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
這一天,我忽然感覺到米莊彌漫著一種陌生的氣味,不像是花香。盡管這一年春天來得甚是迅捷,千樹萬樹還沒有來得及準(zhǔn)備便提前開花吐蕊,祖父也因此意外地熬過了寒冬。氣味也不是祖父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因為不是腐爛和死亡的味道。是活牲口的體臭,蓬勃而強悍,令人興奮。似曾聞過,不敢肯定,但絕不是?;蜇i。
“馬!是一匹馬!”病榻上的祖父驚叫起來。他要翻身下床,但疼痛和虛弱讓他動彈不能。
我不相信。米莊怎么可能有馬呢?循著氣味,我穿過數(shù)戶人家,終于在肉販子闕先鋒的院子里看到了一匹高大健碩的馬,身材很長,四腿也很長。它身上沾滿了污垢,連額頭和脖頸都是泥巴,髦毛板結(jié)著倒向一邊。我一時辨別不出它的真實顏色,貌似藍黑色,又像是米黃色,或棗紅色,不,也許是栗灰色,還說不定是褐色。它抬頭看見了我,猛烈地晃了晃腦袋,發(fā)出一聲嘶鳴。我以為它會撲過來咬我,踢我,我暗吃一驚,脊背發(fā)涼,但很快滿懷驚喜和興奮。因為這是我時隔六年第二次看見真實的馬。
米莊其他所有的人都因為第一次在現(xiàn)實中看見馬而歡欣鼓舞、奔走相告。米莊一下子喜慶起來。這是春天里最美好的事情,像與一場臺風(fēng)擦肩而過。
我們這里天氣炎熱,雨水頻繁,毒蟲兇狠,惡疾橫生,不適宜馬的生活。而且,這里山高路滑,人習(xí)慣了肩挑,除了翻田耙地,從不用牲口干其他的活,因此馬至此則無可用,也從沒有人想過把馬帶到這里。對于我們來說,馬只存在于遙遠的北方和電影里,這個地方根本就不需要馬。
然而,沒有人知道我在等待一匹馬。六年了,我夢寐以求。到底是誰給米莊送來一匹馬?
這匹馬在闕先鋒的院子里,屬于他的。馬的氣味是香的,溫暖,令人心曠神怡。馬對每一個人都充滿了警惕。我試圖消除它對我的敵意,從墻腳邊撥了一把青草,靠近它,放到它的嘴邊。它先是用鼻子嗅了嗅,然后用舌頭一下子將草從我手上擄走。它餓了。我這點草簡直是杯水車薪。我用手輕輕地摸它的額頭,然后是腦門、面頰,最后是鼻子和濕漉漉的嘴唇。它沒有反感,沒有拒絕我,因而我覺得自己與它建立了最低限度的信任。我不能操之過急,一下子要求太多。闕先鋒從屋子里出來,戒備地看著我說:“你想干什么?”我說,沒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它跟牛有什么不同。闕先鋒警告我:“小心它吃了你!”
我說,你從哪里弄來的馬?
闕先鋒說,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滾一邊去。
闕先鋒有好一陣子沒在米莊出現(xiàn)了,聽說他去了高州販賣豬肉。高州是肥豬肉的集散地,那些瘦肉被削得干干凈凈的豬肉只剩下純肥肉。肥得油水橫溢的豬肉價格便宜,適合蛋鎮(zhèn)消費。闕先鋒肥頭大耳,赤著膀子,肚皮上露出高州豬肉般肥膩的贅肉。誰都知道,他是米莊最先富起來的人。他恢復(fù)地主的做派,給家里雇了一個“長工”,替老婆下地干活。因此,他的老婆養(yǎng)得白白嫩嫩的,渾身上下像貼滿了高州豬肉。有人說闕先鋒早已經(jīng)不販肉了,四處游走,跟天南海北的人賭博,有時候贏回一堆錢,有時候輸?shù)眠B褲衩也不剩。
我跑開,很快便從菜地里胡亂抓來一抱的青草。馬對我的重返充滿了期待,用蹄子趴了一下地,昂起高高的頭顱,還特意地撒了一泡尿,表示對我的謝意。還沒等我把青草送上去,它迫不及待地把嘴伸過來,從我懷里把草全部搶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們七嘴八舌詢問闕先鋒馬從何處來,至則何用?闕先鋒不輕言馬從何來,逼急了,他才說:
“這匹馬是我從一個老兵那贏回來的。他輸光了本錢,還欠我一百八十塊錢,只好用這匹馬抵債?!?/p>
“一百八十塊,比一頭牛還貴。”有人說,“我寧愿要一頭牛。”
還有人說:“一匹老馬,還是公馬,生不了馬犢?!?/p>
闕先鋒也覺得有點吃虧了,只是說:“總比贏回來一個老女人強?!?/p>
“太臟了,多久不給它洗身了?幸好它不是老女人,否則要臭死整個米莊?!庇腥顺爸o道。
闕先鋒命長工給馬洗洗身子。長工姓柯,闕先鋒老婆的娘家人,敦厚老實,寡言少語,從不質(zhì)疑和反抗,長期幫闕先鋒干農(nóng)活,跟舊社會的長工差不多,我們都稱他柯長工。他拿了一根長長的塑料管子,接上了屋后的山塘水,給馬洗澡。不一會工夫,他把馬洗刷得干干凈凈。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匹俊美的白馬!除了四根腿膝蓋以下的毛是紅色的外,全身的毛包括尾巴、額毛、鬃毛都是白色的,潔白得像瓷器,沒有一根雜毛,它的身軀在黃昏里閃閃發(fā)亮,像黑夜里的一輪明月。
“白馬!白馬!”我驚叫道,“我認(rèn)識它!我騎過它!”
