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君
時隔十年有余,我寫下這一行字。
我不再悲戚,我卻依然滿眼含淚。清明過后,氣溫下降得厲害,但午后
的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落在我的書桌上,透明耀眼。我感到異常溫暖。
我的初戀,因為溫暖而永恒。
——題記
2008年盛夏的那個清晨,我的電話鈴聲不祥地響起。電話說,他走了。
他,是友皓。因為他像極了三浦友和,他給自己取了一個筆名“友皓”。他從來沒有使用過,除了我,誰也不曾喊過他“友皓”。就像他給我取的筆名“野艾子”,無人知曉,我也從來不用。
我沒有哭,我只是淚如流泉,涌流不止。自責、痛悔、悲切,像罪惡一樣緊緊地纏繞住我,令我無法呼吸。就在昨天,我請年少時我們的密友去看望他,去向他承諾三天后我回家鄉(xiāng)去見他最后一面。密友說,他幸福地笑,眼睛閃閃發(fā)光。然而今天清晨,他就死了。密友安慰我說,他一定是確認你要回來見他,安心了,又不想讓你看見他形容枯槁的模樣,決意永別。
但是,我無法原諒自己。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不能自拔。
兩個多月前,大約是6月份,我接連收到由同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發(fā)給我的短信,短信內(nèi)容充滿了愛與美、善的祝福,熱烈、真摯。我請問他是哪位高友,他不回復;我多次回撥電話,他始終不接。我以為是哪個好開玩笑的朋友拿我開心,事情也就過去了。到了8月,我回到家鄉(xiāng)給母親祝壽,宴席過后,有朋友透露說,友皓兩個多月前得了絕癥,醫(yī)生判他只有三個月好活,如今命不延一月了。震驚的剎那,我想起那些神秘的短信,恍然大悟,是他,是友皓,是他在剛剛確診之際給我發(fā)出的短信!他是在向我求助,也是在向我告別!
我很快鎮(zhèn)靜下來,通過密友在一個合適的時間段聯(lián)系上了他。他是那么驚喜。當他承認那些短信是他所發(fā)、十幾通電話是他不接、他渴望得到我的幫助卻又不愿驚嚇到我的事實時,我淚如雨下。我為自己那曾引以自豪的第六感卻在他最需要我的時候失去感應能力而痛心。如果我能第一時間得知他的惡訊,或許能在精神上成為他對付惡魔的一劑良藥……
他在電話里笑聲朗朗地安慰我說,你不要哭,我不怕,死亡不過是生命的一部分。他說,他終于聽到我的聲音了,這久違的、他一直渴望著的聲音。他自信地說他的病情已經(jīng)得到控制并正在好轉(zhuǎn),他一直以他是我的初戀而感到驕傲?,F(xiàn)在,他更是再無恐懼,我的出現(xiàn)將成為他的精神支柱。他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他不會死,他甚至懷疑是誤診了。他相信奇跡。
他說話的語氣和醇厚的聲氣完全迷惑了我。他不是一個病人,至少,他不是一個絕癥病人,他的生命不會只剩下一個月!
