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里

有一種蒼茫浩瀚的迷戀，只屬于遼遠迥闊的古爾班通古特。少年心中那種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邊塞烽火，一直夢戀的那種絲路駝鈴、胡笳羌笛、狂風駿馬，這一切迷醉都是來自于古爾班通古特遼遠迥闊的召喚。

古爾班通古特戈壁荒漠上漫無邊際的清涼自五月漠風一個黃昏的掌心悄悄襲來，是那么隱約而快意，她仿佛無視我的存在，或者，她本來就是這么真誠；是這風的隨手一指，立刻把我指引入古爾班通古特荒涼到絕美的遼遠戈壁。黃昏空氣中是一些細小粒子的微涼，它能從你身體任何一個角度向你的心情進行滲透。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jīng)鲆?，迎著風在戈壁沙礫上奔跑，翻過一道又一道沙梁，梭梭、苦艾蒿、紅柳、胡揚也在這開始發(fā)綠的戈壁上奔跑。風把大漠這本書，每天早晨翻開一頁，到了晚上正好讀完這一頁；再到第二天早晨，又翻開新的一頁，如此周而復始、永不停息。我在這風中飄動，成了這本大書中的一莖梭草或者是一粒沙礫；在這風蝕地貌的千奇百怪中，伴隨風中黃羊一起在白云中漫游。一只蒼鷹，從高高的云空突然俯沖而下，一個低旋，旋而飛升，突破云層而逝；我的心也隨著這只蒼鷹穿透一朵白云。

我執(zhí)意要沿著這個戈壁的黃昏一直走到古爾班通古特之夜的深處。這是我一生中的少年心結，一個必須要走過的結；要不然，我已經(jīng)跳入了一朵白云的心，一定會升起太多對不起古爾班通古特美意的落寞。白云和霞彩簇擁我迎著漠野奔跑，沿著黃昏的風，不知不覺，已經(jīng)接近了遼遠之中的魔鬼城。

早晨的我，在白沙湖邊，冒昧地飲那沙草中清澈的泉，那種甘醇，一種綠草的氣息，呼喚風在我心中跳躍。中午的鳴沙山，將那些心生向往的鳴笛融匯在千百年前白云的故事里，成一種只能去擁抱的仰望。阿勒泰的完美，不僅僅是因為有了哈巴河、布爾津、吉木乃、福海，亦不僅僅是因為有了額爾齊思河、切爾木切克、白樺林、五彩灘、蝴喋溝、鹿王寨，我想，更完美的是因為阿勒泰把他的一大半都溫存在古爾班通古特之中的原委?，F(xiàn)在，我已經(jīng)穿越了福海，在這蒼茫茫之中，開始與魔鬼城對視。

透過黃昏的天光，云彩在蔚藍中流溢；那些白白的云朵，仿佛就在我的頭頂之上，云的邊緣透著無限霞彩。遙遠之處的鳥爾禾魔鬼城，仿佛那城堡之上，有一萬支戰(zhàn)隊，在這荒無人煙的天地間，迎著廣袤無垠的沙漠風，大聲吶喊。在這迷幻的吶喊之中，云朵挾裹著風，壓低了這個奢侈的黃昏。這些奔跑的云朵，仿佛是一支支攻城的戰(zhàn)隊，它們正向魔鬼城沖鋒而去。城堡上的戰(zhàn)隊，是那么寧靜地守候著，守候這即將到來的一場驚天動地的廝殺。這是一種白云霞彩之生命涌動與城堡戰(zhàn)士無畏于死亡的對接，這是時光之靈與沙海幽魂相互沖撞的圖騰。腳下的沙丘、沙包、沙桓、沙粒也開始奔跑，越來越快，它們與頭頂上的云彩一起，向魔鬼城上的遠古戰(zhàn)隊發(fā)起沖鋒，我奔跑的腳步已經(jīng)遠遠地被它們拋在后面，我成了一個掉隊的士兵，延著這支沖鋒的天地合一的戰(zhàn)隊，在風中的綠意與黃沙交織之中，只剩下必須向前沖鋒的唯一信念。

