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偉濤
天津有600多年的建城歷史,其與媽祖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是我國北方地區(qū)媽祖信俗的中心,天津天后宮更是我國媽祖三大宮廟之一。媽祖信俗是天津早期城市文化形成的重要組成部分,天津皇會則是天津媽祖信俗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部分,是天津獨有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蕰瓰榕f時天津民間紀念媽祖誕辰而舉辦的祭祀慶?;顒樱捎谑艿搅饲宕实鄣姆赓p,聲名遠揚,在歷史上被稱為是中國北方唯一的“神話盛事”(1)來新夏主編:《天津皇會考 天津皇會考紀 津門紀略》,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2頁。。國家博物館收藏的《天津天后宮行會圖》就是一部關(guān)于天津皇會的寫實性的珍貴畫卷,是一件記錄中國北方媽祖信俗的有力物證。
《天津天后宮行會圖》是一件描繪清末天津各階層人民為紀念媽祖誕辰,在以天后宮為始終的街市上行會的大型創(chuàng)作。該作品為紙本,設(shè)色,現(xiàn)存89幅,每幅縱63厘米,橫113至115厘米。除年久底紙變黃發(fā)舊及少部分畫面殘損外,保存基本完好。估計原作可能為90幅或略多一點,可惜其他幾幅早已遺失。全圖所繪參加行會的各種組會共117個,所繪人物4350多名,民間歌舞、雜技節(jié)目近70個,涉及樂器20多種。“展觀所畫,如臨其境。唯見幡幢林立,冠蓋云蔭,會檔駢比,香煙如練,百戲雜陳,鼓樂聒天,其勢恢弘壯麗?!?2)中國歷史博物館編:《〈天后圣母事跡圖志〉〈天津天后宮過會行會圖〉合輯》,香港:香港和平圖書公司1992年,第84頁。
從全圖結(jié)構(gòu)、內(nèi)容關(guān)系看,此作原計劃裱成一個長卷,但由于種種原因未能實現(xiàn)。多數(shù)圖幅都留有原先的起簽,標明第X起,現(xiàn)在的圖幅排序則是國家博物館老一輩學者梳理后的結(jié)果。有的圖幅局部沒有設(shè)色,僅存墨線,應(yīng)該是未完成之作,如《天津天后宮行會圖》第四十五圖最左側(cè)就有3個人物只做線描?,F(xiàn)存的圖幅不加接紙,如若連接起來,長度可達100多米。值得一提的是,《天津天后宮行會圖》每幅圖均有題記,共計4萬余言,述及各組會的緣起和表演形式,既是圖畫的注腳,也是民俗學的重要資料。圖畫與其題記應(yīng)是一個互為補充的整體,因為二者的創(chuàng)作時間相同,所要表達的主題一致。
“會”在中國民間有著多重意義,但主要是指宗教慶典、紀念日活動等,“凡神所棲舍,具威儀、蕭鼓、雜戲迎之,曰會”(3)翟灝:《通俗編》卷十九,清乾隆十六年翟氏無不宜齋刻本。,也就是俗稱的“香會”或“廟會”。而在“會”上結(jié)隊游行表演,這就是所謂“行會”,或曰“過會”“走會”等。清人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說:“過會者,乃京師游手,扮作開路、中幡、杠箱、官兒、五虎棍、跨鼓、花鈸、高蹺、秧歌、什不閑、耍壇子、耍獅子之類,如遇城隍出巡及各廟會等,隨地演唱,觀者如堵,最易生事。”