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飛
諸位主創(chuàng)老師:
這其實是一個劇本的創(chuàng)作札記,其中有編劇眼里的《驚蟄》模樣。我想,這個故事的根,應該是從這萬字長言里面來的。換言之,編劇眼中的劇本中的故事,是這個樣子的。如果您覺得此文對您在《驚蟄》二度創(chuàng)作中有用,那么我將萬分欣喜。如果覺得讀了無益,那也不妨礙于任何。我寫下這個創(chuàng)作談的初衷十分簡單,哪怕萬分之一地有助于提升整個成片的質量,哪也將是一種小小的勝利和歡愉。
為什么要寫《驚蟄》
從2010年創(chuàng)作諜戰(zhàn)劇《旗袍》,到2015年創(chuàng)作《麻雀》,再到現(xiàn)在的《驚蟄》,我仿佛經(jīng)歷了那個戰(zhàn)火中離亂的時代。有許多時候,我會在杭州金匯大廈17樓辦公室的窗前發(fā)一陣呆,如果有風吹來,我會覺得我簡直就是一張活著的泛了黃的照片。如果允許抬起頭,目光跨越山水,我會看到上海黃浦江邊泊著的船只,聽到外灘鐘樓傳來的聲音,外白渡橋上硬度實足的鋼構架,郵遞員、馬車夫,熱氣騰騰的上海早晨,當然也有日本軍人沉重的軍靴,所有的一切,在升騰與重演,這一定就是那個年代的上海。我無比熱愛著的最繁華也最滄涼的,最愛情也最疼痛的上海。
再允許我盤點一下,我的一些微不足道的諜戰(zhàn)小說,比方講《向延安》,比方講《捕風者》,比方講《棋手》,比方講《醒來》,比方講《唐山?!罚确街v《蘇州河》……那個年代所有的人事,像皮影戲一樣,在我的腦海和筆下蘇醒,我如此沉迷,如此深深地愛戀著筆下的人們,以及那個年代所有的愛情與子彈,玫瑰與槍炮。同時我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深懷自戀,也深懷警惕。我一直在想的是,如果在我在電腦前創(chuàng)作的每時每刻,耳畔都能聽到雷聲陣陣,讓我猛然中覺醒,那才是最好的狀態(tài)。不要在主題上類同,不要在題材上類同,不要在表現(xiàn)手法上類同,不要在橋段和細節(jié)上雷同,不要在人物關系上雷同,不要在……所有的劇作元素上類同。我堅信,每一個編劇的創(chuàng)作力一定會枯竭的。我還給我的同行們打比方,我說你們曉不曉得,編劇的創(chuàng)作就像是一口井,井水被吸上來了,有些井很快會干涸,有些井還會不斷噴泉。這就相當于編劇個體的不同,但愿大家都能做那口井水充盈與豐沛的井。而這需要不停地學習與汲取,不停地創(chuàng)作與思考,不停地行走……
《驚蟄》也是這樣,我需要找出與其他諜戰(zhàn)劇不同的點,我需要找到春風中搖曳的第一根野地里的青茅草。創(chuàng)作初期,我給《驚蟄》的定位如下:
1. 雙城諜戰(zhàn)。故事從主人公陳山在重慶軍統(tǒng)內部的暗戰(zhàn)一直寫到在上海汪偽特務機關76號的驚天逆轉。差不多重慶和上海各占一半故事量,故事地域跨度大,敘事沖突必須要激烈。
2. 潛伏與反潛伏。通過一次意外事件,一個街頭的“包打聽”被陰差陽錯地作為日諜,被迫潛伏到重慶政府竊取至高機密。日諜潛入我方,而且是男一,這樣的戲其實挺少或不曾見過。當然,主人公守住了絕不背叛祖國的底線,通過自己的機智果敢,以及在戀人和同志的幫助下,實現(xiàn)了反潛伏梅機關的完美逆襲。這相當于是特工資源上的“草船借箭”。