魔鬼城上的戰(zhàn)隊終于沉不住氣了，它們開始變化隊形，以迎接這場生死一懸、勝負終絕于此的千年對決。魔鬼城上的戰(zhàn)隊以千變萬化的海市蜃樓，展現(xiàn)出無與倫比的幻景。在這幻景之中，有遙遠的絲路駝隊，他們漢服胡茄、從容駿行；這一支遙遠的絲路駝隊走過了烽火臺、走過了馬橋故城、走過了西泉冶煉場、走過了土墩子大清真寺、走過了頭道溝……就這樣，一直走，駝隊的腳步永不停息，一直逆風向西。在這幻景之中，我仿佛看見北庭都護府的將軍，領著大隊軍馬在這狂風云影之中迎接并護送著這支駝隊；在北庭都護府戰(zhàn)隊所到之處，魔鬼城打開了高高的門，風與云紛紛讓道，仿佛一切都在為這支隊伍送行。

風更加強烈起來，云朵在這風中俯下身子、壓著地面奔跑，仿佛是即將攻入敵陣的遠古武士，在積蓄以全身之力進行一擊的沖鋒。這風中有寸草不生、一望無際的黃沙海浪；這風中有梭梭成林、紅柳張揚的恣意狂放；這風中有黃羊如織、駿馬如梭的奔騰吶喊。

魔鬼城上又一次狂暴大作、天昏地黑，仿佛第一輪攻城之戰(zhàn)已經(jīng)開始，一時間，金戈鐵馬、戰(zhàn)鼓陣陣、萬箭齊發(fā)、刀槍橫舞；千奇百怪的鳴叫排山倒海般地沖撞而來，這鳴叫之中有飛沙走石、痛哭流涕、人喊馬嘶、狼嗥虎嘯；千百萬只魔鬼從地獄跳了出來，魔鬼們從頭頂之上高高的風中，相互擠撞著俯沖而下，血口青面、張牙舞爪、尖聲怪叫、震耳欲聾，魔鬼們爭先恐后，仿佛是為了撕裂一切；大地在魔鬼的肆掠中，不停地顫抖；風中的戰(zhàn)士，卻毫不畏懼，在戰(zhàn)隊狂奔怒吼的刀砍斧劈中，魔鬼們的斷肢殘手在空中亂飛，無數(shù)個凄厲厲的慘叫，交織成一片地獄！

突然之間的一陣雨，打斷了這第一次攻城之戰(zhàn)。這陣雨來的是如此突然，仿佛是專門為了清洗魔鬼城戰(zhàn)場上倒下的將士的肉體、鮮血和靈魂。

這陣雨來的突然，去的也疾，我終于明白這是古爾班通古特之神垂憐萬物的禪意。陣雨之后，黃昏天空突然透明起來。在這透明之中，攻城的千萬云朵和魔鬼城上的遠古軍士都靜止下來。一切都在這浩大的透明之中靜穆著，這透明之中有片片綠洲與層層沙坡的犬牙交錯，這透明之中有低矮的梭梭草和高大風電機相互默守，這透明之中有胡楊琴的悠揚和黃羊蹄踩在這悠揚之聲中的顫音；一切是那么古老、那么自然，一切是那么沙垣綿延、萬籟俱寂；在這萬籟俱寂之中有機耕、電井、噴灌的歡歌笑語；在這歡歌笑語之中是綠波萬頃、生機盎然的想念。

哦，我遼遠的萬籟俱寂、生命罕至的古爾班通古特啊，你在我心里卻是那么萬馬奔騰、意趣叢生。

風再一次開始了快步走的節(jié)奏，天空中的云朵和大地上的草木又開始集聚，仿佛是為了第二次攻城在作準備。在這風云之巔與大漠曠野的相互聚集之中，我感受到無數(shù)生命的靈性與自由，她們自由地揮臂，將無數(shù)意念從風中、云中、沙礫中釋放出來；是她們把我置身于這縹緲無垠的霞彩里，將一種自豪、一種浪漫、一種眷念任意傾瀉；那些飄曳的白云不過是天山上圣女的衣裙；那些漫動的霞，不過是圣女們隨意而舞的彩帶；我延著這霞彩，我也開始在這天地間自由翱翔，我凌空的精神得到了無與倫比的洗禮。