于是,在他的密友和我的密友的勸說下,我打消了去和他見面的念頭。我生活在一個世俗社會里,我不能給世俗留下流言傷害各自的家族。那些關于我和友皓初戀的傳說,二十幾年里像暗香一樣地浮動在這座小小的山城里,眼下如果去見他,暗香或許就會成為暗雷,引動驚天的爆炸。不見,期待他康復,期待生命真的出現(xiàn)奇跡,期待一切安好如初。
懷著莫名的希望,也懷著一份忐忑,我結(jié)束假期,回到京城,一面工作,一面等待著我的新書《藍色玫瑰》的出版?!端{色玫瑰》是我以家鄉(xiāng)為背景的一部中篇小說,講述一個愛與生命在絕美的風景與溫暖社會中神話般重生的故事,我希望友皓能讀到這部作品,從中汲取到戰(zhàn)勝病魔讓生命頑強延續(xù)的力量。
接下來的幾天,家鄉(xiāng)不斷傳來關于友皓病情的消息,時而惡化,時而穩(wěn)定。密友去看他,他說出了心中的愿望,希望見我一面。而且,為了更安靜的治療環(huán)境,他決定住到醫(yī)院去。密友流著淚說,她沒想到美好愛情的故事,竟發(fā)生在她的眼皮底下,發(fā)生在她最要好的朋友身上。
友皓住進了醫(yī)院。我第一時間拜托密友去醫(yī)院探望友皓,并轉(zhuǎn)達我的決定。我計劃三天后一拿到《藍色玫瑰》樣書,便啟程回家鄉(xiāng)見他最后一面。我要將書中最美的段落念給他聽,以此回饋他最初的愛情。密友說,當他確認我將回去見他時,他的眼睛放出奇異的光亮,他虛弱的臉上出現(xiàn)幸福的笑容。
為了三天后回家鄉(xiāng)看望我行將死去的初戀情人,為了我的決定不給雙方家族帶去新的矛盾,我特地給家人打電話強調(diào)我的理由:友皓是我的初戀,最寶貴的是,他沒有傷害過我的情感,他將我放在他心里二十多年,這樣的愛情是偽裝不出來的;從文學意義上來說,友皓是我最關鍵的啟蒙老師,沒有他,或許就沒有我的文學生活;我對友皓的情感已不再是一種愛情,而是出于人性的高貴與善良。如果世俗認為這是愛情要非議我,就讓他們非議去吧,我只希望家人不要因此困擾;友皓在生命遭受重大打擊尋求我的精神支持時我卻毫無感應,這也許間接地加速了他心理的崩潰。而前些日子在家鄉(xiāng)時又沒有去見他,為此我擺脫不了自責、痛悔的深重壓力。我要勇敢地掙脫世俗的捆綁,給他最后的慰藉。我也給從未謀面的他的妻子打去電話,請求她看在友皓將要逝去的生命份上理解我回去見他的行為。
我感謝我親愛的家人,他們是明理的,是高尚的,是人道的。他們理解了我,并一致同意我回家鄉(xiāng)看望友皓。我也感謝友皓的妻子,在長久的有名無實的婚姻即將結(jié)束時,能夠容忍一個她或許怨恨了大半輩子的影子“情敵”去向她的丈夫作最后的話別。
然而,第二天清早,也就是友皓住進醫(yī)院的第二天,也就是密友代我向友皓承諾回去見他面的第二天,友皓死了。通報死訊的電話是他美貌的妻子打來的。
我感到萬箭穿心。我呆坐在沙發(fā)上,任淚水無聲無息地涌流。那被晨陽照得溫熱的屋子,陰冷得像冰窖。我的眼前,漫過我和友皓的一切。
那一年,我17歲。單純、懵懂的生命,卻在不知不覺中迷上了文學。我的密友見我喜歡讀詩歌小說,便將我?guī)У剿泥従痈绺缬佯┳√幗钑?。友皓是個已經(jīng)參加工作的文學青年,在小城里早已小有名氣。他英俊得就像正火遍中國的日本電視劇《血疑》的男主角,他的工資幾乎全花在了購買文學書籍的事情上。剛剛涌進中國圖書市場的外國文學書籍,如雨后春筍般的中國文學期刊,在友皓的書柜里琳瑯滿目。一個喜歡讀書的女高中生和一個熱愛文學的男青年就這樣相識了,那最初的愛的種子可能就在這一瞬間種下。其后,借書,還書;再借書,再還書,循環(huán)往復,愛情的種子悄悄萌芽。夏日傍晚,我們?nèi)コ沁叺男『舆吋s會,躺在青青的草地上朗讀那些我們認為最有詩情的詩句;冬天,我們坐在炭火不明不滅的火柜上,看他創(chuàng)作的文采飛揚卻未曾結(jié)尾的小說。我們手握著手,頭抵著頭,心連著心。四目相對時,眼睛里流淌著蜜一樣的愛情。然而,我們卻不曾想過偷嘗禁果。純潔的愛情啊,在那些令我精神滋養(yǎng)豐潤、文學素養(yǎng)節(jié)節(jié)生長的日子里,鐫刻進了我的靈魂。
