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遲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頭次見到王西巴,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我清楚記得,那天下午刮著風并且還下著大雨,診所冷清,只剩我與他,他穿著一件粉色的T 恤,頭發(fā)又長又油,左手裹著紗布,獨自坐在角落里。我一直暗中觀察他,他仿佛察覺到我的視線,抬起頭對我靦腆地笑了笑。他笑起來難看得很,像是一只青蛙。我挪回視線,又望向走廊的盡頭,那里豎著一個平常無奇的塑料柜,柜子上擺著一臺像是上世紀留下來的電視。
走廊漆黑寂靜,我虛望著電視打發(fā)時間,這一切讓我昏昏欲睡。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我聽到電視里傳出聲音,說米蘭市的煙花廠在半夜發(fā)生了劇烈的爆炸,初步判斷疑似有人故意縱火。聽到這消息,我清醒了些,朝電視的方向移動了幾個座位。王西巴看我感興趣,于是也挪了過來,他朝四周望望,小聲告訴我他就是從米蘭市來的,并且這火與他有關,他說,哪怕現(xiàn)在想起來,腦子里都跟開了花似的。停頓幾秒,像是惡作劇般,他又說,電視臺的人趕到的時候,煙花早就炸光了,你是看不到的。
我聽了有點失望,又開始想自己的事,他開始喋喋不休地講這火為何與他有關,其中緣由又是如何,我沒細聽,大致就是他被劈腿,對方父親碰巧又是那煙花廠的辦公室主任。他說了會兒,看我不搭理他,有點自討沒趣,于是岔開話題,跟我說他打算去安赫爾瀑布。我仍舊有一茬沒一茬地聽,說了沒兩分鐘,他激動地站了起來,手舞足蹈起來。
吊燈在他頭頂隨之輕輕晃動,牽連著的金屬繩發(fā)出刺耳的剮蹭聲,仿佛隨時會散架。直到護士從辦公室走出來,打開燈,望向王西巴,王西巴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又重新坐了回去,頭低下去一些,眼睛徹底沒入陰影之中。等走廊里又剩我們兩個人時,他摸了摸口袋,有些激動地說,妹妹,你看!他手里突然多了一張疊起的紙,紙展開,上面是一張油墨模糊的山的照片,他把紙往燈光下挪了挪,我才看清楚,這山中有一根細細的宛如銀絲的水線,水線四周的鳥群就像一盤散開的芝麻。紙被王西巴捏得皺巴巴的,有幾處油墨都混在了一起,我覺得可笑,這山非但沒有因此顯得宏偉雄壯,反倒更像是一個從外星飛來的巨大樹墩子。
醫(yī)生在里頭“王西巴、王西巴”地叫他。他站了起來,對我笑了笑,他本來眼睛就小,笑起來顯得更小,他沒進去多久,就有一個又瘦又高的年輕護士從隔壁的屋子走了出來,她嘴里嘀咕了下,關了走廊的燈,又對我招招手,說,來,陳云。
我打完第二針狂犬疫苗出來時他已經(jīng)坐回原處了。
他見我坐下,又湊了過來,我沒等他張嘴,便先問他,有什么證據(jù)說是你放的火?他舔舔嘴唇,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說,這一盒總共有二十根,你數(shù)數(shù)是不是少了兩根?為什么是兩根?我問。我手抖,第一根沒劃上,要不是爆炸的聲音太響,害我摔了一跤,我也不至于跑來這里。
陳云。護士又叫我了。
我站起來,他有些不舍,慌亂中拉了我一下,明知故問道,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回他,陳云。他抬起頭,臉上是一種辨識不清的表情,他說,陳云這名字好啊,我叫王西巴。
陳云。護士又叫了一遍。
等我再出來的時候,王西巴已經(jīng)不見了。
