域，除非它是非法權力。自然是在治理術運行的底部，穿越它，進入它之中來運轉的某種東西。自然是治理術必不可少的皮下組織。［1］(P13)
這種“自然”，指的并不是某種不加干涉的原初狀態(tài)，而是政治經(jīng)濟學理論揭示的市場機制的自然必然性。換言之，這一“自然”正是政治經(jīng)濟學致力于研究的對象和揭示的真理。這種自然性是市場自發(fā)的，是人力不可改變的，是為治理提供真理標準，以區(qū)分出正確的治理和錯誤的治理。這種自由主義的治理技藝，最基本的特征正在于遵循自然主義的原則：“如果我們走得再遠一些，從它們的起源來看，你們會看到我所談論的新治理技藝的特征更多是自然主義而不是自由主義……18世紀中期出現(xiàn)的是治理的自然主義?！保?］(P53)而它之所以又被稱為“自由主義”，是因為這種“自由”是遵循這種“自然”的必要前提：“新治理技藝要被迫將自由生產(chǎn)出來，被迫將自由組織起來。”［1］(P53)為了遵循市場和政治經(jīng)濟學的自然法則，必須每時每刻保證自由?？梢?，就自由主義而言，其治理技藝的重要原則正在于將“自由”生產(chǎn)出來，以利于自然法則的順利通行。就此而言，自由主義的“放任自由”與“天然合理”完全只是一個虛假的表象。
如果說18世紀的自由主義治理術的基本原則還是“這個放任自由的市場、這個在不干涉主義管理下的市場將成為國家富足、經(jīng)濟增長以及由此而來的國力增強之本”［1］(P88)，那么，20世紀中葉的新自由主義治理術則具有新的內(nèi)涵。市場“放任自由”的虛假表象被進一步打破。
?？乱哉Q生于納粹背景下的德國秩序自由主義為例，闡明新自由主義治理術對自由主義治理術的發(fā)展和倒轉：不再是由國家監(jiān)督和維持下的市場自由，而讓市場自由成為國家的組織和調(diào)控原則。［1］(P100)同時，?？抡J為，這個市場原則已經(jīng)從18世紀的等價交換發(fā)展到19世紀以來的競爭和壟斷。秩序自由主義的觀點是：“從競爭作為市場的組織結構形式這個原則中，我們不能也不應該得出放任自由的結論……當你們從市場經(jīng)濟中得出放任自由的原則時，從根本上來說，你們?nèi)匀幌萑胛覀兎Q之為‘自然主義者的天真’之中?！保?］(P102)
在此，?？轮赋隽诵伦杂芍髁x治理術的根本機制。如果說在自由主義治理術中，“自然”是有待揭示并必須遵循的原則，那么，在新自由主義治理術中，“自然”則是需要被實現(xiàn)出來的理念。秩序自由主義者認為，競爭絕不是自然地呈現(xiàn)，不是自然現(xiàn)象，也不是自然的結果，“競爭是一種本質(zhì)。競爭是一種eidos。競爭是一種形式化的原則”［1］(P104)。?？略诖颂幗沂玖撕麪柕乃悸穼χ刃蜃杂芍髁x者的影響，即將競爭的自然機制理解為一種本質(zhì)的，然而也是抽象的經(jīng)濟邏輯。而這一邏輯發(fā)揮作用，并不是一種先在的自然狀態(tài)，而是“要經(jīng)過人為的仔細布置”［1］(P104)。因此，純粹競爭是治理技藝希望達到卻永遠無法真正達到的歷史目標，而“不是一種要加以遵守的自然呈現(xiàn)”［1］(P104)。對秩序自由主義者而言，經(jīng)濟學理論的抽象性不同于歷史現(xiàn)實分析的真實性，兩者是相互交織的。而這種存在于經(jīng)濟理論中的抽象的市場機制的形式化原則，必須通過治理實踐而實現(xiàn)為現(xiàn)實?！皯摓榱耸袌鋈ブ卫?，而不是因為市場去治理”［1］(P104)。由此，?？轮赋鲂伦杂芍髁x治理術的總原則是“必須成功地在治理中產(chǎn)生出市場”［1］(P104)。
馬克思最重要的理論貢獻之一，就是通過創(chuàng)立歷史唯物主義的新哲學，揭示出資本主義并不是天然永恒的自然狀態(tài)，而是社會生產(chǎn)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并終將被揚棄的歷史階段。脫離具體的、特定的生產(chǎn)方式而談論人類歷史，必將陷入資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虛幻性中，而資本主義之所以呈現(xiàn)出“自由放任”的市場經(jīng)濟狀態(tài)，正是處于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特殊歷史階段使然。在這一點上，?？屡c馬克思不謀而合，甚至走得更遠。通過對不同階段治理術的歷史分析，福柯揭示了自由主義以及新自由主義治理術的“偽自然性”。首先，市場的自由運作與主體的自由狀態(tài)，并不是先天存在的自然狀態(tài)，而是對市場自然（自發(fā)）機制的客觀遵循的必要條件，這是自由主義治理術的核心邏輯。其次，隨著資本主義歷史的新變化以及對這種歷史變化的理論反思，新自由主義進一步瓦解了“自然”的表象：自由放任的市場原則也不再是一種自然（自發(fā)）機制，而是需要通過治理實踐為其創(chuàng)造條件的本質(zhì)形式。在此意義上，資本主義既不是歷史的自然永恒狀態(tài)，也不僅僅是自發(fā)存在的歷史階段，而是通過治理實踐實現(xiàn)和建構的某種“理念”。
