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羽
白石老人畫《鄭家婢》。鄭家婢,即漢末大儒鄭玄(康成)家的婢女,典出《世說新語》:
“鄭玄家奴婢皆讀書。嘗使一婢,不稱旨,將撻之,方自陳說。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須臾,復(fù)有一婢來,問曰:‘胡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訴,逢彼之怒?!?/p>
此段文意甚明,即章實齋“漢廷卒史亦能通六書”之謂。緣于耳濡目染,鄭家婢子皆讀書博學(xué),日常對語亦皆出經(jīng)入史。可《世說新語》這一軼聞,似乎榫不對卯,其愈顯擺“博學(xué)”,愈流露出自己不拿自己當人看的愚昧來了。
白石老人真逗,哪把壺不開提哪把,將畫筆筆尖指向了鄭家婢子。也可能是為《世說新語》拾遺補闕,不再依樣萌蘆照本宣科畫那被“曳著泥中”者,而別有所擇。何以見得,且看跋語,這畫中婢子竟然“自稱儂是鄭康成”,儼然陳勝、吳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芝木匠讓鄭家婢子舒出了一口長氣。
一看這畫兒,撲哧一笑。一看畫跋,又撲哧一笑。真真?zhèn)€“好樣”的葫蘆、“好樣”的小蟲兒也。
這葫蘆如沒那小蟲兒,不亦千篇一律的“依樣葫蘆”的葫蘆,可是有了小蟲兒,就不能呼為“葫蘆”,而要改呼為“上邊有個小蟲兒”的“葫蘆”了。豈只說法變了,更來勁兒的是死物兒有了活物兒的氣息,有如“頰上添毫”,頓使葫蘆神采奕奕了。葫蘆沾了小蟲兒的光。
這小蟲兒,一瞅就知是瓢蟲,多見于麥熟時候。我們山東家鄉(xiāng)人呼之為“麥黃奶奶”。背上有紅色硬殼,上有黑點。這偷活于亂草叢中的小蟲兒,個頭只有黑豆粒那么大,小得難以引人注目,更遑論入畫。
可這小蟲兒機靈,懂得借別人家顏料開自家染房,它就是憑靠著葫蘆大搖大擺升階登堂進入到畫中來的。
是當然的事,看畫的人第一眼瞅到的必定是葫蘆(個頭大,又踞畫幅之中心),繼而方始覺察出黃色葫蘆上有個小紅點兒,復(fù)繼而又發(fā)現(xiàn)那小紅點兒上還有小黑點兒,下邊還有小腿,憬然而悟,哇哈!還有個活物兒哩。于是這小活物兒成了人們視線的焦點,成了畫兒的主角。
又是小蟲兒沾了葫蘆的光。
小蟲兒和葫蘆各適其適,兩全其美。
試問:是緣于小蟲兒和葫蘆的陰錯陽差,誤打誤撞?
還是白石老人的穿針引線,揮毫寄興?
也或許是我“郢書燕說”?
翻看《齊白石畫集》,見有“丁卯春月”畫的山水條幅,腦中忽焉閃出一句“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到底從畫里看到了什么,為何想起了賀知章?
雖然蘇軾說過: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似乎詩、畫比鄰而居,出了這家門就可進入那家門。就說這“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的詩句吧,把它畫來試試看,“二月”是時間,怎么畫?“春風(fēng)”是流動著的氣體,怎么畫?還要畫出“似剪刀”的模樣來,又怎么畫?
