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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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品
2016年3月19日,在北京798藝術區(qū)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舉行了一場題為“今日??隆钡膶W術對談,北京大學杜小真教授、中國人民大學吳瓊教授、首都師范大學汪民安教授圍繞著法國思想家米歇爾·??碌乃枷脒z產(chǎn)展開了討論。
杜小真以“異和權力”為主題,向聽眾分享了她閱讀??碌囊恍┬牡皿w會。在杜小真看來,??伦钭屓擞∠笊羁桃沧盍钊诵淖淼牡胤绞窃谟冢骸白儺惖母?隆?。她援引法國導演弗朗索瓦·蓋雅(Fran ois Caillat)為紀念??率攀廊苣甓瞥龅膫饔涬娪?《福柯反對他自己》 (Foucault contre lui même)來說明,自1940年代進入巴黎高師求學,直到1984年病逝,??鲁尸F(xiàn)的形象可謂千變?nèi)f化,他自己的生命活動及其學術著作從來并非固定不變而是變動不居的,他說的話、他做的事情總是在變化,永遠趨向于異。
杜小真指出,??聦τ诹鲃拥牟粩喔碌倪^程的嗜好,就另一方面來說,就是對于“確信”(certitude)的絕對的否定。??鲁3Uf他是“樂觀主義者”,而他的樂觀正是由此而來的。不同于一般人所講的“樂觀”——那指的是相信事情會變得越來越好,福柯的這種樂觀主義是真正的樂觀主義,他意指的是:我可以改變的東西這么多,這些東西是如此脆弱,它們是暫時的而非永恒的,它們更多地取決于復雜的歷史偶然性,而非必然的人類學恒量。
接著,杜小真將??略缒甑摹豆诺鋾r代瘋狂史》與他晚年的《性史》第一卷《求知之志》進行了比較,說明??略凇皺嗔Α眴栴}上的思想變異過程。??乱愿魇礁鳂拥牟煌绞教岢鲞@個問題,并且不斷改造自己的觀點,不斷發(fā)現(xiàn)權力檢查機制的新形式、新形態(tài),其最為引人入勝的發(fā)現(xiàn)是,權力實際上不僅僅是驅(qū)逐、排斥、禁止,權力也具有建構的性質(zhì),權力在不斷更新的爭論中派生出來。而對“權力的派生運動”的討論,幾乎貫穿了??碌拿坎恐?,貫穿了他在不同學科領域的研究。
杜小真強調(diào),??碌乃枷胱儺悜摲胖玫椒▏?0世紀新認識論的脈絡之中,并特別提到了出身于自然科學的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對??碌挠绊?。杜小真認為,法國的認識論與英美的認識論、德國的認識論是非常不同的,這種不同尤其體現(xiàn)在巴什拉的著作中,體現(xiàn)在他關于“認識論斷裂”的思想,以及關于“認識論的障礙”的思想:在認識的過程中,得出的結論是處處有斷裂、有更新的;認識主體不可能直接地認識一個對象,而必須要通過某種中介。??吕^承的是這樣一種認識論傳統(tǒng),他并不是要直接去達到對象,而是通過他的變異給大家一個方法,關于“我是如何去認識”的方法。這也是現(xiàn)代科學的發(fā)展(尤其是到了20世紀,對于很多認識對象,人是不能用肉眼直觀,而是要使用間接的科學技術作為中介)對于哲學的一種促進:任何認識都是一個間接的而且是無窮無盡的過程,而對象也是構建出來的。
杜小真進而談到思想與權力的關系問題。在??轮埃匾恼軐W思想的形象都是建構體系和學科,而這依靠的是作為理論路線和對世界的感知都是進行“肯定”的思想。??碌乃枷虢o出的是另外一種形象,在他那里,思想的任務不但是要驅(qū)除人們看不見的權力所掩蓋著的肯定的因素(你覺得那沒有壓迫、那不是壓迫,實際上是一種掩蓋著的肯定),更重要的是要保護,保護人的要反抗壓制的權力,保護人的要成為不一致的權力,這是把“否定”引入了自身的權力。
