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坂井洋史
摘要:普遍流傳的“巴金意象”及其在文學史敘述上的定位和評價都有些簡單化,沒有充分反映其人其文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巴金與覺慧的人物形象有著很大的距離,具有覺慧欠缺的某種“陰郁”的一面,是一個極為內(nèi)向的、內(nèi)省型的作家。如果沒有“陰郁的巴金”,《隨想錄》的深度就無法產(chǎn)生。充分意識到巴金的“深度”與“幅度”的閱讀和研究,可以更加愉悅,更加豐富,可以將“文學史”重寫為更活生生、更有人情味和魅力的立體化敘述。
關鍵詞:巴金;深度;幅度;陰郁
一
巴金這個作家不那么“單純”。無用贅言,世上一切所有的人都是其全部社會關系的總和,各自與現(xiàn)實歷史締結(jié)密切的關系而形成各自的“個人史”。那么,從本質(zhì)上而言,“單純的人”并不存在,人都是“不單純”的。因此,我在此所謂“單純”并不是缺乏深刻或復雜這一意義上的“單純”。我是想說:就巴金而言,普遍流傳于世上的“巴金意象”,以及他在文學史敘述上的定位和評價,都未免有些簡單化,沒有充分反映巴金其人、其文學及文學生活的復雜性和豐富性。
巴金大量的作品中最膾炙人口而且擁有巨大社會影響的,無疑是《家》。這部小說以巴金的四川成都老家為舞臺,家庭的構(gòu)成幾乎與現(xiàn)實李家的構(gòu)成一致;高覺新、高覺慧兄弟的境遇也與李堯枚、李堯棠(即巴金)兄弟的境遇重合……這是今天巴金的讀者都知道的“事實”,誰都無法否定。但是,這些“信息”對于《家》的閱讀有何用處?將存在于文本之外的各種信息(我們通常叫它為“事實”)綜合起來而構(gòu)成“語境”,把文本放在語境中,以擴大文本閱讀的可能性,跟作家平等的立場共同去“完成”文本,如此實證性閱讀或解讀式閱讀是學者專家的職業(yè)性閱讀。一般讀者的閱讀沒那么費事、復雜,他們并沒有非如此閱讀不可的必要和理由。他們翻開一部書,移情于扮演“英雄”的主人公之快樂或苦惱等心情,隨后體驗主人公身處的環(huán)境、他的戲劇性際遇(即不平坦的冒險歷程),驚心動魄,由此感到讀書的愉悅,就心滿意足,別無其他奢望。就作品和作者的關系而言,他們以為“作者之所以能夠描述得如此逼真,能夠洞察主人公的內(nèi)心,因為他把自己的親身經(jīng)驗如實挪用在主人公身上”,不再追究其虛實。
所謂“一般讀者”指的是現(xiàn)代社會所產(chǎn)生的“現(xiàn)代型讀者群體”。他們通過現(xiàn)代印刷技術(shù)大量生產(chǎn)出來、依靠漸趨擴大的交通網(wǎng)得以廣泛流通的書籍報刊雜志等新型文字媒體,而獨居在密室里跟作者締結(jié)虛擬的交流關系。他們看到冠在作品上的作者名字,就判斷“這部作品是這個作者所創(chuàng)作的”而絲毫不懷疑。其實,絕大部分讀者并不認識作者其人,對他們,印在作品頭一行的“作者名字”不會喚起任何“意義”,只是可以隨便替換的符號而已。用一句極端的話來說,對于偶然接觸到《家》、僅讀一次就把它扔掉、不一定繼續(xù)閱讀同一個“作者”作品的一般讀者的一次性閱讀而言,《家》的“作者”不妨是魯迅,亦可以是郭沫若,并不一定非巴金不可。我認為:《家》的“英雄”覺慧就是巴金、《家》的故事是巴金其人親身體驗過的、巴金讓覺慧重演自己的體驗……如此“誤會”之所以相當普遍的背景,就存在著“曖昧的作者”這一現(xiàn)代文學特有的情況的影響。我曾經(jīng)看到過一本“文壇逸話”之類的書說什么覺慧和鳴鳳之間的悲戀確是巴金和李家丫鬟之間發(fā)生過的“事實”。但是,這究竟是否事實,究竟是否訛傳,只有經(jīng)過一番嚴密的考證才能確定。即使有一個讀者對于這種“考據(jù)”并不感到興趣,從如此“謬誤”的前提甚至成見出發(fā)而閱讀《家》,其實作品給他帶來的感動也絲毫不會減少。不,“真有其事”的“保證”或許有可能獲得讀者的某種“信賴感”而增強讀后的感動也未可知。原來,文本是開放的場域,閱讀行為本來是自由的。那么,我們也沒有理由否定如此閱讀法。