3. 兄妹精英特工生死對決。大哥陳河是忠誠的中共黨員,因為誤入歧途的小妹陳夏的進擊而身份暴露,為了守住情報并保護弟妹,英勇赴死,卻死不瞑目。二哥也就是男一號陳山,從一名街頭包打聽成長成一名精英特工,為了完成使命,不能對小妹正義直言,眼睜睜看著妹妹走上一條不歸路。兄妹三人相愛相殺,極其虐心。三兄弟分別取名河,山,夏,連起來的寓意就是:華夏河山。
4. 特工戰(zhàn)線的姐弟戀。假冒他人身份的主人公陳山,愛上了假妻子的真閨蜜。為了完成使命,兩人上演了一段愛在心中口難開的唯美愛情。同時,甜蜜中也有刀尖舔血中的摯愛……而命運的輪回或者安排,讓陳山在經(jīng)歷戰(zhàn)火綿延中的人事后,重逢的卻是青蘋果“余小晚”。
然后,有了對主線內容的定位,我覺得我心里有底。然后,我的腦海開始浮現(xiàn)心愛的朝天門碼頭(我甚至在小說《醒來》中為一名特工設置了“朝天門”的代號),然后,假定我仍然站在杭州金匯大廈17樓某間房的窗前,那么,窗外我將要看到的是一片原野,烏云壓境,接著是傾盆大雨中的電閃雷鳴。那是活生生的驚蟄啊,天空中滾動著裂帛般的一聲巨響,驚蟄就此來臨。
《驚蟄》中遙遠的城市
我從小生活在諸暨市楓橋鎮(zhèn)一座叫丹桂房的村莊,我總是在泥土和植物的芬芳中,告訴自己是一名快樂的農(nóng)人。而事實上,農(nóng)村還有牛糞的氣息,露天陰溝的污濁之氣,以及對你狼視耽耽的中華田園犬。我當然相信,籬笆與茅舍,以及竹林和溪流,提供了詩意與想象,但相對而言,我同樣熱愛著城市。我對巨大的建筑,包括寬廣如操場般并列著的鐵道線局部(或許跟我小時候喜歡遼闊的曬谷場有關,那兒我可以打我童年的虎跳和不成章法的迷蹤拳),以及巨大的廣告牌,有著與生俱來的好感。我童年和少年的零碎部分,其實是在上海外祖父家度過的。我騎著腳踏車從上海市楊浦區(qū)龍江路75弄12號,抵達外灘,大概二十多里的路程。我竟然免費地站在外白渡橋上看風景,我竟然背著雙手站在外灘看風景,我竟然看到了黃浦江與蘇州河的交匯,我竟然像一枚諸暨產(chǎn)的釘子一樣釘在了上海,成為風景的一部分。
關于上海,我查閱了大量的舊上海地圖,以及日本人生產(chǎn)的戰(zhàn)時地圖。關于諜戰(zhàn)故事中所有的場景,我或者曾經(jīng)抵達,或者翻閱資料,我甚至去過上海警察博物館,也到過上海1933老場坊,這兒曾經(jīng)是工部局宰牲場,現(xiàn)在卻成了一個時尚之地。連續(xù)多年的諜戰(zhàn)劇創(chuàng)作生涯,讓我的筆始終與上海有著糾纏不清的瓜葛。我對上海民國風情及各種社會時事的了解,讓我在創(chuàng)作上并沒有太多的懼怕與慌張。
但是對于重慶這座傾斜的城市,我從未涉足,更沒有半絲的了解。所以在創(chuàng)作《驚蟄》小說的時候,我購置了大量的圖書,那是必須學習和吸收的,比如《陪都重慶:大轟炸下的抗日意志》《重慶往事》《重慶大轟炸》《重慶抗戰(zhàn)史》……等等。此外,我專門去了重慶,多么像一個游手好閑的游客,晃蕩著四處行走。當然一定是去了八路軍的聯(lián)絡站,渝中區(qū)化龍橋虎頭巖村86號的那個新華日報館;當然一定去了渣子洞;當然也有軍統(tǒng)曾經(jīng)的據(jù)地磁器口;以及尋找著林林總總的與軍統(tǒng)相關的那些陳舊而令人興奮的碎片。我到處尋找著陳山的影子,也尋找著費正鵬以及荒木惟的影子,哪怕小到一個普通軍統(tǒng)人員的宿舍,哪怕小到面館門口的一盞汽燈。在那個遙遠的如水波般縹緲的年代里,張離一頭短發(fā),青春勃發(fā)卻又安靜地出現(xiàn)在重慶的街道。余小晚上班時是寬仁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下班后是舞廳皇后,她穿著高跟鞋篤篤遠去,婉約而苗條。有哪個愛跳舞的女人是不苗條的呢?當然她也有著重慶妹子的火辣辣的特性,甚至有些微的囂張,所以她叫陳山為鞋匠。在華華公司,她是能買到從湖州運來的絲綢的……而鞋匠,是她對陳山多么親切的一個名詞,代表各種的歡喜。其實是……連綿不絕的愛意。
