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閏月
內容摘要:日本的新元號“令和”出自日本古籍《萬葉集》“初春令月,氣淑風和”,但這句詩本身也化用了東漢張衡的《歸田賦》:“于是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币约皷|晉王羲之的《蘭亭序》:“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边@正顯示出日本的元號與漢文化不可分割的關系。以漢字為載體的元號制度傳入日本后漸漸與日本獨特的政治文化相互融合,在元號漢字的選擇上逐漸帶有日本獨有的特色。日本元號中的漢字使用情況正反映出漢字與日本文化融合的過程。
關鍵詞:元號 漢字 日本文化
一.日本元號制度的建立與發(fā)展
日本是世界上唯一仍然使用元號紀年的國家,上至天皇下至百姓,元號滲透進每一個日本人的生活中,并深刻影響著日本人的歷史觀和時間感覺,成為日本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眾所周知,元號制度始自中國。公元前140年,漢武帝即位翌年,首創(chuàng)元號“建元”。此后間隔大約七百年,時至中國唐代,日本國內處于變革時期,先后派遣十幾次遣唐使學習先進的中國文化。就在這一時期,中國的元號制度作為漢字文化的一部分與律令制度等一同傳入日本。據《日本書記》記載,日本最初的元號始于孝德天皇即位元年,即645年,元號為“大化”。
日本最初的元號從7世紀至今已有1300多年的歷史,其發(fā)展大致經歷了效仿中國的古代時期、幕府干涉的中世時期、“一世一元”的近現(xiàn)代時期以及“元號法”問世的戰(zhàn)后時期此四個時期。公元7世紀,經歷“乙巳之變”①的日本建立起了以天皇為最高統(tǒng)治中心的中央集權國家,為了鞏固皇權,天皇模仿唐代中國建立起了律令制度,其中就包括可以煥新人心、統(tǒng)合民意的元號制度。元號制度建立初期,皇室時常會將一些奇異的自然現(xiàn)象解釋為祥瑞之兆,并以此命名立為新元號。例如大化以后的8代天皇84年間,共計換元14次,皆與祥瑞有關。其用意應當在反復向國民傳達天皇乃天神之子孫,受天命即帝位的思想,維護新統(tǒng)治。
進入中世幕府時期后,國家的政治權利由天皇轉入幕府將軍手中,此時雖然元號在選定過程中會受到幕府的影響,但決定新元號的最終權利形式上仍由天皇持有。19世紀中后期日本開始近代化改革,因受到西方科學文化的沖擊,以往以吉兇之兆頻繁進行改元的做法越來越不被國民所理解,并且頻繁更換元號也給國民的生活帶來不便,于是在明治改元之際,維新政府模仿中國明清一帝一元的做法,提出了“一世一元”制,規(guī)定只在新天皇即位時改元,一代天皇只能使用一個元號。這一提倡在明治22年被寫進《皇室典范》②第十二條,并在明治42年發(fā)表的《登極令》③第二、三條中明確規(guī)定了“一世一元”的實施細則。至此,“一世一元”在法律明文上得到了完善。
在此基礎上,日本政府順利選出明治之后的“大正”、“昭和”新元號。但二戰(zhàn)結束后,根據駐日盟軍總司令的要求《皇室典范》等被廢止,元號制度失去了法律上的根據。但擁有上千年歷史的元號早已潛移默化地根植于日本國民的生活之中,因此元號的再法制化被提上國會議程。并在1980年4月的國會上以壓倒性的意見通過并成立了新的《元號法》。新成立的《元號法》仍堅持“一世一元”制,并規(guī)定新元號必須由內閣通過政令進行決定,同時承認當時正在使用的“昭和”元號的合法性。
二.日本元號漢字的出典范圍
日本的元號選擇用漢字作表記,不以假名或羅馬字替代。從文化現(xiàn)象上看,這是日本對傳統(tǒng)文化的尊重以及良好繼承。而從文字選擇上看,也是因為現(xiàn)代日語中的假名或羅馬字屬于表音文字,同音字過多容易發(fā)生歧義現(xiàn)象。而漢字作為表意文字在傳達信息時不易發(fā)生歧義,并且更加嚴肅權威。例如根據2007年日本文化廳文化部國語課以日本兩大報紙《朝日新聞》和《讀賣新聞》為對象進行的“漢字頻度數調查(報紙)”調查結果顯示,千字以內用于表達社會或政治方面內容的漢字占漢字使用總體的93%。由此可以看出,日語在發(fā)表權威性信息時通常會比較青睞于使用漢字來表達。這是因為漢字作為表意文字,在傳達信息時有著相當大的權威性。