白石老人舉手之勞就打發(fā)了。且看畫:一棵大柳樹,細長的柳條盡皆順著一個方向飛舞飄動,像似被一把梳子梳理著的長發(fā)。
這就是說,“春風(fēng)”無法畫,那就繞開它,轉(zhuǎn)個彎兒,畫被春風(fēng)吹拂著的物象所呈現(xiàn)出的狀貌。比如這株柳樹的柳條兒。我就是因為看到了柳條兒的有條不紊的波浪般的飄動像似被梳齒梳理著一樣,而感到了“春風(fēng)”像一把無形的梳子,又繼而由梳子想起了那句現(xiàn)成的詩,于是從詩到畫給打通了。
這次翻畫冊,沒有白翻,深深感到作畫之難易,有如陸游詩,時而“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時而“柳暗花明又一村”。關(guān)鍵在是否膠柱鼓瑟。即以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而言,固然兩者間有其共通處,但也不能忽視其截然不同處。詩是語言藝術(shù),和耳朵打交道,使人以“感”。畫是視覺藝術(shù),和眼睛打交道,給人以“見”。詩由“感”而“見”,是詩中有畫,畫由“見”而“感”,是畫中有詩。由“感”而“見”或由“見”而“感”,是異體而同化。異體而使之同化,必當疏通從畫到詩、從詩到畫的交通脈絡(luò),依循其轉(zhuǎn)化規(guī)律。往往在這節(jié)骨眼上,亡羊于歧路、鼓瑟之膠柱。
未曾查對金圣嘆說過的“不亦快哉”是否包括挖耳朵。挖耳朵,確實快哉,何以見得,看白石老人《挖耳圖》便知端的。
那老漢一眼睜,一眼閉,手指捏一草莖兒伸向耳朵眼,上些上些,下些下些,不是不是,正是正是,哼哼唧唧之狀,悠然自得之態(tài),令人羨煞。
反觀我輩,寢不安枕,食不知味,俯仰由人,寵辱皆驚,能不慨然而嘆:這老漢活得多滋潤。
看罷老漢,再往上瞅,桴鼓相應(yīng),還有題跋哩,且看題跋:
“此翁惡濁聲,久之聲氣化為塵垢于耳底。如不取去,必生痛癢,能自取者,亦如巢父(應(yīng)為許由)洗耳臨流?!?/p>
濁聲,臟話也。信口雌黃,指雞罵狗,諂言媚語,誹謗誣蔑,怕他個什么,阿Q“媽媽的”,五花八門,數(shù)不勝數(shù)。
此翁厭惡臟話,謂“臟話”積于耳底,久之可化為“塵垢”。
榫不對卯,“臟話”怎能化為“塵垢”?“此翁”莫非逗人玩兒?可白紙黑字卻又明擺在這兒。問老漢到底是咋回事,可那老漢一門心思挖耳朵,不再吭聲,意思是說,你們思摸去。
哇哈,明白了,這話雖然榫不對卯,恰好對準了“許由洗耳”的那個“洗”字。正應(yīng)了《文心雕龍》中的一句話:“因夸以成狀。”濁聲(臟話)本是聲音,話出如風(fēng),看不見摸不著,將它“夸”而喻之為看得見摸得著的“塵垢”之“狀”,這固然悖于事理,可正是這有悖于事理的“塵垢”,才能在情理上和“許由洗耳”的那個“洗”字相切合,使“洗”字有了可觸可摸的對應(yīng)物。
竹床上坐著的是老漢歟?抑許由歟?
辛稼軒《沁園春》: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氣似奔雷。汝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渾如許,嘆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憑歌舞為媒,算合作,人間鴆毒猜。況怨無大小,生于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zāi)。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北侔?,道:“麾之即去,招亦須來?!?/p>
綜其大意,學(xué)說一遍:“酒杯,老子不再放浪形骸了,要檢點了。已往,捧起你玩兒命地喝,往死里喝,胡扯什么劉伶放達,醉后何妨死便埋。對酒當歌,不就是飲鴆止渴。我要逐客了,出去!快快?!倍嗝礇Q絕,可那酒杯似乎早已把他看透了,別看今兒“醉來還醒”,明兒當必“醒來還醉”。畢恭畢敬回道:“麾之即去,招亦須來?!?/p>
誰曾見過寫酒徒有這么寫的,多逗。
無獨有偶,從《齊白石畫集》上看到了一幅《卻飲圖》,酒徒入畫了。
酒,人不招惹它,它不招惹人。不去招惹它,還能保你人模人樣;若招惹它,就該活現(xiàn)眼了。喝必上癮,癮則必喝,喝而必醉,醉則必呼“沒醉”,嚎哭的,傻笑的,嘔吐的,撒潑的,甚而天不怕地不怕、瘋狗×狼的,千姿百態(tài),爭奇斗勝。
或曰:也不全是那個樣兒的,興許還有別個樣兒的哩,比如越喝越文質(zhì)彬彬,越喝越溫良恭讓,你信么?