我終于認(rèn)出來了,它就是六年前出現(xiàn)在鴿山煤礦的那匹馬!除了瘦了一些,蒼老了許多,跟那匹馬沒有兩樣。我喂過它,騎過它穿過礦區(qū),記得它的氣味和神態(tài)。我心里一陣狂喜。但它似乎沒有認(rèn)出我來,讓我有些失落,甚至使我瞬間懷疑自己的判斷。它傷害過我,現(xiàn)在對我裝作不認(rèn)識是一種更深的傷害。然而,我一認(rèn)出它,便一笑泯恩仇,對六年前它將我掀翻造成的傷害既往不咎,對它的健忘我也不能苛責(zé)。因為我們還來不及建立足夠深厚的感情。他們心里肯定感到驚訝和羨慕,但我不應(yīng)該告訴他們這個秘密,我瞬間懊悔了。
闕先鋒狐疑地看著我叫嚷道:“世界上只有兩種馬,一種是黑馬,另一種是白馬。除了顏色,所有的馬長得都是一個樣。你不要自作多情,見到女人都叫媽?!?/p>
說實話,我對自己的記憶并沒有十足的把握,但寧愿相信它就是我騎過的那匹白馬。我爭辯道:“我就認(rèn)得它。我騎它走過很長的路,穿越了礦區(qū)……”
為了證明我會騎馬,我試圖爬到馬背上去,卻被闕先鋒一把拉了下來,我摔了一個狗趴式,嘴里冒出來一股血腥味。
我從地上爬起來,在眾人的哄笑中我感覺到屈辱,多么渴望白馬能開口說話,告訴闕先鋒,我和它六年前就認(rèn)識了,是老朋友??墒?,白馬很疲憊了,不愿意說話,甚至不愿意用嘴唇親一下我的臉膛,或?qū)ξ矣H昵地點點頭。盡管如此,我心里對它仍然充滿了善意和憐惜。
六年,一匹馬,經(jīng)過千山萬水,從遙遠的北方來到了南方,要經(jīng)歷多少磨難。
六年前,我七歲,還在河南和安徽交界的鴿山煤礦區(qū)。我在那里出生,從沒有離開過。在我眼里,世界就只有礦區(qū)那么大。礦區(qū)確實很大,方圓數(shù)公里,幾百號人整天熱氣騰騰地挖煤。煤礦工人子弟學(xué)校是一個響亮的名字,父親為我精心準(zhǔn)備了入學(xué)的書包和寫字簿,眼看我就要成為一名小學(xué)生了。父親答應(yīng)過我,上學(xué)第一天必須送我,親自交到老師的手上,這樣的話就能繼承家族的書香傳統(tǒng)了。母親正腆著大肚皮,弟弟隨時破土而出。母親叮囑父親,礦井深處是沒有白天夜晚交替的,不要忘記了開學(xué)的時間。然而,就在開學(xué)前一天,父親剛從礦井里冒出來,又縮了回去,再也沒有出來。我記得那一天下午,礦區(qū)沙土飛揚,遮天蔽日,我焦急地等待父親回家,明天一早帶我去學(xué)校報到注冊。突然有一匹白色的馬出現(xiàn)在礦區(qū)。馬背上騎著一位身材高大的軍人,在一個保安的指引下來到我家。馬就停在我的面前,它的腿比我還高。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馬。我立即被馬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味吸引住了。它的氣味與其他牲畜不同,是香的,溫暖的,連它鼻子里噴出來的氣也是令我心曠神怡。它很矯健,肌肉很結(jié)實,雙目炯炯有神。它的皮毛很干凈,潔凈如洗,即使是穿過了風(fēng)沙滾滾的礦區(qū),也纖塵不染。
好漂亮的一匹馬。
軍人從馬上跳下來,瞧了我母親一眼:“是闕正午的家?”
母親遲疑了一會才說,是的。
“老闕去哪里了?”軍人問。他的臉和軍裝沾滿了塵土,軍帽變成了泥土的顏色。
從軍人的臉色,母親聽出了危險,她的謊言還沒有編造出來,我便搶先回答了:“在七號礦井?!?/p>
母親慌張地瞪了我一眼,支使我去幫軍人把馬拴在我家門口的李樹下。軍人吩咐我給馬喂清水。
“它是一匹高貴的戰(zhàn)馬,不是拉大糞的牲畜,你不要給它喂臟水。”軍人傲慢地說,“你們礦區(qū)有干凈的水嗎?”
我把家里最潔凈的水取一盤出來,馬嗅了一下,然后愉快地喝光了,意猶未盡,用舌頭舔銅盆。
保安說,我去通知闕正午回來。軍人阻止了保安,彎著腰進了我家,躺在父親的躺椅上等父親,仿佛他知道明天開學(xué)了,父親一定會回來。又也許是,他騎馬跑了很長的路,把自己累壞了。
母親在家門口來回徘徊,像空中的塵土一樣焦慮不安。軍人警惕地警告她不要試圖離開門口去給父親通風(fēng)報信。我進屋給馬端第二盤清水的時候,發(fā)現(xiàn)軍人已經(jīng)打鼾,保安在把玩父親掛在土墻上的獵槍。槍早已經(jīng)銹跡斑駁,扳機已經(jīng)脫落,是一把廢槍。我從屋子里端水出來,母親給了我三次模棱兩可的眼色,我竟然無法理解她的意圖?,F(xiàn)在想想那時候我多么愚笨。
“我快生了!叫你爸去把接生婆請過來。只有你爸才能請得動她。”最后,母親只好捧著肚皮裝出痛苦的樣子,命令我。
母親生我的時候曾經(jīng)用最惡毒的語言罵過接生婆,從此以后接生婆揚言寧愿給牲畜接生也不會再給她接生。除非父親上門乞求。此事礦區(qū)的人都知道的,包括保安,屋子里的軍人除外。
母親站在門口中央,擋住了他們的視線。他們相信母親是快生產(chǎn)了。但我從母親惡狠狠的語氣中終于聽懂了她的意圖。我扔下銅盆,借助一只凳子,艱難地爬上了馬鞍,伏在高高的馬背上,像騎在一堵高聳的危墻上。母親一揚手,我學(xué)著電影里的騎手,抖了抖韁繩,低吼:駕!馬果然奔跑起來……
首先是保安發(fā)現(xiàn)了,然后是軍人。他們追出來,朝著我呼叫。母親跟隨在他們的身后,捧著肚皮,像一只袋鼠,艱難地追趕。軍人撥出手槍,朝天鳴了一槍,喝令我停下來。母親仿佛中了槍,慘叫一聲。但我無暇顧及,馬已經(jīng)奔跑在去往七號礦井的路上,我根本不懂得如何讓一匹馬停止奔跑或者掉頭。
在馬背上,我猶如懸在空中,汗出如漿,搖搖晃晃,牢牢地抓住韁繩,雙腿夾住馬鞍,那時候我像是一個前往危在旦夕的司令部通報緊急敵情的通訊兵,只知道使命,不懂得害怕。
聞風(fēng)而來的保安們對我圍追堵截,終于在七號礦井前將我攔住。父親剛從礦井里出來,灰頭土臉,動作疲憊遲緩,遠遠看到了我,向我招手。我在馬上朝他呼喊:“快跑!媽媽叫你快跑!”
軍人從后面追了上來,就在我的身邊,距離父親還有二三十米,如釋重負地說:“闕立功,你以為隱姓埋名我就找不到你了?”
父親本能地立正,挺胸,抬頭,舉手,一氣呵成地向軍人敬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
我從不知道父親還有一個名字叫闕立功。
“這是你騎過的馬。我們一直照料得很好。”軍人指著馬對父親說。馬見到父親,前腿歡快地刨了刨地,揚起新的塵土,朝父親發(fā)出一陣嘶鳴。
父親愣了愣,對我厲聲嚎叫:“趕緊給我滾下來!”
我慌張失措,不知道如何下馬。母親遠遠地朝著我這邊蹣跚地跑過來,隨時有可能跌倒。
軍人對父親說道:“馬上跟我回部隊接受審查!”
