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恒 龔 璞
(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北京 海淀 100871)
隨著經濟全球化和社會民主化的推進,尤其是在世界銀行等國際組織的積極推動下,公共治理改革日益引起關注并迅速在全球蔓延,成為全球各個國家關注的焦點。在我國,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也明確提出了“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目標。關于國家治理的影響因素,自古以來就存在著不同的看法,集中體現(xiàn)在我國古代儒家和法家的治國理念差異??鬃诱J為“仁”和“禮”才是理想社會秩序的根本,他提出了“為政以德”“以仁治天下”“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等治國思想,強調道德或者禮樂教化等文化因素對于國家治理的重要作用。法家則主張“以法為本”“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視法律為統(tǒng)治社會的工具。儒家思想作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將德與法的關系確定為“德主刑輔”。荀子后來提出禮法并施,強調德法互補。這些理念指導了中國古代治國理政的成功經驗,也是十九大報告提出的“堅持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的思想源泉。十九屆四中全會指出,“發(fā)展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廣泛凝聚人民精神力量,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深厚支撐”,充分肯定了文化對于國家治理的重要作用。
新制度主義[1]將制度區(qū)分為由憲政、法律和政治體制等構成的正式制度,以及由道德、習俗和行為準則等文化因素構成的非正式制度,開啟了新制度主義的研究范式,也在以正式制度為核心的“法治”和以文化或非正式制度為核心的“德治”之間建立起了聯(lián)系。新制度主義有力地證明了正式制度對于推動長期經濟增長、人類福祉提升和社會持續(xù)進步的重要作用,也催生了關于文化或非正式制度與國家社會發(fā)展關系的研究。很多研究表明,文化因素如社會信任感、宗教等影響著國家經濟發(fā)展和社會繁榮[2][3]。這些研究也激發(fā)了學術界從制度和治理的關系上去探尋更深層次的影響機制。
一個國家或地區(qū)的治理體系既包括迫使人們服從的正式制度,也包括由文化傳統(tǒng)界定的、社會普遍遵守的非正式制度。文化是社會中個體的一系列內在價值觀和信念[4],隱含著難以言表卻又是社會常識的游戲規(guī)則,調適和協(xié)調人們的認知和預期[5],形成了對個體行為的激勵和約束。以規(guī)范、習俗、道德和傳統(tǒng)為核心的文化因素也是一個社會多層次制度體系中的基本制度,是各種專門制度如政治制度背后的邏輯和依據(jù),限制和約束著專門制度的發(fā)展方向,進而影響著整體制度對于國家治理的效果。例如,Putnam 研究了20 世紀70 年代意大利中央政府在南北部實行的民主制度改革,發(fā)現(xiàn)文化傳統(tǒng)影響著政府改革的效果——經歷過中世紀自由城市制度的地區(qū)擁有更高的社會資本,政府改革效果更好[6]。在一個信息不對稱和不完全合約的社會中,權力(個體單邊影響他人利益的能力)濫用無處不在[7]。當合約不完全或實施成本昂貴時,交易效果取決于交易雙方的道德水準和心理品性[8]。因此,一個國家或地區(qū)的主流文化,蘊含了該國或地區(qū)的信念和主流價值,影響著社會的制度選擇以及社會中每個個體行為及其與組織和社會的互動模式,進而影響著整個社會、民族和國家的運行方向,并最終影響到該國或地區(qū)的治理水平。