(4)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67頁。行會的情景大致如此,但說是“游手”之輩所為則也不盡然。1929年刊行的《北平指南》第十編“附錄”之說法或許更為中肯,“走會又名武會,為民間最熱鬧之雜戲,亦即民間有系統(tǒng)之藝術(shù)。各種歌舞技藝,五花八門,均有活潑之精神,而不染營利之思想。會中人員具有堅實勇敢之精神,表演各種藝術(shù),均極精彩,于民間藝術(shù)中,占有雄厚之勢力。每逢山壇廟集開逛時,或一村一處有典禮慶賀時,皆舉行走會,而城外各村亦有例年行之者?!?5)北平民社:《北平指南》,民國十八年刊本。的確,《天津天后宮行會圖》中所描繪的民間文藝形式就極其豐富,如下表所示:
抬閣會“仙人上壽”(第十四圖)、“判官嫁妹”(第十八圖)、“三皇姑出家”(第二十一圖)、“平方臘”(第二十四圖)、“火焰山”(第二十七圖)、“拾絕大陣”(第三十圖)、“梁灝救洞賓”(第三十三圖)、“傅羅卜救主”(第三十六圖)、報事靈童會(第圖)等中幡會“中幡圣會”(第五圖)、“敬藝中幡圣會”(第五圖)、“勝議中幡圣會”(第五圖)、“慶祝中幡圣會”(第六圖)、“誠齡中幡圣會”(第六圖)、“公議中幡圣會”(第七圖)、“掃堂中幡圣會”(第七圖)等高蹺會“傅家村高蹺老會”(第十三圖)、“盛芳高蹺圣會”(第十四圖)、“勝意高蹺會”(第十八圖)、“《混天盒》高蹺圣會”(第二十一圖)、“《金山寺》高蹺圣會”(第二十四圖)、“《升仙》高蹺圣會”(第二十七圖)、“《西游》高蹺圣會”(第三十圖)、“《綠牡丹》高蹺圣會“(第三十三圖)等武藝會“永樂杠箱老會”附“五虎棍”一檔(第八圖)等戲曲(曲藝)會“善意《洛陽橋》圣會”(第十六圖)、“隨議《胖姑學舌》圣會”(第二十圖)、“和善《長亭》圣會”(第二十五圖)、“英樂《四季長鮮》圣會”(第二十九圖)、“同樂《十不閑》圣會”(第十七圖)、“長樂《京十不閑》圣會”(第三十五圖)、“議善《蓮花落》圣會”(第十七圖)、“妙顯《寸蹺蓮花落》圣會”(第三十五圖)、“同善《漁家樂》圣會”(第三十一圖)、“同樂《鋸缸》老會”(第三十二圖)等歌舞會捷獸會(第四圖)、重閣會(第十二圖)、“德慶舞花圣會”一起(第二十三圖)、“德慶繡球圣會”(第二十九圖)、“永慶萬年甲子圣會”(第三十二圖)等花鼓會“樂善雙花鼓圣會”一起(第二十三圖)、“永慶太平花鼓圣會”一起(第二十八圖)等鼓樂會“遠音挎鼓老會”(第八圖)、“音樂吹歌法鼓圣會”(第三十八圖)、“廣音法鼓圣會”(第四十一圖)、“金音法鼓圣會”(第四十三圖)、“和音法鼓圣會”(第五十圖)、“雅音法鼓圣會”(第五十四圖)、“律音法鼓圣會”(第五十六圖)、“永音法鼓圣會”(第五十九圖)、“鵝云法鼓圣會”(第六十三圖)、“清音法鼓圣會”(第六十六圖)、“太平法鼓圣會”(第六十七圖)、“心音法鼓圣會”(第七十圖)、“振音法鼓圣會”(第七十二圖)、“善音法鼓圣會”(第七十五圖)、“洪音法鼓圣會”(第七十七圖)、“慶音法鼓圣會”(第七十九圖)、“香斗法鼓圣會”(第八十圖)、“同和大樂會”(第八十四圖)、“和平音樂圣會”(第八十五圖)等秧歌會“窯漥秧歌圣會”(第十九圖)、“慶樂《漁樵耕讀》圣會”(第二十二圖)、“勝義秧歌圣會”(第三十四圖)等雜技會“勝議什錦雜耍老會”(第十一圖)、“猴扒竿老會”(第十三圖)、“多福如意圣會”(第二十圖)、“永長金錢跑竹馬圣會”(第二十六圖)等玩笑會“慶樂杠箱官圣會”(第十圖)等