父親愣了愣,茫然不知所措。母親聲嘶力竭地對他怒吼道:“快跑!”
父親一下子明白了,但已經(jīng)無路可逃,只好轉(zhuǎn)身朝礦井里跑。一伙人領(lǐng)著軍人追過去。過了幾分鐘,從地下深處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接著整個礦區(qū)像搖籃一樣搖擺,群鳥高飛,馬驚叫起來,前腿高高抬起,將我掀翻在地。后來的事情:一、七號礦井瓦斯爆炸造成十七人傷亡。父親的名字排在死亡名單的最后一個,寫的是闕立功,陌生得像是別人的名字。二、我從馬背上墜下,造成重度腦震蕩,住院一個月后才康復(fù)。三、當(dāng)我出院時才發(fā)現(xiàn),母親早已經(jīng)不知所終。四、聽說,那匹馬,那天受了驚嚇,像發(fā)瘋似的穿過礦區(qū),在滾滾濃塵中消失了,下落不明。我成了一個孤兒。這天黃昏,一個我從沒謀面的老頭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說要帶我走。旁人告訴我,他是你的爺爺。我將信將疑。因為父親從沒告訴過我,世界上我還有一個爺爺。
祖父領(lǐng)著我走出閉塞混亂的礦區(qū),沿著一條陌生而漫長的山路摸黑趕往縣城,坐了四天三夜的長途火車,穿越了無數(shù)的原野和山嶺,回到了廣西一個偏僻的角落。祖父說,這才是你的家鄉(xiāng)。
自從我回到米莊,再也沒有離開過這里。因為太偏僻了,比鴿山煤礦區(qū)還要閉塞,六年了,連一輛汽車也沒見過,這里壓根就沒有能通汽車的路。我從沒有放棄過回到河南尋找母親和從沒謀面的弟弟的念頭。他們一定還為我而活著。但要離開這個地方,必須要有一匹馬。
現(xiàn)在,終于等來了一匹馬。
村里的人對馬如此陌生,如此好奇,仿佛眼前的馬是外星生物,或是從電影銀幕里走出來的。每個人都孤陋寡聞,卻都要對這匹馬發(fā)表見解,仿佛不這樣不足以表明自己也見過世面,可是像瞎子摸象那樣,貽笑大方。
“多漂亮的一匹馬,只是老了一點,像當(dāng)了外婆的女人?!庇腥藝@息道。
“它明明是一匹公馬?!绷硪粋€人糾正道。
它確實是一匹漂亮的公馬,但處處顯示出了老態(tài)。他們說馬臉上都有皺紋了,眼屎密布,牙齒沒剩下幾顆,四條腿和脖子上均有久不愈合的傷痕,馬蹄上鐵掌也應(yīng)該更換了。
柯長工從屋子里取出一塊厚實的稻草墊,搭到馬背上。稻草墊十分破舊,像是古代的物件,但十分合身,像一個廚師穿上了圍裙。馬頓生神采,讓人肅然起敬。
闕先鋒想成為騎士??麻L工搬來一只凳子,讓闕先鋒踩著它上馬。還用力托著闕先鋒肥大的屁股和大腿往馬背上送,但闕先鋒根本無法爬到馬背上去,馬并不配合他,躲閃著他,他努力了幾下,氣喘吁吁的,很快精疲力竭,在眾人的哄笑中只好放棄。闕先鋒在眾人面前丟了面子,悻悻地踢了一腳馬屁股,馬生氣了,反蹬了闕先鋒一腳,正蹬到他的右膝蓋,雖然只是輕輕一蹬,卻也痛得闕先鋒嘩嘩大叫,威脅道:春耕后,我要宰了你!
闕先鋒對嘲笑他的人群說:“馬肉不比牛肉好吃,但我也要賣牛肉的價錢,因為你們都從沒吃過馬肉!”
馬突然揚起前蹄,對天長嘶一聲,把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紛紛退后幾步。
“它是一匹戰(zhàn)馬!”不知道什么時候,年邁虛弱的祖父拄著拐杖出現(xiàn)在人群里。他的頭無力抬起來,縮在黑色的麻布外套里。整個冬天他都躺在床上,偶爾發(fā)出奄奄一息的呻吟,像一只垂死的狗熊。但即使如此,眼前的祖父的聲音依然洪亮威嚴(yán),誰也想不明白他的底氣和力氣從何而來。
眾人始料不及,發(fā)出一陣騷動,仿佛看到了一個死去的人突然復(fù)活。
有人恍然大悟,一下子認(rèn)出它來了:“是呀,我在電影《白蓮花》里見過它!它就是白蓮花騎的馬!一模一樣!是一匹戰(zhàn)馬!”
米莊所有的人都看過電影《白蓮花》,因為這些年米莊的露天電影就上映過三次。眾人議論紛紛,將信將疑。祖父顫抖著,用他的拐杖對馬蹄、馬腿、馬肚和馬鞍指指點點,向他們普及戰(zhàn)馬的常識。
祖父有這個資格。因為他早年在國民黨軍隊里待過,當(dāng)過騎兵團團長。與日本騎軍戰(zhàn)過幾個回合,在馬背上揮刀砍殺過鬼子騎士,可以說血濺沙場,很有點威武??箲?zhàn)勝出后,祖父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他說即使騎一頭豬也能打敗共軍騎兵。最后一戰(zhàn)在棗莊,他的騎兵團剩勇不多,已經(jīng)四面楚歌,卻不愿突圍,要和解放軍的騎兵決一死戰(zhàn),結(jié)果全團被殲,他也成了解放軍的俘虜。幾日后,他拒絕了勸降,解甲歸田,從此信守承諾,很多年了再也沒離開過米莊半步,連娶祖母時也不按習(xí)俗前往扶來鄉(xiāng)迎親,后來祖母多病短壽,全賴祖父此舉所致。直到六年前,他才時隔多年后第一次離開米莊,前往河南把我?guī)Щ貋怼?/p>
“既然破戒離開了米莊,我就不甘心老死在這里?!弊娓笇Υ謇锏娜苏f。
祖父脾氣怪誕,剛愎自用,恃才傲物,說話又冷又臭,跟村里人從沒有建立過友誼,被孤立了半輩子。聽人說,父親離開米莊前,與祖父形同水火,他們似乎從沒有說過一句話,父子倆還經(jīng)常打架。后來,父親當(dāng)了兵,再也沒有回過米莊。父親的死訊傳到米莊時,祖父挨家挨戶地去告訴他們:“闕立功是烈士!”鄉(xiāng)親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烈士,人死了就是死了:“你趕緊把孫子接回來吧?!蔽液妥娓敢舱f不到一塊去,從河南回廣西的火車上,我們沒說過一句話,并非因為我們第一次見面,而是他壓根就不愿意跟我說話,仿佛是把對父親的不滿和怒氣轉(zhuǎn)移到我身上。那是一段多么漫長而孤獨的旅程,似乎路永遠沒有盡頭,似乎他極不情愿將我?guī)Щ孛浊f。在米莊,因為我沒有父母,性格很倔,沒有人把我放在眼里,連相依為命的祖父也瞧不起我,說我寫的漢字像一堆狗屎,有一次他一把抓起我的作業(yè)簿搓成一團硬生生地塞進我的嘴里,讓我咽下去:“你嘗嘗,是不是狗屎的味道?”
