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慧巖
199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非裔美國女性作家托尼·莫里森發(fā)表的第三部長篇小說《所羅門之歌》以奶娃(Milkman)的個人成長和自我追尋為中心,蘊含了豐富的黑人民間文化和傳統(tǒng),展現(xiàn)了美國黑人男性的成長歷程。麥肯·戴德家族是黑人群體的一個縮影。筆者擬從??碌臋嗔υ捳Z觀,尤其是全景敞視權力運作模式解讀老麥肯和麥肯二代不同的人生際遇,指出他們都喪失了應有的權力與話語權,在西方社會中是“失聲”者。正是由于兩代人的境遇,小麥肯(第三代麥肯)踏上了尋找民族之根的旅程。
“話語”,并不等同于“語言”,而是一種調控權力之流的規(guī)則系統(tǒng),無論這種權力是肯定的,還是司法的。??抡J為權力與話語是密不可分的雙胞胎。在《性史(第一卷)》,??抡f:“話語不會一直屈從于權力或反對它,也不會沉默。我們必須意識到話語的復雜性和不穩(wěn)定性,“話語既可以是權力的一種手段和效果,也可以是一個障礙、一個絆腳石、一個反抗點和一個對立策略的起點?!保ǜ??,1978:100)因此,權力一方面借助話語來實現(xiàn)自身價值,另一方面又影響和控制話語。
戴德家族姓氏的由來充分說明了在1869年白人文化占主流的美國社會中權力與話語的運作。戴德(Dead)諧音是“死”,任何人都不會選這個名字作為姓氏。但“奶娃”的祖父老麥肯·戴德在獲得人身自由去登記自由民時,被一個醉酒的白人軍官硬塞給了一個這樣的姓氏。因為他登記的證明文件上是這么寫的,即使他不樂意接受,也無可奈何,也無人知道他真正的姓名。即使第二代麥肯·戴德經濟上足夠富裕,也無法改變這一家族姓氏,直到第三代麥肯·戴德踏上家族尋根歷程,才獲知他們的祖先是飛翔的所羅門的后代。在白人社會里,即使法律上已規(guī)定黑人獲得了人身自由,在社會生活中黑人群體處于一種“失聲”狀態(tài)?!坝辛寺曇舯阌新房勺??!保ㄌm瑟,2002:3)像奶娃的母親和姐姐們那樣不出聲的“玩具娃娃”自然是沒有身份的客體,但吉他、小麥肯、派拉特這些黑人屬下的聲音及與聲音關聯(lián)的每種策略都有效嗎?答案是否定的。這種聲音無法產生說話的效果,因為無人傾聽,無人與之進行有意義的對話(朱剛,2006:485)。
雖然老麥肯·戴德無法改變其登記入冊的姓氏,但他是一個勤勞的人,期望通過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美好的未來。他花了16年的時間在門圖爾縣的荒地上建立起“林肯天堂”農莊,有“林肯總統(tǒng)”(母馬),“李將軍”(豬),“瑪麗·托德”(小母馬)和“尤利西斯·S.格蘭特”(奶牛)?!八赣H不識字,只知道親眼所見或親耳所聞的事情,但是他卻把某些歷史人物深深印在了麥肯的腦子里”。(莫里森,2010:53)按照福柯的理論,各種話語都處在某種權力的關系之中,它既不是國家主權和法律條文的延伸,也不是階級斗爭和社會革命的工具。它是“各種力量關系的、多形態(tài)的、流動性的場(field),在這個場中,產生了范圍廣遠但卻從未完全穩(wěn)定的統(tǒng)治效應?!保ǜ??,1980:49)權力在這個場力結構中表現(xiàn)為話語成為在爭奪控制主體過程的動力體和這個過程的總和。白人的權力老麥肯無法也從未想過反抗,他也從未想過爭奪話語權,只是憧憬著通過勤勞建立屬于自己的天堂。事實證明在以白人文化為主流的社會中逆來順受實現(xiàn)夢想無疑是癡人說夢,不再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傲挚咸焯谩北话兹寺訆Z了去,老麥肯忍無可忍,奮起反抗,但卻被人射殺了,“打到空中五英尺高……他們偷偷摸摸地從后邊走上來朝他開槍”,留下了兩個孤苦無依的孩子。在《性史(第一卷)》,福柯指出,“哪里有權力,哪里就有反抗”(???,1978)。另外,《權力與懲罰》這本書的開篇??陆o讀者提供了一個駭人聽聞的判決,接著引述了當時有關這次公開處決的詳細報道,讓讀者對當時的刑罰感到毛骨悚然。盡管由于社會形態(tài)、政治制度和政治信仰不同,刑罰或者十分嚴厲或者比較寬松,但都旨在達到矯正修補的目的,都要追究個人或集體的責任。(劉北成,26)
《所羅門之歌》發(fā)表于1977年,取材于《圣經·所羅門之歌》,傳說為公元10世紀英明睿智的希伯來國王所羅門所作,是一組富于戲劇性的愛情詩歌,亦被稱頌為“歌中之歌”。莫里森對《圣經》在內容和角色上進行了大膽的戲擬和顛覆,指出自美國南北戰(zhàn)爭后,雖然美國黑人的社會地位得到了大幅度的改善和提高,但黑白的“種族邊界”看似模糊卻仍然頑固地存在,使得事業(yè)有成的黑人也難逃卑賤感和無力感。第二代麥肯·戴德是成功黑人的代表,但也逃不過被白人權力規(guī)訓的命運。