《天津天后宮行會圖》沒有落名款,真實作者實難考證,但由繪畫風格分析,當為清代晚期天津民間畫師手筆無疑。
至于《天津天后宮行會圖》繪制的確切時間,也可以根據(jù)畫圖的內(nèi)容和題記的文字推斷出大概的創(chuàng)作年限。第五十九圖題記中提到“嘉慶十三年(1808),老主下天津,到天后宮拈香”,還說道“太后活佛”,因此《行會圖》繪制年代不會早于同治(1862-1874)時期。而根據(jù)戴愚庵《沽水舊聞》記載,1875年為慶賀光緒登基,天后宮出皇會時新添了一組“報事靈童會”(6)戴愚庵:《沽水舊聞》,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5頁。,《天津天后宮行會圖》中恰有此會(第三圖),且題記中有“報事靈童圣會,當初一興時候……”等文字,可證《天津天后宮行會圖》絕非光緒元年,而是在此后的某一年。
早年天津皇會用于巡游散福的媽祖神像在三月十六日“住娘家”,都是要“送駕”到閩粵會館,后因該會館狹促,神像改送如意庵。光緒末年,又因如意庵失火被毀,神像再次改送至千福寺?!短旖蛱旌髮m行會圖》第一圖題記提到“歷年三月十八日,門幡到城西如意庵接駕”,可知當時媽祖神像還是送往如意庵的,由此證明《天津天后宮行會圖》年代下限不晚于光緒末年。光緒皇帝在位三十四年,清代最后一次皇會是光緒三十年(1904),但此次皇會是為慶賀慈禧六十“萬壽”而辦,故時間提前到頭年十月,路線也不同于以往,且只出天后華輦一駕,均與《天津天后宮行會圖》所繪不符,可證此圖繪制當在光緒三十年之前。特別是第七十七圖題記中有“民有洪運,十年洪化,國有洪福,能齊天下”等語,不禁讓人斷定“十年”即指光緒十年(1884),此圖所繪就是這一年皇會時的盛況。
然而,《沽水舊聞》還提到光緒十年(1884年)天津皇會時,“抬閣會”扮“西王母”的幼童中暑而亡,此后當局規(guī)定“以后再出皇會,不復(fù)見抬閣矣”(7)戴愚庵:《沽水舊聞》,第100頁。。1936年《天津皇會紀念冊》也記載,抬閣“其中有《上壽》一節(jié),上為王母,下則不拘,為此會中必不可少者,聞被取締,或不能演出”(8)雙禽館主:《天津皇會紀念冊》,民國二十五年刊本。。前后比照,“曬死西王母”及當局禁止此會當為確有其事。再看《天津天后宮行會圖》第一架抬閣(第十四圖)描繪的恰好是《上壽》,同時詳細查看《天津天后宮行會圖》所有題記,均未提及“曬死西王母”一事,說明繪制此圖時尚無發(fā)生這一悲劇。由此可證,《天津天后宮行會圖》繪制于光緒元年(1875)至光緒十年(1884)之間。
《天津天后宮行會圖》規(guī)模浩大,絕非短時間能夠繪就,作者花費如此大的精力必定有其深刻用意。毫無疑問,作者是被天津皇會壯觀場面深深打動,于是述之丹青,這樣既可以頌揚皇會的盛大,也可以使未能親臨皇會的人或者后世之人都能將皇會盡收眼底。作者與當時參加行會的人們一樣,對媽祖懷有無比的崇敬,多次提到“天后圣母靈應(yīng)”,如“若無靈應(yīng),世人來進香?多遠路途,誰來行會辛苦”(第七十二圖),還有“天后圣母若不靈應(yīng),皇帝家焉能夠常常敕封、掛匾”(第五十九圖),等等。