我從夢中醒來,為“靈魂”的真實久久震撼。然后,我的心境突然變得平靜異常。我依然悲傷,但不再迷茫自責。我相信友皓是希望他留給我的永遠是他最美、最美好的形象,是我初戀的那個風流倜儻的文學青年。
這一晚,我再也沒有入睡。純屬個體的情感經(jīng)歷,在這個夢境后,已成為我生命中最震撼、最悲情、最奇幻的一次事件,化作對“人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的終極哲學命題的思考。物質(zhì)生命與虛幻靈魂、俗世愛情與柏拉圖精神、生與死亡、終結(jié)與永恒,種種與愛、與生命關聯(lián)的符號糾結(jié)在一起,讓我的心靈難以承受,卻又欲罷不能。
第二天清晨,我托家人按我的要求訂購了鮮花花圈,送至友皓的靈前?;ㄈχ械拿恳欢漉r花都富有深意,而這份深意,友皓當能切切地體會。唯有紅色玫瑰,我沒有配置。面對友皓的愛情,我已失去了為他獻上紅玫瑰的資格。在隨后的出殯儀式中,我請密友代我送他上山,從我送的花圈中抽出一支粉色玫瑰擲入墓穴。密友一一照做了,然后她將電話舉在空中,讓我對友皓告別。我哽咽良久,深情地說:友皓,安息吧!天堂會賜給你永恒的愛,賜給你一切!
我的密友小菊,見證了我和友皓的傳奇。小菊有著體操運動員般的身材,皮膚黝黑,似杏非杏的雙眼、高低適中的鼻梁、欲翹非翹的嘴唇,非常有機地組合在一張圓潤的臉龐上,散發(fā)出洋氣十足的美感。她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了中專,畢業(yè)分配回縣城后,遇見了她的愛情,一位白馬王子式的男子。后來,小菊下海經(jīng)商,開茶館、開KTV,生意興旺發(fā)達。每次我回家,我們必會見面掏心掏肺地暢聊,那份少女時代建立的親密情感,從未因為生活空間的不同而有所淡化,反而因為我與友皓的初戀,早已勝過了普遍意義上的密友之情。
人的情感,最純的莫過于初戀,最痛的莫過于死亡。友皓給了我最純的初戀體驗,也給了我最痛的死亡感受。在我放下對他的愛情時,他卻將我深藏于心;在他帶著對我的愛死去的時候,我對他的情感卻升華為更為廣闊意義的純純的愛。從純粹到純粹,從男女戀情到對人類悲憫之愛,友皓在我的心里、在我的愛里永生。
那天下午,北京的天空像火燒一樣,漫天紅霞。而《藍色玫瑰》的樣書到了。那夢幻般的封面,那比《廊橋遺夢》還要美麗的愛情神話,我把它獻給夢境中的友皓。
今天,我的回憶是冗長的,但我的文字,已是最簡練的了。我仿佛看到友皓正在至純至美的天堂談情說愛,那甜蜜的笑容已是全然忘記了人世間曾有過的愛與榮光、痛與絕望。我想起友皓第一次為我朗誦詩歌的模樣,耳畔回蕩起他飽滿、激情而又溫柔的聲音:
一切都是命運
一切都是煙云
一切都是沒有結(jié)局的開始
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
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一切語言都是重復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愛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夢中
一切希望都帶著注釋
一切信仰都帶著呻吟
一切爆發(fā)都有片刻的寧靜
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
友皓朗誦的是我和他都熱愛的詩人北島的《一切》。我和友皓的一切是從這一首詩開始的。如今,我覺得這首詩映照亮了我和友皓的純真愛情。
這是我的初戀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