日本元號漢字的選定有其既定的過程和規(guī)定。無論是王朝時代還是武家時代,元號都是由朝廷的儒官提出候補的元號,再由天皇敕定。其中平安時期的儒官以大江氏為主,到了平安后期藤原氏取代大江氏,而鐮倉時期以后尤其室町后期的應仁以后以菅原氏居多。根據1979年大平內閣的閣議報告“元號選定手續(xù)”的規(guī)定,元號的選定需要經過“候補元號的提出”“候補元號的整理”“草案的選定”“新元號的決定”四個階段。首先,由首相任命若干名知識分子提出2到5個候補元號,并說明其含義與出典。隨后總理府總務長官對候補元號進行整理討論,并將結果報告給內閣總理大臣。再由參眾議院的議長、副議長選擇其中一個候補,最后由內閣會議做出決定新元號的政令。但需要注意的是,候補元號必須滿足下面幾個條件:寓意符合國民理想;兩位漢字組成;易讀易寫;以前用過的元號或謚號要避免使用;沒有被俗用,例如人名地名企業(yè)名等。
受古代“中華帝國”的輻射影響,周邊“四夷”國家大多直接借用中國元號,而日本自“大化”以來,一直堅持建立自己獨立的元號,縱觀中日的元號歷史,兩國沒有在同一時期通用過相同的元號,但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兩國選用過相同的漢字作為元號。中國從漢武帝至清末共計使用元號354個④,日本從“大化”至今共計使用元號248個,兩國重復使用的元號共達32個,占中國元號總數的9%、日本元號總數的13%。其中中國先使用日本后使用的元號有26個,反之日本先使用中國后使用的有6個。
兩國重復使用的元號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是表明治世理想的元號,例如“天安”、“永和”“永歷”等,其次是宣傳天人思想的元號,例如“天祿”、“天和”、“天?!钡龋约皩Φ弁鮽€人品德要求的元號,例如“嘉慶”等。使用頻率最高的漢字分別為天(10次)、元(4次)、平(3次)、和(3次)等,這些漢字都是表達平和永世及宣傳天人思想的常用好字,因此得到反復利用。另外,兩國重復使用的元號大都時間上相去甚遠,并且作為兩個獨立的國家,應該可以排除兩國在元號選定上進行互相借鑒的可能性,而發(fā)生這種重復現(xiàn)象的原因,可以從他們的出典都是來自中國古籍這一點中找到答案。
除2019年4月1日公布的下一任天皇的新元號“令和”外,迄今為止日本所有的元號漢字皆取自中國古籍,且大半出自唐代以前的古籍。據森本氏的《日本年號大觀》統(tǒng)計,這些古籍共計77種,根據引用次數按順序可將其分為史、經、子、集、緯五大類。其中史書類23種,被引133次,被引十次以上的有《后漢書》(24次)、《漢書》(21次)、《晉書》(16次)等;經類雖然只有13種,但被引次數高達102次,被引十次以上的有《尚書》(35次)、《周易》(27次)、《詩經》(15次);子類種類多達25種,但被引次數只有50次,其中包括《藝文類聚》(9次)、《莊子》(4次)、《維城典訓》(4次)等;集類共計被引28次,其中25次出自《文選》;緯書類最少共計八種,被引13次。
這些典籍中被引次數最多的是《尚書》35次,其次為《周易》27次,《尚書》記錄了古代君臣的言行及政令,《周易》則是古代的占筮之書,二者都是儒家經典四書五經之一,其中包含了大量對國家和政治的哲學思考,對同樣受教于儒家文化的日本來說,在這樣的經典中尋找適合表明治世理想的元號漢字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三.日本元號中的常用漢字
從 “大化”至“平成”,約1400年間日本共計使用元號248個,平均五年半更換一次元號。若以天皇代數來計算,則平均一代天皇更換元號二到三次。其中因天皇即位更換元號83次,因發(fā)生祥瑞或災異現(xiàn)象更換元號131次,其他原因⑤更換元號29次。雖然后兩者數量上占大多數,但更換元號最根本的原因仍是新天皇即位,新天皇通過更換的新元號表明自己的治世理念,向外宣示國家獨立,對內促進國民一心。