魔鬼城上的遠古將士同這即將再次攻城的風云霞彩一樣，都在集聚。兩軍在即將接觸再戰(zhàn)的邊緣，相互排兵布陣。曾經(jīng)的生死一瞬之戰(zhàn)，沒有讓他們放棄對拼搏的享受。我已經(jīng)聽到炊煙的號角和兩陣對壘戰(zhàn)士的歌舞。在這樣的大戰(zhàn)之前，他們是那么視死如歸、從容不迫，他們一個在城上，一個在城下，開始對酒當歌，仿佛他們接下來的生死之搏不過是為了一種信念。城上和城下的人、彼此都沒有冤恨、沒有哀愁；他們如同兄弟，不過是隔了一城之戰(zhàn)、一葉之鋒、一沙之銳。他們相互之間，頻頻舉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聲對歌。是他們讓我領略到大漢遠古的軍士，在列列的雪風中、張開裂裂的嘴唇，用凍僵的雙手舉著鮮艷的戰(zhàn)旗，縱然只剩下區(qū)區(qū)十數(shù)人，也亦然堅守戰(zhàn)斗的那種豪情萬丈、視死如歸和必勝之念。

我也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舉起酒杯！我有一杯酒，足以醉風塵！在這逆逆的風中，我仿佛看見李白，他舉杯向天、長衫飄飄、向我走來，一邊吟唱：“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保ɡ畎住犊椭行小罚?，是啊，在漫漫大漠人生之中，一個人怎能沒有一杯酒呢？一個人又怎么能沒有一回醉??！黃庭堅也高歌而來，“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保S庭堅《寄黃幾復》），人生飄浮與奮爭，就仿佛這云彩之下與魔鬼城之上的風沙風暴的對決，勝利與失敗、流血與蒼涼，不必在意它的時候真的就是這么云淡煙輕。你看，城上守城的與城下攻城的軍士，他們是那么的愜意人生；他們都相互舉杯，他們把即將再次到來的生死對決當成了一次酣暢淋漓的快樂暢飲，把即將再次到來的刀砍斧劈當著了一次愜意溫暖的微醺，把即將再次到來的血流如柱當成了一次把酒言歡的沉醉。在這沉醉中，白居易也舉杯加入這場酒令：“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居易《問劉十九》）因為一杯酒，造就了多少情與動情的傳奇故事；因為一杯酒，造就了多少愛與哀愁的千姿百態(tài)；因為一杯酒，造就了多少夢與夢戀的山水輪回。李白再次行酒令：“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保ɡ畎住对孪陋氉谩罚┍茻o言人生，卻勝于一切感言，醉是歲月與人生之間最詩意的相伴。古人云：花看半開，酒飲微醺。三分微醉是一種“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的朦朧；三分微醉是一種“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的愉悅；“借酒澆愁愁更愁”的愁，不是酒的憂愁。三分醉，七分飽，十分對人是最好；古爾班通古特就是這么美意。我心中的那一杯酒，在這逆逆的風中，是那么深味。如梭的歲月之心中，每個人都應該保留一份對酒當歌、享受快意人生的豪邁。

在我曾經(jīng)少年的心中，總是有那么多良辰美景的愿望，總是那么多花開正艷的期待，總是有那么多患得患失的感慨；而現(xiàn)在，這一切在這不知不覺的酒令之中隨風相輕、依云相隱；夜色也在這不知不覺中翩然來臨。云在夜色的掩護下悄悄地隱伏到大漠的沙塵之中，一場即將再次對決的絕戰(zhàn)竟然成了遠古魔鬼城上的將士與城下攻城斗士之間的一次快意相逢和依依不舍的暢然離別。城上的與城下的，都是那么曠達地接受了這即將到來的星夜。也許，明天，他們又將要再次開始全新的生死拼殺；但現(xiàn)在，他們之間是那么的相互關照、相互依存。