果然過了兩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了王西巴的照片,他比那天見面更邋遢、萎靡,頭發(fā)油膩得似乎都能滲出光線。那報紙的標題一副八卦頭條的陣勢:某男子示愛失敗怒燒煙火廠。因為王西巴,我仔細地讀了讀,發(fā)現(xiàn)這報紙到最后都沒說到底是誰放的火。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放王西巴的照片。但是無論如何,這事在鎮(zhèn)子上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關于這事,寢室五個人分成了兩撥,一撥人罵王西巴,一撥人罵那女人。其中爭得最兇的是梁霍達,她出了名地愛多管閑事。這一次,她是站在王西巴這邊的,在搞定寢室其他幾個人后她仍然覺得意猶未盡,于是那陣子,一到晚上她就會失蹤。我有好幾次周末回家經(jīng)過鎮(zhèn)子電影院的時候,看到她站在巷口與人大聲爭論著什么。我后來得知,她是跑鎮(zhèn)子上跟人爭論王西巴的事了。
比如說這一次爭論的是,王西巴是為自己而活,還是為那個女人活。梁霍達問,你怎么看?我掏出一盒煙,點著一根,說,這世上沒人不是為了自己而活的。梁霍達嚇了一跳,她說,看不出你會抽煙。我從容地吐了一口煙,模仿她的口吻,說,從我抽煙這件事上引申出去,我是為自己而活呢,還是為別人而活?梁霍達說,算了,看你這樣子就知道你肯定是為自己活了,我說不過你,還有事,走了。說完她急急忙忙地跑了。
她總是很忙,不是去圖書館,就是去打工,事情永遠都做不完,而我什么事情也不做,也沒有任何事情要做。我沒事的時候就跑電影院,那里每周四晚上都會放映一些過時、廉價的電影。那天正好是周四,去影院之前,我想去街上的咖啡店買一杯咖啡,付錢的時候發(fā)現(xiàn)忘帶錢包了,身上剩下的錢也不夠買咖啡,于是我只好從咖啡店出來。我又去了一家便利店,買了罐啤酒,在便利店門口坐了下來,便利店門口放著兩張桌子,我把腳放在另外一張椅子上。我坐下沒多久,遠遠看到梁霍達一身黑,朝著我這里走了過來,她走進超市,出來時手里多了袋話梅,我的腳仍架在椅子上,她只好從隔壁桌拉了一個椅子過來,撕開一袋話梅,往嘴里一扔,問,你怎么沒來?我們今天討論的是怎樣才稱得上是美好生活。她一邊往嘴里塞話梅一邊語速飛快地說了起來,我有些醉意,她的嘴在我眼前一張一合,像條黑胖金魚。
我想起了我的美好生活,那段日子,我認識了一個比我大八歲的男人,認識沒兩天我們便出去開了房,后來又見了幾次,沒多久就同居了,我每天上學,他每天上班,我們周末見面,當周末夫妻。我從小爹媽不管,尤其憧憬這種如膠似漆的關系。于是我?guī)е腥嘶丶遥嬖V爺爺奶奶我最近的遭遇,說我想現(xiàn)在就結(jié)婚,我爺爺聽了把飯碗一砸,破口大罵,我奶奶盯著電視機,坐在一旁一聲不吭。我本來也沒指望他們能同意,這并不妨礙我。大三開學沒多久的某天晚上,我回到家中拿生活費,爺爺哼唧了一聲,說,既然你打算結(jié)婚,就不要再問我們要錢,最好也不要再回這個家,我賭氣離開家,走出門沒多久,便聽到身后傳來窗戶打開的聲音,我回頭,看到我的衣服像煙花一樣在空中綻開,一波還沒結(jié)束,緊接著又飛出好幾件我的內(nèi)衣褲。我走回去,把地上的衣服褲子一件件撿了起來。
然后我就在半夜的大街上溜達,其實我不太想去男人家,但我又沒別的地方可以去。我看到路邊光禿的梧桐,遠處的垃圾桶插著個裸體塑料模特,塑料模特脖子以下的位置沾滿黃色的液體,我想到這個鎮(zhèn)子上的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是如此骯臟不堪,悲痛的心情頓時好了一些。
空氣徹骨的冷,我腳步沉重,仿佛每走一步,身后的星空便暗了一絲,我一直走,走到天空一片漆黑時,才到男人家樓底下,我遠遠望見男人家的屋子里亮起的燈光,這讓我有了一絲慰藉,我腦中立馬充斥著與他纏綿在一起的畫面,我渾身上下充斥著齷齪的氣息。我呼出一口氣,調(diào)整了情緒,走上樓,敲了半天,鐵門才被他打開,他縮在門后,露出半張臉,他沒來得及驚訝,我便推開門,我看到他身后站了一個濃妝艷抹、乳房巨大的女人。我抓起抱在懷里的一雙剛買沒多久的皮鞋,朝女人臉上砸去,那女人顯然嚇了一跳,她尖叫一聲,躲閃過去,皮鞋從她的胸旁飛了出去,落到地上。男人回過神,把我往門外推,鐵門在我面前重重地關上。過了大約五六秒,門又被打開,他又探出半個身子,語氣緩和,說,陳云,我是愛你的,你別多想,先回去吧。屋子里的光線從男人的肩膀處傾瀉而出,光線刺眼,在他肩膀四周繞成一個圈,他的睫毛又細又長,臉蛋紅潤光滑,像極了一個誘人天使。