和當時的眾多媽祖信仰者一樣,作者有著樸素的心理,認為“嘴說好話,心里害人,求之不應(yīng)”(第四十一圖),還多處談及“積陰功,立德性”(第六十六圖等)和“善惡有報”(第八十四圖等),言稱媽祖救助的是“修善修好”(第四十六圖等)的人。當然,作者也有其局限性,比如在圖畫中宣揚“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第八十二圖等)的宿命思想,說“生來貴人體,才穿貴人衣。長貴人齒,才吃貴人食”,勸世人“人家命好別生氣”等(第七十六圖)。此外,題記還有不少信口開河、文句不通、事理荒唐的地方,這可能是由于作者文化水平不高和所處時代的社會環(huán)境有關(guān)。
圖5《天津天后宮行會圖》第七十六圖(原第八十四起)
作為一套風俗畫卷,《天津天后宮行會圖》所繪為媽祖圣誕時“出巡散?!?,接受天津民眾香火及諸組會獻藝表演的勝景,它既有追求新題材的意向,又印有較深的封建文化的烙痕,但其藝術(shù)的最大特點還是紀實性。作者在博采民風、細致觀察的基礎(chǔ)上,運用寫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思想記錄了天后宮行會的壯麗史詩。在繪畫技法上,作者采用了重彩畫法,使畫面既顯得莊重,又富有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比如在一些燈罩上直接貼上一層薄云母(第八十五圖),以增強燈罩的透明質(zhì)感,這是一種鮮見的裝飾手段。在繪畫構(gòu)圖上,作者采取橫側(cè)俯視的視角,描繪一列列組會,把游行序列表達得十分清楚,把各會的人物、器具以及演出的生動場景狀寫無遺。在具體人物或表演動作的描繪上,雖有粗糙之處,但大體神態(tài)還是有的,如高蹺斗對的哏態(tài)、地秧歌扭舞的風魔、“箱官”的滑稽、《長亭》的纏綿、“耍幡”的險巧、“捷獸”的雄健等,無不栩栩如生。許多器具的描繪也是細致入微,如舉持大型燈幡的兜帶、燈亭、香斗上的題字都真實可辨。再者,此套圖卷著墨于行會本身,純畫人物、器具,而對街道、建筑等不作任何描摹,這樣既省筆墨,又突出重點,堪稱作者的又一精明處。
圖6《天津天后宮行會圖》第八十五圖(原第八十八起)
總的來講,《天津天后宮行會圖》所呈現(xiàn)出來的藝術(shù)水準不是很高,盡管作者用心刻畫,但繪畫技法的確一般。但對于一位處于社會中低階層的普通民間畫師來說,實在不需要苛求過多。像《天津天后宮行會圖》這樣一件將媽祖信仰、社會風俗,以及多姿多彩的民間文藝活動熔于一爐的繪畫作品是不多見的,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欣賞價值。
至元十六年(1279),元朝建都于北京,定名為大都。元朝對東南地區(qū)糧食的依賴比前代更重,“我朝疆宇,極天所覆,地大人眾。仰東南之粟,以給京師,視漢唐宋為尤重。”(9)蔣維錟、鄭麗航輯纂:《媽祖文獻史料匯編·碑記卷》,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2007年,第18頁。然而由于內(nèi)河運渠狹窄,又時常淤淺,至元十九年(1282)開始海運漕糧。為存放漕糧方便,還在直沽(天津)一帶修建有倉廒,如至元十六年(1279)建廣通倉,至元二十五年(1288)又增置直沽海運米倉。