暫且不問文本的開放性、閱讀的自由等學理性問題。我只想指出:歪曲現(xiàn)實的巴金其人形象的“巴金像”被廣泛認可的情況,對于希望深入閱讀巴金的作品、希望能夠接觸到其豐饒的世界以充實自己生活的認真閱讀,確實是一個障礙。不管有意或無意,散布歪曲的巴金像還是不能被允許的不道德行為。我也承認覺慧的性格、思考和行為的相當部分跟巴金的性格、思考和實際經(jīng)歷重合。但是,我多年來閱讀巴金作品而形成的印象,即我的“巴金像”,與覺慧的人物形象,還是有很大的距離。
覺慧這個人,純粹、開朗、心直口快,雖然還不成熟而缺乏深刻的思想,但看不過不公平,是一個充分具備正義感的可愛青年。那么現(xiàn)實的巴金如何?他也是封建大家庭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爺,不能斷言他身上一點也沒有覺慧那樣的性格。但是我卻覺得巴金還具有覺慧偏偏欠缺的某種“陰郁”的一面:“這幾年來我懷著這顆心走遍了世界,走遍了人心的沙漠,所得到的只是痛苦,痛苦的創(chuàng)痕……我有了這顆心以來,我追求光明,追求人間的愛,追求我理想中的英雄。到而今我的愛被人出賣,我的幻想完全破滅,剩下的依然是黑暗和孤獨。受慣了人們的凌辱,看慣了人間的慘劇?,F(xiàn)在,一切都受夠了??墒沁@一切總不能毀壞我的心,弄掉我的心,因為沒有得到母親的詛咒,這顆心是不會離開我的……媽媽,請你詛咒我罷,請你收回這顆心罷。我不要它了。”(《我的心》,1929年)
由于希求博愛的“心”在“沙漠”一樣無情的現(xiàn)實社會中受傷,1929年的巴金幾乎絕望而呻吟,一點也沒有隱瞞自己絕望的“陰郁”心情。翌年他卻在自我的孤立中看出了生命的積極意義,明朗的自我肯定就突出起來了:“孤立的個人在這世界中并不算得什么。我覺得我的個人的生命之發(fā)展是與群體的生命之發(fā)展,有連帶關系分離不開的。所以把個人的生命拿來為他人而放散,甚至為他人而犧牲,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我們把它們拿來分與他人,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為萬人乘坐的船是有的,而且會來的?!保ā丁葱腋5拇敌颉罚?930年)
但是如此明朗的情緒沒有持久。盡管因為發(fā)表《家》而加入了著名作家之列,巴金也沒有積極地肯定作為“作家”的自我,并不滿足于流行作家的地位,經(jīng)常被深深的懷疑捉住而不能自拔:“我現(xiàn)在準備把我的寫作生活結(jié)束了。我的痛苦,我的希望都要我放棄文學生活,不再從文字上卻從行為上找力量,不知道我究竟有沒有毅然放棄它的勇氣?!保ā丁措娨巍荡颉?,1932年)“我常常絕望地自問:難道我是注定了跟在文豪學士后面吶喊的么?難道我就不能做一件更有用的事情?……現(xiàn)在我的筆暫時放下了。雖然沉默也使人痛苦,但是我希望我能夠堅持著不再把我的筆提起來?!保ā丁闯谅浼敌蚨罚?934年)
當然,也有時候一線光明射向了巴金黯淡的內(nèi)心。他面向南國巨大的榕樹,驚嘆其旺盛的生命力。我們看1933年的著名散文《鳥的天堂》,就會驚訝它竟然充滿了那么明朗的氛圍:“這棵榕樹好像在把它的全部生命力展覽給我們看。那么多的綠葉,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點縫隙。翠綠的顏色明亮地在我們的眼前閃耀,似乎每一片樹葉上都有一個新的生命在顫動,這美麗的南國的樹!”這時巴金有可能感覺到自己內(nèi)部也充溢著豐富的、等待發(fā)散的生命力,而這個生命力遇到巨樹盡情放散著的生命力之際,就發(fā)生了某種感應共鳴吧?