二、“治理實踐”與馬克思“社會實踐”的方法論異質(zhì)
福柯對新自由主義治理術基本機制的闡述，并不僅僅打破了資本主義“天然永恒存在”的意識形態(tài)幻象，更為重要的是，新自由主義的“治理范式”為我們提供了勾連本質(zhì)經(jīng)濟邏輯與復雜社會現(xiàn)實的中間理論層面。福柯反對黑格爾與斯大林體系下馬克思主義的一元論與機械決定論的“歷史主義”宏大敘事，批判將歷史理解為自發(fā)的、決定性的、唯一的本質(zhì)邏輯進程，他關注的理論重點是，當下的新自由主義的現(xiàn)實是如何通過“治理實踐”而建立并實現(xiàn)出來的。
?？玛P注的并不僅僅是治理實踐，還有對治理實踐的自我反思或自身意識，?？路Q之為“治理技藝”。他并不否認治理實踐有某種能動的主體，比如國家治理或作為治理者的君主。然而，?？虑∏》磳Φ氖?，國家、王權等普遍概念未經(jīng)考察而預先建立。在他看來，國家是復雜多元而又不斷變動的，是不同時期治理實踐的不同結果，同時也是治理的某種目標。就此而言，“治理”就成為一種歷史分析的結構性力量。與馬克思建基于“生產(chǎn)”的歷史不同，“治理”的歷史并不探索某種決定性的本質(zhì)力量在時間序列中的展開，似乎這種本質(zhì)力量是根本的，而其展開是自然而然的過程?！爸卫怼钡臍v史，恰恰關注某種特殊的、具體的現(xiàn)實是如何組織和建構起來的。但這種建構也并非本質(zhì)或邏輯自身的自動展開與實現(xiàn)，而是另有其原則和秩序。
與?？乱粯樱柖既铝τ谂泻诟駹柺降耐恍赃壿嬕约跋鄳摹皻v史主義”敘事。阿爾都塞雖然否認歷史具有同質(zhì)性的結構，卻依然肯定整體中各類異質(zhì)結構的決定秩序：整體“是由某種復雜性構成的、被構成的整體的統(tǒng)一性，因而包含著人們所說的不同的和‘相對獨立’的層次。這些層次按照各種特殊的、最終由經(jīng)濟層次決定的規(guī)定，相互聯(lián)系，共同存在于這種復雜的、構成的統(tǒng)一性中”［2］(P85)。而在福柯看來，問題既不是從某種決定性的本質(zhì)邏輯實現(xiàn)為某種現(xiàn)實，也不是存在某種基礎性的層面決定其余層次的秩序，而是這種本質(zhì)邏輯本來就不存在，它只是某種“知識”形態(tài)的理念存在。它的實現(xiàn)則是治理實踐的結果。治理實踐并不受制于某種自身以外的本質(zhì)邏輯的規(guī)定，恰恰相反，治理實踐有其自身的反思和邏輯。
早在《詞與物》中，?？戮脱芯繌呢敻环治龅秸谓?jīng)濟學的知識型變遷，他此時的研究主要停留在認識論領域。而在《生命政治的誕生》中，?？峦ㄟ^對治理歷史的研究，揭示“知識-權力”的具體運作。市場作為“真言化”場所，將知識與權力勾連在一起。政治經(jīng)濟學對市場機制和價格機制的規(guī)律研究，是治理應當遵循的真理。如果說市場存在一只“看不見的手”，那也是因為我們預先按照“看不見的手”需要的條件而將市場建構起來了。在現(xiàn)代性的思想家努力揭示各種客觀規(guī)律的地方，福柯看到的只是知識-權力的實踐運作。當然，?？虏⒉环裾J這些規(guī)律的必然性，但他強調(diào)的是，規(guī)律發(fā)生作用的條件和環(huán)境并不是自然存在的，而是治理實踐的結果。?？虏粌H破除了自由主義者的幻覺，即認為資本主義的存在是天然永恒的，也在某種意義上破除了一些馬克思主義者的幻覺，覺得歷史存在某種自發(fā)邏輯，資本主義是一種歷史的必然發(fā)展階段。福柯通過對歷史的譜系學研究和知識的考古學研究，充分強調(diào)了社會實踐在歷史發(fā)展中的能動的建構作用。
眾所周知，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新哲學的創(chuàng)立以實踐范式為基礎。這一實踐并非指抽象的個體實踐，而是社會實踐，只有從這一實踐范式出發(fā)，將人類社會理解為人們的感性活動的結果，才能破除思維與存在之關系的認識論視閾局限，從而走出歷史唯心主義的桎梏。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指出人類歷史存在和發(fā)展的基礎即是物質(zhì)生產(chǎn)（實踐）。此后，馬克思致力于研究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特殊結構與資本邏輯的運作規(guī)律。而“實踐”本身并不是馬克思后期研究的關注點，由此，很容易造成對青年馬克思和老年馬克思的對立化解讀之誤區(qū)。福柯在此強調(diào)的觀點是，實踐的能動性并不只在以社會實踐為基礎的歷史運動中揚棄自身的能動性，實踐本身具有將理論介入現(xiàn)實的積極作用。這一功能通過“治理實踐”而表現(xiàn)出來，即通過治理，為某種理念的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條件。當然，福柯此處的治理實踐已經(jīng)明顯溢出了馬克思的實踐范式。雖然?？抡劦囊彩悄撤N社會實踐，而非單個人的主體實踐，但是“治理實踐”并不決定于經(jīng)濟基礎，而是作為組織歷史敘事的一種獨立維度（并非“相對獨立性”），有其自身意識與自我反思。畢竟，當?？缕瞥藲v史具有某種本質(zhì)邏輯的一元化敘事之后，歷史的多樣性被充分解放出來。