外頭有些冷了,梁霍達總算不說了,她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問,我要回宿舍了,一起走嗎?我仍舊沉浸在回憶中,對她說,你路上要小心,我要去看電影了,不回去了。
我恍惚中沿著街道走了一會兒,影院離便利店沒幾分鐘的腳程,我不喜歡今天的電影,在電影院門口駐足了一會兒,最終沒進去。我轉(zhuǎn)身,沒走幾步,看到梁霍達像個飛賊一樣正站在遠處東張西望。我上前,問她怎么了。她說還是不太放心我。我不知道說什么,嘴唇不知所以地動了動,但沒出聲,我搖搖頭,說,算了,我和你一起回去吧。她似乎有些不情愿,但還是跟在我身后。我聽到她重重嘆了一口氣,她有些沮喪地問我,你最近怎么樣?我問,什么怎么樣?那個男人……的事情,她猶豫了片刻道。我說,你怎么知道?那男人后來來系里找過你。梁霍達從我身后走到我身旁,她低著頭,自顧自說,你是不是壓力特別大?我笑著說,誰沒有壓力?她又說,你和你家人關系也不好吧?什么意思?我剛剛看到你在便利店偷了一卷口香糖。就在你的左口袋里。梁霍達用眼睛瞥瞥我的口袋。我有點尷尬,我的確偷了口香糖,也的確就在我的左口袋里。我急著結(jié)賬,就忘了付錢了,我哈哈大笑。梁霍達緊緊跟在我身后,我回頭,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沖我笑笑,她問我,是不是見過王西巴?我心想,怪不得。因為被她發(fā)現(xiàn)偷東西的事,我也一心想發(fā)現(xiàn)些她身上的秘密。于是我故意問她,你是不是喜歡他?梁霍達嚇了一跳,問,你是說王西巴嗎?我怎么可能會喜歡這種人?我挽住梁霍達的胳膊,剛張嘴,還沒來得及形容王西巴長相如何如何,她便驚叫了一聲,滿臉通紅地說,我突然想起來,本想找你說這事的,后來不知道怎么忘了,你聽了別難過……你爺爺白天來學校,找系主任,說你年紀輕輕就在外面和男人同居,希望學校給予應有的處置。
那一瞬間,四周都靜止了,好像我的至親已把我殺死,而我只能離得遠遠的,我肯定是不能留在這里了,我甩開梁霍達,沿著道路走,空氣里發(fā)出寒冷徹骨的摩擦聲,我回過神,感覺到嘴唇上滾下來的液體,我垂下頭,眼淚滴落到路面上,發(fā)出碎裂的聲音。
我滿心悲憤,覺得這天底下沒有比我更可憐的人了。
第二次見到王西巴,已經(jīng)是六年以后了。那時我已在桐城定居下來,靠著平日里給一些初中生做家教勉強度日。遇見他那天,我正上完課,走在回家的路上,王西巴在我面前停了下來,伸手攔住我。他剪了個寸頭,眼睛炯炯有神,不似記憶中的頹廢狼狽了。王西巴看上去很高興,咧著嘴,說,妹妹,你還記得我嗎?我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說,哦,是你。他歪著頭,看了眼我的腦袋,說,陳云啊陳云,你怎么染了個綠頭發(fā)?我沒接他話茬,他又問,你現(xiàn)在干什么呢?小學老師,我不動聲色地撒著謊。我們沿著路向前走,天有些冷,我把圍巾裹得更緊了。他說,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告訴他我叫陳云。他臉上閃過一絲詫異,說,我改名字了,叫王赫爾。我大笑了起來,說,你這名字改得可真難聽,你還不如叫王瀑布咧。他在一家快餐店門口停了下來,搓了搓手,說,啊呀,改都改了,名字而已。他硬要請我吃點什么,于是我們走了進去。他看起來好像很餓,給自己點了個三葷三素的套餐,還有一罐可樂,我一口也吃不下,又實在找不出話題,只好挪開視線,四處張望。他自顧自地吃,大約過了十多分鐘,他吃完了。他抬起手,用袖子管擦了擦嘴,告訴我,他剛從鎮(zhèn)子上回來。