杜小真特別指出,??率且晃弧拔ㄎ镏髁x”的思想家,因為他極度關懷著現(xiàn)實,但杜小真又強調(diào),福柯作為唯物主義者,不僅是關注現(xiàn)實,而且是要不斷地否定現(xiàn)實。這也是??屡c通常的政治哲學、政治理論相對立的一種思考,這里也就引出了對于知識分子的任務的思考。知識分子在任何時候都不應該成為“現(xiàn)在”的代言人,而是要不斷構建新的政治對象,不斷地反現(xiàn)實也反自身。
杜小真最后談到了權力和解放的問題。她提出,??陋毺氐恼撌?,實際上是打開了一條求知之路,也就是說,你追求知識,在認識領域是要克服障礙的,或者說,是要經(jīng)過反抗權力的過程的。而求知之路實際上就是要在沖破認識論障礙的過程中解放你自己。??略?jīng)說過,權力無處不在,壓迫無所不在,這種分析顛覆了傳統(tǒng)的關于權力的看法。??绿岢龅奶貏e有意義的一點是,權力在每個人身上實際上都是個體的、特殊的,所以,真正的有效的反抗是反抗這樣的微觀權力,或者說,像??履菢釉谧晕易儺惖囊饬x上“反對自己”,也只有這樣的反抗成功,才能獲得真正的解放。
杜小真特別提到,保羅·利科 (Paul Ricoeur)受到??碌挠绊懀瑢懗觥蹲鳛樗叩淖晕摇?(Soi-meme comme un autre),按照他的觀點,一個人應把自我當作他者來看待,認識自我并呵護自我,將其當作藝術品來珍愛。杜小真將這種態(tài)度與解放聯(lián)系在一起,她提出,真正的解放正是個體的解放,是解放你自己,是要從你已經(jīng)習以為常的壓迫中解放出來,這也是最艱難、最根本的解放,這樣的解放不但需要勇氣,而且要依靠理性。而這種解放的可能條件,歸根結底是要尊重“異”。也就是說,每個人和每個人都不一樣,每個人的過去和現(xiàn)在也是不一樣的;尊重個體就是尊重個體的相異,真正的自由就是反抗任何壓制個體差異的權力,追求從這些權力中解放出來的自由。
吳瓊將20世紀的人文哲學(區(qū)別于分析哲學)劃分為三種大的類型。一種是英雄主義的,從胡塞爾到海德格爾,都帶有濃重的英雄主義氣質(zhì),他們要解決哲學的、理論的、思維的關鍵問題,要用哲學來給我們的思想世界提供堅實的基礎和全新的方向,有一種英雄主義的擔當。一種是市場主義的,這指的是其話語形態(tài)、討論問題的姿勢,帶有濃濃的迎合公眾和社會趣味的性質(zhì),在吳瓊看來,“美國人制造的學術泡沫”——后現(xiàn)代主義就是一種“媚俗的哲學”,而在巴黎剛獲解放的當口就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的宣告戳中每個人的心窩、令全巴黎為之潸然淚下的薩特,在20世紀60年代巴黎高師的特定情境下給自己整了一套看似艱澀卻并不必需的“理論盔甲”“用討好自己的方式來討好公眾”的拉康,也具有市場主義的性質(zhì)。
還有一種是先知主義的,這種哲學把我們的整個生命、整個生活徹底地連根拔起、拋向天空,吳瓊認為,在20世紀只有尼采和??碌恼軐W擁有這樣的力量,具有這樣的效果:我們在??碌哪曄露紩a(chǎn)生一種失重感——你不知道你會落在什么地方。在吳瓊看來,福柯進入中國的時間其實也不算短,但直到今天,??略谥袊€是沒有生根發(fā)芽,依然是一個“被流放的思想”。這種被流放性有點詭異,因為,我們今天還處在福柯所揭示的社會,我們還生活在福柯所要顛覆的那種生活狀態(tài),但我們從未讓福柯的思想真正變成我們思想的一部分,我們對這種思想的認知、領會依然還是十分淺顯的。
吳瓊提出,我們不能只把??庐斪鏖喿x的對象,我們要想想:??聦ξ覀儊碚f意味著什么?吳瓊認為,那是一種面對自我的生活的立場,是一道看待我們的世界的目光。他提供給我們一道審視“主體性”——這個近代思想、哲學、知識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至今還在統(tǒng)治我們的腦袋的“偉大的怪胎”——的目光,一道進入現(xiàn)代性的目光,他對醫(yī)院、監(jiān)獄那樣一種現(xiàn)代性建制的批評,他的現(xiàn)代性批判所走出來的路線,具有同是在進行現(xiàn)代性批判的列奧·施特勞斯所無法達到的深刻的透視性。