?？聦ι鐣v史研究始終抱有高度的方法論自覺。20世紀70年代初，福柯就探討譜系學研究方法在歷史研究中區(qū)別于形而上學的宏大歷史敘事的方法論自覺。在20世紀70年代末法蘭西學院的系列講座中，?？聦⒀芯肯薅ㄔ谝灾卫硇g、治理實踐的視角剖析歷史發(fā)展，這實際上正是?？鲁鲇谧V系學的方法論自覺，將抽象的權力關系分析落實到具體的社會歷史分析中的研究范例。治理范式是?？隆坝脵嗔硌芯恐黧w客體化”［3］(P281)的歷史進程中重要的方法論中介，《生命政治的誕生》一書雖然通篇談論新自由主義治理術的歷史，但其真正落腳點則是通過治理范式的視角，剖析當代新自由主義生命政治中權力關系的源流。
主體和權力是福柯整體思想中相互關聯(lián)的兩大軸心。由于兩次世界大戰(zhàn)，以及當時資本主義發(fā)展所處的特殊時期，“權力”成為左翼思想家共同關注的理論與實踐母題。在?？碌热丝磥恚瑲v史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邏輯，只有基于當下實踐需要的各種解釋維度。他也是在這一意義上批判馬克思的黑格爾式歷史敘事。而從當下的社會現(xiàn)實出發(fā)，更為迫切的命題是對權力關系的研究與剖析，因之，才有了譜系學用“歷史感性”解放“實際的歷史”。在這一意義上，治理實踐不同于馬克思歷史觀中的社會實踐。前者充滿著偶然性、斷裂性、競爭性、經(jīng)驗性，?？抡且ㄟ^對于各種各樣治理實踐的經(jīng)驗性描述，表現(xiàn)歷史的沖突與豐富，從而突破一元論的歷史神學敘事的霸權，強調(diào)現(xiàn)實資本主義的被建構性，而非被決定性。［4］(P5-8)也正因為如此，當我們仔細辨別現(xiàn)實資本主義生活中的種種權力形式與權力策略時，各種權力關系中的斗爭可能性也被充分解放出來。對?？露?，這其間正存在著某種主體解放的當下可能性。
福柯和阿甘本都是從當下的現(xiàn)實出發(fā)而回溯歷史。福柯的譜系學研究將當代問題追溯為歷史上的多元權力斗爭和權力關系/策略的結果（權力維度），他承認過去與當下之間的歷史性的綿延，雖然它并非單一的、連續(xù)的、必然的（因果）邏輯性歷史，而是多元的、斗爭的經(jīng)驗性歷史。阿甘本則直接受到本雅明的影響，將歷史理解為當下的“陰影”：“就好像這種無形之光——即當下的黑暗——把自己的陰影投射到過去，在這種陰影的觸碰下，過去也就獲得一種能力來回應現(xiàn)在的黑暗。”［5］(P35)它進一步破除了客觀歷史的殘余，而將歷史理解為一種服從于現(xiàn)實需求的主觀敘事。在?？履抢铮V系學研究的“歷史感性”的作用是反諷，這已是對傳統(tǒng)同一性歷史之偽客觀性、偽自然性的解構，而在本雅明“辯證意象”的歷史研究范式下，阿甘本的“赤裸生命”則更是一個超“歷史”（這個“歷史”是指物理學意義上的線性時間綿延和累積及其事件堆砌）的權力結構之意象，是直接為開啟當下的救贖之目的而存在的政治-神學敘事。當阿甘本把神圣人及其赤裸生命當作解碼現(xiàn)代性政治的鑰匙的“辯證意象”［6］(P13)時，正是基于這一方法論的合法性。意象歸根結底是一種能指/象征，而辯證意象的特殊之處在于，它是古代和當代碰撞的產(chǎn)物，是一個“星象”“理念”“原初現(xiàn)象”（它擁有亞當式命名的確定性，能夠擺脫語言墮落之后多義性的弊端）。在當下，這一古老的辯證意象得到一次次的復興與實現(xiàn)，具有越來越高的現(xiàn)實程度，從而使其救贖的潛能充分發(fā)揮出來。阿甘本通過本雅明的歷史觀之中介，試圖將?？聦ΜF(xiàn)代性生命政治權力的批判更深化為整個西方政治傳統(tǒng)的根基性結構，從而表達某種更根本的拒絕姿態(tài)。奴役從歷史的起點開始，救贖則要徹底摒棄整個西方歷史的節(jié)奏和步履。
三、治理范式的歷史解放維度與社會主義治理術
列斐伏爾說：“生產(chǎn)的社會關系只有在具有某種空間性存在時，它們才具有某種社會存在……否則，社會關系就將永遠處于‘純粹的’抽象的領域之中?！保?］(P129)?？聞t說，如果一種社會制度缺乏內(nèi)在固有的治理術和治理合理性，也只能停留在抽象領域，他在談到新自由主義誕生的同時，也提出了“社會主義治理術”的問題。在?？伦V系學的歷史研究思路中，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并不是基于歷史必然性的前后相繼的序列，而是處于競爭關系中的治理實踐及其建構的社會現(xiàn)實。這就為突破新自由主義的統(tǒng)治權力提供了某種現(xiàn)實可能性。
