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宋時期,江州的經(jīng)濟文化相對于荊楚和吳越地區(qū),發(fā)展明顯滯后,移居這里的士人多為出身次等士族或庶族的中下層文士。由于移民的參與和引領,江州的文化生態(tài)是儒學、佛教和隱逸三派并存。他們疏離于上層社會,耿介孤傲,歸隱山林,追求回歸自然的生活情趣,由此形成江州地區(qū)的隱逸詩派,而南陽籍隱士群體對江州隱逸文化的形成影響尤為深遠。
鐘嶸《詩品》共收錄的隱逸詩人有五位,中品有晉處士郭泰機、宋征士陶潛、宋征士王微,下品有晉征士許詢、晉征士戴逵。這說明了他已將隱逸詩作為晉宋獨特的文學史現(xiàn)象來看待。而這5人中,鐘嶸獨標陶淵明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認為陶淵明代表了晉宋隱逸詩人的典型特征和最高藝術成就。筆者認為,以陶淵明為代表的隱逸詩人的出現(xiàn),絕非孤立的文學現(xiàn)象,應與晉宋江州移民及江州的文化氛圍有著密切的關系。
江州,即今江西省一帶,還包括浙江、福建等省的一部分。惠帝元康元年(291),割揚州七郡、荊州三郡,“合十郡,因江水之名而置江州”[1](P462-463)??梢哉J為是江州稱謂的開始。江州地處都城建康的西南,且距建康較近,被看作是“國之南籓,要害之地”[1](P2114)。其中,以尋陽、豫章和武昌三郡文化較為發(fā)達,這里又有著名的廬山風景區(qū),于是形成了以廬山和彭蠡為中心的江州文化區(qū)。
關于江州的移民,陳寅恪的《晉代人口的流動及其影響(附塢)》中基本沒有涉及江州的人口遷移。譚其驤的《晉永嘉喪亂后之民族遷徙》中講到江西人口的遷徙時說:江西“處皖、鄂之南,距中原已遠,故流民之來者較少,且其地域僅限于北邊一小部分?!保?](P211)永嘉之亂進入江西的流民極少,主要分布在尋陽郡。因此,在尋陽郡內(nèi)先后設置了西陽郡、新蔡郡、安豐郡、松滋郡、弘農(nóng)郡、太原郡等6個僑郡。江州雖然在永嘉年間移民很少,但在后來的社會動蕩和戰(zhàn)亂中也有不少的移民先后遷移到這里。如,東晉成帝時的蘇峻之亂,“自江陵至于建康三千余里,流人萬計,布在江州。”[1](P2114)這說明了移民的數(shù)量很多。相比于長江中游的荊楚和下游的吳越地區(qū),江州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明顯滯后,所以,移居這里的士人多為出身次等士族或庶族的中下層文士。雖然不乏高門士族出仕江州,如王敦、謝鯤、庾亮、王凝之、劉毅、謝靈運、劉義慶、荀伯子等都在江州任過州郡之長,但真正影響江州文化個性的是長期移居這里的儒者、文人和隱士。
中古時期,江州以崇儒興學而著稱。早在西晉,就有高平昌邑(今山東巨野東南)人虞溥,任鄱陽內(nèi)史,在郡“大修庠序,廣招學徒”,[1](P2139)來郡求學者達七百余人,于是風化大行。他著有《春秋經(jīng)傳注》《江表傳》等,并有詩、賦、文章等數(shù)十篇。虞溥在鄱陽辦學對后來江州文化的發(fā)展有著直接的影響。東晉時,陳留(今河南開封)范宣和南陽順陽(今河南南陽縣)范寧先后在江州傳授儒學,為當?shù)嘏囵B(yǎng)了不少儒學之士。譙國戴逵等人極為崇仰,遠道而來投至范宣門下,以至于“諷誦之聲,有若齊魯”。