什么是好畫兒,好畫兒的標準有哪些,如把“新鮮”作為標準之一,大概不會有人反對。袁枚論詩,就持此說,說是“味盡酸咸只要鮮”。要想把畫兒畫得新鮮,就要畫別人沒有畫過的,縱使別人已畫過了,也要別人那樣畫,我偏要這樣畫的。換言之,就是避開老套路。按著這個思路再說酒徒,畫酒徒,如若仍畫嚎哭的、傻笑的,人們已司空見慣,不新鮮了。畫一個文雅揖讓的酒徒豈不一新耳目?;騿枺耗挠羞@樣的酒徒?曰:白石老人《卻飲圖》里的就是這樣的酒徒?;蛟唬喝缡侵疁亓脊ё屒∽C之以還沒醉哩。曰:正如是之溫良恭讓恰證之已醉哩。問:何以得見?請道以故。曰:且看畫跋:“卻飲者白石,勸飲者客也?!憋嬀骑嫷弥?、客身份已顛了個個兒,能謂不醉乎。
畫酒徒卻又是這么個畫法。
《鼠子嚙書圖》被人竊去,白石老人復(fù)又“取紙追摹二幅”,并為之跋。
其一:“余一日畫鼠子鬧山館圖,為鄉(xiāng)人竊之袖去,楚失楚得,何足在懷,遂取紙快成此幅。白石并記?!?/p>
“鄉(xiāng)人竊之”,八成知道是誰,只是不便說出。而“竊”字,是否孔乙己“竊書不能算偷”之意?恰是孔乙己將這兩個字描成了一個模樣兒的?!俺С谩眲t是“楚人亡弓,楚人得之”,原話是指自家人拾了自家人的東西,而今則是自家人偷了自家人的東西,“何足在懷”,言不由衷乎?
其二:“一日畫鼠子嚙書圖,為同鄉(xiāng)人背余袖去。余自頗喜之,遂取紙追摹二幅,此第二也。時居故都西城太平橋外,白石山翁齊璜并記?!?/p>
這一次又將“竊之”刪去只留“袖去”,字斟句酌,足證老人存心于厚?!靶淙ァ闭?,塞在袖筒子里揚長而去也。不見京劇《群英會》之蔣干盜書乎,蔣干的勾當就是將那書信塞在袖筒子里的。然而令人思摸的是,既然如此,那就不提這把不開的壺,不寫這畫跋,不也就省卻了咬文嚼字的麻煩?可是老人偏要寫,不僅寫,還一而再地寫,為了一而再地寫,還得一而再地畫。
按說,是小事一件,不就是一張畫兒么,那鄉(xiāng)人可能作如是想,揣起偷來的畫兒睡大覺去了,再也想不到被偷者卻再也睡不著覺了。被偷者睡不著覺,不全為了那張畫兒,而是那畫兒引起的麻煩讓人撓頭。孟子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本褪沁@個“幾希”,使人比禽獸活得還累。人,不只為自己活著,還要活給別人看,做給別人看,弄得任何一件小事都大費斟酌,成了燙手的山芋。
就說畫兒被偷吧,怎樣“做給別人看”?較真兒,到公安局報案去,那“別人”怎么“看”,可能有人會看作:不就是一張畫兒么,一驚一乍,小題大做?,F(xiàn)下更有說詞了:是自我宣揚自我炒作哩?;騽t打掉了牙,往肚里咽,吃個啞巴虧算了??赡苡钟腥藭醋鳎罕蝗送盗硕疾桓铱月暎_踹不出一個屁來,改革開放這么多年了,連這點兒自我保護意識都沒有。一猜一個準,那小偷更是樂不可支……試問,咋辦?
白石老人是繪畫大師,超凡入圣,高山仰止??伤曰钤诹耸|蕓眾生之中,仍吃五谷雜糧,仍有七情六欲,仍也須“活給別人看,做給別人看”,也當必碰到一些不能較真兒又不能不較真兒的撓頭事。你看,話音剛住,“鄉(xiāng)人”小偷湊過來了。
看似老人一而再地寫畫跋哩,我說老人在和小偷斗心眼兒哩。試想,畫跋一旦面世,不就是廣而告之?那小偷只能將偷得的畫兒掖之藏之,不敢示人,不敢變賣。哪是偷了一張畫兒,實是偷了一頂“小偷”帽子,偷了個燙手的山芋。
要言不煩,坦坦蕩蕩,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伐人在序,守己有度。這口氣出得“郁郁乎文哉”。
“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不教之教,說不定那鄉(xiāng)人“有恥且格”。
行筆至此,忽又嘀咕,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歟?是白石老人和小偷“過招兒”,還是我在和小偷“過招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