對當時的?？露裕鐣髁x或許存在，卻“并不存在自主的社會主義治理術”，而在現(xiàn)實中，“社會主義只有嫁接到各種治理術的類型之上才能運轉”［1］(P76)。社會主義嫁接在不同的治理術中，結出不同的果實。比如，當社會主義嫁接到新自由主義治理術上，就扮演了“平衡力、緩和劑、鎮(zhèn)靜劑”的作用。當馬克思主義者追問馬克思主義的國家理論時，福柯指出：“社會主義所缺少的不是一套國家理論而是一個治理理由，所缺少的是對社會主義中的一個治理合理性的界定，也就是對治理行為的目標和樣態(tài)之范圍進行合理的、可計算的衡量?！保?］(P76)在?？驴磥恚R克思主義者犯的最大錯誤，就是某種意義上的“教條主義”。社會主義從來都只存在于文本及其闡釋中，并用對文本的契合關系掩蓋治理合理性的缺乏。文本闡釋越興盛，治理實踐越無力，這是當時社會主義實踐的有趣悖論：
人們提出一種閱讀和闡釋方式，這種方式應該奠基社會主義，應該向它指出哪些是它的各種可能性和可能行為的邊界，而實際上它所需要的是為自己界定出行動方式和治理方式。我認為社會主義文本的重要性與社會主義治理藝術的缺乏是相對稱的。因此，在真正的社會主義下，對于整個在政治中已運作的社會主義，不應該去問：你參照的哪個文本，你背叛了文本沒有，你遵照了文本沒有，你是對的還是錯的？……我們不能從社會主義及其文本中推導出這種治理術。我們應該把這種治理術創(chuàng)造出來?！保?］(P78)
?？聦Ξ敃r的社會主義國家和社會主義運動的反思是振聾發(fā)聵的。他通過對治理實踐與治理術的歷史梳理，一方面揭示了自由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的種種意識形態(tài)特征，另一方面始終強調(diào)治理實踐的能動作用。按照?？碌乃悸?，社會主義同樣應該通過遵循社會主義特有的治理術而運轉。這種治理術與文本的合法性無關，而僅僅在其治理實踐中被探索與創(chuàng)造出來。?？聦ι鐣髁x治理術的探討只是一個零星的思想火花，但他再次將實踐納入馬克思主義者的視閾中，為社會主義的制度實現(xiàn)提供某種原則性的啟發(fā)。求助于文本而奠基其合法性的社會主義是虛弱無力的，甚至只是一種虛幻的意識形態(tài)。社會主義既不奠基于文本，也不會通過與自由主義治理術的嫁接而實現(xiàn)，卻必須創(chuàng)造其內(nèi)在固有的治理合理性與治理術，并通過治理實踐將理念變?yōu)楝F(xiàn)實。
與其他左翼思想家不同的是，?？略诖蚱茪v史的必然規(guī)律性敘事后，并沒有走向?qū)で螽斚陆夥诺拿缹W-宗教救贖，或者是暴力革命的烏托邦話語。對?？露?，一元論歷史的瓦解和斷裂為實踐和解放留下了實現(xiàn)的空間。對社會主義而言，首要的不是歷史合理性，而是治理合理性。當主體在自由主義治理實踐的活動中被資本邏輯征用與奴役時，或許只有社會主義治理實踐才能實現(xiàn)另一種命運？?？虏]有給出答案，卻給讀者留下了反思和希望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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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中葉，隨著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和政治制度的變革，資產(chǎn)階級的權力統(tǒng)治日益滲透到“主體”的日常生活領域。從文化、意識形態(tài)、技術、空間等各個領域和維度對資本主義嶄新的權力形式和權力技術進行分析，成為很多西方左翼知識分子共有的問題意識。而斯大林體系下對馬克思主義的機械決定論式的教條化理解，也是左翼知識分子試圖克服的理論障礙。在這一背景下，很多學者試圖在馬克思主義的宏觀歷史邏輯及經(jīng)濟規(guī)律與資本主義微觀社會現(xiàn)象之間建構一種理論，解密資本邏輯如何現(xiàn)實化、具體化的復雜機制，并進一步從中尋找主體解放的當下可能性。作為其中的佼佼者，法國思想家福柯在身體規(guī)訓等微觀權力技術領域所做的貢獻為他贏得了巨大聲譽，而他在譜系學的方法論基礎上對社會歷史發(fā)展的研究卻沒有得到充分重視。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學界往往將福柯的治理概念局限在權力關系分析的框架內(nèi)，而未從抽象規(guī)律的現(xiàn)實化與社會實踐的能動性這樣的社會歷史維度理解其治理范式的方法論意義。
一、治理范式下對“天真的自然主義”的批判
《生命政治的誕生》是福柯在1978—1979年于法蘭西學院開設課程的標題。在這半年的課程中，?？轮饕獓@治理理由、治理技藝、治理術、治理實踐這一系列概念，分析新自由主義的歷史緣起、基本特征及其現(xiàn)實類型與表現(xiàn)。筆者在此將這一系列概念建構起的研究范式統(tǒng)稱為“治理范式”。福柯竭力指明，自由主義和新自由主義并不是天然的、自發(fā)的歷史事實，而是治理實踐的現(xiàn)實結果。在這一點上，?？屡c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及其政治經(jīng)濟學的意識形態(tài)性的批判不謀而合。