風，開始如細如泣地低吟，這低吟里面有高山流水、十面懷春、懷鄉(xiāng)痛望和少男對少女的凝神，這低吟里面有琵琶寒蟬、悲悲切切、凄凄幽涼和少婦空對明月的梳妝。

延著這茫茫的、黑藍沉靛的夜幕，我仿佛與大漢的遠古將士們相互依偎到一起，他們是那么的青春、那么的溫暖、那么的帥真；他們那破裂的鎧甲與衣衫阻擋不了他們體溫中的熱血跳動，他們那閃亮的戰(zhàn)刀割不斷他們懷念故鄉(xiāng)和溫柔如初的思念，他們相互依偎在這漠漠的夜風之中，不為一次勝利得意、不為一杯醉酒歡喜，他們思念遠方的父母廟堂、兄弟姐妹，他們思念那些一同出生入死、已經(jīng)醉臥沙場、永遠不再醒來的戰(zhàn)友，他們不畏刀傷、不畏風痛、不懼雪寒，只為帝國的一片江山和一方平安而戰(zhàn)斗不息、無怨無悔。黑暗中一只糙裂的大手向我伸過來，他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握得那么緊，帶有一絲微微顫抖；這只手問我：走過這一生長長的風云漫路、你累么？經(jīng)過這一地坎坎的沙海塹道、你怕么？面對這一場又一場的刀血爭鋒、你恨么？我與之相握的手，已經(jīng)淚眼模糊，在這些默默的問詢中，我的手默默點頭。這只遠古大漢將士的手，已然告訴了我人生的堅守。

天空越來越釉黑，遼遠的古爾班通古特之夜用幾顆星指引著我，在這曠古的大漠之中飛奔向克拉瑪依。燈火遙遠的克拉瑪依仿佛是一只光芒閃爍的酒盅，在這曠古之夜里如同蓮花綻開的完美。

這是距離產生的美，只有不斷地縮短距離才能相擁這種美。正如遠古絲綢之路上的駝隊，他們用渾然忘我的跋涉，無論千重山、萬重水、億重沙，也一定要從起點走到終點，只有這樣才能完成東方和西方兩個世界的文明聯(lián)結。今天的我們對昨天的駝隊的理解太淺薄了，我們往往用我們世俗的人生來丈量他們昨日的追求，我們只知道他們那馬不停蹄的奔波是為了茶葉、絲綢和瓷器，我們不知道他們那生生不息、一代又一代人的相互追逐是為了歷史、明天和永恒。他們一路走去，我們卻不知道他們經(jīng)過多少熟悉與陌生的相遇和相契；他們一路走去，我們卻不知道他們感悟了多少動情與暢飲的相助和相知；他們一路走去，我們卻不知道他們領略了多少生死與尊重的相惜和相輝；他們一路走去，我們卻不知道在他們那汗水、血水、淚水的心中雋刻了多少相依和相思。他們就是這樣，一路向西；他們走得同大漢帝國的戰(zhàn)士一樣傳奇；他們憑借用腳步開拓出來的驛路，穿越天山，一直到走進一片無垠的天空。

現(xiàn)在，我步著駝隊曾經(jīng)的腳步終于穿過了克拉瑪依。是這支駝隊曾經(jīng)的腳步告訴我，要么做一個大漢遠古的士兵，戰(zhàn)死疆場是一種豪邁；要么，做駝隊中的一只駱駝，縱然倒在沙路曲折的途中也是一種興奮。追逐沙浪不是亢奮的借口，左顧右盼地走走停停更不能代表智慧人生。站在什么樣的高山上不重要，走在什么樣的沙地里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人一定要沿著一個目標一直往前走。

天光漸漸呈一種白釉霞彩，前方就是我即將到達的胡楊河了。古爾班通古特把晨光同月暈交織在一起，使你分不清這是月下大漠的朦朧之美、還是天堂青影的朝霞靈潤。

遼遠蒼茫的古爾班通古特在我的身后默默地注視著我，是那么肅穆厚重、質樸純粹和曠大完美；他用這清晨的新月之光告訴了你，一個夜晚也可能是一杯濃郁香醇的三生老酒，一句長樂未央、知足常樂和深深祝福。是他把我?guī)肷窆胖h相互交融的時空；而他以千年不枯的神態(tài)在梭梭草葉上不停地晃動億萬根手指，演奏悠長萬傾的琵琶胡笳協(xié)奏曲；他以這萬傾天籟留戀一個人、一段夜、一份情、一種純真。遼遠蒼茫的古爾班通古特之夜是最高貴、最純潔、最樸素、最悠遠的感動，是最浪漫、最動人、最敦實、最永恒的風情。

——選自中國西部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