范宣志節(jié)高尚,少尚隱遁,終生不仕,雖家貧而多次拒絕地方長官的饋贈。故史臣評其“樂道安貧,弘風闡教”,為“通儒之高尚者也”。[1](P2367)南陽順陽范寧,史稱其“儒博通綜”。太元十四年(389),遭佞臣王國寶與瑯邪王司馬道子排斥,出為豫章太守。范寧在郡大興學校,遠近慕名而來求學者有千余人??ぶ兴男兆拥芤啾环秾幩腿雽W校,學習《五經(jīng)》。范寧在豫章辦出如此大規(guī)模的學校,盛況前所未有。在“二范”引領下,江州崇尚儒學者翕然從風,江州遂成為東晉南朝傳播儒學的重鎮(zhèn),也出現(xiàn)了不少杰出的儒學人才。如,周續(xù)之就是范寧在郡學培養(yǎng)的優(yōu)秀學生,《南史·周續(xù)之傳》載:“豫章太守范寧于郡立學,招集生徒,遠方至者甚眾。續(xù)之年十二,詣寧受業(yè)。居學數(shù)年,通《五經(jīng)》《五緯》,號曰‘十經(jīng)’,名冠同門?!保?](P2871)義熙十二年(416),刺史檀韶請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人共在城北講《禮》,加以校讎。這件事可看作是繼“二范”之后,儒學在江州的進一步振興。陶淵明曾為此作詩《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陶淵明青少年時代和周續(xù)之一樣,也深受江州儒學之風的影響,他后來所寫的詩歌如“少年罕人事,好游在六經(jīng)”(《飲酒·其十六》)、“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等即是例證。
除了儒學外,佛教在江州也很盛行。主要以著名高僧慧遠法師為代表?;圻h,俗姓賈,雁門樓煩人(今山西寧武附近)。東晉太元六年(381),慧遠準備往羅浮山(今廣東境內(nèi))靜修弘教,路經(jīng)尋陽,見廬山峰林閑曠秀逸,正是修行的好處所,即定居于此,建精舍龍泉寺,領眾修道。東晉元興元年(402),慧遠主持東林寺,在大師德行感召下,道風日盛,四方名僧雅士望風遙集。名僧主要有慧永、慧持、道生、曇順、僧睿、曇恒、道昞、曇詵、道敬、佛馱耶舍、佛馱跋陀羅等人,名儒有劉程之、周續(xù)之、張野、張詮、宗炳、雷次宗等人,結社念佛。此時,還有江州刺史王凝之在太元十六年(391)集僧徒八十人,于潯陽精舍,翻譯佛經(jīng)。[4](P377-378)一時形成江州佛學興盛的局面。
另外,江州也是隱逸文化的發(fā)源地。廬山風景秀逸,相傳周威烈王時就有隱士匡俗隱居于此。東漢豫章郡有征士徐稚,深受后人推崇。晉宋時期,江州集聚了一批隱逸之士,豫章有范宣、雷次宗,武昌有孟陋、郭翻,尋陽隱逸之風更著,《尋陽記》載:“其山川明凈,風澤清曠,氣爽節(jié)和,土沃民逸,嘉遁之士,繼響窟巖,龍潛鳳采之賢,往者忘歸矣。”[5](P924)著名隱士有“翟家四世”,“尋陽三隱”以及周子南等。他們疏離于上層政治,耿介孤傲,歸隱于山林,追求回歸自然的生活情趣,由此而形成江州地區(qū)的隱逸文士群體。