日本的元號與古代中國的元號相同,大部分由兩位漢字組成。但也有例外:中國有西漢末年新朝建立者王莽的三字元號“始建國”,以及唐朝則天武后的四字元號“天冊萬歲”等。而日本于奈良時代749至770年間,就有連續(xù)五次使用四字元號的現(xiàn)象,并且其中四次都是因祥瑞換元,749年陸奧地區(qū)獻上黃金一事被視為祥瑞之兆故此換元為“天平感寶”,同年因東大寺大佛建成兼天皇即位換元為“天平勝寶”,757年宮中與駿河出現(xiàn)神蟲靈字故換元“天平寶字”,765年稱德天皇即位換元“天平神護”,767年宮中與駿河天空出現(xiàn)景云故換元為“神護景云”。但這樣的多字元號是極少數的,若以每個元號兩位漢字來計算,則日本元號中所使用的漢字字數至少應為496個,但實際上因為其中一些漢字被反復使用,所以實際元號中所使用的漢字只有73字。將其按使用次數降序排列如表1所示。
其中使用率最高(超二十次以上)的漢字包括“永(29次)、天(27次)、元(27次)、治(21次)、應(20次)、和(20次)”六位漢字,含有這些漢字的元號數量共計131個,占元號總數的52%。若觀察其字義,“永”意為“永久、永遠”,天意為“天神、上天”,元意為“開始、起端”,治意為“安定、太平”,應意為“應和、順應”,和意為“和順、平和”,都是顯示天皇乃天神之子,天皇受天命承大統(tǒng),以及祈愿長治久安的治世愿景的常用好字。將其與中國元號使用率最高(超20次以上)的漢字“元(46次)、永(34次)、建(26次)、天(21次)、和(21次)、平(20次)”(第九卷)相比,“永、天、元、和”是二者都常用的元號漢字,此四字都是可以表達帝王治世理想的常用好字。日本常用中國不常用的漢字為“治、應”二字,中國常用日本不常用的漢字為“建”字,這正反映出日本與中國政治文化的不同:在革命動亂和王朝更替比較頻繁的古代中國,帝王們通常會選擇較為振奮人心的積極果敢的漢字作為元號,例如以“建”字開頭的元號“建武”就曾被中國多個王朝反復使用,以此來展示帝王們建立強大的新王朝的決心。例如西燕帝慕容忠、東晉元帝司馬睿、西晉惠帝司馬衷、后趙武帝石虎、北魏北海王元顥、南朝齊明帝蕭鸞等都用過“建武”作為年號紀年。而在雖有內亂但無革命的日本,除個別時期,例如南北朝時期,天皇萬世一系的統(tǒng)治使得日本沒有使用過相同的元號,并且皇室更青睞于選用一些較為平穩(wěn)的祈愿長治久安、永世和順的漢字作為元號,例如剛剛結束的平成時代的“平成”就出自中國古籍《史記》中的“內平外成”以及《書經》中的“地平天成”,取其內外、天地都能和平的寓意。
若將其使用率最高的六位漢字按照字首字尾使用次數降序排列則如表二所示。
由表格數據可知,常用于字首是“天”、“永”、“元”,而常用于字尾的有“應”、“治”、“和”。其中最突出的是“天”與“和”兩位漢字?!疤臁弊衷谠栔械氖褂么螖倒灿?7次,全部位于元號字首,而“和”字在元號中的使用數量共計20次,其中有19次位于元號字尾,僅1次位于元號字首。從詞構成上看,這六位漢字都是單音節(jié)的成詞語素,本身具有一定的含義,但也可以和其他詞根組成新的詞匯。例如“天”在被當作元號漢字時,“天”字本身可以表達天皇乃天神子孫的統(tǒng)治思想,以及祈愿上天保佑國泰民安的美好愿景,同時“天”還可以和其他詞根結合形成復合詞?!疤臁弊鳛橐粋€名詞時,放在字首可以和其他詞跟組成狀中偏正型的復合詞,例如“天應(781-782年)”、天永(1110-1113年)”、“天和(1681-1684年)”等,或者放在字首作為被陳述的對象與后一詞根組成主謂型的復合詞。例如“天平(729-749年)”、“天長(824-834年)”、“天正(1573-1592年)”等。而“和”在被當作元號漢字時,單獨一個“和”既能表達對和平和順的美好愿景,同時“和”也是日本大和名族的簡稱。當“和”作為形容詞時,與其他詞根組成復合詞,則經常以中補型復合詞為主,放在字尾補充說明前一詞根。例如“永和(1375-1379年)”、“應和(961-964年)”、“元和(1615-1624年)”等,唯一將“和”放在字首的元號即元明天皇在位期間所使用的元號“和銅(708-715年)”。慶云五年(708年)日本的武藏國秩父郡地方向元明天皇進貢了天然黃銅,這意味著日本首次發(fā)現(xiàn)了屬于自己的天然銅礦,因此由原來的“慶云”換元為“和銅”。