我的強項不是寫字,而是畫馬和地圖。我閉上眼睛也能畫出一匹甚至一群栩栩如生的馬,仿佛騎上去就能奔馳。閉上眼睛還能畫出粗略的中國地圖,主要城市、山川、道路和地形走勢跟書本上的地圖差別不大。即使是夢中驚醒我也能說出黎湛鐵路、湘桂鐵路和京廣鐵路途經(jīng)每一個站的站名。只是我的漢字寫不好,筆畫紊亂,前俯后仰,像一匹匹受驚嚇的馬。
然而,祖父的漢字寫得很好,遠近數(shù)十里,哪怕是鎮(zhèn)政府那些靠筆桿子吃飯的人,與他的字相比都甘拜下風(fēng)。尤其是祖父不僅能在堅硬的木頭上刻字,還可以把字刻在鐵和石頭上,而且刻的字方方正正,有板有眼,蒼勁有力。他一輩子都在刻字,村里的石頭和樹桿上,拱橋的橋墩上,祠堂和戲臺的柱上,他的字無處不在,都是跟馬有關(guān)的唐詩宋詞。他還靠雕刻墓碑賺取微薄的報酬補貼家用。不得不說,他是有學(xué)問的人。然而,字寫得好有屁用呀?就像騎馬,你騎得最好,又有什么用?村里人常常拿他的自負開玩笑,村里無馬可騎,想看看他騎豬的樣子。有一次祖父果然騎著一頭豬從村口出發(fā),奔跑在雜草叢生的羊腸道上。祖父騎著它比馬跑得還快。豬尖叫著發(fā)瘋地亂跑亂撞,越過七八道田壟和三四道溪水,最后豬撞死在一棵樹上,而祖父安然無恙。從棗莊回來,他尋來一根堅固的棗木,用上等的水牛皮,花了三十年制作了一副馬鞍,雕龍畫鳳,鑲了不少銀飾,還刻滿了螞蟻般細小的漢字,每月從楠木箱子里拿出來擦拭一次桐油,擦拭后又鎖進箱子。
“這是棗木。只有我用棗木制作馬鞍?!弊娓父嬖V那些不懂得思考的人。
“為什么要用棗木制作馬鞍?”
祖父說:“問得好。你們知道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叫棗莊嗎?”
他們搖搖頭。祖父很失望,不屑回答他們的問題。因而,對他們來說,為什么用棗木制作馬鞍是一個永遠的謎。
去年祖父病臥在床后,有一次,高州來的牛販子愿意開高價買他的馬鞍,讓他有一筆錢到高州城去治病。
“只有到高州醫(yī)院,你的病才能治得好。”牛販子說,“否則,就只能等死。”
祖父斷然拒絕了牛販子。
連米莊最愚蠢的人都知道,祖父在等待一匹馬。至死猶然。
我和祖父素?zé)o共同語言,即使是躺在病榻上,他也從不放下自己的傲慢和固執(zhí);寧愿孤獨而死,也不愿意心平氣和地和我說話。雖然,就算他平等地和我交流,我們也不會有共同語言。因為我和他似乎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但這一次,在白馬這個問題上,我和祖父心照不宣地達成了共識:這就是一匹戰(zhàn)馬!
因為這次來之不易的共識,我心里竟然涌動著一股暖意。祖父似乎也有了向我傾訴的欲望。
有人質(zhì)疑:“白蓮花不是騎著白馬墜崖而死了嗎?”
我反駁:“白蓮花死了,可是她騎的白馬沒有死。有一種馬叫作飛馬,體內(nèi)藏著翅膀,想飛的時候就會張開翅膀,你們懂不懂?”
祖父指著馬屁股左側(cè)的一只并不明顯的肉瘸對他們說:“這是彈傷。三八蓋打的。子彈還在里面,變成了骨頭?!庇职阎R屁股右側(cè)的一處傷疤說:“這是刀傷。日本軍刀砍的??尺^后是皮開肉綻的,這就是戰(zhàn)馬的肉,你們敢吃嗎?”
人群一陣騷動。他們無法反駁。
闕先鋒以主人的身份蔑視祖父瞬間建立起來的權(quán)威:“我早知道它是一匹戰(zhàn)馬……春耕后,我要宰了它,吃它的肉?!?/p>
祖父斥喝道:“戰(zhàn)馬的肉不能……吃?!?/p>
闕先鋒說:“戰(zhàn)馬的肉為什么不能吃?當(dāng)年呂布騎的赤兔馬也不一樣被人吃掉了?”
祖父爭辯道:“赤兔馬沒有被吃掉,呂布死后,赤兔馬歸了關(guān)云長……”
闕先鋒追問:“關(guān)云長死了之后呢?”