總之,由于移民的參與和引領,晉宋時的江州文化生態(tài),是儒學、佛教和隱逸三派并存。三者非但沒有排斥和對抗,反而有很多交流和融合,如慧遠不但精通佛學,也兼通儒學。雷次宗在劉宋以講《喪服》禮著稱,其學說即來自慧遠,次宗以儒學著稱,卻長樂隱退,這又是江州隱逸之風的影響;被譽為“尋陽三隱”之一的周續(xù)之,據(jù)陶淵明詩《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和蕭統(tǒng)《陶淵明傳》記載,他也曾講禮學,周與慧遠是雁門同鄉(xiāng),二人交往甚多,其禮學也可能出自慧遠。三派互補而不沖突,這與他們相似的地位與文化取向有很大關系,即他們門第都不算很高,充其量也就是地方名族,很難像僑姓高門王、謝和吳姓世族顧、陸那樣得到高位。因此,他們多傾向隱逸不仕,淡泊名利,傲視權貴,但最后多以善終。
在研究江州文化時,南陽籍隱士群體在江州文化形成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被研究者所忽視。晉宋時期,在江州對隱逸風氣影響最大的當數(shù)南陽翟湯家族。潯陽翟氏一門四代隱士,以翟湯最為著名,特別受到朝廷和僑姓高門庾氏的禮遇。江州刺史庾亮曾推薦他為國子博士,安西將軍庾翼北征石虎,發(fā)僮客以充當兵役,特別免除翟湯的征調(diào)?!稌x書》(卷94)《隱逸列傳》記翟湯:
翟湯,字道深,尋陽人?!就酵鯇П?,不就,隱于縣界南山。……成帝征為國子博士,湯不起?!炭抵校魑鞔髮④娾琢辽鲜杷]之,成帝征為國子博士,湯不起……康帝復以散騎常侍征湯,固辭老疾,不至。年七十三,卒于家。子莊……遵湯之操,不交人物,耕而后食……州府禮命,及公車征,并不就。年五十六,卒。子矯,亦有高操,屢辭辟命。矯子法賜,孝武帝以散騎郎征,亦不至。世有隱行云。[1](P2445)
《宋書》(卷93)《隱逸傳》又載翟法賜事跡云:
翟法賜,尋陽柴桑人也。曾祖湯,湯子莊,莊子矯,并高尚不仕,逃避征辟。矯生法賜。少守家業(yè),立屋于廬山頂,喪親后,便不復還家。不食五谷,以獸皮結草為衣,雖鄉(xiāng)親中表,莫得見也。州辟主簿,舉秀才,右參軍,著作佐郎,員外散騎侍郎,并不就。[6](P2286)
《尋陽記》還記載,庾亮在江州聞翟湯之風,束帶躡屐而拜。[7](P658)翟湯去世后,庾亮親自作《翟征君贊》以表彰其高蹈隱逸之志。翟湯祖上在漢晉并無顯赫功業(yè),但他在尋陽為翟氏樹立了隱逸門風在江州影響很大。因此,翟氏是晉宋廬山隱逸文化的重要代表。但這里需要注意的是,《晉書》《宋書》都說翟氏是尋陽人,而庾亮《翟征君贊》卻說翟湯是南陽翟君,《世說新語》“棲逸篇”第9條注引《晉陽秋》也說翟湯南陽人:“翟湯字道淵,南陽人,漢方進之后也。篤行任素,義讓廉潔,饋贈一無所受。值亂多寇,聞湯名德,皆不敢犯?!保?](P658)為何會出現(xiàn)翟湯二種籍貫的情況呢?這應是翟湯本為南陽人,永嘉后徙居尋陽,世代居住在這里,于是就占籍尋陽,成了尋陽人。這是中古動亂時移民常見的籍貫變化情況。
除翟湯家族外,梁慧皎《高僧傳》(卷6)《義解三·慧遠傳》云:“既而謹律息心之士,絕塵清信之賓,并不期而至,望風遙集。彭城劉遺民、豫章雷次宗、雁門周續(xù)之、新蔡畢穎之、南陽宗炳、張萊民、張季碩等,并棄世遺榮,依遠游止。”[8](P214)這當中來慧遠處的南陽隱士有宗炳、張萊民、張季碩三位。而宗炳是最有名的一位。宗炳,字少文,南涅陽(今河南鎮(zhèn)平)人,晉宋時畫家、隱士,著有《畫山水序》。永嘉時,宗氏移家居江陵(今屬湖北)。東晉末至宋元嘉中,朝廷屢次征招,俱不就。宗炳精通書法、繪畫和彈琴,信仰佛教,曾參加廬山僧慧遠主持的“白蓮社”,作《明佛論》。后漫游山川,西涉荊巫,南登衡岳,后以老病,回江陵?!端螘る[逸傳》還記載宗炳從父弟宗彧之也是一位隱士,雖文義不逮炳,而真澹過之。