并于和銅元年(708年)開始鑄造日本最早的貨幣“和銅開彌”。這里的“和”應該意為大和名族,即意為日本,作為名詞與“銅”組成偏正結構的復合詞,意為“日本的銅”。于此相同,“永”、“元”、“應”、“治”四字都是在擁有本身含義的同時,又可以和其他詞組成或偏正結構或主謂結構的復合詞,這樣的漢字組詞空間大,因此不僅可以滿足元號的寓意要符合國民理想的甄選要求,而且可以避免元號的重復使用。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日本一共使用過248個元號,但元號漢字卻只有73字。因為這些漢字寓意好,組詞空間大,只需將這些漢字重復利用就可以有無數種元號可供選擇。此外,選擇上述這些漢字作為元號,不僅可以獲得這些漢字的出典文所蘊含的深意,還可以同時獲得漢字本身的含義,以及兩位漢字重新組合在一起的第三重含義。例如2019年新天皇即位更換的新元號“令和”,出自日本最早的詩歌集《萬葉集》中的“初春令月,氣淑風和”⑥,寓意每一個日本人都和對明天的希望一起,盛開出各自的花朵。在人們的美麗心靈相互靠近之中,文化誕生并成長。將“令月”與“風和”拆開并從中摘出“令”與“和”作為元號,“令”寓意“美好”,“和”寓意“和順”。而將“令和”二字放在一起,以形容詞“令”修飾名詞“和”,亦有“美好之大和”之意,即“美麗的日本”。短短兩位漢字的組合就讓人聯(lián)想到這三層含義,由此可以看出日本的元號不僅深受漢字文化的影響,而且在充分掌握漢字的組詞規(guī)則以及元號的命名技巧之上,不斷加入日本元素,使之融合成為日本文化的一部分,這也表現(xiàn)出日本文化不斷吸收融合外來文化的特點。
四.結語
近年來,國內外一些學者主張擺脫一國史觀,以跨地域的研究視角將目光聚集于東亞內部各地區(qū)之間的文化交涉活動上。長期以來,中國的經典古籍一直是東亞文化的核心之一。儒家的《論語》、司馬遷的《史記》、李白杜甫的詩句等潛移默化地成為了東亞地區(qū)人民共有的文化基因。漢字作為中國文化的載體穿梭于東亞各地區(qū)之間,并以古代中國為中心向外發(fā)散思想文化信息。
據《日本書記》記載,漢字書籍于3世紀末期經朝鮮半島傳入日本,至今已有1700多年歷史。這期間無論是中國還是日本,漢字的字音字形都慢慢發(fā)生了改變,但由于漢字表意文字的特性,其字義卻沒有發(fā)生太大變化。例如新元號中的“令”字,現(xiàn)代日語中有“りょう”和“れい”兩種讀音,字形也與現(xiàn)代漢語中的“令”稍有區(qū)別,但無論是在現(xiàn)代漢語還是日語中的“令”仍有“美好”的含義。如此一來,以漢字為載體的日本元號,不僅可以將元號中的所包含的日本國民的理想橫向宣傳至東亞其他國家,以元號紀年更可以將美好的治世理想縱向傳達給后代。而擁有這樣強大能量的信息源頭就蘊含在看似短短的兩位元號漢字之中,這既是日本文化的魅力,也是中國漢字的魅力,更是中國漢字與日本文化碰撞融合的魅力。
注 釋
①日本飛鳥時代,中大兄皇子、中臣鐮足等人暗殺蘇我入鹿,并消滅蘇我氏宗族的一場宮廷政變。之后,中大兄皇子改革了日本政治體制,史稱“大化革新”。
②《皇室典范》是日本一套規(guī)定皇位繼承順序等,與日本皇室的制度與結構相關的法律。
③登極令是日本于1909年(明治42年皇室令第1號)公布的,基于大日本帝國憲法期的“舊皇室典范”,對天皇的即位禮等做出規(guī)定的皇室令。
④此為狹義正統(tǒng)王朝元號的總個數。如果加上非正統(tǒng)王朝的元號個數則為537個。
⑤根據讖緯說在辛酉革命與甲子革令的年份進行換元等。
⑥出自日本最早的詩歌集《萬葉集》第五卷《梅花歌卅二首并序》。這是日本第一個出自日本古籍的元號,以往明確出處的元號皆出自于中國典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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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汪閏月,寧波大學外國語學院2017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