他有點懊惱,說他兩年前離開診所后,打算去自首,在此之前,他跑去看了場電影。他頓了頓,說,你知道有多諷刺嗎?那男主人公因為殺了人,被捕前給女人放了場漂亮短暫的煙火。那男人是因為愛,那我呢?也是因為愛吧?我喘不過氣,心里憋屈,那男人還有愛情,我連愛情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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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嘆了口氣,問,那后來你去自首了嗎?他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說,去了,但是沒有自首成功,他們說已經(jīng)抓到真正的犯人。我氣不過,想看看到底是誰冒充了我,他們警告我不要胡攪蠻纏。我說,那你運氣挺好的,也算是皆大歡喜。歡喜個屁,他說。我又問,你跟我說的那個什么瀑布,去了嗎?他舔了舔嘴唇,說,這輩子都不可能去得了。來回機票錢就夠他攢幾年的,都說去那兒的路途艱辛,哪知道連飛機票都買不起。我說,瀑布多得很,你可以去黃果樹瀑布啊。他說,你不知道,那瀑布有二百五十層那么高,是世上最高的瀑布,你在它面前,什么愛,什么恨,都是云和煙,那話怎么說來著?他的小眼睛盯著我。過眼云煙,我說。對,過眼云煙。他喝了一口酒,說,都是二百五,一個瀑布都能難倒我,這他媽太絕望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有一絲觸動。我不想他繼續(xù)難過,于是扯開話題,問,你剛剛說你去了一趟鎮(zhèn)子,然后呢?
王西巴說,哦,那天晚上,我叫了一個小姐,等那小姐來了后,我才發(fā)現(xiàn)跟小卡片上的照片也差得太遠了,胖了兩圈都不止,我不喜歡太胖的,沒感覺。重點,我說。王西巴猛喝了一口酒,說,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嗎?我搖搖頭,他說,她叫陳云。陳云?我嚇了一跳。王西巴點點頭,從右口袋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小卡片,遞給我??ㄆ嫌≈瓣愒啤眱蓚€字,下面是一行電話號碼。我冷笑了一聲,說,你真是傻逼,這一看就是假的,你都能信?他干笑了幾聲,說,那你到底是不是陳云?
我轉(zhuǎn)過頭不再看他。
我還是好奇,于是決定回去會一會這個假陳云。
鎮(zhèn)子更熱鬧了,對我而言卻仍停留在那一晚。我來到鎮(zhèn)中心的街上,在水果攤面前遇到了梁霍達,她正在挑蘋果,仍舊戴著那副眼鏡,似乎又長高了一些,也胖了一些。她疑惑了一會兒,激動地跑上前,我的名字遲遲沒有從她嘴里出現(xiàn),她緊緊拉著我的手。那一刻我?guī)缀跸肫鹆税l(fā)生在這條街的所有事情,便利店還是在那個巷口,只不過已經(jīng)換成了別的名字,馬路邊停滿了車,鎮(zhèn)子上剛下過雨,路燈在路上反射出渾濁的光。我和她并肩走了五六百米,她突然說,你這幾年過得還好嗎?我點點頭,沒有說話,因為我也不知道怎么才算好。她又問,你要不要去趟電影院?我說,青山嗎?嗯,她點頭。
這個頭點得讓我很不舒服。
這時我面臨一個選擇,不遠處就是我曾經(jīng)的家,我看到我的房間漆黑一片,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就算還活著,也不知道是否還愿意再見到我。我考慮了片刻,最終還是接受了梁霍達的提議,我跟著她走了五六百米,在一個熟悉的巷口停了下來,巷口的那個巨大的垃圾箱仍直挺挺地矗立在那兒,垃圾堆的氣味讓我想起那個男人,他至少讓我度過了一年的美好生活,剛同居那會兒,我沒有他家里的鑰匙,無數(shù)個夜晚,我在這看著月亮升起,等待他。這個垃圾桶對我意義重大。
在前往電影院的途中,我在腦海里構筑著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我突然聽到有人在叫我,我并不認識他,我仔細觀察了一下那個人,發(fā)現(xiàn)他是朝著梁霍達打招呼。那人走了以后,我問梁霍達,那人是叫你陳云嗎?梁霍達變得有些緊張,她點點頭,說,你走了后沒半年,學校里就出現(xiàn)了好多關于你的傳言,有人說你殉情自殺,成了鬼,也有人說你跑到非洲參加了紅十字會,得病死了??傊阕詈蟪闪藢W校里的紅人。你也知道,我是最后見你的人,后來有人自發(fā)為你設立了一個紀念日,叫陳云日,每隔幾年,都會在這一天選出一名“陳云”。我是第一任“陳云”。