?？轮赋?，從18世紀中期開始，一種新的現(xiàn)代治理理由和治理技藝開始出現(xiàn)，被稱為“自由主義治理術”。它的基本特征包括“經(jīng)濟真理問題和市場的真言化問題”“效用估算對治理術的限制問題”以及“國家間的平衡問題”。自由主義治理術不是從法律等外部限制中尋找治理的合法性問題，而是關注治理的內(nèi)在限制，福柯稱之為“節(jié)制的治理”或“較少的治理”。這種治理通過“市場”而發(fā)生作用。18世紀的市場構建了一個“真言化”場所。通過對市場內(nèi)的價格等自然機制的揭示，政治經(jīng)濟學為治理實踐提供了真理原則：“這種能夠使治理理由進行自我限制的知識工具、估算形式、合理性形式……就是政治經(jīng)濟學?！保?］(P11)“政治經(jīng)濟學所發(fā)現(xiàn)的，不是一些先于治理術運轉的自然權利，而是治理實踐本身所特有的自然性。”［1］(P13)
“自然”（nature）是自由主義治理術探討的重要話題。?？轮赋鲞@種“自然”的相互關聯(lián)的兩個層面：其一指“放任自由原則”這種“自然狀態(tài)”；其二是指市場和政治經(jīng)濟學理論揭示的某種“自然法則”。按照慣常的理解，自由主義意味著對市場的“放任自由”，而?？轮赋?，自由主義治理術中遵循的“自然”，其實質(zhì)并不是放任自由意義上的“自然狀態(tài)”，而是某種“自然法則”：
這種自然概念將圍繞政治經(jīng)濟學的出現(xiàn)而完全發(fā)生改變。對政治經(jīng)濟學來說，自然不是一個原初的和預留的區(qū)域，權力的運行不應該侵占這個區(qū)域，除非它是非法權力。自然是在治理術運行的底部，穿越它，進入它之中來運轉的某種東西。自然是治理術必不可少的皮下組織。［1］(P13)
這種“自然”，指的并不是某種不加干涉的原初狀態(tài)，而是政治經(jīng)濟學理論揭示的市場機制的自然必然性。換言之，這一“自然”正是政治經(jīng)濟學致力于研究的對象和揭示的真理。這種自然性是市場自發(fā)的，是人力不可改變的，是為治理提供真理標準，以區(qū)分出正確的治理和錯誤的治理。這種自由主義的治理技藝，最基本的特征正在于遵循自然主義的原則：“如果我們走得再遠一些，從它們的起源來看，你們會看到我所談論的新治理技藝的特征更多是自然主義而不是自由主義……18世紀中期出現(xiàn)的是治理的自然主義?！保?］(P53)而它之所以又被稱為“自由主義”，是因為這種“自由”是遵循這種“自然”的必要前提：“新治理技藝要被迫將自由生產(chǎn)出來，被迫將自由組織起來。”［1］(P53)為了遵循市場和政治經(jīng)濟學的自然法則，必須每時每刻保證自由?？梢?，就自由主義而言，其治理技藝的重要原則正在于將“自由”生產(chǎn)出來，以利于自然法則的順利通行。就此而言，自由主義的“放任自由”與“天然合理”完全只是一個虛假的表象。
如果說18世紀的自由主義治理術的基本原則還是“這個放任自由的市場、這個在不干涉主義管理下的市場將成為國家富足、經(jīng)濟增長以及由此而來的國力增強之本”［1］(P88)，那么，20世紀中葉的新自由主義治理術則具有新的內(nèi)涵。市場“放任自由”的虛假表象被進一步打破。
?？乱哉Q生于納粹背景下的德國秩序自由主義為例，闡明新自由主義治理術對自由主義治理術的發(fā)展和倒轉：不再是由國家監(jiān)督和維持下的市場自由，而讓市場自由成為國家的組織和調(diào)控原則。［1］(P100)同時，?？抡J為，這個市場原則已經(jīng)從18世紀的等價交換發(fā)展到19世紀以來的競爭和壟斷。秩序自由主義的觀點是：“從競爭作為市場的組織結構形式這個原則中，我們不能也不應該得出放任自由的結論……當你們從市場經(jīng)濟中得出放任自由的原則時，從根本上來說，你們?nèi)匀幌萑胛覀兎Q之為‘自然主義者的天真’之中?！保?］(P102)
在此，?？轮赋隽诵伦杂芍髁x治理術的根本機制。如果說在自由主義治理術中，“自然”是有待揭示并必須遵循的原則，那么，在新自由主義治理術中，“自然”則是需要被實現(xiàn)出來的理念。秩序自由主義者認為，競爭絕不是自然地呈現(xiàn)，不是自然現(xiàn)象，也不是自然的結果，“競爭是一種本質(zhì)。競爭是一種eidos。競爭是一種形式化的原則”［1］(P104)。?？略诖颂幗沂玖撕麪柕乃悸穼χ刃蜃杂芍髁x者的影響，即將競爭的自然機制理解為一種本質(zhì)的，然而也是抽象的經(jīng)濟邏輯。而這一邏輯發(fā)揮作用，并不是一種先在的自然狀態(tài)，而是“要經(jīng)過人為的仔細布置”［1］(P104)。因此，純粹競爭是治理技藝希望達到卻永遠無法真正達到的歷史目標，而“不是一種要加以遵守的自然呈現(xiàn)”［1］(P104)。對秩序自由主義者而言，經(jīng)濟學理論的抽象性不同于歷史現(xiàn)實分析的真實性，兩者是相互交織的。而這種存在于經(jīng)濟理論中的抽象的市場機制的形式化原則，必須通過治理實踐而實現(xiàn)為現(xiàn)實?！皯摓榱耸袌鋈ブ卫?，而不是因為市場去治理”［1］(P104)。由此，?？轮赋鲂伦杂芍髁x治理術的總原則是“必須成功地在治理中產(chǎn)生出市場”［1］(P104)。