文化對國家治理的作用已經得到普遍認同,但鮮有研究涉及文化或非正式制度對于國家治理的實證研究。主要原因在于文化內涵的復雜性,以及由此而帶來的文化測度上的挑戰(zhàn),從方法論上制約了實證探討。許多實證研究將文化視為黑匣子,使用種族、宗教、語言、地域、血緣(如二代移民)等因素作為代理/工具變量,來揭示文化的作用和影響[9]。這種做法能夠揭示不同文化的群體差異,但未能有效揭示文化的實質差異(如不同群體在哪些文化價值或文化特征上存在差異),也就難以從深層次剖析文化對于治理的作用機制。文化價值或特征作為文化的具體表現(xiàn),在多大程度上以什么方向影響著國家治理,長期以來缺乏實證解析。此外,一個國家或地區(qū)的文化是由一系列的文化價值或特征組成的,不同文化價值或特征之間是否會存在交互效應,進而影響到治理水平,也是亟待探討的領域。
本文從文化價值的角度來研究文化對國家治理的影響,并利用Hofstede 文化價值量表和世界銀行等多渠道的跨國(地區(qū))數(shù)據(jù),實證檢驗文化價值以及文化價值之間的交互效應對于國家/地區(qū)治理的影響。研究發(fā)現(xiàn),即使在控制經濟發(fā)展水平和人口規(guī)模等因素的條件下,文化價值差異對于國別治理差異仍然具有很好的解釋力,更為重要的是,文化價值之間的交互作用會顯著影響國家/地區(qū)治理水平,而且一個社會內部的不同文化價值之間存在耦合性,使其更能吻合現(xiàn)代治理理念。
本文結構安排如下。第二部分介紹變量、數(shù)據(jù)和方法論;第三部分介紹實證分析結果;第四部分以中美兩國為例進行了簡要討論,最后是結論和啟示。
文化是一個內涵十分豐富的概念,學者們對文化的認識也隨著歷史的演進而不斷深化。一個經典定義是Tylor 在1871 年做出的:文化是作為社會人的個體獲取的一切知識、信念、藝術、道德、法律、風俗和其他能力、習慣的總稱[10]。近年來,一些學者開始從價值觀和信念的角度來闡釋文化的內涵[11]。信念是對人的特定行為所能帶來的結果的判斷,一方面來自于父輩的教導,另一方面來自于自身特定的經歷,可以隨著個人閱歷的積累被不斷地修正和改變;而價值觀則是對人、事、物的是非對錯的價值判斷。
價值觀實際上就是人們在社會基本問題上可能兩極化的立場或導向,反映了對一種價值的推崇和對另一個價值的抵制。在界定不同社會的文化價值時,可以通過識別社會的基本問題和對應的維度,來衡量在這些維度上的價值導向。例如,Schwartz 提出3 個基本價值維度——嵌入性/自主性,等級制度/平等主義,控制/和諧[12]。Inglehart 和Welzel 利用世界價值調查①2010-2014年第六輪世界價值調查(World Values Survey)覆蓋了全球10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8萬余名受訪者。許多文化、價值、民主等領域的研究都以世界價值調查的數(shù)據(jù)為基礎。的數(shù)據(jù),提出“傳統(tǒng)價值/世俗價值”和“生存價值/自我實現(xiàn)價值”兩個文化價值維度,并繪制了世界文化地圖,研究文化歷史版圖變化[13]。Hofstede 將文化定義為“不同群體的思維方式”,提出了權力距離(Power Distance,PDI)、個 人 主 義/集 體 主 義 (Individualism vs Collectivism, IDV)、陽剛性/陰柔性(Masculinity vs Femininity, MAS)、不確定性規(guī)避(Uncertainty Avoidance, UAI)、長 期傾 向/短期 傾 向 (Long- vs Short-term Orientation,LTO)、寬容/克制(Indulgence vs.Restraint,IVR)等六個文化價值維度[14]。該量表被廣泛應用于國家、組織和個體層面的實證研究,也是迄今為止應用最為廣泛的文化價值量表。
