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欣
從記事兒起,奶奶推磨,我的影子經(jīng)常被拴在西倉房的門框上。所謂的西倉房,就是用土坯堆砌而成,房頂沒有吊棚,只是用板皮和羊草覆蓋而成,抬頭望去,幾道光亮擠進倉房,貼在裸露的房梁上。一張蜘蛛網(wǎng)顫顫悠悠掛在邊角,陰謀家一樣的黑蜘蛛,窺視倉房里的動向,在房架上來回布局。幾天工夫,精細(xì)的網(wǎng)被飛蟲侵蝕,本以為網(wǎng)絲亂了陣腳會漏洞百出,可小蟲越是掙脫,網(wǎng)絲則布滿周身。那只等候已久的黑蜘蛛,四平八穩(wěn)地爬過去,一頓美味佳肴在倉房的房梁上時有發(fā)生,演繹著生命本能的開始與謝幕。我在門口轉(zhuǎn)悠累了,坐在倉房的門檻上看蜘蛛網(wǎng)。老磨杵在倉房中央,冷冷注視著里邊的動向。那盤冰涼丑陋的老磨,每天拖著小腳奶奶凌亂的腳步,攆著媽媽的腳跟,發(fā)出吱呀呀難聽的聲音。我打小就不喜歡老磨,跟在奶奶身后,捂著耳朵,緊著鼻子,圍著磨盤轉(zhuǎn),氣哼哼瞪著老磨。有時,見奶奶小腳累得抬不起,我把兩只小手放在奶奶的后腰,聽著氣喘吁吁的奶奶夸兩句:“這孩子真懂事,快點長吧,長大了好幫奶奶推磨。”我不喜歡奶奶這句話。
再大一些,我更加討厭老磨,幾次拿起磚頭砸向老磨。結(jié)果,磚頭碎了,老磨,乜斜著,皺皺巴巴的‘臉讓我感到一絲恐懼。
六七十年代初,在六號屯,只有幾家有這樣的老磨,三四十戶人家要輪流使喚。東院的小云娘,西院的丁嬸,后街的張大娘,每每端著簸萁,或是拎著水筲來我家磨糧食,都夸老磨好使添活人。老磨,成了六號屯的功臣。
西倉房的老磨,從我記事兒時就盤在那里,聽奶奶說,老磨是爺爺?shù)母赣H留下的。我出生那年,爺爺去世。從此磨房穿梭著奶奶、爸爸和媽媽的身影,還有鄰里鄰居七大姑八大姨忙碌的腳步。
老磨是用兩塊石頭打造,鑿成兩盤大小一樣的石盤,上邊的一塊稱上扇,下邊的那塊稱下扇。中間鑿出規(guī)則的凸凹溝槽,下扇中間安置一根凸起的圓形鐵柱,上扇中間則有個圓形小孔,正好套進地盤凸起的鐵柱上,配成契合的石磨。石磨的地盤,固定在一定的高度,磨盤上扇,兩邊掛著兩根光溜溜的推碾棒,分別用扣繩套著。加工的食物有的是用大木盆掛在石磨上空,中間插一根木棒,動動木棒,木盆里的黃豆或是玉米,連湯帶水流到石磨上扇中間的圓孔。里面的糧食從小孔流到兩扇磨中間的槽溝里。在石磨的轉(zhuǎn)動下,上下兩扇的凸凹溝槽將糧食碾成粉末。有時也見奶奶把大鐵盆放在石磨上,盆里放個勺子,石磨里的糧食轉(zhuǎn)空了,就把盆里的糧食放到磨眼孔里一勺,老磨繼續(xù)無言的轉(zhuǎn)動。
中國歷史上,就有對石磨的描寫,宋代王禹偁有詩為證:“但存心里正,無愁眼下遲。若人輕著力,便是轉(zhuǎn)身時?!?可見,中國宋代就有加工糧食的磨。
現(xiàn)在人們生活水平提高了,糧食加工手段也由電磨取代石磨和碾子,但與石磨有關(guān)的記憶,依然封存。
那時家里的一頭小毛驢去地里干活,日落西山才回來,看著打蔫的小毛驢,奶奶會說:“小驢累一天了,讓它歇會兒吧?!庇谑菋寢尳幽U,沿著奶奶走過的磨道,聽老磨呻吟。
我厭惡的老磨每天完成使命,磨盤外,一圈坑洼的磨道,被奶奶和媽媽踩得發(fā)亮。奶奶的腳不是純粹裹出來的小腳,應(yīng)該說有些畸形,腳尖往里扣扣著,大腳趾向里勾勾著,腳特別小,比屯里幾個小腳老太太的腳板平整些,由于奶奶個子比較矮,往磨盤里填糧食時每次都翹腳,幾圈下來,奶奶的頭發(fā)貼在額前,皺紋里沁著汗珠,不時用衣袖來回擦拭。
小時候,我蹲在西倉房門檻上,看著趴在磨桿上的奶奶,瞅著她的小腳一步步往前倒騰,有時別別愣愣絆兩下,速度越來越慢。聽著奶奶粗重地喘氣聲,我喊道:“奶奶,歇會兒吧。”奶奶抬起頭看了看我,用粗糙的手,捶捶直不起來的腰,抱著磨桿繼續(xù)往前挪。老磨漠視奶奶,磨桿橫在胸前,磨道與奶奶對峙。每當(dāng)這時,我恨不得讓老磨消失。沒有這討厭的家伙,奶奶就不會這么累了。