馬克思最重要的理論貢獻之一，就是通過創(chuàng)立歷史唯物主義的新哲學，揭示出資本主義并不是天然永恒的自然狀態(tài)，而是社會生產(chǎn)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并終將被揚棄的歷史階段。脫離具體的、特定的生產(chǎn)方式而談論人類歷史，必將陷入資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虛幻性中，而資本主義之所以呈現(xiàn)出“自由放任”的市場經(jīng)濟狀態(tài)，正是處于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特殊歷史階段使然。在這一點上，?？屡c馬克思不謀而合，甚至走得更遠。通過對不同階段治理術的歷史分析，福柯揭示了自由主義以及新自由主義治理術的“偽自然性”。首先，市場的自由運作與主體的自由狀態(tài)，并不是先天存在的自然狀態(tài)，而是對市場自然（自發(fā)）機制的客觀遵循的必要條件，這是自由主義治理術的核心邏輯。其次，隨著資本主義歷史的新變化以及對這種歷史變化的理論反思，新自由主義進一步瓦解了“自然”的表象：自由放任的市場原則也不再是一種自然（自發(fā)）機制，而是需要通過治理實踐為其創(chuàng)造條件的本質(zhì)形式。在此意義上，資本主義既不是歷史的自然永恒狀態(tài)，也不僅僅是自發(fā)存在的歷史階段，而是通過治理實踐實現(xiàn)和建構的某種“理念”。
二、“治理實踐”與馬克思“社會實踐”的方法論異質(zhì)
福柯對新自由主義治理術基本機制的闡述，并不僅僅打破了資本主義“天然永恒存在”的意識形態(tài)幻象，更為重要的是，新自由主義的“治理范式”為我們提供了勾連本質(zhì)經(jīng)濟邏輯與復雜社會現(xiàn)實的中間理論層面。福柯反對黑格爾與斯大林體系下馬克思主義的一元論與機械決定論的“歷史主義”宏大敘事，批判將歷史理解為自發(fā)的、決定性的、唯一的本質(zhì)邏輯進程，他關注的理論重點是，當下的新自由主義的現(xiàn)實是如何通過“治理實踐”而建立并實現(xiàn)出來的。
?？玛P注的并不僅僅是治理實踐，還有對治理實踐的自我反思或自身意識，?？路Q之為“治理技藝”。他并不否認治理實踐有某種能動的主體，比如國家治理或作為治理者的君主。然而，?？虑∏》磳Φ氖?，國家、王權等普遍概念未經(jīng)考察而預先建立。在他看來，國家是復雜多元而又不斷變動的，是不同時期治理實踐的不同結果，同時也是治理的某種目標。就此而言，“治理”就成為一種歷史分析的結構性力量。與馬克思建基于“生產(chǎn)”的歷史不同，“治理”的歷史并不探索某種決定性的本質(zhì)力量在時間序列中的展開，似乎這種本質(zhì)力量是根本的，而其展開是自然而然的過程?！爸卫怼钡臍v史，恰恰關注某種特殊的、具體的現(xiàn)實是如何組織和建構起來的。但這種建構也并非本質(zhì)或邏輯自身的自動展開與實現(xiàn)，而是另有其原則和秩序。
與?？乱粯樱柖既铝τ谂泻诟駹柺降耐恍赃壿嬕约跋鄳摹皻v史主義”敘事。阿爾都塞雖然否認歷史具有同質(zhì)性的結構，卻依然肯定整體中各類異質(zhì)結構的決定秩序：整體“是由某種復雜性構成的、被構成的整體的統(tǒng)一性，因而包含著人們所說的不同的和‘相對獨立’的層次。這些層次按照各種特殊的、最終由經(jīng)濟層次決定的規(guī)定，相互聯(lián)系，共同存在于這種復雜的、構成的統(tǒng)一性中”［2］(P85)。而在福柯看來，問題既不是從某種決定性的本質(zhì)邏輯實現(xiàn)為某種現(xiàn)實，也不是存在某種基礎性的層面決定其余層次的秩序，而是這種本質(zhì)邏輯本來就不存在，它只是某種“知識”形態(tài)的理念存在。它的實現(xiàn)則是治理實踐的結果。治理實踐并不受制于某種自身以外的本質(zhì)邏輯的規(guī)定，恰恰相反，治理實踐有其自身的反思和邏輯。