一個國家或地區(qū)的文化價值相對穩(wěn)定,短期難以發(fā)生改變。將文化闡釋為價值觀,使文化具有了更具操作性的定義,為后來的許多實證研究提供了支撐。例如,Steensma 等人的研究發(fā)現(xiàn),個人主義/集體主義與經濟增長直接相關——個人主義崇尚社會地位和個人成就,更容易激發(fā)創(chuàng)新,從而推動經濟增長;而集體主義使人們更多地考慮集體利益,有助于集體穩(wěn)定,促進集體行為,但不利于創(chuàng)新[15]。Licht等利用Schwartz和Hofstede的文化價值維度,初步研究了文化價值對于法治、反腐和問責等治理指標的影響[16]。
本研究選取了Hofstede 文化量表中個人主義(IDV)、陽剛性(MAS)、長期傾向(LTO)等 3 個文化價值變量,用于實證分析。個人主義(IDV)衡量某一社會總體上是關注個人的利益還是關注集體的利益;陽剛性(MAS)反映一個社會代表陽剛氣質的品質如競爭性、獨斷性更多,還是代表陰柔氣質的品質如謙虛、關愛他人更多;長期傾向(LTO)指某一社會中成員對延遲其物質、情感、社會需求的滿足所能接受的程度。選擇Hofstede 文化量表,一方面是該量表是迄今為止跨文化研究領域內最知名、被引用次數(shù)最多的文化測度工具;另一方面,選擇同一數(shù)據(jù)源可以更好地保障指標的內在一致性和數(shù)據(jù)質量。
對比中、日、美三國在Hofstede 文化量表上的得分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和日本都具有儒家文化傳統(tǒng),在三個文化價值特征上具有較強的相似性。中日兩國在長期傾向上的表現(xiàn)幾乎相同;但日本在陽剛性上的表現(xiàn)比中國更為強烈,這與日本崇尚大男子主義的特征相符;日本在個人主義上的表現(xiàn)也比中國更為強烈,這與近現(xiàn)代以來日本政治社會制度變遷有關,尤其二戰(zhàn)以后引入西方民主制度,提升了國民對個人利益和權利的關注。美國在陽剛性上與中國差異不大,但與中國和日本相比,明顯地更加崇尚個人主義和短期取向。
對比中國大陸、中國香港地區(qū)、中國臺灣地區(qū)在Hofstede 文化量表上的得分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大陸、中國香港地區(qū)、中國臺灣地區(qū)在三個文化價值特征上高度相似,進一步印證了文化同宗同源的客觀事實。三地在個人主義上的分值都較低,反映了中華文化對集體主義的推崇。與同屬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中國大陸地區(qū)和中國臺灣地區(qū)相比,中國香港地區(qū)在長期傾向和陽剛性等文化價值上的表現(xiàn)相對較弱,而在短期傾向、個人主義等西方國家崇尚的文化價值上的表現(xiàn)較強,這也反映了香港作為中西文化交匯地的文化特點。
治理,原意為控制、引導和操縱,主要用于與公共事務相關的管理活動和政治活動[17]。隨著社會民主化進程的推進,治理被賦予新的內涵,更加強調多元主體在公共事務中的協(xié)商互動和交流合作[18]。國家治理是各種機構和個人管理國家共同事務的各種方式的總和,是調和各種利益關系并且采取一致行動的持續(xù)過程[19],涉及利益相關者在集體性事務中的互動和決策過程,以及形成維護社會秩序的規(guī)范和制度[20],旨在實現(xiàn)公共利益的最大化和回應社會的公共需求[21]。
國際組織針對國家治理開發(fā)出了數(shù)百種指標,既有綜合性指標,也有專項指標。比較著名的如國際國別風險指南發(fā)布的政治風險指標①國際國別風險指南(International Country Risk Guide,ICRG)自1980 年開始發(fā)布,運用主、客觀指標來評價一個國家的金融、經濟和政治風險,其中政治風險包括政府責任和項目執(zhí)行力、社會動蕩、腐敗、宗教民族沖突、民主問責、官僚體系質量、法制權威性等。、自由之家發(fā)布的政治權力和公民自由指數(shù)②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成立于1941年,使用專家主觀感知指標來測評各國的政治權力和公民自由,包括選舉過程、政治多元參與、政府機能、表達和信仰自由、結社權力、法治水平、自主性和個體權利等。、透明國際發(fā)布的國別清廉指數(shù)等。上述指標都對國家治理的某些方面進行了評價,但由于各自關注視角的局限性,缺乏系統(tǒng)性和全面性。