張萊民、張季碩,在宋人陳舜俞《廬山記》(卷3)中有傳記。《張野傳》:“張野,字萊民,南陽宛人也。后徙潯陽柴桑。與陶元亮通婚姻?!菜鰝饔谑廊f余言。師敬遠公,與劉、雷同轍。遠公卒葬西嶺,謝靈運為銘,野序之,稱門人焉。義熙十四年戊午終,春秋六十九。”[9](P1040)《張詮傳》:“張詮,字秀碩。萊民之族人也。情性高逸,酷嗜墳籍。雖耕鋤猶帶經(jīng)自樂。朝廷以散騎常侍征,不赴。庾悅以其家貧,以尋陽令祿之。笑曰:‘古人正以容膝為安,屈吾志亦何榮乎?’竟不就?!保?](P1040)知二張為族兄弟,為南陽宛人。而清彭希涑撰《凈土圣賢錄》(卷8)引《東林傳》云:“野,字萊民,潯陽人也?!鄙w張氏與翟湯家族情況相似,原籍南陽,后流寓江州占籍尋陽。
此外,還有一位隱居荊州的南陽隱士劉驎之,字子驥,影響很大?!稌x書》(卷94)《隱逸傳》有傳,《世說新語》“棲逸篇”第8條、“任誕篇”第38條及劉注引鄧粲《晉紀》均記載有他的故事?!稌x書·隱逸傳》說他是光祿大夫劉耽的族人,“好游山澤,志存遁逸”?!妒勒f新語·棲逸篇》記載劉驎之隱居陽歧,荊州刺史桓沖派人駕船邀請他,贈送甚厚,驎之悉不受,將贈送之物沿道都送給了窮人。“棲逸篇”又稱他“高率善史傳”。陶淵明《桃花源記》中說“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說明陶淵明很推崇他。陶淵明《桃花源記》《五柳先生傳》等作品創(chuàng)作或受其影響。
為何晉宋時期在江、荊二州形成一個影響較大的南陽隱士群體?筆者認為,這與漢魏以來南陽文化傳統(tǒng)有關。漢魏以來,南陽在文化上隸屬于中原文化圈,但它又不像洛、許處于文化的中心地位,屬于中原文化的邊緣地帶。東漢末年中原大亂,唯劉表所治荊州最為安定,《三國志》卷《劉馥傳》注引《晉諸公贊》稱:“于時天下雖亂,荊州安全?!保?0](P465)所以,荊州也成為流寓士人最多的地區(qū)。有潁川荀爽、邯鄲淳、杜襲、趙儼,京兆趙戩、隗禧、杜畿,山陽王粲,陳國潁容,平原禰衡,河內(nèi)司馬芝,汝南和洽,河東裴潛,南陽韓暨,河南杜夔等,形成了臨時代替洛陽的全國學術文化中心。在荊州地區(qū),以劉表為核心組成了荊州政治集團,其骨干即蒯越、蔡瑁、韓嵩、傅巽、王粲、劉先、宋忠等,也有一批不被劉表重用或不愿與劉表合作的本土名士和流寓士人。本土名士,如襄陽望族龐德公,隱居于鹿門山,劉表數(shù)次請其出仕,均被拒絕。黃承彥“高爽開列,為沔南名士”[10](P929);龐統(tǒng)有“鳳雛”之稱。流寓荊州的中原士人,有潁川陽翟司馬徽,“清雅有知人鑒”,人稱“水鏡”先生。陳國長平潁容,初平中,避亂荊州,在當?shù)厥趯W聚徒千余人。劉表欲為武陵太守,不就。諸葛亮,漢末亂,隨其叔父玄往荊州投靠劉表。后玄卒,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10](P911)此外,因中原戰(zhàn)亂流寓荊州的名士還有潁川郡徐庶、石韜,汝南郡孟建,博陵郡崔鈞等。以龐德公為中心,在其周圍有司馬徽、龐統(tǒng)、諸葛亮、徐庶、石韜、孟建等人,形成荊州在野名士集團。