在元朝龐大的漕運系統(tǒng)中,直沽(天津)是連通海運和河運的的重要關(guān)節(jié),《元史》有載“都漕運使司,秩正三品。掌御河上下至直沽、河西務(wù)、李二寺、通州等處儹運糧斛”(10)宋濂:《元史》卷四,清乾隆武英殿刻本。,《重修天津府志》也說“元統(tǒng)四海,東南貢賦集劉家港。由海道上直沽,達燕都,舟車攸會,聚落始繁,有宮觀、有接運廳、有臨清萬戶府,昔在大直沽”(11)徐宗亮:《(光緒)重修天津府志》卷三十七,清光緖二十五年刻本。。處于這么一個交通要沖,“直沽寨”于延祐三年(1316)升格為“海津鎮(zhèn)”,三岔河口的“小直沽”—帶因此商賈云集、日益興盛。
采用海漕進行南糧北運既節(jié)省了時間,又提升了運量,但海運的過程卻充滿艱險,海難隨時而至,人們在波濤洶涌的大海面前依舊渺小,如《元史》中記載“風濤不測,糧船漂溺者,無歲無之”(12)宋濂:《元史》卷九十三,清乾隆武英殿刻本。。無法掌握自身命運的船工和商人們只能求助于神靈,渴望得到海神的庇佑,逐漸養(yǎng)成了“不拜神仙不上船”的習慣。而元代漕運所用的舟師水手多來自閩浙一帶,這些人臨海而居,世代信仰海神媽祖。在來往天津的漕運中,媽祖信仰便隨著北上的運糧船只來到了天津地區(qū)。元朝統(tǒng)治者為了保障漕運順利進行,同時滿足船工們的信仰需求,于至元十五年(1278)對媽祖進行了敕封,曰“護國明著靈惠協(xié)正善慶顯濟天妃”,規(guī)格之高超過宋代(13)肖海明:《媽祖圖像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年,第13頁。。究其原因,正如元人王敬方《褒封水仙記》所言,“國朝漕運,為事最重。故南海諸神,有功于漕者皆得祀。唯天妃功大號尊,在祀最貴?!?14)李獻章:《媽祖文獻資料集》,東京:泰山出版社1979年,第26頁?!短旖蛱旌髮m行會圖》第一圖“門幡圣會”龍旗上所書“顯神贊順”尊號,則始于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的敕封(15)中國歷史博物館編:《〈天后圣母事跡圖志〉〈天津天后宮過會行會圖〉合輯》,第208頁。。
圖7《天津天后宮行會圖》第一圖(原第一起)
由于是一座河海交匯的城市,天津在漕運中作用極其重要,元朝政府先后在大、小直沽建立起奉祀媽祖的廟宇,即天妃靈慈宮和天后宮。此后,天津地區(qū)又陸續(xù)建立多處媽祖宮廟,媽祖信仰在天津地區(qū)得以不斷發(fā)展。特別是位于小直沽的天后宮,其修建年代是早于天津設(shè)衛(wèi)筑城時間的,可稱是天津城市文化形成和發(fā)展的搖籃,民間亦有“先有天后宮,后有天津衛(wèi)”的說法。
在《天津天后宮行會圖》第八十六圖中繪有一駕華輦及四駕寶輦,華輦駕乘為媽祖娘娘,四寶輦所輿依次是送子娘娘、子孫娘娘、斑疹娘娘、眼光娘娘,這四位娘娘是替媽祖娘娘代勞的分身,原來是屬于碧霞元君信仰體系的神靈(16)姚旸:《論皇會與清代天津民間社會的互動關(guān)系——以〈天津天后宮行會圖〉為中心的研究》,《民俗研究》2010年第3期。。更有趣的是送子娘娘生有前后二臉,前為慈悲相,后為憤怒相,據(jù)說憤怒相是為恫哧天后宮里那些不愿到人間投胎的小孩子的,充滿了天津民間文化的風趣和幽默。另外,《天津天后宮行會圖》的題記所用語言皆為天津本地土話,也足以證明媽祖信仰經(jīng)歷了深刻的本土化過程。一位起源于東南沿海的海神,就這樣成為天津人民的全能之神,并由此形成一個龐大的媽祖民間信仰體系,充分體現(xiàn)了天津城市的包容精神和天津人民的質(zhì)樸性格。