世界銀行發(fā)布的全球治理指數(shù)(Worldwide Governance Indicator, WGI)自 1996 年開始編制,采用了 ICRG、CPI、WEF、IMD 等 31 個數(shù)據(jù)源進行合成,是迄今為止最具綜合性的國家治理指標,評估對象涵蓋了全球200 多個國家或地區(qū)。世界銀行將國家治理定義為“國家權力運行的慣例和制度”[22],在內涵上除揭示傳統(tǒng)公共行政的要求之外,更加強調治理主體的多元互動以及政府對公民和社會的回應與責任,反映了治理的實質內涵。WGI指數(shù)包括三個關鍵維度,每個維度分別由兩個分項指標來反映。第一個維度是政府的選舉、監(jiān)督和更替過程,包含表達權和問責(Voice and Accountability,VA)和政治穩(wěn)定性(Political Stability,PS)兩個分項指標;第二個維度是政府制定和實施合理政策的能力,包含政府效能(Government Effectiveness, GE)和監(jiān)管質量(Regulatory Quality,RQ)兩個分項指標;第三個維度是公民和政府對于監(jiān)管制度的遵守,包含法治水平(Rule of Law, RL)和腐敗控制(Control of Corruption, CC) 兩個分項指標。
本文選取了世界銀行發(fā)布的2015年度WGI數(shù)據(jù),來衡量各個國家/地區(qū)的綜合治理水平和分項治理水平。WGI 治理指標雖然存在數(shù)據(jù)源內生性、樣本偏差和缺乏時序可比性等缺陷[23],但依然是衡量國家/地區(qū)治理水平的指標中理論基礎最好、數(shù)據(jù)最為全面、編制最為嚴謹?shù)臄?shù)據(jù)來源,也是有關制度與治理的研究中使用最多的指標,得到了學術界、媒體和國際組織廣泛認可和引用。在WGI 的指標體系中,鑒于表達權和問責、政治穩(wěn)定性、政府效能、監(jiān)管質量、法治水平、腐敗控制等6個分項指標之間的高度相關性(Cronbach Alpha系數(shù)為0.97,所有分項治理指標的相關系數(shù)均在0.01水平上顯著),本研究采用主成分分析法對這些指標進行合成。以2015 年的WGI 數(shù)據(jù)為例,合成后的第一主成分方差解釋率為83.8%,對原始六個分項指標具有很強的解釋力。本研究將合成后的第一主成分命名為治理水平,來衡量各國或地區(qū)的總體治理水平。
為了更好地揭示文化價值對于各項關鍵治理問題的影響,本文選擇了政府效能、法治水平與腐敗控制等3個分項治理指標,作為被解釋變量進行專門研究。這三項治理指標是我國推進國家治理能力建設的關鍵領域,也是我國深化行政管理體制改革、全面依法治國以及深入推進反腐倡廉建設的改革重點。
2015 年度全球治理指數(shù)涵蓋了202 個國家/地區(qū),而Hofstede 的文化量表中只有63 個國家/地區(qū)在個人主義、陽剛性、長期傾向三個文化價值變量上具有完整數(shù)據(jù),因此,本文最終使用了63 個國家/地區(qū)的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
以往研究表明,經濟發(fā)展水平和人口規(guī)模等會影響國家或地區(qū)的治理水平[24]。本文選取人均GDP①本文的人均GDP為2015年度數(shù)據(jù),均為使用購買力平價法折算的PPP美元。和人口規(guī)模作為控制變量,控制這些因素對于國家治理的影響,以更好地解釋文化變量對于國家治理的作用。人口規(guī)模使用各國/地區(qū)2015年的人口總量,進行了對數(shù)處理。
由于文化變量對經濟發(fā)展的顯著影響,直接使用人均GDP 作為控制變量,會引起文化變量(解釋變量)與經濟發(fā)展(控制變量)之間的多重共線性,而且也無法有效排除經濟發(fā)展水平中文化因素的影響。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本文借鑒實證研究通常采用的殘差估計法[25],即先使用文化價值變量作為解釋變量、對數(shù)人均GDP 作為被解釋變量進行回歸,然后用回歸后的殘差項作為修正后的對數(shù)人均GDP,代表剝離了文化因素影響后的經濟發(fā)展水平,作為模型中的控制變量。