早在《詞與物》中，?？戮脱芯繌呢敻环治龅秸谓?jīng)濟學的知識型變遷，他此時的研究主要停留在認識論領域。而在《生命政治的誕生》中，?？峦ㄟ^對治理歷史的研究，揭示“知識-權力”的具體運作。市場作為“真言化”場所，將知識與權力勾連在一起。政治經(jīng)濟學對市場機制和價格機制的規(guī)律研究，是治理應當遵循的真理。如果說市場存在一只“看不見的手”，那也是因為我們預先按照“看不見的手”需要的條件而將市場建構起來了。在現(xiàn)代性的思想家努力揭示各種客觀規(guī)律的地方，福柯看到的只是知識-權力的實踐運作。當然，?？虏⒉环裾J這些規(guī)律的必然性，但他強調(diào)的是，規(guī)律發(fā)生作用的條件和環(huán)境并不是自然存在的，而是治理實踐的結果。?？虏粌H破除了自由主義者的幻覺，即認為資本主義的存在是天然永恒的，也在某種意義上破除了一些馬克思主義者的幻覺，覺得歷史存在某種自發(fā)邏輯，資本主義是一種歷史的必然發(fā)展階段。福柯通過對歷史的譜系學研究和知識的考古學研究，充分強調(diào)了社會實踐在歷史發(fā)展中的能動的建構作用。
眾所周知，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新哲學的創(chuàng)立以實踐范式為基礎。這一實踐并非指抽象的個體實踐，而是社會實踐，只有從這一實踐范式出發(fā)，將人類社會理解為人們的感性活動的結果，才能破除思維與存在之關系的認識論視閾局限，從而走出歷史唯心主義的桎梏。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指出人類歷史存在和發(fā)展的基礎即是物質(zhì)生產(chǎn)（實踐）。此后，馬克思致力于研究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特殊結構與資本邏輯的運作規(guī)律。而“實踐”本身并不是馬克思后期研究的關注點，由此，很容易造成對青年馬克思和老年馬克思的對立化解讀之誤區(qū)。福柯在此強調(diào)的觀點是，實踐的能動性并不只在以社會實踐為基礎的歷史運動中揚棄自身的能動性，實踐本身具有將理論介入現(xiàn)實的積極作用。這一功能通過“治理實踐”而表現(xiàn)出來，即通過治理，為某種理念的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條件。當然，福柯此處的治理實踐已經(jīng)明顯溢出了馬克思的實踐范式。雖然?？抡劦囊彩悄撤N社會實踐，而非單個人的主體實踐，但是“治理實踐”并不決定于經(jīng)濟基礎，而是作為組織歷史敘事的一種獨立維度（并非“相對獨立性”），有其自身意識與自我反思。畢竟，當?？缕瞥藲v史具有某種本質(zhì)邏輯的一元化敘事之后，歷史的多樣性被充分解放出來。
?？聦ι鐣v史研究始終抱有高度的方法論自覺。20世紀70年代初，福柯就探討譜系學研究方法在歷史研究中區(qū)別于形而上學的宏大歷史敘事的方法論自覺。在20世紀70年代末法蘭西學院的系列講座中，?？聦⒀芯肯薅ㄔ谝灾卫硇g、治理實踐的視角剖析歷史發(fā)展，這實際上正是?？鲁鲇谧V系學的方法論自覺，將抽象的權力關系分析落實到具體的社會歷史分析中的研究范例。治理范式是?？隆坝脵嗔硌芯恐黧w客體化”［3］(P281)的歷史進程中重要的方法論中介，《生命政治的誕生》一書雖然通篇談論新自由主義治理術的歷史，但其真正落腳點則是通過治理范式的視角，剖析當代新自由主義生命政治中權力關系的源流。
主體和權力是福柯整體思想中相互關聯(lián)的兩大軸心。由于兩次世界大戰(zhàn)，以及當時資本主義發(fā)展所處的特殊時期，“權力”成為左翼思想家共同關注的理論與實踐母題。在?？碌热丝磥恚瑲v史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邏輯，只有基于當下實踐需要的各種解釋維度。他也是在這一意義上批判馬克思的黑格爾式歷史敘事。而從當下的社會現(xiàn)實出發(fā)，更為迫切的命題是對權力關系的研究與剖析，因之，才有了譜系學用“歷史感性”解放“實際的歷史”。在這一意義上，治理實踐不同于馬克思歷史觀中的社會實踐。前者充滿著偶然性、斷裂性、競爭性、經(jīng)驗性，?？抡且ㄟ^對于各種各樣治理實踐的經(jīng)驗性描述，表現(xiàn)歷史的沖突與豐富，從而突破一元論的歷史神學敘事的霸權，強調(diào)現(xiàn)實資本主義的被建構性，而非被決定性。［4］(P5-8)也正因為如此，當我們仔細辨別現(xiàn)實資本主義生活中的種種權力形式與權力策略時，各種權力關系中的斗爭可能性也被充分解放出來。對?？露?，這其間正存在著某種主體解放的當下可能性。
福柯和阿甘本都是從當下的現(xiàn)實出發(fā)而回溯歷史。福柯的譜系學研究將當代問題追溯為歷史上的多元權力斗爭和權力關系/策略的結果（權力維度），他承認過去與當下之間的歷史性的綿延，雖然它并非單一的、連續(xù)的、必然的（因果）邏輯性歷史，而是多元的、斗爭的經(jīng)驗性歷史。阿甘本則直接受到本雅明的影響，將歷史理解為當下的“陰影”：“就好像這種無形之光——即當下的黑暗——把自己的陰影投射到過去，在這種陰影的觸碰下，過去也就獲得一種能力來回應現(xiàn)在的黑暗。”［5］(P35)它進一步破除了客觀歷史的殘余，而將歷史理解為一種服從于現(xiàn)實需求的主觀敘事。在?？