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鵬
于小宋夜里在深山寺廟中讀書,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在向他致意。不多時,門推開了,一個身著綠衣長裙的女子走了進(jìn)來。于小宋知道她并不是凡人,惶惶然問她從何而來。女子答道,世間雖有諸多以人為食的妖怪,但我并不愿意與他們?yōu)槲?。于小宋見她?yīng)對得體,又極有姿色,就應(yīng)允了她的情愛之求。一直到夜盡天明之時,兩人才心滿意足地友好道別。自那以后,女子每個夜晚都會來拜訪。
他們有一次討論起了音律之學(xué),于小宋稱贊她的音色是如此的美妙,再三請她為他唱一支歌。綠衣女推辭不過,便小聲地唱了起來,唱的似乎是她那貪戀情愛的一族中口耳相傳的歌謠。于小宋耐心聽完,便向綠衣女索解其意。綠衣女告訴他,歌里是在說,因為窗外不懷好意的烏臼鳥早早地鳴叫,女郎誤以為黎明已到便匆匆離去,當(dāng)她在四野無人的夜色中行走的時候,最使她難過的不是惱人的露水沾濕了鞋襪,而是沒有了她的陪伴,她的情人該怎么度過這個孤孤單單的夜晚呢?在綠衣女絮絮叨叨之時,于小宋頗有教養(yǎng)地掩飾了他的不耐煩,他知道,既然他是一個讀書人,那么他就要懂得遵循那個悠久的與妖怪談情說愛的傳統(tǒng):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則必有所報——盡管他早已因光彩照人的妖怪們在凡人面前展露的自戀與優(yōu)越感而心懷不滿。于小宋搜腸刮肚地想了又想,最終記起了一首由頗有急智的前輩老兄即興而作的短詩,于是朗聲應(yīng)道:
“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愿得連暝不復(fù)曙,一年都一曉?!?/p>
儀式即告完成,一人一妖便重又親熱了起來。只是綠衣女流露的情緒再無往日那般歡快了。于小宋不解,他對他那個愚蠢的請求的后果一無所知:綠衣女受詛咒的歌聲召喚來了命定的捕獵者,她片刻后將要迎接她的死亡。所以當(dāng)綠衣女鄭重其事地告知他,她就要死了,兩人的情緣到今夜是為了結(jié)之時,他心中并無愧疚,只當(dāng)那是她不可避免的命運,對此他唯有滿懷敬畏地予以接受。在這種悲哀莊嚴(yán)的氛圍里,兩人的情意抵達(dá)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以至于當(dāng)于小宋停留在門外目送著綠衣女離去的時候,他幾乎要對她生出一番感激之情了:感激她使他毫無風(fēng)險地獲得了悲劇性的心靈體驗,這至為珍貴。當(dāng)此時也,就連綠衣女臨別時和他講起的那個乏味的雙關(guān)諧語(她笑稱自己是“和書生偷情的膽小鬼”)都在他的心里喚起了驚濤駭浪,畢竟,還有什么能比赴死前的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諧語更為迷人的呢?
——直到于小宋聽到了她的呼救聲。
此后接連好幾天,于小宋與綠衣女都陷入到了巨大的沮喪中。綠衣女羞愧地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面對死之恐怖的勇力,而作為這份無知的代價,她也蒙受了在情人面前出乖露丑的屈辱。他倆的感情徹底完了。于小宋也對此心知肚明,只是難抑心中憤憤:他到底在這出鄉(xiāng)里鄉(xiāng)氣的滑稽劇里算是什么呢?幾天前那場小蜘蛛與小綠蜂之間煞有其事的纏斗成了他永生難以擺脫的噩夢,他怎么也不會想到,那位不可言說者,皇皇上帝,竟會以此種形式顯現(xiàn)。而他的反抗僅僅是——挑破蛛網(wǎng)。只需用食指輕輕一戳,事便成了,他想不到有比這更劃算的豐功偉績了。
綠衣女看穿了他的心事,帶著報復(fù)的快意,她決心不再向他顯露半點魔法,于是在與于小宋相處的最后幾天里,她原形畢露,這只惱人的小綠蜂就連最后禮節(jié)性的致謝環(huán)節(jié)都只是將自己沾上墨汁,懶懶地畫了一個“謝”字。綠衣女走了,此后也再無妖怪來訪,他成了她們眼中最不受待見的東道主,那個世界永遠(yuǎn)對他關(guān)上了大門,他只得走入命定的庸常生活中去,既無福祿又無災(zāi)厄地過完了他的一生。臨終之時,他才明白過來,在多年前那個與綠衣女交換心意的儀式中,他引用的實在應(yīng)該是另一首詩:
“可憐烏臼鳥,強(qiáng)言知天曙。無故三更啼,歡子冒暗去?!?它更為誠實,也更叫人心碎。
國王的小女兒紫玉和韓重有著多年的友誼。在紫玉公主還很小的時候,一位聲望卓著的老道士曾領(lǐng)著他年輕的弟子們?nèi)雽m覲見。而在他們之中,相貌俊朗清秀的童子韓重尤得小公主的歡心。當(dāng)國王在大殿里漫不經(jīng)心地聆聽著道門大師在為政和長生之道上的見解的時候,紫玉和韓重卻一同在后花園里呆呆地望著翩翩飛舞的蝴蝶。長久以來拘謹(jǐn)而枯燥的生活損害著他們孩童的天性,可是他們?nèi)匀挥兄崛醯奶煺婧兔髁恋挠職?。相似的境遇和性情令他們贏得了彼此的信任,于是就此結(jié)成了一段友誼。
這次覲見過后,以請教道術(shù)的名目,紫玉時常會給韓重寫長長的信,韓重也會給她回信。兩個孩子會在信里互相寬慰:要對眼前陰云密布的日子抱有耐心,要堅強(qiáng)地承受著大人們的冷漠和惡意——等到他們長大了,一切就都會好了。終于,在韓重十九歲那年,師傅允許了他出門遠(yuǎn)游,外面的廣闊世界已經(jīng)預(yù)備好了要給他驚奇與教益。但云游無所也同時意味著他和紫玉三年間的音書難通。在離愁別緒里,他們談?wù)撈鹆怂麄兊幕槭拢n重答應(yīng),他一回來就囑咐他的父母向國王提親,畢竟,紫玉已決心要做他的妻子了。
紫玉把她的決定十分莊重地告知了她的父親。國王卻哈哈大笑,只當(dāng)那是紫玉一時的稚氣發(fā)作,就連給予她明確的回絕在他看來都是可笑的。他逗著紫玉,給她唱民間百姓取笑小道士的歌謠;又恐嚇?biāo)f韓重施展了些不三不四的道術(shù)迷惑了她的心智,宣稱要把韓重捉來砍頭。但玩笑過后,這件事也提醒他是時候該把他最小的女兒引入大人們的世界了。國王領(lǐng)她到朝堂里去,讓她陪他從早到晚一同聽朝臣們慢吞吞地奏報,給她揭示看似低眉順眼的臣子們藏有多大的野心和欲望,又告訴她在王宮之外有多少平民過著悲慘不堪的生活。而作為高貴的公主,她應(yīng)當(dāng)擔(dān)負(fù)起她的責(zé)任,慎重對待她的婚事,從而為她的父親分憂。
然而,國王怎么也沒有想到,把女兒帶入世俗世界的這一喜劇性的開場在經(jīng)由這個富有教益的階段之后,最終引向的卻是一個悲慘的結(jié)尾。她的確是一位高貴的公主,甚至是他諸多兒女之中最為高貴的一位。這就意味著,她絕不愿意失信于韓重,也不愿意使父親失望。紫玉從此日日在羞慚與惶惑不安中度過,最終郁郁而亡。再之后,她被草草葬在了城西門外的墳地里。
過了三年,韓重遠(yuǎn)游歸來。聽聞這一噩耗后,他沉默良久。帶著微薄的祭品,他去了紫玉的墓前吊唁。正當(dāng)韓重陷入對往事的懷想的時候,紫玉的魂靈從墳?zāi)估镒吡顺鰜?。她依然愛著韓重,甚至在化為魂靈之后,愛意更為純粹和熱烈了。但當(dāng)她向韓重表達(dá)愛意的時候,韓重卻退縮了。他說死生異路,兩人的結(jié)合只會有違天道。這時,紫玉唱起了一首鳳凰的歌謠。
而韓重在紫玉的歌聲中記起了他在云游途中見過的一只怪模怪樣的大鳥,它有魚的尾巴和蛇的腦袋,有清亮的鳴聲。人們都說那就是神鳥鳳凰,其出于東方君子之國,見則天下太平。道門的典籍里更說鳳凰逍遙于恍惚之境,游于無窮之中,擁有真正的自由。韓重內(nèi)心變得通透了起來,他想,他眼前的這一自由自在的魂靈難道不也是“鳳凰”嗎?于是他不再糾纏于生死之間的分別了,坦然和紫玉成夫婦之禮。
臨別時分,紫玉交給了韓重一顆明珠,那是她的陪葬品中價值最為珍貴的一件。她還請求韓重代她向她的父親致意。于是韓重來到了王宮拜見國王,可是老于世故的國王只把他當(dāng)成了又一個拿胡言亂語來邀寵的道士,為了取信于他,韓重只得出示了紫玉贈予他的那顆明珠。然而,這更為他招來了禍災(zāi)——國王痛斥著這個大膽的盜墓賊,就要喊衛(wèi)兵拿下他。
正在這時,明珠之中傳出了紫玉的歌聲,她給他們唱道:“南山有烏,北山張羅。烏自高飛,羅當(dāng)奈何!”
憤怒的國王和狼狽不堪的韓重同時安靜了下來,不再說話了。國王暗暗在為自己久陷于世俗泥潭之中的無知和陋俗羞愧,感激紫玉用歌聲把他喚醒。而韓重日后更是不斷回想起紫玉對他這番溫和而善意的嘲弄——那自在高飛的,是紫玉還是韓重,是鳳凰還是烏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