本文運用多層遞階回歸分析法(Hierarchical Moderated Multiple Regressions)來估計文化價值變量的主效應和文化價值變量之間的交互效應,通過比較引入交互效應之后的方差解釋增量,來檢驗交互效應的顯著性水平。為了消除交互效應所帶來的多重共線性,在計算交互項前對解釋變量先進行中心化處理。為簡便起見,本文直接使用了3 個文化價值變量的標準值(Z-score)來生成交互項。主要變量描述性統(tǒng)計如表1所示。
本文首先測試了文化價值對于總體治理水平和腐敗控制、政府效能及法治水平等三項分項治理指標的影響,結果如表2所示。無論是否引入控制變量,個人主義、陽剛性、長期傾向等3個文化價值變量對治理水平都存在穩(wěn)定的顯著性影響,而且系數(shù)總體穩(wěn)定,體現(xiàn)了較好的穩(wěn)健性。
引入控制變量經濟發(fā)展和人口規(guī)模后,所有模型的R2提高了0.2~0.3,說明了控制變量對國家/地區(qū)治理水平具有較強的解釋力。從控制變量的分析結果來看,修正后的對數(shù)人均GDP 對治理水平的標準化回歸系數(shù)為0.44(p<0.01),說明經濟發(fā)展水平與國家治理之間存在著高度正相關,即經濟發(fā)展水平越高的國家或地區(qū),治理水平往往也越高。經濟發(fā)展水平對于腐敗控制、政府效能和法治水平的影響系數(shù)也在0.50 左右,均在1%的水平上顯著。人口規(guī)模對于總體治理水平的回歸系數(shù)為-0.14(p<0.05),存在顯著的負相關關系,可能的解釋是人口規(guī)模越大的國家或地區(qū),面臨的治理挑戰(zhàn)越大,提升治理水平的難度就越大。人口規(guī)模對于腐敗控制、政府效能和法治水平的影響系數(shù)也為負數(shù),但不具有統(tǒng)計意義上的顯著性。
在模型(2)中,個人主義對于治理水平的回歸系數(shù)為0.62(p<0.01),說明越是崇尚個人主義的國家或地區(qū),總體治理水平越高。如前所述,世界銀行的治理指標遵循了現(xiàn)代治理理念,強調多元主體互動以及政府對公民和社會的回應與責任。崇尚個人主義的社會更加關注個人利益,強調個體權利,個體更愿意公開表達自身利益訴求,使公共政策制定和公共產品供給更能滿足公民需求,從而提升國家治理效果。相反,在崇尚集體主義的文化中,個體對自身物質利益和欲望的公開追逐往往是難以為社會所接受的,這使得個體利益和訴求更難被充分揭示,進一步降低了公共政策和產品對公眾需求的滿足度,從而削弱了國家治理效果。
長期傾向對治理水平呈現(xiàn)較強的正向影響,系數(shù)為0.22(p<0.01),說明越是崇尚長期傾向的國家或地區(qū),治理水平往往越高。在長期傾向的社會中,人們更加注重長遠目標,往往更愿意犧牲眼前利益,更容易達成社會共識,從而減少短期內社會的沖突,提升社會和諧度和政治穩(wěn)定性。在崇尚短期傾向的社會中,人們更加注重當前的生活和享受,不愿為將來而犧牲現(xiàn)在,難以在一些長期性公共事務或者公共利益上形成共識,從而給治理帶來挑戰(zhàn)。
陽剛性是三個文化價值中唯一對治理水平或分項治理指標呈現(xiàn)負向影響的變量。一個可能的原因是越是陽剛氣質的社會,競爭性、獨斷性更多,越容易帶來社會沖突,達成共識的難度越大,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治理水平。陽剛氣質也意味著獨斷、驕橫和對弱者的漠視,會在一定程度上削弱社會包容度,抑制個體對自身利益的追求,從而削弱治理水平。
模型(4)展示了文化價值對于腐敗控制的影響。個人主義和長期傾向均有助于腐敗控制,但個人主義對腐敗控制的系數(shù)(0.63, p<0.01)遠遠大于長期傾向(0.15, p<0.05)。個人主義對于腐敗控制展示出很強的正向影響,意味著越是堅持個人主義的社會,越有助于抑制腐敗的發(fā)生。集體主義的社會往往崇尚比較克制的文化,不太主張個體追逐自身的物質利益。但個體對物質利益和享受的追求是本能的,對這種追求的抑制導致人們不得不通過其他隱蔽的方式來攫取利益,實施上增大了腐敗發(fā)生的可能性,引發(fā)治理困境。陽剛性對腐敗控制呈現(xiàn)負向影響,回歸系數(shù)為-0.18(p<0.05),說明在一個競爭性和進取心都很強的社會中,抑制腐敗的難度也大。