祖父怒氣沖天,咳嗽不止,無法跟闕先鋒爭辯下去。眾人害怕祖父咳嗽咳出來的是毒氣,紛紛躲避他。他喘氣越來越困難,竟一頭栽倒在地上,再也無力爬起來,是柯長工將他扛回他的床上的。
那天晚上,我看見躺在床的祖父把馬鞍搭在自己的肚皮上,最后一次擦拭馬鞍。陳年的桐油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與死亡的氣息混雜在一起。微弱的星光全力以赴地穿透窗戶,照亮了祖父的床榻。
我心里想,臨死前,他會將至愛的馬鞍傳承給我。那是他唯一的遺產(chǎn)。我等著他開口。說實在的,我也喜歡這副閃閃發(fā)亮的馬鞍。
第二天,人們在田里果然看見柯長工給馬套上了犁,闕先鋒在一旁監(jiān)督著,驅(qū)馬犁地。明顯的是,此馬沒有經(jīng)過犁地訓(xùn)練,動作僵硬,磕磕碰碰,時快時慢,昂著頭往前走,不懂得走直線,還不知道轉(zhuǎn)彎。雖然溫馴,但誰能肯定它是心甘情愿?說不定它很生氣,它應(yīng)該生氣,它為什么不生氣?柯長工緊張而手忙腳亂地扶著鐵犁,小心翼翼地吆喝著,將韁繩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因為馬不“識途”令生性溫良的柯長工暴跳如雷。人們從沒見過馬犁地,紛紛圍觀,連耕牛也朝這邊投來驚奇的目光。
跟耕牛相比,馬在水田里犁地的模樣十分拙劣,才一會便氣喘吁吁,而且它的肚皮癟成一只空袋子,估計它壓根就沒能吃上一頓飽。有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對闕先鋒說:“你放過這匹馬吧,它是戰(zhàn)馬,不懂犁地?!?/p>
闕先鋒說,一匹過氣的戰(zhàn)馬……馬也是牲口,是牲口就得干活,不能慣壞它。
馬渾身是泥水,白馬變成了泥馬,狼狽不堪。
我坐在田埂的另一頭看馬犁地。它每被吆喝一聲,被韁繩拉扯一下,我都痛心疾首。我擔(dān)心它會被訓(xùn)練成為一頭溫馴的耕牛。我多么希望白馬暴怒之下掙脫犁具,揚長而去。但它被馴服了,聽從柯長工的隨意折騰。我躲到樹叢中,向馬扔土塊,但土塊落在水田里根本起不到驚嚇的作用,更無法激怒它。犁完了一畦地,柯長工累壞了,把馬放到山坡上。但馬對沾滿了泥土的草根本不感興趣,寧愿餓著肚皮也不啃。
我對闕先鋒說,把馬交給我,我把它領(lǐng)到一個水草茂盛的地方。它需要一頓飽飯。
“它不是你家什么親戚,你少管閑事?!标I先鋒不相信我的好意,跑過來從柯長工手中奪過韁繩,把馬拴在一棵番石榴樹下。馬對身邊的草終于有了興趣,可是韁繩約束了它,根本夠不著。它啃了幾口番石榴樹葉,也許因為太苦澀,嚼了幾下還是吐了出來。我去河邊割了一捆嫩水草,馬歡快地用舌頭卷進嘴里。
“你對它好也沒有用。趁它還有點肉,春耕后就宰了?!标I先鋒說。
不僅犁地,柯長工還讓馬馱肥料和糞土。沉重的大糞壓彎了它的腰,糞便還將它濺了一身,馬背和馬脖子上的糞便一塊一塊的,像巨大的吸血蟲一樣侵蝕著馬的軀體。兩條馬腿上還長著毒瘡,碩大的綠蒼蠅在它的肉體上死纏爛磨。柯長工只管讓馬干活,不管它死活,甚至不屑給它吃一頓飽草。馬越來越消瘦,很快連馬腿上的肉也似乎被人削走了,只剩下皮包骨頭。這令我心如刀絞。
柯長工將闕先鋒家門右側(cè)一間廢棄的牛欄改造成馬廄,屋頂漏雨的瓦片被換成了干稻草,給空蕩蕩的門口安裝了一乘簡易木門,虛掩著,白馬不能忍受馬廄里的黑暗和孤獨,經(jīng)常用嘴將門拱開,把馬頭從門縫里伸出來。
這天夜里,月黑人靜,連狗也懶得叫吠。我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仿佛聽到馬在低聲嘶叫,就在窗外,似乎是呼叫我的名字。我一骨碌爬起來,推開門,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團的漆黑。但呼叫聲在前面引誘我。跟隨著呼叫聲,我闖進了馬廄。黑暗里我看到了一團白。是的,是白馬。眼睛雪亮,渾身是光。我們四目相對。我伸手試圖撫摸它。它卻畏縮后退了兩步。我站在它的跟前,一動不動,如果它不信任我,我將一直這樣。我心里有很多話要對它說,我已經(jīng)原諒它了,即使它已經(jīng)風(fēng)燭殘年,不能馳騁沙場,但它依然是一匹戰(zhàn)馬,不應(yīng)該屬于這里。
“我?guī)汶x開這里。”我輕聲地對它說。
但白馬還是對我保持了警戒,除了偶爾搖晃腦袋,對我毫無親近的舉動。闕先鋒和柯長工的鼾聲此起彼伏。在馬廄里,我站了很久,與馬對視著。忽然傳來柯長工熟悉的咳嗽聲,每到四更他都要起來抽水煙。馬仿佛受了驚嚇,要掙脫韁繩。我輕聲安慰它:“別怕?!蔽矣窒蛩斐隽耸?。這一次,它沒有畏縮,將頭伸向了我。我撫摸它的臉,眼睛,鼻子,嘴唇……它變得很溫馴,還用舌頭舔我的手。
時機到了。我解拴繩,輕輕地牽著馬離開馬廄,躡手躡腳,穿過一戶又一戶的人家,沿著村后通往山里的小路,神不知鬼不覺地越走越遠。
白馬順從我的牽引,我一直將它帶到山后。盡管夜色漆黑,但我們都認(rèn)得出泛白的路。這些路,這些山,我都很熟悉。我們越走越快,離米莊越來越遠了。我試圖騎到馬背上去,馬沒有反對。我借助溝壑終于再次騎到了馬背上,抓住韁繩,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搖搖晃晃地前進。
盡管出逃是如此匆促,但我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zhǔn)備。這么多年來,我一直等待一匹馬的到來。只要馬一出現(xiàn),我便可以即日啟程。我要騎著馬回到北方,尋找失散的母親和弟弟,讓馬回到它應(yīng)該待的草原。我們翻過烏山,越過小米河,米莊已經(jīng)在山的另一邊。再翻越兩座山,就是另一個鎮(zhèn)的地界。天亮之前,我們能到達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沒有誰認(rèn)得出我,也沒有人知道白馬的來歷。從此我們遠走高飛。
然而,當(dāng)我騎馬越過枇杷河的時候,突然想到了病入膏肓的祖父。那一瞬間,我感覺到自己凝固在空中。
我和祖父用了六年的時間才從陌生人變成了祖孫。盡管我們關(guān)系不好,但也相依為命。為了我,他沒少吃苦頭。我渴望回到河南,回到鴿山煤礦區(qū)尋找母親和弟弟。孤獨感襲來,或受到了委屈,我便往村外奔走。我一次次離家出走,沿著大路朝陸川火車站的方向奔跑。但每一次,都被祖父追回來。他的奔跑能力比我還強,還快。他赤裸著上身,打著赤腳,一只手搖著葵扇,一只手提著寬松的褲頭。一邊奔跑一邊為自己驅(qū)熱,像一匹老馬,堅忍不拔,窮追不舍,我根本擺脫不了他。那時候,我想,如果我有一匹馬,他就望塵莫及,死了那條心。我把自己當(dāng)成一匹馬,自己拍打自己的屁股,吆喝自己奔跑。最遠的一次,日夜兼程,在晨光中終于抵達陸川火車站,只需要再過半小時,開往鄭州的火車便進站了。待我爬上火車,便大功告成。我暗自歡喜。可是,當(dāng)我回頭時,遠遠看到手持葵扇的祖父正尾隨而至。一個老朽的前騎兵,用腳趕路的速度和耐力令人瞠目結(jié)舌。我又一次被他抓了回去。每次被抓回去,他都將我打得半死,但我從不屈服。在米莊六年,是我與祖父斗勇斗狠的六年,是出走與反出走較量的六年。只有一次,不是因為我的出走而共同走在一條路上,而是我半夜患急疾,祖父背著我翻山越嶺,呼呼疾走。這是一條荊棘叢生的捷徑。途中,正是跨越我眼前這條枇杷河,左腳落地時滑倒了,猶如馬失前蹄。我聽到了從他左腳發(fā)出的清晰的骨折聲。我在他的背上,感覺到了他瘦削的軀體發(fā)出的一陣陣痙攣,像挨了刀子。他雙手插到泥土里,掙扎著爬起來,背著我踉踉蹌蹌地繼續(xù)奔跑。那時候,我感覺像騎馬,風(fēng)馳電掣,又搖搖晃晃。當(dāng)他把我送到鎮(zhèn)衛(wèi)生院時,他累倒在急診室,左腳因骨折而變形了,從此他變成了瘸子。我也不再幻想靠自己兩條腿出走,必須騎馬。而且只有騎馬,才能克服囊中羞澀的困境,遠走高飛。然而,現(xiàn)在,祖父患肺癌,已經(jīng)時日無多。因為這匹馬,我和他似乎達成了和解。我焉能丟下他不管?