老麥肯在農莊被白人射殺后,麥肯二代不得不獨立求生。童年跟隨老麥肯在門圖爾縣“林肯天堂”辛勤勞作的生活雖然是其美好的回憶,但隨著生活的推移,他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致去討論它了。換句話說,他的膚色上還是黑人,但已完全被白人規(guī)訓,適應當時社會的主流價值觀,麥肯二代這樣教育兒子奶娃“掌握財產。用你掌握的財產再去掌握別人的財產,這樣你就可以掌握你自己,也就可以掌握別人了”(莫里森,56)。他對待黑人同胞冷漠無情,“把鈔票給我撒下來,黑鬼,然后再對自己開槍”(25);對待老人孩子沒有任何同情心,把貧窮的貝恩斯太太和她的孫子們趕出出租屋,使他們流落街頭。第二代麥肯已經徹底摒棄了黑人傳統(tǒng)的美德,奉行金錢至上,唯利是圖。麥肯·戴德在剛剛25歲時,就已經是一個有產業(yè)的黑人,娶了城里唯一的黑人醫(yī)生的女兒,露絲·福斯特小姐。從此麥肯便住在“非醫(yī)生街”的豪宅里,周日下午會駕駛大型的“柏加”轎車出游,“是麥肯賞心悅目的一項十分重要的活動……一個飛黃騰達的任務的自滿自足的方式”(31)。在1936年,黑人當中像麥肯·戴德那樣生活富裕的簡直是鳳毛麟角,他是黑人中的成功人士。
白人射殺了老麥肯,搶奪其農場;麥肯二代現(xiàn)在則和白人一起壓榨黑人同胞。從??碌慕嵌葋砜?,白人對老麥肯進行的是肉體上懲罰,結果雖然還算有效,但不能讓人們從心底信服,造成負面的社會影響也大。福柯將懲罰分為幾個不同歷史階段。在《規(guī)訓與懲罰》的開篇,??抡宫F(xiàn)了一幅陰森恐怖、驚心動魄的酷刑場面,因為酷刑是肉體懲罰通常采用的形式。
第二代麥肯·戴德變成了黑人群體口中所謂的“成功人士”,脫離了黑人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但“他心里明白,他只是個黑人,不會分上一大杯羹,可是還有沒人想要的財產或是有些人不想讓猶太人或天主教徒染指的邊緣財產,或是還沒人認識到其價值的財產……當戰(zhàn)爭結束時,這種殘羹剩飯已經撒滿他的膝頭,沾滿他的雙手,把他的胃口撐得鼓鼓囊囊,成了便便大腹”(64)。老麥肯的悲慘遭遇大家有目共睹,但麥肯二代風光的生活背后也是黑人群體在以白人文化為主流的社會中的悲哀和無奈,即被規(guī)訓了的馴順的肉體(白人社會墮落價值觀的模仿者)。毛骨悚然的肉體懲罰已經過時,馴順的肉體迎合了時代潮流,這就是所謂的“權力力學”。他規(guī)定了人們如何控制其他人的肉體,通過所選的技術,按照預定的速度和效果,使后者不僅在“做什么”方面,而且在“怎么做”方面都符合前者的愿望;這樣紀律就制造出馴服的、訓練有素的肉體,“馴順的肉體”。(???,2004:156)整個西方社會就是一個“邊沁的環(huán)形監(jiān)獄”,黑人群體就是關在其中的囚犯;在這個監(jiān)獄中,沒有一個裝備整齊的獄卒,但黑人群體無時無刻都處在白人的監(jiān)視之下,使他們自覺按照白人的標準要求自己。麥肯二代是“馴順的肉體”的典型,而吉他的“七日”團體則是沒有被馴服或規(guī)訓的肉體。前者是黑人群體中的富人代表,后者則每天過著東躲西藏、朝不保夕的日子。
麥肯二代在白人社會的規(guī)訓下,衣食無憂,住著豪宅,有著令人羨慕的產業(yè),但其內心并不是真正的快樂,精神生活極度匱乏。與自己的親妹妹派拉特勢如水火,與妻子露絲幾十年無性生活,對待兩個女兒簡單粗暴,面對唯一的兒子奶娃(milkman)也心懷厭惡與不安。因此在周圍人的眼中,“他是一個難于接近的人——一個難以對付的人,臉上總是帶著一副冷漠的神色,讓人沒法隨便、自然地同他交談”(68)。他的寬大的綠色“柏加”在外人看來毫無真正的生氣可言,被稱為“麥肯·戴德的棺材”;他唯一熱愛的產業(yè)在黃昏暮靄中猶如一個個蹲伏著的鬼影,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一個既無財產又無土地的流浪漢”(27)。究其根源,在“邊沁的環(huán)形監(jiān)獄”規(guī)訓的西方社會中,以麥肯二代為代表的“馴順的肉體”雖然遵循了白人文化的價值觀,但他們始終處在社會的邊緣,“他是個黑人,不會分上一杯羹”(64)。
綜上所述,麥肯·戴德家族的兩代人都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權力與話語權:“失聲”的老麥肯悲慘地死在白人的槍口之下,體面的麥肯二代其實過著可悲的生活。一味地妥協(xié)避讓并不能引起白人統(tǒng)治者的憐憫,而對白人文化亦步亦趨也并不能融入以白人文化為首的主流社會。本文旨在警醒美國黑人群體在白人主流文化的籠罩下,只有沖破白人文化規(guī)訓的安逸牢籠,獲得真正的話語權,才能最終獲得自尊、自信以及民族的自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