這也太可笑了。
我們沒再說話,沿著路一直往南走,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電影院附近還是老樣子,居民樓上的爬山虎把整個小區(qū)繞得密不透風,四周的幾棵梧桐仍然半死不活地豎在那兒,空氣中彌漫著公廁的味道。我懶得多看一眼。梁霍達把我?guī)У绞燮碧帯诟牢疫M去后找男廁所里的一個暗門。我問她為什么,她神色漂移,說,如果有人問你,你就說大風太大。她說完這些話后,又像從前那樣,急匆匆地離開了。我不以為然,像從前那樣,一個人買了票,進了電影院。果然,我在男廁所的角落里找到一扇門,那木頭門搖搖欲墜,我推開門,門后是一條漆黑的過道,過道的盡頭又有一扇門,門縫里頭透著些光。我走了進去,房間里擺著一張木頭桌子,靠里側(cè)的椅子上坐著一名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大學生濃眉大眼,像是韓劇里的男主角,他此時神色警惕,雙手交叉環(huán)抱,身后放著一個神龕,神龕下的一個牌子上寫著“有求必應”。我想起梁霍達,張口就說,大風太大。他才稍微放松下來,說,你來早了,先坐吧。我沒跟他客套,從角落抽了張椅子出來,坐了下來。我說,我是來找陳云的。大學生說,哦,在這,我們都叫陳云。我問,什么意思?大學生回答我,你不知道游戲規(guī)則嗎?我搖頭。他有些不耐煩,說,今天正好是選下一屆陳云,在選之前,所有來這里的人都是陳云。我有些驚訝,告訴他,我就是真正的陳云。大學生有些驚訝,說,不可能,真的陳云早就死了。我急了,說,她非但沒死,還活得好好的。大學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你別信口開河,你怎么可能是陳云。就算你是,撐死也就是個山寨貨。我說,那你倒是說說她怎么死的。大學生有些心虛,摸了摸鼻子說,聽說是跳什么瀑布死的。你有什么證據(jù)說你就是那個陳云?
我想了想,整個人都在顫抖,站了起來,嘴巴動了動,我想說些什么,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大學生蹺著腿,嘲諷地看著我,說,就算世間有千個萬個陳云,也輪不到你。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名中年男人推門走了進來。那中年男人一臉困惑,看著我,問道,又來一個新的陳云?我趁機趕緊跑了,在走廊里隱約聽到“神經(jīng)病”幾個字。
出了電影院后我開始感到失落,陳云這個名字就像一個印記,而現(xiàn)在,這個印記好像不再屬于我,這種感受又變得虛無縹緲,我甚至一度懷疑我到底是誰。天空完全黑了下來,月亮漸漸升到正空中,飄起零星小雪,我看到成群結(jié)隊的年輕人走向青山影院。那群人走得很慢,沉默得像一群受難的僧侶,蠟燭和花被鄭重地放在路邊。帶頭的是個多管閑事的扎著馬尾辮的女孩,她看到我手上什么都沒有,于是把手中的蠟燭遞給我,她說她還有多余的。馬尾辮穿著一身白,純潔無瑕,像一個天使。我沒領情,轉(zhuǎn)身就把蠟燭吹了。馬尾辮也不介意,她微微一笑,從口袋里拿出打火機,遞給我,說,今天風大。隨后,她又遞給我一張紅色打印紙,說,愿陳云這一生安穩(wěn)、自由。
我展開打印紙,上面印著四個大字:“愛的真諦”,下面寫著:“我們?nèi)缃穹路饘χR子看,模糊不清。到那時,就要面對面了。”句末是我的名字“陳云”,最下頭還配了一張?zhí)焓沟恼掌翘焓沟哪楶 了個漂亮女人的面孔,那女人閉著眼睛,安靜平和,一副要死了的樣子。