圖8《天津天后宮行會圖》第八十六圖(原起簽缺失)
經(jīng)歷代營建,天津地區(qū)的媽祖宮廟最多時達27座(17)邵蕊:《從“宮廟”和“皇會”看天津媽祖信仰的變遷》,2013年中央民族大學碩士學位論文,第18頁。,其中最大的兩座皆為元代興建。其一是位于大直沽的天妃靈慈宮,建于元延祐三年(1316),因地處天津城東部,民間稱之為“東廟”,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八國聯(lián)軍洗劫大直沽時毀于戰(zhàn)禍。其二是位于海河三岔河口西側(cè)的小直沽天后宮,民間稱之為“西廟”,現(xiàn)在一般稱作天津天后宮?!对贰匪蕴┒ㄈ?1326)八月辛丑“作天妃宮于海津鎮(zhèn)”(18)宋濂:《元史》卷三十,清乾隆武英殿刻本。,指的就是此廟。三岔河為眾流匯歸,東奔渤海,背負京都,形勢佳絕,甲于冀北。運糧船只由此經(jīng)北運河轉(zhuǎn)往大都,此處遂成商民聚集,貨物輻輳、舟楫式臨的南北通衢之地。又兼西廟殿宇雄偉,氣象輝煌,因而香火日盛,祀典益隆。近700年來,“西廟”雖數(shù)次毀壞,但歷代均有重修、擴建之舉,始成今日天津天后宮之規(guī)模。
就現(xiàn)有資料來看,天津天后宮是歷史上唯一一座由中央王朝最高統(tǒng)治者下令敕建的媽祖宮廟,所供奉的媽祖地位極其尊崇,因為“別處娘娘廟神位沒有趕上敕封”(第五十九圖)。每當漕糧運達天津時,皇帝都要派遣大臣作為特使專程前往天后宮進行祭祀媽祖活動,以感謝得到媽祖的護佑。元英宗時兩次“海漕糧至直沽,遣使祀海神天妃”(19)宋濂:《元史》卷二十七、二十八,清乾隆武英殿刻本。,詩人張翥就曾領(lǐng)旨“代祀天妃”,有詩為證:“曉日三岔口,連檣集萬艘,普天均雨霖,大海靜波濤;入廟靈風肅,焚香瑞氣高,使臣三奠畢,喜色滿宮袍?!?20)蔣維錟、劉福鑄輯纂:《媽祖文獻史料匯編·詩詞卷》,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2007年,第17頁。
由于得到了朝廷的認可,天津天后宮迅速成為中國北方媽祖信仰的中心,有“南有湄洲媽祖廟,北有天津天后宮”之說,后來又加上臺灣北港朝天宮,合稱為中國最知名的三大媽祖宮廟?!短旖蛱旌髮m行會圖》就是以此為背景而繪制的,本文所談及之天津天后宮,均指此廟而言。
與我國傳統(tǒng)寺廟建筑的坐北朝南不同,天津天后宮整體建筑坐西朝東,正對著海河,這是出于現(xiàn)實條件的需要。天津天后宮所處的三岔河口一帶是歷史上漕運的必經(jīng)之地,來往的商人、船工航行至此必要上岸向媽祖祈?;蛑x恩,宮廟設(shè)置于此可以方便他們就近祭拜。
圖9《天津天后宮行會圖》第五十九圖(原第六十一起)
元朝初建之時,天津天后宮由僧人主持,到明代又改為道士打理,宮中供奉的不僅有媽祖,還有眾多其他神靈。供奉的神像也是代有增加,最終形成了佛、道、仙、雜神同祀的特殊形式。這在《天津天后宮行會圖》中有充分的體現(xiàn),分屬于不同信仰系統(tǒng)的各個組會同時出現(xiàn)皇會上,毫無違和感。