履抢铮V系學研究的“歷史感性”的作用是反諷，這已是對傳統(tǒng)同一性歷史之偽客觀性、偽自然性的解構，而在本雅明“辯證意象”的歷史研究范式下，阿甘本的“赤裸生命”則更是一個超“歷史”（這個“歷史”是指物理學意義上的線性時間綿延和累積及其事件堆砌）的權力結構之意象，是直接為開啟當下的救贖之目的而存在的政治-神學敘事。當阿甘本把神圣人及其赤裸生命當作解碼現(xiàn)代性政治的鑰匙的“辯證意象”［6］(P13)時，正是基于這一方法論的合法性。意象歸根結底是一種能指/象征，而辯證意象的特殊之處在于，它是古代和當代碰撞的產(chǎn)物，是一個“星象”“理念”“原初現(xiàn)象”（它擁有亞當式命名的確定性，能夠擺脫語言墮落之后多義性的弊端）。在當下，這一古老的辯證意象得到一次次的復興與實現(xiàn)，具有越來越高的現(xiàn)實程度，從而使其救贖的潛能充分發(fā)揮出來。阿甘本通過本雅明的歷史觀之中介，試圖將?？聦ΜF(xiàn)代性生命政治權力的批判更深化為整個西方政治傳統(tǒng)的根基性結構，從而表達某種更根本的拒絕姿態(tài)。奴役從歷史的起點開始，救贖則要徹底摒棄整個西方歷史的節(jié)奏和步履。
三、治理范式的歷史解放維度與社會主義治理術
列斐伏爾說：“生產(chǎn)的社會關系只有在具有某種空間性存在時，它們才具有某種社會存在……否則，社會關系就將永遠處于‘純粹的’抽象的領域之中?！保?］(P129)?？聞t說，如果一種社會制度缺乏內(nèi)在固有的治理術和治理合理性，也只能停留在抽象領域，他在談到新自由主義誕生的同時，也提出了“社會主義治理術”的問題。在?？伦V系學的歷史研究思路中，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并不是基于歷史必然性的前后相繼的序列，而是處于競爭關系中的治理實踐及其建構的社會現(xiàn)實。這就為突破新自由主義的統(tǒng)治權力提供了某種現(xiàn)實可能性。
對當時的?？露裕鐣髁x或許存在，卻“并不存在自主的社會主義治理術”，而在現(xiàn)實中，“社會主義只有嫁接到各種治理術的類型之上才能運轉”［1］(P76)。社會主義嫁接在不同的治理術中，結出不同的果實。比如，當社會主義嫁接到新自由主義治理術上，就扮演了“平衡力、緩和劑、鎮(zhèn)靜劑”的作用。當馬克思主義者追問馬克思主義的國家理論時，福柯指出：“社會主義所缺少的不是一套國家理論而是一個治理理由，所缺少的是對社會主義中的一個治理合理性的界定，也就是對治理行為的目標和樣態(tài)之范圍進行合理的、可計算的衡量?！保?］(P76)在?？驴磥恚R克思主義者犯的最大錯誤，就是某種意義上的“教條主義”。社會主義從來都只存在于文本及其闡釋中，并用對文本的契合關系掩蓋治理合理性的缺乏。文本闡釋越興盛，治理實踐越無力，這是當時社會主義實踐的有趣悖論：
人們提出一種閱讀和闡釋方式，這種方式應該奠基社會主義，應該向它指出哪些是它的各種可能性和可能行為的邊界，而實際上它所需要的是為自己界定出行動方式和治理方式。我認為社會主義文本的重要性與社會主義治理藝術的缺乏是相對稱的。因此，在真正的社會主義下，對于整個在政治中已運作的社會主義，不應該去問：你參照的哪個文本，你背叛了文本沒有，你遵照了文本沒有，你是對的還是錯的？……我們不能從社會主義及其文本中推導出這種治理術。我們應該把這種治理術創(chuàng)造出來?！保?］(P78)
?？聦Ξ敃r的社會主義國家和社會主義運動的反思是振聾發(fā)聵的。他通過對治理實踐與治理術的歷史梳理，一方面揭示了自由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的種種意識形態(tài)特征，另一方面始終強調(diào)治理實踐的能動作用。按照?？碌乃悸?，社會主義同樣應該通過遵循社會主義特有的治理術而運轉。這種治理術與文本的合法性無關，而僅僅在其治理實踐中被探索與創(chuàng)造出來。?？聦ι鐣髁x治理術的探討只是一個零星的思想火花，但他再次將實踐納入馬克思主義者的視閾中，為社會主義的制度實現(xiàn)提供某種原則性的啟發(fā)。求助于文本而奠基其合法性的社會主義是虛弱無力的，甚至只是一種虛幻的意識形態(tài)。社會主義既不奠基于文本，也不會通過與自由主義治理術的嫁接而實現(xiàn)，卻必須創(chuàng)造其內(nèi)在固有的治理合理性與治理術，并通過治理實踐將理念變?yōu)楝F(xiàn)實。
與其他左翼思想家不同的是，?？略诖蚱茪v史的必然規(guī)律性敘事后，并沒有走向?qū)で螽斚陆夥诺拿缹W-宗教救贖，或者是暴力革命的烏托邦話語。對?？露?，一元論歷史的瓦解和斷裂為實踐和解放留下了實現(xiàn)的空間。對社會主義而言，首要的不是歷史合理性，而是治理合理性。當主體在自由主義治理實踐的活動中被資本邏輯征用與奴役時，或許只有社會主義治理實踐才能實現(xiàn)另一種命運？?？虏]有給出答案，卻給讀者留下了反思和希望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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