??逻€提供給我們一種進入世界內(nèi)部的技術。重要的并不是“什么叫權力”這樣的概念辨析,而是當權力作為進入我們世界的一種技術學的東西的時候,到底可以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啟示。正因如此,在20世紀70年代到90年代,福柯的思想能夠產(chǎn)生那樣巨大的影響,在眾多領域、學科中開啟范式變革、方法論的變革。
而在今天重新回來面對???,重要的是如何讓??虑度氲轿覀兊乃季S的內(nèi)部。吳瓊指出,所謂“福柯反對福柯”,實際上是一種內(nèi)在性的自我質(zhì)詢,不是說用一個晚期??路磳α硪粋€早期福柯,而是要我們學會自我本身的裂變。而??聦ΜF(xiàn)代性的批判也始終在采取這樣一種姿態(tài)。比如,他在對監(jiān)獄建制的討論中所涉及的現(xiàn)代性的敞視主義的社會,我們的理解是我們每個人都處在權力的監(jiān)視之下,我們通常想到的權力就只是政治權力,但對于??聛碚f,根本的還不是五環(huán)上的攝像頭,根本的是現(xiàn)代性這樣一套視覺的建制系統(tǒng)讓我們每個人學會了自己監(jiān)視自己,這才是“現(xiàn)代性的恐怖主義”。社會的治理、生命的治理的本質(zhì)就在于,讓我們把一種外在的規(guī)則內(nèi)化為自我監(jiān)視的律令,而這種把外在性內(nèi)化的非我化的過程,就形成了現(xiàn)代性的主體。
吳瓊最后談到,有人可能會對福柯的力量感到不適,當他把我們無情拔起、拋向天空的時候,卻不管我們會落在什么地方。但為什么我們需要一個先知主義的哲學家用他的手把你托起?你該怎么辦,是你自己的問題。而在你的頭落向巖石的瞬間,上帝之手是不會伸出來的。吳瓊表示,閱讀??聨Ыo他的感受就是這種暈眩感,然后在暈眩當中嘗試辨別一些方向。
在交流互動環(huán)節(jié),吳瓊進一步解釋了??滤鶐淼臅炑8?。他承認,對于生活在日常世界的我們來說,可能同一性是一種更具有安慰效果的哲學理念,因而我們對同一性的思想會更能產(chǎn)生親近感。但他強調(diào)先知主義的“連根拔起”所具有的重要性,那并不一定是解構,而是我們作為一個獨異者從世界中抽離出來,將要去往哪里我們并不知道,“結果會怎樣”是每個人接下來要各自面對的事情,但這種抽離是我們接下來要去做什么的出發(fā)點。??滤非蟮男Ч?,如果我們要思考極致的問題——生命、死亡,我們可能就需要從一個空無的地方開始,以此作為起點。
汪民安向聽眾分享了他之所以喜歡??碌膬牲c原因。第一點原因是,??略谡軐W史上的位置非常重要。歐洲近現(xiàn)代哲學的幾個關鍵人物:笛卡爾的核心主題是“人是什么”,一個普遍意義上的、一般意義上的、共通的人的本質(zhì)是什么;康德也是討論“人是什么”,但他討論的是具體的特殊的人是什么,此時此刻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是什么;而??掠懻摰牟⒉皇恰叭耸鞘裁础?,而是歷史是怎么一步一步地把我們造就成此時此刻的人,西方文明是如何一步一步把古希臘的人變成基督教的人再變成近代的人繼而變成今天的人。
??率窃趺从懻撨@個問題的呢?汪民安指出,雖然福柯的主題看上去千奇百怪、五花八門——是一位“戴面具的哲學家”,但他晚年的時候有一個說法,他聲稱自己的總主題是討論主體是怎么形成的。按照??碌淖V系學,有三種方式在塑造主體:其一,排斥的方式,我要成為我這樣的人、獲得我的主體性,我就要把和我不一樣的人排斥出去,以表示我是正常的人,比如,理性的人要把瘋子關起來,守法的人要把犯人關起來;其二,知識、學科的方式,??伦铍y的一本書——《詞與物》的主題就是,現(xiàn)代的“人”的形象、我們對于“人”的各種想象和知識,是通過各種各樣的人文學科一步一步地構造出來的,古希臘、中世紀并沒有這樣的概念,是到18世紀末19世紀初,隨著生物學、經(jīng)濟學、語言學等學科的不斷發(fā)展,才創(chuàng)造出現(xiàn)代意義上的人道主義的“人”的概念,主體的概念是被這樣的學科塑造出來的;其三,還有自己塑造自己的方式,??略谶@里講的是古希臘人把自己當成對象、客體來訓練、修煉,既有外在的權力來把自己塑造成一個主體,也可以通過刻苦的修身、反復繁重的自我訓練來把自己塑造為一個主體。??驴疾炝宋鞣轿拿魇飞线@幾種塑造主體的方式從古至今是如何變化的,從而共同塑造出今天的主體形象。這種人的譜系學和考古學,是??路浅>哂歇殑?chuàng)性的一個主題。