[11](P45)他們與劉表集團疏離,不樂仕進,主要活動在襄陽向北到南陽鄧縣一帶,對南陽隱逸之風有很大影響。永嘉后,南陽一帶也遭到很大的破壞,南陽許多家族就近南遷到江陵一帶避難,南陽士人包括隱逸名士也應跟隨遷往江陵地區(qū)。但江陵在南北朝對峙時期也屬于爭奪的戰(zhàn)略要沖,也很不安全,因此一些家族沿江東南下即到江州。如慧遠即是隨道安先到襄陽,再到荊州上明,最后到廬山的。南陽宗氏家族也是先遷至江陵,后來宗炳為了追隨慧遠法師,從荊州來到廬山。如果這批南陽移民再東遷,即到達東晉南朝的政治核心區(qū)建康,但以他們的社會階層和地位,這是東晉上層統(tǒng)治者所不允許的,就像當時東線移民,許多流民帥被阻止過江,只能居于江淮之間一樣,于是,這些南陽隱士家族也就滯留于江州了。南陽翟湯家族也是這樣,《世說新語》“棲逸篇”第9條劉孝標注引《晉陽秋》說翟湯是“漢方進之后也”。翟方進乃西漢成帝時名相,《漢書》(卷84)本傳云:
翟方進字子威,汝南上蔡人也。……方進知能有余,兼通文法吏事,以儒雅緣飭法律,號為通明相,天子甚器重之。[12](P3411,P3421)
現(xiàn)存史料雖無明確證明,翟氏族人何時從汝南遷移到了南陽,又何時從南陽遷移到了江州,但筆者根據(jù)中古人口遷移的史實可作一個合理的推測:翟氏本為汝南上蔡人,他們大約與汝南孟建、潁川石韜、徐庶等一樣,在東漢末年為躲避中原戰(zhàn)亂遷到南陽,后占籍南陽;永嘉之亂,他們又從南陽遷至江陵,然后再遷到江州。
除南陽隱士家族外,在江州還有一些隱士家族,和南陽隱士的情況很相似,他們早先也非江州土著,后來從外地遷往江州地區(qū)逐漸土著化,他們到達江州的時間比南陽隱士還早。如陶淵明的外祖父孟嘉,《世說新語》“棲逸篇”第10條云:“孟萬年及第少孤,居武昌陽新縣。萬年游宦,有盛名當世。少孤未嘗出,京邑人士思欲見之……?!薄懊先f年”即孟嘉,“少孤”即孟嘉的弟弟孟陋,劉注引袁宏《孟處士銘》:“處士陋,字少孤,武昌陽新人。”武昌陽新在晉及宋初屬江州,距尋陽極近,至宋孝武帝時,始劃歸郢州。但《晉書》(卷98)《孟嘉傳》云:“孟嘉字萬年,江夏鄳人,吳司空宗曾孫也?!苯泥懣h,即今河南羅山縣。原來孟嘉祖上本是江夏鄳縣人,是孟嘉的曾祖父孟宗到吳國做官才移家武昌的。《孟宗別傳》曰:“宗為豫章太守,人思其惠,路有行歌,故時人之生子以孟為名?!保?3](卷262)《孟嘉別傳》曰:“宗葬武昌,子孫家焉?!保?4](P220)宗死后葬武昌陽新,其子孫遂為土著。孟氏與南陽也有學術淵源,張勃《吳錄》中說:“孟宗少年時曾跟隨南陽李肅學習?!保?0](P1169)在東吳即移居尋陽的有汝南周訪家族?!稌x書》(卷58)《周訪傳》云:“周訪字士達,本汝南安成人也。漢末避地江南,至訪四世。吳平,因家廬江尋陽焉?!敝茉L與陶侃二人交情極好,周訪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侃子瞻為妻?!吨茉L傳》還記載陶侃尋牛發(fā)現(xiàn)風水墓地并分與周訪的故事,故事雖為荒唐,但足以證明二人結交至深。清人陶澍認為,陶淵明詩《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的“周家墓”即是周訪家的墓地。[15](P75)據(jù)現(xiàn)代學者推測,這位周子南,當為周訪之后。