我勒馬猶豫了很久。黑暗中有夜鳥飛過,有陌生的野獸吼叫,山巒疊嶂,樹影重重,如千軍萬馬……天際出現(xiàn)了晨曦。一陣風(fēng)吹過,山林驟響,我依稀聞到了祖父身上死亡的氣息,像腐爛的泥土,像河流里的枯枝敗葉。
我從馬上跳下來,從懷里拿出一幅我精心繪制的中國地圖,打開手電筒,把地圖展示出白馬看,并用我自學(xué)的地理知識給它指點迷津:“看,往陸川方向,沿著黎湛鐵路,往柳州、桂林,出湖南,沿著京廣線,一直往北,過長江、黃河……”
白馬似乎聽明白了,向我點了點頭。我收起地圖,放開韁繩,用力拍了拍馬的屁股,命令它:“快跑!不要回頭!”
馬獲得了自由,像一道白光往前歡快地奔跑起來,仿佛它等待這一刻已經(jīng)太久了。
等馬在黑暗里消失了好一會,估計它跑遠了,再也找不到回頭的路,我才轉(zhuǎn)身,越過枇杷河,走過一片原野,翻越沉睡的烏山……終于,米莊又重新回到了山的這一邊。
村里的人剛剛蘇醒過來。他們壓根就不知道昨晚的世界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一直生活在愚昧和閉塞之中。
祖父依然躺在床榻上。我聽到了他在新的一天里的第一聲呻吟。他還活著,讓我驚喜。我在窗外朝他叫了一聲:“騎兵,早上好!”
祖父肯定對我給予他的新稱謂受寵若驚,而且也無法理解我的好心情。
“如果有一匹馬,誰愿意死在床上?”祖父說。他不止一次這樣說了,但這是第一次對我說這句話。他終于愿意跟我平起平坐地說話了。
我說:“可惜,馬離開了我們?!?/p>
祖父說:“我知道,它的氣味一消失,我就醒了過來。我聞不到它的氣味了,說明它離我很遠了?!?/p>
我說:“它早應(yīng)該逃離這個地方?!?/p>
祖父說:“它會回來的。人老了糊涂,馬也一樣?!?/p>
我說:“它是戰(zhàn)馬。闕先鋒卻像牲畜一樣待它,還要宰殺它,吃它的肉啃它的骨頭。它不會回來的……”
祖父說:“它不是什么戰(zhàn)馬,它只是一匹普普通通的蠢馬,跟豬一樣?!?/p>
祖父肯定又迷糊了。我才不相信他。但這個時候我不愿意跟他爭吵。
祖父說:“一匹快要老死的馬……我也快死了。”
死也阻止不了馬對自由的向往,我心里想,騎手應(yīng)該能理解一匹戰(zhàn)馬選擇怎樣的歸宿。此刻白馬已經(jīng)自由了。它正奔向北方大草原,那兒才是它最后的歸宿。
死是悲傷的。想起父親,我的悲傷就像黎明前的黑色那么濃烈。
祖父把天聊死了。我們又陷入了緘默。
毫無意外,是柯長工首先發(fā)現(xiàn)馬不見了。他大呼小叫起來。闕先鋒慌慌張張跑出來,發(fā)現(xiàn)馬廄空蕩蕩的,瞬間震怒了。
“到底是誰偷了我的馬?”
闕先鋒和柯長工一邊分析,一邊猜測,還揮舞著屠刀惡狠狠地向潛在的作案者發(fā)出嚴(yán)厲警告??墒?,剛一覺醒來,誰也不愿意背上一個盜馬賊的黑鍋。他們紛紛為自己開脫。為了洗清自己,他們還爭相向闕先鋒描述昨夜的夢境。一時間,各種各樣稀奇古怪、匪夷所思、荒誕離奇的夢境被他們呈現(xiàn)出來,有可笑的,有可悲的,有傷心的,有驚悚的,掉到了深淵,看到了鬼神,遇見了先人……
我心里既暗喜,又緊張,生怕暴露了自己。這時候,白馬應(yīng)該到達另一個鎮(zhèn)。如果馬不停蹄,一直往北,晌午時分便能應(yīng)該到達陸川縣界,然后,它會按照銘記在腦海里的地圖的指引一直往北走。對一匹馬來說,沒有比獲得自由更重要了。闕先鋒走到我的身邊懷疑地看著我。我趕緊向他描述昨晚我的夢境。虛構(gòu)夢境對我來說輕而易舉。
“昨晚我夢見一群白馬來到米莊,我數(shù)了數(shù),共十七匹,它們挨家挨戶地搜,最后發(fā)現(xiàn)并帶走了你家的馬。”我說,“我追上它們,要它們把你家的馬留下。可是我被領(lǐng)頭的馬踢了一腳,它警告我不要多管閑事……我便痛醒了。”
我把右腳的褲筒提起來,闕先鋒果然看到我的右小腿有一塊黑色的嶄新的瘀傷。
“夢里被馬踢的?!蔽艺f。
闕先鋒說:“只有你的夢境最真實可信?!?/p>
其實,昨晚我的真實夢境是看到母親騎馬回到了米莊。一匹棗紅色的健壯的母馬。弟弟躲在她的身后,在馬上怯生生地叫我“哥哥”。我大喜過望,從夢中醒過來,才偷偷潛入馬廄的。
正當(dāng)我為自己擺脫懷疑而得意時,他們發(fā)出了一陣欣喜的驚叫。
原來是,白馬回來了!從昨晚離開的路,原路返回,徑直回到馬廄,回到困它的黑暗而孤獨的地方。與離開時不同,它的肚皮鼓了起來,那是吃了夜草的緣故。闕先鋒大喜過望:“我總算沒有白白損失一百八十塊錢?!?/p>
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它一邊撒尿,一邊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后低頭嗅了嗅地上流淌的尿液,抖了抖脖子上的蚊蟲,從容,灑脫,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
我一下子蔫了。
柯長工讓白馬馱著兩籮筐的石頭從我家門口經(jīng)過。白馬喘著粗氣,艱難地邁著腳步。寂靜的午后,從屋子里傳來祖父垂死的聲音。
“你給我把石頭卸下來?!?/p>
柯長工聽明白了,是病榻上的祖父給他下達命令。他無意執(zhí)行,回答說,闕先鋒要用白色的石頭砌一間像馬廄一樣大的浴室。他受夠小浴室了。
祖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馬的腰桿快被壓斷了,一匹戰(zhàn)馬沒有了腰桿,你不如殺了它。
柯長工說,闕先鋒說了,馬還有一些力氣,還能干活,還舍不得殺。
祖父無可奈何,又嘆息道:“如果有一匹馬,誰愿意死在床上?”