第二點原因是,??碌膶懽鞣绞礁挥绪攘Γ芍^前無古人。福柯在某種意義上既是哲學家,也是歷史學家,但在他之前,沒有人像他這樣寫瘋子的歷史、性的歷史、監(jiān)獄的歷史;他的這些著作和傳統(tǒng)的哲學著作也不一樣,歐洲傳統(tǒng)的思辨哲學的概念辨析與演繹會把一般的讀者擋在門外,但福柯的著作卻充滿文學性,具有感染力、敘事性、戲劇感,因而讀者是很容易進去的。而且,??旅繉懸槐緯玫亩际遣灰粯拥恼Z言風格和篇章結構,他會根據(jù)書的具體內(nèi)容來運用不同的語感和節(jié)奏。在汪民安看來,??碌拿恳槐緯伎胺Q藝術品,他的這種獨一無二的寫作風格在以前的學院里是會受到排斥的,如今的學院雖然接納福柯,但永遠也無法模仿??隆?/p>
杜小真將薩特與??伦髁藢Ρ?,在她看來,薩特雖然也很有勇氣,但他依然是一位追求統(tǒng)一、肯定的哲學家,而??碌恼鸷承跃驮谟?,他將“異”的思想推到極致。杜小真還以《紅樓夢》作喻,談了??屡c傳統(tǒng)哲學家的不同。《紅樓夢》這部作品本身實際上處處都是“俗”的東西,但最終在整體上卻給人一種“大雅”的感覺,杜小真表示,??乱步o她帶來這樣的感覺。??抡劦氖菍W院派最不喜歡的那些東西,但這些東西是確實存在的,生活在邊緣境遇的人們是真切地遭受壓迫的,而??铝瞬黄鸬牡胤骄驮谟冢砸环N平等而非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給予這些受壓迫者真正的同情。杜小真認為,哲學只有關注這樣的問題,關注這些“異”,關注身處邊緣之人,才是真正的大用,才是真正的雅,才是真正的超越性。
汪民安回應了“??碌闹鲗τ诂F(xiàn)實社會的弱勢群體有何意義”的問題。??聫娬{(diào)特殊性、獨異性的珍貴,如果你要合情發(fā)揮你的獨異性,那么,??绿岢龅膯栴}就很具有針對性。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履芙鉀Q一切問題,那是不可能的。汪民安還談道,??潞婉R克思在很多方面是有相近之處的,馬克思為無產(chǎn)階級說話,??聞t是為另外一個意義上的無產(chǎn)者說話,他們都為受到排斥的人說話;他們的差別在于,??赂嗟貜娬{(diào)文化方面的受壓制,而馬克思則更多地強調(diào)經(jīng)濟方面的受壓制,但實際上,這二者是有互補關系的。
汪民安最后提到,??峦砟甑囊粋€核心觀點是,我們要把自己變成一件藝術品,我們的生活本身就可以作為藝術品來加以塑造。福柯在談這個問題的時候,依然持有一種歷史的視野,他認為,自17世紀以來,我們所說的現(xiàn)代時期,歐洲文明主要是采取排斥和學科的方式來塑造主體,但在西方文明的歷史上,有幾個時期或時刻,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自己塑造自己的方式:古希臘時期、文藝復興時期,以及啟蒙時期的特定時刻,比如本雅明所研究的浪蕩子,波德萊爾、王爾德等藝術家,就曾狂熱地發(fā)明自己,但他們在西方現(xiàn)代歷史上僅僅是如曇花一現(xiàn)般短暫地閃耀了一下。在今天這個時代,要把自己塑造成藝術品,是很困難的;但基于他對福柯的理解和闡釋,汪民安試圖強調(diào),我們至少能夠保持一種態(tài)度、意愿、氣質(zhì),而這種態(tài)度是植根于我們每個人身上的。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 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