[16]由此看來周、陶兩家也是世交姻親了。陶淵明家族也非江州土著,《江州志》云:“晉陶侃,字士行,其先自鄱徙丹陽。父丹仕吳為揚武將軍,以功封柴桑候,食采地家焉。生侃,早孤貧,為縣吏。”[17](P1672)鄧名世《古今姓氏書辨證》(卷10)“陶”姓條下記載:“后世望出丹陽,晉太尉侃之祖父同始居焉。同生丹,吳揚武將軍,柴桑侯,遂居其地,生侃?!保?8](P161)東漢三國時的丹陽在今安徽當涂縣附近??芍諟Y明家族也是在三國吳時從丹陽遷居尋陽柴桑。其他像周續(xù)之、劉遺民情況也很類似,《宋書》(卷93)《隱逸傳》中也記載了:“周續(xù)之字道祖,雁門廣武人也。其先過江居豫章建昌縣?!?/p>
可見,晉宋移居的江州隱士家族一般都有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對江州文化水平的提升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們要想在江州立穩(wěn)足根,就必須與當?shù)孛褰Y合。如翟湯與汝南周子南交好隱居,《世說新語》“棲逸篇”第9條記載:“南陽翟道淵與汝南周子南少相友,共隱于尋陽?!碧諟Y明那位“躬耕是任,朝夕忘勞”的妻子翟氏也當是翟法賜的族人,翟湯“隱于縣界南山”,陶淵明有“悠然望南山”的詩句,他們當居住不遠,志趣相投,兩個家族也都有道教情結,史載翟法賜“不食五谷”,顯然是一位隱居辟谷的道教徒,而陶淵明的族叔陶淡也是信奉道教者?!稄]山記》記載南陽張氏萊民居尋陽,與陶淵明通婚姻。陽新孟氏與陶氏也是世代交好姻親,據(jù)《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孟嘉娶陶侃第十女,而陶淵明的母親又是孟嘉的第四女。南陽隱士劉驎之與陶家也有千絲萬縷的關系,陶淵明在《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中云:“光祿大夫南陽劉耽,昔與君同在溫府,淵明從父太常夔,嘗問耽:‘君若在,當已作公否?’答云:‘此本是三司人?!癁闀r所重如此?!睆倪@段話可看出,劉耽極為推崇孟嘉,與孟嘉交情極好。這里還要注意他們與桓氏家族的關系,陶淵明所說的征西大將軍就是指桓溫,孟嘉是桓溫長史,二人感情極好,故《晉書》將孟嘉傳附于桓溫傳之后,劉耽則將女兒嫁給了桓溫的兒子桓玄。而這段話中與劉耽談話的正是陶淵明的從父陶夔,可見,劉氏與陶氏家族有交往,劉耽乃劉驎之族人。陶淵明應該從這種關系中了解不少劉驎之的故事。所以,陶淵明受劉驎之影響并贊賞劉驎之自在情理之中。在這樣的社會關系中,陶淵明成為一名隱士是毫不奇怪的了。除上述家族外,我們還須注意約與陶淵明生活在同時代的湛方生其人,從他的《廬山神仙詩》《帆入南湖》諸作來看,他曾生活在廬山一帶,與陶淵明生活的范圍相近,二人詩風有很大相似之處。又《晉陽秋》記載:“侃父丹,娶新淦湛氏女,生侃。湛虔恭有智算,以陶氏貧賤,紡績以資給侃,使交結勝己。”[7](P811)《侃別傳》也記載了:“母湛氏,賢明有法訓?!睆恼渴蟽x度治家的表現(xiàn)來看,很有修養(yǎng),不像貧賤之女。此湛方生或與湛氏同族。因此,上述南陽翟氏、張氏、劉氏等與陽新孟氏、汝南周氏、陶淵明家族等相互交好或結為姻親,就形成了江州地方上的名門望族,深受社會崇敬。