昨夜一場雨后,闕先鋒家的豬圈倒塌了。柯長工把三只臭烘烘的豬關(guān)進馬廄,鳩占鵲巢,三只豬合力將白馬拱到角落里,還將它的腳咬得傷痕累累。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但又無能為力,柯長工似乎已經(jīng)懷疑我,處處提防著我。有時候,夜里起來抽煙時順便去馬廄看一下,給馬添一把稻草,還把熟睡的豬驚醒,引起一陣鬧哄哄的騷動。
這樣的夜晚我根本無法安睡。
這一天午后,米莊來了一個陌生人。不像是高州的豬販子、牛販子。來人個子很高,腰板筆直,穿著綠軍裝,但額頭和臉部嚴(yán)重?zé)齻斡罅粝碌陌毯埏@得滿目瘡痍,還胡子拉碴,說話也不利索,點名道姓要找闕先鋒。
“我終于聞到馬的氣味了?!眮砣苏f,“我是循著氣味來到這里的。”
闕先鋒認(rèn)出了他,鄙視地將他攔在馬廄之外。
“你是不是要把馬贖回去?”
陌生人從口袋里摸出一堆一毛、兩毛的紙幣,在眾目睽睽之下數(shù)清楚了,一共一百八十塊錢。
“我不能沒有這匹馬。它是我的命?,F(xiàn)在我要把我的命贖回去?!蹦吧苏f。
我仔細辨認(rèn)。他應(yīng)該就是六年前在鴿山煤礦騎馬來的軍人。舉手投足很像。但臉部無法確認(rèn)。他不應(yīng)該那么瘦,也不應(yīng)該如此謙卑。
闕先鋒果然是一個守信用的賭徒。從來人手里取過錢,數(shù)了數(shù),很滿意地對來人說:“馬在馬廄里,你可以要回去了。”
來人從馬廄里把馬牽出來,在陽光下,白馬顯得又臟又老,眼神疲倦,身上到處是潰爛的疔瘡,蒼蠅和蚊蟲對它死纏爛打,迫不及待要瓜分它的肉體。
來人痛心疾首地說:“半月不見,它竟瘦成這樣了!”
闕先鋒對來人說,本來明天我要宰了它賣它的肉,啃它的骨頭。幸好,你來得及時——我也沒有什么損失。然后對我們說:“吃過馬肉的人都說,馬肉比豬肉差遠了,都散了吧。”
來人是真的傷了心,不說話,牽著馬默默往村口走。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我問他,你是當(dāng)兵的嗎?
來人不屑回答我。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有不規(guī)則的疤痕。那些疤痕里暗藏殺氣——只有騎兵才有的殺氣。
“你是從鴿山煤礦來嗎?見過我媽媽和弟弟嗎?”我怯怯地又問了一句。
他依然沒有回答我,但臉上有了一些慈愛和迷惘的表情,還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頭,然后走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摸過我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闕先鋒說過,很多賭徒的手指都不全。不是被人砍掉就是自殘??磥碚媸沁@樣。
我一直看著陌生人和他手里牽的白馬。馬跟他跟得很近,馬鼻子快要碰到他的背了,親近得像是一對父子。馬蹄與石板路撞擊發(fā)出的嘚嘚聲越來越模糊。他們快到河邊,要過石拱橋了。過了石拱橋便要轉(zhuǎn)彎,轉(zhuǎn)了彎就被一座山阻擋視線,我再也看不見白馬。
然而,陌生人竟然掉頭了。
他牽著馬回來了!眾人很吃驚,以為他遺落了重要的東西,或者有什么重要的話要對闕先鋒說。
他把馬牽進馬廄,虛掩上門,抬頭看了看天,然后對闕先鋒說:“我們再賭一把?!?/p>
他解開了綠軍裝的紐扣,里面還有一件因汗?jié)n浸泡而發(fā)黃的白背心。
闕先鋒說:“不賭了,你已經(jīng)把所有家當(dāng)都輸光,就只剩下一匹馬了,你還是回去吧。我也不愿意在我的地頭欺負你?!?/p>
天氣似乎并不好。烏云開始緩慢地集結(jié)。前天的天氣預(yù)報說,近日可能有臺風(fēng)。如果有,臺風(fēng)已在途中,乃至兵臨城下。
陌生人說:“按規(guī)矩,少廢話。”
米莊有史以來陣勢最大、圍觀者最多的賭局就在馬廄前擺開。一張小木桌,一副撲克牌,兩個嗜賭如命的賭徒展開了廝殺。從午后到黃昏,闕先鋒和陌生人的賭局撲朔迷離,讓圍觀者驚心動魄。有看得懂的,也有看不懂的。都知道賭注很大。米莊沒有欺負陌生人和外鄉(xiāng)人的習(xí)慣,那樣做會讓人瞧不起,會敗壞米莊的名聲。我們都希望單槍匹馬來到米莊的陌生人贏,把輸?shù)舻腻X贏回來,然后心安理得地牽走心愛的馬。然而,就連最愚蠢的人都看得出來,局勢漸漸對陌生人不利,他們都為陌生人捏一把汗。連我都暫時放下他究竟是不是鴿山煤礦區(qū)上的那個軍人的疑慮,暗中為他加油鼓勁,希望他能反敗為勝。
我們低聲提醒陌生人:臺風(fēng)來了……
我們是在暗示他:趕緊騎馬離開!