在這樣一座被戰(zhàn)火燒灼的城市里。后市坡的祺春西餐廳,是可以吃到上好的牛排的。青年路的國際俱樂部里面跳舞,對于陳山而言也是蠻愜意的一件事,而且他還即興地和周海潮在舞廳里干了一架。在國泰大戲院看話劇《盧溝橋之戰(zhàn)》的時候,可以聽到震耳的呼喊抗日口號的聲音。從大戲院出來,一場尋常得司空見慣的空襲,在警報聲中來臨。這一次,陳山救了張離,發(fā)瘋般地抱起張離奔向了醫(yī)院。如此種種,我們可以看到的是同大上海一模一樣的歌舞升平。那時候的上海,戰(zhàn)爭停息了,零星的槍聲大約是軍統(tǒng)在鋤奸,或者是日本人在圍捕共黨地工人員或國民黨軍統(tǒng)人員。但是重慶不一樣啊,重慶那時候因為地域優(yōu)勢而令日本人無法攻克,所以他們動用得最多的就是飛機轟炸。這些飛機差不多隸屬于駐扎在武漢的日本海軍航空隊,這些蝗蟲般的飛機低空飛行的時候,可以看到機身上貼著的膏藥形狀的日本國旗。
重慶,除了防空洞,當然是有專門針對日本戰(zhàn)機的國軍高炮部隊的,這些高炮無疑是日軍的眼中釘。高炮部隊,其實就是擁有高射炮群的防空部隊。我當過兵,現(xiàn)在的炮兵部隊,已經(jīng)改名為火箭兵部隊了。但我特別喜歡看那種炮轟的場面,有些高射機槍,差不多是小炮的一種。你想一想啊,萬炮齊鳴,是一種什么樣的氣勢,那紛飛的炮彈無疑是一場海浪的奔涌。
重慶,當然也流落著一些日諜,和一些漢奸間諜。資料顯示,被軍統(tǒng)抓獲的日諜,并不在少數(shù)。比如,美國密碼之父亞德利,曾經(jīng)利用抓獲的潛伏日諜的招供,向漢口的日本空軍基地發(fā)送假的氣象情報。比如,畢業(yè)于黃埔軍校16期通信科的江厚昌,1942年曾調重慶防空司令部任通信大隊上尉排長,他也帶人破獲過日諜案。
重慶,當然也有著許多隱蔽的兵工廠,分布在各處。就像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一樣,其實許多工廠企業(yè),也在這戰(zhàn)亂紛爭之中,搬遷到了重慶。重慶儼然是一座新的世界。而《驚蟄》的故事,也在這個新世界里,像打開一扇窗一樣地豁然打開了。有許多如此種種的細節(jié),都被寫到了《驚蟄》的小說和劇本中。
事實上,有生之年,每個人都應該至少去一次重慶。除了吃火鍋,你可以去坐過江纜車的,纜車下面是濁黃的嘉陵江水。電影《瘋狂的石頭》,開場就拍了那纜車。也可以坐穿樓墻而過的輕軌。機車穿過了樓里深藏的人生,這樣的景觀,可能全世界只有重慶才有。
雙城氣味和雙面人生
無論是本劇的主創(chuàng),還是只是這篇文字的看客,請允許告訴你此劇中特別重要的東西,就是氣味。我十分珍惜著《驚蟄》的氣味,這個小說首發(fā)在《人民文學》,迅速被花城出版社出了單行本,也迅速被《小說月報》選載。小說不是劇本,但是小說是劇本的根,小說的氣味幾乎就是這個劇的氣味。
我想,如果有時間,其實是可以讀一下《驚蟄》這個小說的。