還有一個巴金會突出“明朗”的契機,那是“友情”。特別是在1930年代,他不止一次強調(diào)友情之可貴。在他看來,友情是不需要報答的無私奉獻,跟開花和身體的呼吸一樣自然的生命力的表現(xiàn):“我的生活曾是悲苦的,黑暗的。然而朋友們把多量的愛,多量的歡樂,多量的眼淚都分給了我。這些東西是生存所必需的。這些不要報答的慷慨的施與,使我的生活里也有了溫暖,有了幸福。我默默地接受了他們。我并不曾說過一句感激的話,我也沒有做過一件報答的行為。但是朋友們卻不把自私的形容詞加到我的身上?!保ā杜笥选?,1933年)我覺得如此開朗的情緒確實跟覺慧身上的那種開朗性一脈相通。
但是巴金的“陰郁”扎根于他內(nèi)心的深奧處。他似乎終生沒有能夠擺脫偶爾來臨的明朗情緒也覆蓋不住的、隨時從內(nèi)心深奧處的“根”長出來而侵蝕心靈的那種“陰郁”:“我成天空談理想,卻束手看著別人受苦。我不能給饑餓的人一點飲食,給受凍的人一件衣服;我不能揩干哭泣的人臉上的眼淚。我吃著,談著,睡著,在無聊的空閑中浪費我的光陰……像這樣的一個人怎么能說是有生命?在我,若得不到豐富的、充實的生命,那么活著與死亡又有什么區(qū)別?”(《龍》,1941年)貫穿1941年的散文集《龍·虎·狗》的基調(diào)不是積極明朗的生命贊歌,而是消極陰郁的黯淡懷疑。
原來人的內(nèi)心里并存著“明朗”與“陰郁”那樣互不相容的不同性質(zhì),在反應外來的刺激之際,有時候開朗的一面會浮出來,有時候陰郁的一面會突出起來,這是人之常軌。巴金也不例外。他反復了如此一浮一沉的過程,而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作家逐步成熟起來的。特別是在其文學生涯的早期,巴金寫了不少充溢熱情、具有戲劇性故事的小說。這些作品的風格容易令人想象他的為人也同樣是充溢熱情的、外向型的。我的理解卻不然:巴金還是一個極為內(nèi)向的、內(nèi)省型的作家。
二
思考巴金的“虛像”與“實像”之間存在著的反差這一問題的時候,我就想到了巴金的朋友之一、詩人梁宗岱(1903-1983)的話。離我們不遠的時代甚至在同時代活動的作家,我們應該如何將他放在歷史性框架中加以理解?這些“近距離”的作家的理解和評價是否可能?如何可能?能否客觀?關于這些問題,梁宗岱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我們的慣性思維避免不了的一種陷阱,頗有見地。我認為,我們在思考本文開始部分所述巴金的歷史性評價的某種偏差這個問題之際,他的指點可以成為有效的參照:“同時代的意見大抵不流于過譽就是過毀?!蛴捎谧髌匪鑼懙纳畋容^和我們接近,因而我們很容易在里面找著我們深秘的祈向或擴大的影子;或由于作者是我們底知交,因而我們在他底作品里發(fā)現(xiàn)他所想表達而其實沒有成功的獨造的匠心:于是我們便難免放大這作品或作者底價值了?!保ā对囌撝庇X與表現(xiàn)》,1944年)乍看起來,這不過是常識性指點而已,但我覺得它仍然不失為敏銳的察覺。
關于近距離(時間或空間)的作家、作品,讀者可以擁有大量的信息。即使自己與作家之間并不存在“知交”那樣緊密的私人關系,也不妨與作家共享體驗和感受,因為他和作家同處于一個年代、一個環(huán)境,經(jīng)歷過同一個事件。這些豐富的信息,可以幫助讀者肆意在文本上“補充”“添加”文本中未被可視化的諸多因素。經(jīng)過如此一番閱讀,文本就會成為讀者確認自己記憶的旁證材料。那時,作者就會變成讀者自身的鏡像,作品也就被矮化為僅僅引出歷史事實和個人化記憶的資料。