舉凡人間信仰的神靈,天津天后宮幾乎無所不包。其龐雜繁多,實為罕見。這既是中國民間多神信仰的反映,也是天津天后宮不斷滿足或迎合人們在信仰上的種種需要的結(jié)果。在《天津天后宮行會圖》中,描繪的有許多愿心會的場景。愿心會主要指許愿與還愿的組會,目的是祈禱神靈保佑,并許以報答方式,或者就是因為已經(jīng)得到了天后護佑而來酬答圣恩的。其中有為祖上許愿、有為父母許愿、有為自己許愿、有為兒女許愿、有為災(zāi)病許愿、有為買賣許愿、有為遭事許愿,等等。如“積善堂頂馬會”(第六十四圖)是由于“積善堂”運糧船在海上遭狂風巨浪的襲擊,幸遇“娘娘圣母來救”,所以“本家許愿謝神,出頂馬會”;“懷古堂頂馬會”(第八十七圖)是因本家小孩出天花,許愿謝神、唱戲、擺供,“故長大后,出頂馬會”;“余慶堂巡風圣會”(第六十圖)也是出天花的小姑娘得到媽祖救助,故“長到八歲,出巡風會,隨駕還愿”,特乘“玻璃車”游行謝恩。
圖10《天津天后宮行會圖》第六十圖(原第六十六起)
媽祖之所以在天津人民心目中擁有如此尊崇的地位,主要是因為天津人民在接受媽祖信仰的同時,又融合進了天津當?shù)乇就列叛觯箣屪娴穆毮苡佣嘣S富,媽祖的神力愈加神通廣大,以滿足民間百姓全方位的信仰需求。由此,天津天后宮一直是中國北方地區(qū)媽祖信俗的中心,天后宮周邊也成為天津民俗活動最為活躍和集中的地區(qū)。
天津皇會一名的由來,存有兩說,皆出于《天津皇會考》。一說為乾隆下江南,途經(jīng)天津,船泊三岔河口,適逢娘娘會,乾隆一時高興,要看看會,各會從船前經(jīng)過,竭力表演,各顯其能。會后乾隆賞了兩面龍旗,又賞挎鼓會每個鼓手一件黃緞馬褂,賞鶴齡會每個鶴童一個金項圈,因此娘娘會就名為皇會了;(21)來新夏主編:《天津皇會考 天津皇會考紀 津門紀略》,第16頁。另一說為康熙三十年(1691)圣祖皇帝幸天津謁天后宮時,民間作百戲以獻神,又藉此以娛帝,于是有皇會之稱。(22)來新夏主編:《天津皇會考 天津皇會考紀 津門紀略》,第4頁。又據(jù)戴愚庵《沽水舊聞》之“挎鼓受兩朝封賞”一節(jié)稱:“北門內(nèi)戶部街有浙江鄉(xiāng)祠。祠中有大鼓四面……康熙南巡,道出津門,守祠者擊鼓迎駕。上喜,賞擊鼓者皇馬褂。及乾隆朝,亦因南巡過津,擊鼓相迎,見鼓手穿黃馬褂,知曾受先皇御賜。上喜,并賜鼓以黃衣黃絆。謂鼓名臘,只能迎年,不足接駕。御賜以名曰‘跨鼓’。因鼓大,跨在身上敲故耳?!?23)戴愚庵:《沽水舊聞》,第4頁。可見,“皇會”之名始于康熙朝的可能性更大。
舉凡大規(guī)模的行會活動都要有負責統(tǒng)籌的組織者,天津皇會即由“掃殿會”全面掌管,專司皇會的籌備及行會過程中的指揮調(diào)度?!皰叩顣比∫鉃樵谔旌髮m大殿前行走灑掃,楊一昆《皇會論》有言,“數(shù)桿黃旗在會前,上寫著‘掃殿’。逞精明,露強干,薄底靴亦穿武備院,夾套褲簇新月白緞。腰巾兒長,帽梁兒短,青洋縐棉袍齊把袖挽。無事呢,揚揚得意;有事呵,磕了個頭山,好和歹出了些汗。”(24)來新夏主編:《天津皇會考 天津皇會考紀 津門紀略》,第20頁。這的確是“掃殿會”的生動寫照,且與《天津天后宮行會圖》中所描繪的形象相為印證。在《天津天后宮行會圖》中,各個組會里都有手持“掃殿會”黃色三角旗子的人員,他們忙碌于維持秩序、照應(yīng)行會。能夠成為“掃殿會”的成員是一種榮耀,想要加入必須要有身份,有人甚至不惜花錢捐功名以求入會,第八十九圖題記說他們都稱得起“大人物”,要“講字號、講禮貌、講衣冠、講知事、講說話、講調(diào)道、講運籌、講為人、講恭敬、講待人、講仗儀、講疏財、講息事……”,林林總總近30條要求。