就算是一個人和另一個成為朋友,成為戀人,成為閨蜜,都需要氣味相投。如果氣味不投,那就只能是同事、同學,或別的什么。而我們十分重要的是定下這個氣味,這個氣味是傳達給觀眾的氣味。沒有一個小說,或者影視作品會被所有人喜歡,所以要選好一種氣味,定下一種調性,來傳達給讀者或觀眾,并接受那些喜歡這種氣味的讀者與觀眾的檢閱。
在我看來,這個劇首先要在重慶和上海之間,有著明顯的地域辯識度,這包括著場景以及服化道,包括著方言和風俗。這需要有特別強大的反差,就如同穿著泳裝和穿上大衣,是冰火兩重天。而事實上,那時候的重慶和上海就是兩重天的感覺。順便說一下時局,國民政府退居重慶,那是經(jīng)過考察考證,通過國民黨高層開會討論定下的,應該是和重慶在戰(zhàn)時的地理優(yōu)勢有關,所以重慶才能成為陪都。遷都重慶以后,中國東部沿海及長江中下游一帶的高校、工廠、文化、科研、金融等機構也隨政府西遷,重慶由西南地區(qū)的區(qū)域性城市變?yōu)槿珖酥羴喼莸恼巍④娛潞臀幕行?。所以,重慶需要特別重慶,上海需要特別上海。至于上海的味道,就不多說了。
另外要說的氣味,是這個劇的人物。我一直認為,寫劇本必須得先寫人物,人物推動故事前行,而不是故事推動著人物前行。一些被我認為是槍火劇的,打打殺殺的偽諜戰(zhàn)劇,就是故事在推動著人物前行。好的諜戰(zhàn)劇,一定是平靜的水面以下,波瀾四起的,在無聲之中令人窒息的那種緊張,才會讓人被緊緊吸引。在這個劇本中,各種人物都各有各的腔調,這個腔調是很重要的。所以這些人物需要有節(jié)奏感,在陳山被荒木惟逼著奔跑,跑慢了就是死的時候,我們能見到的是氣喘吁吁的陳山,在慌張中他必須完成使命。錢時英英雄就義時,寫下了給弟弟的信,他的要求是墳前燒紙,這是多么活生生的人才會提的要求。甚至費正鵬,這個最終成為漢奸叛徒的人,照樣深愛著余小晚的母親。愛屋及烏,他也愛著余小晚,他發(fā)誓要替已亡的意中人,好好照顧她的女兒。那么,他穿著青灰色長衫,穿著布鞋,頭發(fā)梳得一塵不染,手中拎著一串紙袋裝的中藥,出現(xiàn)在余小晚的樓下時,這樣的高挑男子,也是令人覺得可親、真實,與心動的。他多么像深愛著我們的父親,不過是父親有罪,父親是個罪人,他必須用生命來贖罪。但誰又能說,父親作為一個生命個體,他必須是無罪的?所以,這些人物要有正常的與小說和劇本十分貼切的氣味,所以,不能浮,需要實,需要那種民國時期正常人生活中的實。也就是說,這個諜戰(zhàn)劇,應該當作是上海和重慶的雙城生活來拍,生活之中,加進了諜戰(zhàn)的元素,而不是諜戰(zhàn)時有一些生活元素加進。
還有一些氣味,來自于音樂,來自于主創(chuàng)人員對當時重慶和上海的了解,對時事的了解。哪怕一份報紙,都需要還原曾經(jīng)的樣子。把當初的底片打撈起來,認真地審視。這樣的氣味是真實的,好的氣味就是,哪怕劇中有一輛馬車駛過,都會讓你聞得到馬的特有的氣味,那種冒著熱氣的牲畜的氣味。
《驚蟄》的氣味是多么重要,劇中每個人都是雙面人物,他們有著雙面的人生,那么雙面的氣味又是兩樣的,考驗著演員的演技。他有兩層皮,需要在劇中成為兩種人。
上海和重慶,這兩座完全不同的城市,也是最美好的城市,它們的氣味令人著迷。當然,我也十分熱愛著我的老家小城諸暨,也熱愛著我此刻生活著的城市杭州。我講過的,城市是我所熱愛的,在城市里也能聽驚雷的,還能聽到各種汽車因為雷的轟響,而使車載警報系統(tǒng)驟響了起來。無論哪一座城市,都終歸會四處被雨籠罩,我們的人生也會被雨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