一個社會的文化由不同的文化價值構成的,各個社會在不同文化價值上的差異就體現(xiàn)了文化之間的差異,也正是這種差異形成了不同文化特有的魅力。例如,本研究中的63 個國家/地區(qū)在Hofstede 的六個文化價值上的表現(xiàn)都有所不同。比如,中國、日本、美國在個人主義、長期傾向和陽剛性上的文化價值差異。一個國家或地區(qū)在各種文化價值特征上的組合,構成了其獨特的文化形態(tài)。為了揭示不同文化價值的組合表現(xiàn)對于治理的影響,本文估計了三種文化價值變量之間的交互效應對總體治理水平和三個分項治理指標的影響,結果如表3所示。
表3 中,模型(1)—(5)研究了三種文化價值的交互效應對總體治理水平的影響。模型(1)是在引入控制變量的情況下,文化價值對總體治理水平的影響;模型(2)—(4)以模型(1)為基準,依次加入一個交互項(反映任意兩個文化價值之間的組合效應)進行測試。模型(5)是納入所有交互效應后的完整模型。與模型(1)相比,模型(5)的R2 增加了0.03,具有統(tǒng)計上的顯著性(△F=19,p<0.001),說明交互項的引入顯著提升了模型解釋力,各個文化價值往往并非獨立地影響治理水平。如果交互項的系數(shù)為正,說明兩個文化價值對治理水平存在相互強化的耦合作用;如果系數(shù)為負,則說明兩個文化價值對治理水平存在彼此削弱的抵消效應。在表3 的模型(2)—(5)中,個人主義與長期傾向、陽剛性與長期傾向2 個交互項的系數(shù)保持方向穩(wěn)定,且具有統(tǒng)計意義上的顯著性;而個人主義與陽剛性之間的交互效應不具有統(tǒng)計意義上的顯著性。
在模型(5)中,個人主義與長期傾向之間交互項的系數(shù)為-0.12(p<0.1),說明在越是堅持長期傾向的社會中,倡導個人主義對提升治理水平的作用越弱。堅持長期傾向,需要犧牲個人當前的物質利益追求,需要在廣大范圍內形成集體性共識,
這與個人主義所倡導的個人利益優(yōu)先本身就是矛盾的。個人主義意味著人們往往追逐自身利益,難以形成集體行為,事實上也會削弱長期傾向對于國家或地區(qū)治理的積極作用。換句話說,在一個長期傾向的社會中,越是堅持集體主義,越有助于國家或地區(qū)治理水平的提升。原因在于,集體主義更有助于促成集體行動,人們更容易內化集體利益,從而鼓勵服從,使長期傾向的效果更容易發(fā)揮作用。
表1 描述性統(tǒng)計及相關系數(shù)表(N=63)
表2 文化價值對治理水平及分項指標的影響(OLS)(N=63)
表3 文化價值的交互項對治理及其分項指數(shù)的影響(OLS)(N=63)
在模型(5)中,長期傾向與陽剛性之間交互項的系數(shù)為0.18(p<0.05),說明在堅持長期傾向的社會中,陽剛氣質的提升將有助于提高治理水平。可能的原因在于,堅持長期傾向,需要犧牲短期利益,陽剛氣質有助于以強有力的手段統(tǒng)一思想認識,確保社會各界能夠放棄短期利益、遵循長期傾向,因此體現(xiàn)為互相強化的作用。
本研究還以腐敗控制、政府效能和法治水平三個分項治理指標為被解釋變量,分析了三個文化價值之間的交互項對于腐敗控制、政府效能和法治水平的影響,基本與總體治理水平大致相似,具體結果參見表3中的模型(6)—(7)。其中,模型(6)中長期傾向與陽剛性的交互項對腐敗控制的回歸系數(shù)為0.23(p<0.01),遠遠大于其對治理水平和其他分項治理指標的影響,說明在崇尚長期傾向的國家或地區(qū)中,更多地堅持陽剛氣質,將更有利于遏制腐敗的發(fā)生。