這匹馬對闕先鋒來說,真是可有可無。陌生人完全可以耍賴一次,當(dāng)這場賭博是一次玩笑,一次娛樂,在還沒分出勝負之前體面結(jié)束較量,闕先鋒也沒損失什么。如果陌生人要騎馬逃之夭夭,估計沒有人幫闕先鋒攔截他。即使是愚忠的柯長工,也應(yīng)該深明大義。
然而,陌生人并沒有終止賭局的意思。他在苦苦抵抗,闕先鋒乘勝追擊。
夜色將至,起風(fēng)了。陌生人終于從賭桌前站起來,悲愴地嘆息一聲,對闕先鋒說:“我輸了。現(xiàn)在,馬又屬于你的了。”
我們發(fā)出一陣惋惜。
陌生人果然把馬留下,然后決絕地離開米莊。不牽馬的時候,他邁腿走路的樣子很像軍人,但迎風(fēng)疾走,看起來他十分費勁,還有些慌張,似乎是從沒有見識過臺風(fēng)。過石拱橋時,夜色一下子將他淹沒。這個時候,我寧愿相信他就是鴿山煤礦上的那個軍人。可是,他什么也沒有告訴我。
在米莊贏得一場大捷,闕先鋒猶如衣錦還鄉(xiāng),莫名興奮,宣布明早宰馬,保證讓全村人免費喝上馬骨湯。村民興高采烈,奔走相告??麻L工連夜磨刀,刀鋒比月光還明亮。待到天明,他就會協(xié)助闕先鋒宰殺白馬。他會是一個好幫手。
臺風(fēng)過后,正需要殺一匹馬來驅(qū)散郁悶。他們終于將第一次品嘗到馬肉或馬骨湯,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
我決意再試一次。
我要丟下祖父不管了。反正,他快死了。死后,族里的人會將他處理掉??梢灶A(yù)見,葬禮肯定是馬馬虎虎,草草了事。即便是不離開,我也幫不上什么忙。
祖父,就此別過!
臺風(fēng)越來越弱,這是一次短促的路過的臺風(fēng)。第二次雞叫之后,我悄悄地潛入馬廄??墒?,白馬已經(jīng)不見蹤影。只剩下三頭熟睡的豬。
馬到底去哪里了呢?是不是闕先鋒提前動刀子?但剛才從闕先鋒和柯長工窗底下經(jīng)過時,他們?nèi)栽诤ㄈ淮笏暼缋住?/p>
是不是白馬聞訊連夜脫逃了?是不是另有其人將它放歸北方?
是的,肯定是這樣。我心里很欣慰,但很快產(chǎn)生了擔(dān)憂:白馬會不會天亮后又原路返回,像上一次那樣?
我明白了,它逃脫又返回的原因是已經(jīng)把這個馬廄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戀棧了,舍不得離開,直把他鄉(xiāng)當(dāng)故鄉(xiāng)。如果繼續(xù)這樣,將會令所有的營救都功敗垂成、前功盡棄。因此,我必須斷了它的念想和眷戀之所,讓它破釜沉舟,義無反顧。
我把馬廄點著了。火借風(fēng)勢,才一會便火光沖天。
我趕緊逃離現(xiàn)場,潛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祖父的床榻竟然空無一人,只剩下一張又黑又臭的爛棉被卷成一團,像一團馬糞。我用微弱的手電筒把房子搜了一遍,毫無祖父的蹤影。以奄奄一息的虛弱程度,他根本無力翻身下床,更不可能爬出房門。
一具垂死之軀能去哪里?我輕輕叫了一聲“爺爺”。這是我第一次叫他“爺爺”,叫得怯怯的,像生怕被對方嚴(yán)厲駁回??墒秋L(fēng)聲一下淹沒了我的呼喊。
我翻箱倒柜,發(fā)現(xiàn)馬鞍不翼而飛,連同祖父一起消失了。
我坐在祖父的床榻上沉思,已經(jīng)意想到了可能出現(xiàn)的瘋狂的一幕。那就是祖父回光返照,渾身充滿了力量,給白馬裝上馬鞍,騎著它遠走高飛了。
馬廄那邊人聲鼎沸。我裝作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鉆進人群里圍觀?;鹨呀?jīng)被撲滅,但馬廄燒得只剩下斷壁殘垣,那些燒過的木頭仍在冒煙。三頭豬已經(jīng)被燒死在馬廄里,散發(fā)著烤肉的味道。闕先鋒的怒吼和嚎叫壓制住了臺風(fēng)。村民們手持手電筒,照亮被燒過的空蕩蕩的馬廄,猜測是不是昨天那個陌生的賭徒殺了個回馬槍。闕先鋒斷然否定了這些根本不懂賭徒心理的無端猜測。
“雖然賭術(shù)不高明,但他是一個光明磊落、遵守規(guī)矩的人。”闕先鋒說。
他們又展開并不豐富奇特的想象力,做出了一些不著邊際的推測,令闕先鋒更加惱火,他對手持屠刀的柯長工潑口大罵??麻L工滿腹委屈,卻不敢辯解,只是責(zé)怪臺風(fēng)讓他放松了警惕,還有昨晚多喝了兩杯結(jié)果睡得太沉。他知道今早要殺馬的,手里還拿著一把明亮的屠刀呢。
“大火都快燒到屁股了,你還在睡!要不是我聽到了火燒馬廄的聲音,爬起來撲火,整個米莊都要被燒得精光!”闕先鋒訓(xùn)斥柯長工,將他貶損得一無是處。柯長工自知因一時疏忽犯了大錯,羞愧得無地自容。但正是這個愚蠢怯懦的家伙首先發(fā)現(xiàn)了丟失的白馬。
他指著天空興奮地驚叫:“白馬!白馬在天上!”
所有人舉目仰視天空。
天空中亂云飛渡。云朵奇形怪狀,千姿百態(tài),既在隨機組合,又在支離破碎。那是臺風(fēng)過后的天空,像極一幅巨型抽象派水墨畫。
開始的時候,大家都對柯長工的話半信半疑,以為他是在為自己的失職推卸責(zé)任、轉(zhuǎn)移注意力:“說什么呀?馬在哪里?”柯長工信誓旦旦地說他看到白馬了,一再指著天空,胡喊亂嚎:“白馬,白馬!”我們不希望自己顯得比柯長工更加愚笨,瞪大眼睛,紛紛調(diào)整角度,奮力分辨。在大家還無法肯定的時候,柯長工又更加驚奇地說了一句:“白馬上騎著一個人!”
我們移動腳步,放下身段,謙卑地站在柯長工的身后,側(cè)著身,屏聲靜息,按照他的視角和描述仰望天空,終于看到了無邊的黑云里有一匹似是而非的白馬出沒其中。它張開了翅膀,自由、歡快地奔跑著,馬首高昂,白毛飄飄,若隱若現(xiàn)……
我也看到了,它被裝了閃閃發(fā)亮的馬鞍。馬背上果然騎著一個人,看上去老態(tài)龍鐘,卻手執(zhí)柴刀,殺氣騰騰,朝北而去,似乎正趕赴一場戰(zhàn)斗。
闕先鋒仰天哀嘆,狠狠地叫了一聲:“闕傳忠!”
一向憨厚老實的柯長工臉上堆滿了難得一見的狡詰和得意,像云朵背后的云朵。
他們恍然大悟,且驚且喜,且信且疑,對著天空,異口同聲地呼喊道:“闕傳忠!”
這一刻,祖父的名字響徹云宵。我頓時熱血沸騰,仿佛自己也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