但如果從整個南朝來看,他們的家族地位不但不能與僑寓高門王謝和吳地舊族顧、陸相比,即使與京口彭城劉氏、東海徐氏、何氏、高平郗氏、檀氏等及會稽的虞氏、賀氏、孔氏等相比也略遜一籌,他們在整個東晉南朝大約屬于下層士族或庶族。因此,他們被高門士族很看不起,像陶侃已做到三公之位尚被溫嶠罵作“溪狗”,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他們的仕途更是充滿艱辛,再加上政治斗爭的殘酷,他們視從政為水火,與其如此,還不如隱世隔絕。因此,江州隱士在是否出仕上往往表現(xiàn)得更加決絕,躬耕自食,對于他人贈送的物質(zhì)也加以拒絕。如,翟湯“司徒王導征辟,辭不就,隱居廬山。”干寶與翟湯有通家之誼,見其清貧,特派人送給他一船貨物,翟湯接到后,貨物變賣成絹帛,又送回干寶。孟陋,布衣蔬食,以文籍自娛,口不及世事,未曾交游。翟法賜,高尚不仕,為躲避征辟逃入深山,不食五谷,以獸皮結草為衣。張孝秀辭官后歸廬山東林寺,率以力田,盡供山眾。一些儒者也形同隱士,如,范宣志節(jié)高尚,少尚隱遁,終生不仕。庾爰之因范宣家境貧寒,贈送他很多物質(zhì),范宣拒絕接受。周續(xù)之終身不娶妻,布衣蔬食。雷次宗篤志好學,隱退不交世務。他們與會稽地區(qū)的高門隱士形成了一種鮮明對比,如,戴逵在剡溪隱居,郗超為其辦百萬資,戴逵與親友寫信說:“我在剡溪隱居的地方像官府?!痹S詢在永興隱居,經(jīng)常接受各地官府贈送的物質(zhì),有人就諷刺說:“曾聽說許由箕山隱居好像不是這樣的?!碑斎?,江州隱士也得到上層士族的尊重,如,庾亮親自為翟湯寫《翟征君贊》,陶淵明受到顏延之、王弘、檀道濟等人禮遇。但如果他們真的出仕,可能就是自取其辱,還是被高門瞧不起。如,周子南經(jīng)不起庾亮的誘惑,出仕失節(jié),大為后悔,自嘆:“大丈夫乃為庾元規(guī)所賣!”竟發(fā)病而卒。因此,對于江州這批庶族文士來說,選擇隱居自可保持高潔和人格尊嚴,且免除自己成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這或許就是他們?nèi)松詈玫倪x擇。
綜上所述,晉宋時期,流寓江州的翟氏、宗氏、張氏等南陽文人家族群體和漢末東吳占籍江州的陶氏、孟氏、周氏等家族群體互相交游,互結姻親,他們孤傲不群,淡泊名利,高尚其志,隱逸不仕,乃至躬耕自食。他們大多擅長學術著述和文學創(chuàng)作,與群體個性和人生旨趣相適應,其詩文多以山水田園為主,風格偏向質(zhì)樸平易,淳古澹泊,追求一種天然的“野趣”,構成了江州獨特的文化和精神氛圍。正如丹納在《藝術哲學》中所說的:“藝術家庭本身還包括在一個更廣大的總體之內(nèi),就是在它周圍而趣味和它一致的社會。因為風俗習慣與時代精神對于群眾和對于藝術家是相同的;藝術家不是孤立的人。我們隔了幾世紀只聽到藝術家的聲音;但在傳到我們耳邊來的響亮的聲音之下,還能辨別出群眾的復雜而無窮無盡的歌聲,象一大片低沉的嗡嗡聲一樣,在藝術家四周齊聲合唱。只因為有了這一片和聲,藝術家才成其為偉大?!保?9](P45)如果我們從江州隱士群體“合唱”所形成的獨特文化氛圍考察出發(fā),來理解以陶淵明為代表的晉宋之際出現(xiàn)的作家,那么,這時期的文學史發(fā)展脈絡可能會清晰地得以呈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