為了檢驗模型的主效應和交互效應的穩(wěn)健性,同時解決截面數(shù)據(jù)可能產生的內生性問題,本研究還使用了2010-2015 年間治理指標的平均值作為被解釋變量;使用2000-2010 年的對數(shù)人均GDP①2000-2010年的人均GDP均為以2011年不變價計算的PPP美元值。的均值(采用殘差估計法處理后),作為最終使用的控制變量;鑒于人口規(guī)模變化相對微弱,仍然使用了2015年的人口數(shù)據(jù)。這種處理方式的好處在于避免采用同年度或相近年度的治理水平和經濟發(fā)展可能帶來的內生性問題。結果與前述結論基本一致,證明了結果的穩(wěn)健性。
盡管文化在國家治理中的重要作用得到了普遍認同,但有關實證研究仍然不足。本文從文化價值的視角研究文化對于國家治理的影響,并運用世界銀行和Hofstede 的數(shù)據(jù),針對全球63 個國家或地區(qū),實證檢驗了文化價值及其交互效應對于國家治理及腐敗控制、政府效能和法治水平的影響,為理解文化與國家治理的關系提供了新的視角和實證證據(jù)。
研究發(fā)現(xiàn),在控制經濟發(fā)展水平和人口規(guī)模的情況下,文化價值依然顯著地影響著一個國家或地區(qū)的治理水平,其中個人主義和長期傾向對于治理水平呈現(xiàn)正向影響,而陽剛性對于治理水平呈現(xiàn)負向影響。不同文化價值之間的交互效應也在很大程度上顯著作用于治理水平:長期傾向與陽剛性之間存在正向交互效應,體現(xiàn)出了相互強化的耦合效應;個人主義與長期傾向之間存在負向交互效應,體現(xiàn)出了相互弱化的抵消效應。從中、美兩國的例子來看,盡管不是所有的文化價值都支撐現(xiàn)代治理理念,但不同文化價值之間存在相互調適和耦合,使文化整體上更能吻合現(xiàn)代治理理念。這種交互效應也體現(xiàn)在對腐敗控制、政府效能與法治水平等分項治理指標上。
中國是集體主義較強、陽剛性居中、長期傾向很強的國家。在三個文化價值中,最有利于我國治理的是長期傾向,而對國家治理抑制作用比較明顯的是集體主義。中國儒家文化更多地講求對集體的奉獻,而不太主張個體追逐自身的物質利益,表現(xiàn)為對集體價值的追求和對個人價值的淡漠。在儒家文化中,孔子主張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觀念受到尊重,家庭成員各有明確的角色和位置,成員間謙虛謹慎,群體和諧得到維護。為了集體的利益,人們有時會掩飾個人的物質訴求和價值追求,因為表達自身的訴求會被認為是可恥的,導致整個社會的整體利益和偏好不能很好地揭示和反映個體偏好,從而使得國家公共產品的供給偏離個體需求,是影響國家有效治理的主要原因。美國與我國的情況剛好相反。美國是極度崇尚個人主義的國家,從而使得公眾比較愿意也能夠在公共政策中表達個人訴求,使社會公共政策和公共產品的提供更好地揭示個人偏好;但是美國極度的短期傾向,加上個體在公共政策中的強勢參與,使得公共政策偏向于短期目標,從而影響長期穩(wěn)定性,抑制了長期治理目標的實現(xiàn)。
從文化價值之間的交互效應來看,我國集體主義與長期傾向、長期傾向與陽剛性的文化價值的組合有助于提升我國治理水平。這說明,盡管文化價值對治理的影響方向不一,但在一個社會內部,不同文化價值之間有可能存在調適和耦合,使文化整體上更能適應現(xiàn)代治理的需要。再以美國為例,美國堅持短期傾向,雖然抑制了國家治理,但個人主義與短期傾向之間的交互項為正向,是相互匹配的。因此,在一個國家內部,文化價值之間存在內在調適,使文化整體上更好地吻合現(xiàn)代治理的理念,這一點尤其是在中國、美國、日本等現(xiàn)代國家中表現(xiàn)尤為明顯。Djankov 等曾經指出,世界上存在多種不同但同樣有效的社會制度組合,這一點同樣適用于文化這種非正式制度。事實上,在本文研究的63 個國家/地區(qū)中,沒有一個國家/地區(qū)在3 個文化價值上的表現(xiàn)都吻合現(xiàn)代國家治理的理念,正是這種差異性才構成了各個國家/地區(qū)文化的獨特性,而文化價值之間的相互調適和耦合,強化了文化對于現(xiàn)代治理理念的支撐作用。
由于知識局限,本文僅就文化與國家治理的關系及影響機制進行了初步探索,無論是從理論上還是實踐上都有進一步的研究空間。文化內涵是博大精深的,Hofstede 的文化量表只是從一個視角反映了文化的價值特征,未來可以引用其他文化量表或變量來深入研究文化價值及文化價值之間的交互效應對國家治理的影響,檢驗本文結論的效度。此外,不同文化價值之間的交互效應對于現(xiàn)代治理理念的耦合機制,也是值得進一步探討的領域。