圖11《天津天后宮行會圖》第八十九圖(原第八十九起)
天津皇會會期一般七天,農(nóng)歷三月十五日天后宮啟門,接納香客,“紅顏白鬢,迷漫于途。各種船只,咸集津門”(25)來新夏主編:《天津皇會考 天津皇會考紀 津門紀略》,第2頁。;十六日為“送駕”,將媽祖神像送到閩粵會館,謂“住娘家”,后因閩粵會館場地狹促改送如意庵,光緒末年如意庵失火被焚,又改送至千福寺(前文有述);十八日“接駕”,即接媽祖神像回天后宮,曰“接姑娘”;二十日至二十二日為圣駕“出巡散福”?;蕰袝肪€,每天各不相同,如《天津天后宮行會圖》第四十三圖題記所示:十六日進天津城東門,出天津城西門到如意庵;十八日經(jīng)雙忠廟由天津城北回天后宮;二十日出天后宮向北,進天津城北門,出天津城南門,回天后宮;二十二日進天津城東門,出天津城西門,沿北馬路回天后宮。
天津皇會如此大規(guī)模的行會活動,其經(jīng)費來源必定是個問題。一般情況下皇會多由天津當?shù)乜N紳士商贊助,或由其承包某會,如《天津天后宮行會圖》中八架“抬閣”(第十四圖),全部由鹽商承辦;“中幡會”(第一、五、六圖)由天后宮前、鄉(xiāng)祠前、院署內(nèi)等處的“眾位好善”承辦;“道炬行香會”(第六十一圖)則全由道士組成,獲得有各方資助,保證行會期間的費用供給。天津縉紳士商之所以有辦會的積極性,一來可以借皇會促進生意,二來可以向清室表示效忠之心,如光緒元年的皇會添加的“報事靈童會”,“以賀新君登基故,變本加厲,踵事增華”,“故將小孩打扮起來,附入會中,所為引人注意,借使上聞,封官賜爵,正屬易易”,(26)戴愚庵:《沽水舊聞》,第75-76頁。而慈禧“萬壽”,皇會破例于頭年十月舉行……僅此便知,許多慷慨出錢辦會的“金主”絕非完全出于“勸善”“濟世”的目的了。
圖12《天津天后宮行會圖》第六十一圖(原第五十九起)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媽祖信仰已經(jīng)逐漸弱化,人們不再需要祈求天后娘娘護航、求子、消災(zāi)、祛病等,但歷經(jīng)千年發(fā)展的媽祖信俗已經(jīng)成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在當前國家大力推進“文化走出去”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戰(zhàn)略背景下,媽祖信俗更是被賦予了新的時代內(nèi)涵。而天津的媽祖信俗作為媽祖信俗在中國北方的典型代表,凝聚著數(shù)代天津人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也是天津走向國際的一大優(yōu)勢資源。國家博物館收藏的《天津天后宮行會圖》正是天津媽祖信俗的物化呈現(xiàn),是記錄天津皇會風俗的珍貴文物,因此對其研究有著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