我沒走幾步,又掉頭返回。那女孩在我前頭緩緩走著,我緊隨其后,走了幾百米,她身邊的人逐漸散開,我小跑上前去,一把抓住這馬尾辮的頭發(fā),她嚇了一跳,摔倒在地上,我沒等她爬起來,便又撲上去,馬尾辮嚇得尖叫,用手護住自己的臉,我順手抓起她手中的半截蠟燭,對著她的臉一頓猛砸,她咬住我的手,我吃痛,打得更狠了,她開始哀嚎,一邊嚎叫一邊咒罵我,我才不管,直到蠟燭碎得稀爛,我才喘著粗氣停下。我抬起手背,擦了擦臉,發(fā)現(xiàn)手上沾滿了馬尾辮嘴里噴出的唾液,那張“愛的真諦”在扭打中被撕得粉碎,我搖搖晃晃地爬起來,走了幾步,回頭看馬尾辮,她仍舊躺在原地,嘴里噴出深深淺淺的白色氣體,像靈魂出竅般向上空散去。
我回到街上,找了家便利店,拿了盒口香糖,結(jié)賬的時候,我對著收銀員身后的鏡子整理一下黏在額頭的碎發(fā),找了一個位置,坐了下來。在接下來的一刻鐘里,我完成了我對人生的思考,等待的時間漫長而又寧靜,那是維持了數(shù)小時的寧靜,我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看著一波一波的人群從我面前走過,進入巷子里,沒有人再記得我,但是所有人都記得陳云。
大約在五點多的時候,麻雀活躍了起來,我穿上外套,輕輕地帶上便利店的門。雪停了,街道空曠,附近的店鋪都還沒開門,我像個孤魂野鬼般一動不動地站在公交車站臺邊。一輛公交車在我面前停了下來,門剛打開,里頭的司機便罵罵咧咧,揮手趕我走,我根本不認識他。公交車里空蕩蕩,只有靠近后門的座位上坐著一個年輕的男人,那男人緊緊裹著自己的紅色羽絨服,他本來是睡著的,我看了他兩眼,他像是心有靈犀,突然醒了過來。那公交車的門在我面前關了又開,開了又關,于是那男人的臉在我面前不停地閃現(xiàn),過了好一會兒,車門才關上,公交車啟動,沒開出幾米,我便看到那男人從窗戶里探出腦袋,他大聲喊道,你是不是陳云?我沒理他,他又喊,你是陳云吧?
陳云這兩個字透徹嘹亮,震蕩人心。
我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嘴里的口香糖越嚼越快,他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我哆嗦了一下,這鎮(zhèn)子上發(fā)生的一切涌入我腦中,我心中突然感到莫名憤怒,瞪了他一眼,朝他豎起中指。
等我到火車站時,天正要亮,光線從層層疊疊的云中擠出,我看到車站附近一家叫“愛之屋”的禮品店,我還有一些時間,于是推開門走了進去。店面擁擠狹小,唯獨墻角的位置獨放著一面鏡子,那鏡面一塵不染,陽光照上去,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我在鏡子前愣了幾秒,剛回頭,便看到身后的桌子上放著一個云霧繚繞的假山小盆景,那玩意兒通著電,水霧沿著頂端的小口子往下掉,落到山腳處,又四散飄去。老板娘從內(nèi)屋走出來,說,這東西放點水,插上插頭就會噴水霧,不僅美觀,還能保持濕度,一舉兩得,老板娘側(cè)眼看我,說,看你眼熟。我忙問,你認識我?她仔細端詳了我?guī)籽?,過了幾秒,她搖搖頭,又說,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見過。我告訴她,你以前的店開在一中附近,也叫愛之屋,我常去。老板娘說,哦,原來如此,怪不得。臨走,老板娘問我怎么稱呼,我張開嘴,卻不知道自己該叫什么,她有些疑惑,又仔細打量了我一下,笑了起來,說,沒關系,以后多來。
我上了車,車廂里幾乎沒人,我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我一宿沒睡,又餓又疲倦。我的頭枕在玻璃窗上,路不平,火車時而顛簸,我睡得也不安穩(wěn),突然想起那假山玩具,我越想越奇怪,睜開眼,又把那包裝盒打開,把假山拿了出來,我把視線移到假山的左側(cè),咽了口口水,臉緊緊貼上去,瞇著眼睛,才看到那里有一塊小小的碑,碑上赫然印著“天使瀑布”四個鮮紅的小字。我大吃一驚,突然想起了公交車站臺的那個穿著紅色羽絨服的人,我的內(nèi)心像是翻起滔天巨浪,某種情緒瞬間就沒過了我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