本文的研究結論對于國家治理體系的構建具有如下啟示:
一是重塑社會文化價值體系,促進國家良性治理。文化與國家治理之間的強聯(lián)系,暗示著文化可能在許多欠發(fā)達國家產生治理怪圈,即其文化價值與現(xiàn)代治理理念的不匹配性,難以支撐現(xiàn)代治理的一些核心要素,如民主、參與、問責等。文化價值是相對穩(wěn)定、難以改變的因素,但并不意味著不能夠改變。事實上,制度可以激勵某種特定行為,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行為會被視為“正確”行為,就形成了個體乃至社會的價值觀。從這個意義上講,制度建設可以引領社會文化價值的變化,使其更加有利于支撐現(xiàn)代國家治理的理念。把國家治理融于文化的傳承、弘揚和重塑之中,是國家實現(xiàn)有效治理的戰(zhàn)略選擇。
二是要注重發(fā)揮優(yōu)勢文化價值在現(xiàn)代國家治理中的作用。按照世界銀行所界定的現(xiàn)代治理指標,沒有一個國家/地區(qū)的所有文化價值都吻合現(xiàn)代治理理念,因此必須注重發(fā)揮優(yōu)勢文化價值或元素的作用。例如,我國的長期傾向和美國的個人主義都是支撐各自國家治理的重要因素。對于中國而言,要提高國家治理水平,強化腐敗控制效果、提升政府效能與法治水平,就要在堅持文化自信、維護好集體主義社會風尚的前提下,進一步增強長期傾向對于國家發(fā)展和治理的引領作用,更多地關注國家的長遠發(fā)展和社會的長期利益,例如發(fā)揮中長期規(guī)劃的導向作用等等。
三是處理好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的關系,提升社會對于個人物質追求的寬容。中國文化崇尚集體主義,是比較克制的文化,不太主張個體追逐自身的物質利益,可能會出現(xiàn)社會整體利益和偏好不能很好地揭示和反映個體偏好,導致公共產品供給偏離個體需求。個體對物質利益和享受的追求是本能的,對這種追求的抑制導致人們不得不通過其他隱蔽的方式來攫取利益,實施上增大了腐敗發(fā)生的可能性,引發(fā)治理困境。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雖然代表了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但并不意味著二者不可兼容。二者完全可以在不同但又相互關聯(lián)的層面發(fā)揮作用。例如,在公共參與中,鼓勵公眾更多地站在集體和整個社會的立場上來表達個人利益和訴求,而不能因為過于強調集體利益而羞于表達個體偏好和訴求,導致集體偏好沒法最大限度地揭示個體偏好,最終造成公共政策失效或失靈。鼓勵公眾參與和表達,揭示社會真實需求,也是擴大社會民主、提升政府透明度和行政問責的應有之義。
文化是我國傳統(tǒng)治國思想中至關重要的因素。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指出“必須堅持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蹲髠鳌诽岬降摹暗?,國之基也”和《論語》提到的“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與“以德治國”的思想一脈相承。2014 年,習近平總書記考察曲阜時指出,“國無德不興”,重申了作為文化因素的道德和價值觀對于國家治理的重要作用。黨的治國理政的理念是清晰的,如何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指引下,建立文化與國家治理之間的良性、動態(tài)、互動機制,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現(xiàn)代國家治理體系,將是理論界和實踐界不懈奮斗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