我為什么提出這個話題呢?因為我總覺得對巴金《隨想錄》的評價恰如梁宗岱所說那樣“大抵不流于過譽就是過毀”,毀譽褒貶兩極分化非常明顯。肯定《隨想錄》價值的人一致贊賞它積極的一面,如對“講真話”的提倡、在風云變幻的1980年代思想解放運動的誠實記錄、像巴金那樣享有崇高的社會地位和聲望的著名作家也需要相當勇氣才能講出來的大膽發(fā)言等,進行高度評價。反之,批判《隨想錄》的人無不認為巴金的“懺悔”不徹底,思想缺乏深刻,文體欠缺修辭,太樸素甚至稚拙,也欠缺建設更好社會的具體方案,據(jù)此盡力貶低其價值。現(xiàn)在不去管這些評價是否妥當,但我總覺得這些評價,不問其屬于毀譽褒貶哪一方,均是僅看外化于《隨想錄》表層的、可視化的文字而對此加以評論而已。這與僅注目于巴金的“外向”“熱情”的一面,以此為據(jù)去理解他全部人格、性格的態(tài)度并無二致。
我們不是很容易忘記,只有未在文本的表層上可視化的“內(nèi)心”才能產(chǎn)生他一切眼看得到的“表現(xiàn)”此一簡單的機制嗎?原來巴金投向外界的積極話語,與充滿痛苦的內(nèi)心自我審視表里一體。盡管如此,我們也不是僅僅因為他孤獨且不斷的內(nèi)省和自我審視是眼看不見的不可視行為,就輕視甚至無視它嗎?我們不是僅僅從在文本表層被可視化的、顯而易見的一部分構(gòu)筑巴金意象嗎?我認為,如此構(gòu)筑起來的巴金意象,恰恰與由于把覺慧與巴金一視同仁而產(chǎn)生出來的外向、開朗、充滿熱情的巴金意象一樣,未免是片面的?!峨S想錄》決不是單純、稚拙的,而是深刻的、極具深度的文本。我認為,如果沒有深沉的內(nèi)省、對自我的反復懷疑甚至否定,亦即“陰郁的巴金”,《隨想錄》的深度還是無法產(chǎn)生的。
三
時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包括個別作家研究在內(nèi),正處于史上未曾有過的巨大轉(zhuǎn)型期。推動轉(zhuǎn)型的最大原因是資料的廣泛發(fā)掘,尤其是數(shù)碼化數(shù)據(jù)庫的大規(guī)模建構(gòu)和公開。由于過去不易參看的民國時期書刊被投入互聯(lián)網(wǎng)上公開閱覽,研究者可以比較容易解決資料短缺的困難,可以掌握的資料數(shù)量有了飛躍性增加,鳥瞰歷史情況的視野也一下子擴大且開闊了。結(jié)果,以前無人注意到的個人的意外經(jīng)歷、人和人之間意外的聯(lián)系、糾纏、矛盾等,逐漸引人矚目了。就巴金而言,一些資料告訴我們他的人際圈意外地廣,跟意外的人們都有過或深或淺的接觸和交往。這也可以說是巴金的復雜性,即“幅度”的內(nèi)容之一方面。近年來,我經(jīng)常對巴金的“幅度”之廣瞠目而視,覺得巴金并非“單純”的人,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
我們現(xiàn)在連續(xù)不斷地發(fā)現(xiàn)新的“探索點”;被發(fā)現(xiàn)的“點”多了,這些“點”和“點”就會聯(lián)結(jié)起來,劃成一條“線”;把這條“線”一直延長下去,也就會與其他“線”聯(lián)系或交叉起來;復數(shù)的“線”也居然畫出一個“面”來,原來人世間就是由如此構(gòu)成的無數(shù)的“面”而織成的。
我在這篇短文中談了巴金這個“點”所具有的復雜性,即“深度”。如果將這種具有個性化深度的“點”放在具有廣闊“幅度”的“面”中去重新審視的話,那么我們或許可以把自己的閱讀及閱讀的愉悅更加豐富化;就學術(shù)研究層面而言,我們或許可以將“文學史”重寫為更活生生、更有人情味和魅力的立體化敘述??磥?,充分意識到巴金的“深度”與“幅度”的閱讀和研究,今天剛剛就緒了。對于一個人的“深度”與“幅度”的承認,換句話說,就是對于人的尊嚴的承認。我認為,巴金以其身與其文作則,告訴我們這個道德底線。我認為,這也是巴金在今天的現(xiàn)實意義。
(作者單位:日本一橋大學)
責任編輯:蔣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