再大一些,我開始懂事了,西倉房里又多了一串小腳印。爸爸說奶奶身體不好,推不動磨了,讓我在磨的另一頭幫著使勁兒。
我把磨桿頂在胸前,眼睛看著地面,使出吃奶的力氣。一條黃土磨道,奶奶在前我在后,老磨發(fā)出“吱呀呀”的聲音。
奶奶告訴我,她推磨時比我還小,腳上一雙黑布鞋,從大穿到小,最后四個腳趾頭全在外邊放風(fēng)。常年吃糠咽的生活,導(dǎo)致奶奶身體營養(yǎng)不良,兩只腳畸形向里扣扣著,走路搖晃不定。
我們姊妹四人,小時候都問過奶奶一個問題:“奶奶,你的腳為啥那樣小???你的腳長得咋那么難看呢?小腳走路多疼?。俊泵慨?dāng)這時,一聲嘆息從奶奶胸腔發(fā)出,自言自語地說:“你們這些孩子就是不知足啊,我們那時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你們好歹能囫圇個八分飽啊。” 奶奶就是不說她的小腳為什么那么小。
我的小腳,踏著奶奶的腳印,沿著磨道一步一步往前走。我不時抬起頭,順著毛草房的兩扇小窗戶往外瞅。陽光從窗縫擠進磨房,磨房里發(fā)霉的味道,在幾縷陽光中變得不再嗆嗓。我聽到了小鳥清脆的叫聲,那叫聲真好聽。我的心發(fā)顫:“奶奶,為什么家家都要推磨呢?腰都要累折了,咱們還得推多少年才不用推了呀?”我的心開始長草了。
“傻孩子,家家都要過日子啊,過日子就得干活啊,不干活就沒吃的啦,糧食是要脫衣服的,你爸媽要是多鏟幾條壟,咱家多打幾袋子糧食,就可以多賣些錢,買一頭大毛驢,那樣,咱們就不用抱著磨桿轉(zhuǎn)嘍?!?/p>
奶奶的話,讓失望的我更加失望。一陣暈眩襲來,我的小腦瓜里不知怎么灌進鉛,沉得脖梗子發(fā)硬,眼前開始冒金星。我蹲在磨道上干嘔,把心肝肺吐出來的節(jié)奏。奶奶說:“去門檻坐會兒吧,你還小,沒順過架呢,奶奶開始推磨時也迷昏吐呢,時間長了就好了,人啊,都是這樣過活的,等過幾年咱家日子寬松了,對嘍,那時你也該上學(xué)了,能端著書本讀書了?!?/p>
奶奶沿著磨道往前挪,往前挪,發(fā)白的黑布鞋,一雙翹翹的小腳來回倒騰,我看得更暈了,閉上了眼睛。
倉房外的鳥叫聲被風(fēng)吹得越來越遠,小鳥是飛過六號屯的后山坡往更遠的地方飛去,我要是只小鳥該多好。
我發(fā)脾氣扔下磨桿,風(fēng)一樣沖出倉房。身后傳來奶奶的絮叨:“你要是頭小驢就好了,蒙上眼蒙,怎么轉(zhuǎn)都不會迷昏。我琢磨不透,為啥小毛驢來回轉(zhuǎn)就不迷昏呢?我真能變成一頭小毛驢該多好。那樣,奶奶就不用拖著小腳推磨,也不會躺在炕上翻身都哼哼,媽媽也不用從地里回來,還得圍著老磨轉(zhuǎn)了。老磨實在太沉,跟日子一樣沒完沒了。
上中學(xué)后,老磨在我眼里不再是丑陋的東西,它是生命的延續(xù),也是時代的產(chǎn)物,更是我們家的支撐。被我們摸扶得光滑的磨桿,是日子。我不知道還要推多久,但我知道,那孔磨眼是家的靈魂,只要家不散不垮,它就永遠的磨轉(zhuǎn)下去。
坐在倉房門檻上,重新審視老磨。視線里奶奶的小腳,老犁一樣附在磨桿上身影,我的心被什么扎了一下,我又聽到了老磨呻吟,那聲音,既熟悉又陌生,當(dāng)磨孔擠出最后一滴淚,我的心,被一團團麻繩堵在心口。
滿頭是汗的奶奶,停下腳步,看著磨孔不再流出乳白色汁液,便清理老磨。老磨被奶奶洗臉,恢復(fù)原有樣子。我聽到奶奶和老磨發(fā)出一聲長吁。
六號屯那盤老磨,用苦難的眼神,不斷梳理我的命運與歲月。那些往事中的人和老物件,相交著,重疊著,祖祖輩輩,終是我永遠走不出的情結(jié)。
離開故鄉(xiāng)多年,心變野了,許多往事理不出記憶,特別是老磨。
(選自《吉林日報》2019.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