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霆懿 陳 琪
[內(nèi)容提要] 自2015年以來,沙特策動了一連串外交與軍事攻勢,背后是王室內(nèi)部的權力博弈。在家國體制下,考察沙特王室政治是理解其對外決策的關鍵。沙特王室政治的權力制度是君主專制與家族共治并存,它以維系家族統(tǒng)治為根本目標,王位爭奪成了博弈核心。這對沙特國家對外決策班子構成、決策模式和政策走向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薩勒曼父子通過發(fā)動對外攻勢轉移內(nèi)部壓力和凝聚權力,而后沙特對外政策也回歸溫和。但是,隨著新一代王室成員逐漸步入政治核心,王室政治更趨復雜,王國未來對外政策難免起伏。
自2015年薩勒曼繼任國王以來,[注]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經(jīng)濟全球化波動的政治效應及中國的戰(zhàn)略應對”(批準號:17ZDA169)階段性成果。沙特先后調(diào)集重兵介入也門內(nèi)戰(zhàn)、與伊朗斷交、封鎖卡塔爾,被許多學者形容為進攻性對外政策(Aggressive Foreign Policy)。[注]Patrick Matin, “Saudi Arabia’s return to An Aggressive Foreign Policy,” http://www.al-monitor.com/pulse/en/originals/2017/07/saudi-arabia-king-salman-yemen-war-foreign-policy-qatar-g20.html; Hanin Ghaddar, “Saudi Arabia’s War on Lebanon,” https://www.washingtoninstitute.org/policy-analysis/view/saudi-arabias-war-on-lebanon(上網(wǎng)時間:2019年9月7日); Brian Michael Jenkins, “A Saudi-Led Military Alliance to Fight Terrorism,” RAND Corporation, Perspectives Series, 2016.這一對外攻勢背后是沙特王室在短短兩年間兩次廢立王儲,圍繞王位繼承進行激烈的權力博弈。對于沙特王國而言,王室政治是內(nèi)政外交的中樞。然而,如何理解沙特王室政治,王室政治又如何影響國家對外決策?本文嘗試通過考察沙特王室政治,探討其對王國對外政策的影響。
沙特王室政治是王國內(nèi)政、外交的中樞關鍵。作為全球唯一以家族名稱命名的王權國家,沙特王室家族牢牢掌控著國家權力。沙特家族幾經(jīng)興衰,迄今已擁有近300年的王朝歷史,數(shù)萬名家族成員在沙特王國3200多萬總人口中占比突出。其中,核心成員為國父阿卜杜勒阿齊茲的直系后裔,有近千人。沙特家族是王國唯一的“執(zhí)政黨”,其以親緣關系為紐帶的政治博弈文化也滲透到國家政治體制的各個方面。因此,沙特王室政治,特指以血緣和婚姻為基礎的沙特王室家族有組織的政治活動和權力博弈,自有運行規(guī)則,別具特色。
第一,沙特王室的權力制度是君主專制與家族共治并存。沙特王室政治并非純粹的君主專制,而是由“國王代表沙特家族實行的君主制”,兼具君主制與家族制的雙重屬性。[注]吳冰冰:“試析沙特阿拉伯的對外戰(zhàn)略”,《中國國際戰(zhàn)略評》,2011年第4期。盡管沙特不斷完善以君主制為核心的權力架構,但國家建構仍難以擺脫部落行為模式和價值觀,以家族和部落為基本單元的權力共享結構仍深植于王國的國家體制。[注][以]約瑟夫·康斯蒂爾著、尹婧譯:“雙重轉變:沙特部落與國家的形成”,《中東問題研究》,2016年第2期。君主專制與家族共治的雙重屬性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王位傳承有父死子繼和兄終弟及兩種模式。父死子繼的世襲制表明,國王能夠?qū)⒆罡邫嗔鞒兄毕岛笠?。這凸顯了君主的專制權威與權力壟斷,如2017年薩勒曼將兒子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立為王儲。兄終弟及的王位傳承在沙特曾經(jīng)沿用了更長時間,薩勒曼以及之前數(shù)位國王均是按此模式相繼承襲王位。兄終弟及式王位繼承模式的權力基礎是家族制下資深親王的分權共治。王權由整個家族共有而非君主獨享,資深親王被“分封”到國防、安全、外交等領域以及許多重要省份。相對獨立的多元權力結構對君權形成制約。即使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已經(jīng)被確立為王位繼承人,他的一些兄弟、堂兄弟和堂侄依然獲封擔任能源大臣、國民警衛(wèi)大臣、國防副大臣、民航大臣、內(nèi)政大臣和麥地那省長等重要職務。二是王儲代替國王行政。盡管國王享有最高權威,但王儲經(jīng)常代替國王行使執(zhí)政權。前國王蘇歐德、哈立德和法赫德在任時期,很多政務都由當時的王儲負責。[注]蘇歐德(Saud),常被譯為沙特,阿卜杜勒阿齊茲第二子。其名與沙特家族名稱相同,為避免指代混淆,本文根據(jù)其發(fā)音譯為蘇歐德以示區(qū)分。在薩勒曼國王時期,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王儲身兼多職,被視為“代國王”。因此,國家最高權力并不完全掌控在國王一人手中,王儲甚至副王儲等人分享乃至代行國家的行政權。三是國家大政方針由國王與資深家族成員共同商定。國王享有國家事務的最終決定權,但王室內(nèi)部協(xié)商是政策制定的重要程序。沙特協(xié)商會議的外交事務委員會主席阿卜杜拉·阿拉斯克表示,“國王在做重大決定之前,總是與資深的王室成員進行協(xié)商?!盵注]Fahad M. Alsultan,“The Saudi King: Power and Limitation in the Saudi Arabian Foreign Policy Making,”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al Science and Humanity, Vol. 3, No. 5, September, 2013.薩勒曼國王2015、2017年兩次廢立王儲時,都曾召集家族資深成員進行商談和表決。
由于君主專制與家族共治并行,沙特王國的王室政治長期在集權與分權之間反復搖擺。人數(shù)眾多的沙特王室是異源且多元的,家族內(nèi)部不斷分化出許多支系,裂解成不同的政治集團。一些支系數(shù)十年壟斷某些重要權力部門和省份,形成小家族的權力“封地”。如俄羅斯學者阿列克謝·瓦西里耶夫(Alexei Vassiliev)所言,沙特“統(tǒng)治精英的權力爭斗,在沙特家族各個分支形成的團體間進行”。[注]Alexei Vassileiv, The History of Saudi Arabia,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2000, p.328.當國王享有足夠權威時權力能夠相對集中,反之則權力較分散而形成諸王共治的局面。
第二,沙特王室政治的根本目標是維系家族統(tǒng)治??此埔惑w的沙特王國實際上存在三大利益層次,包括領導人的個人利益、王室家族利益與國家利益。通常而言,三種利益處于競合狀態(tài),既有重疊也存在顯著區(qū)別。對于沙特王室而言,統(tǒng)治集團的集體利益居于首位。正如國名“沙特阿拉伯王國”意指沙特家族“擁有”整個王國,王室統(tǒng)治是王國的立國之本。維護家族統(tǒng)治對于沙特王室至關重要,國家內(nèi)政外交都以此為出發(fā)點。無論是對外結盟尋求安全保障,還是內(nèi)部的經(jīng)濟利益分配,沙特家族利益都處于優(yōu)先地位。國家利益要服從于統(tǒng)治家族利益,領導人的個人利益也要服從于王室的整體利益。如果執(zhí)政者為了個人利益而危及家族統(tǒng)治,會招致家族成員反對而失去權位。前國王蘇歐德?lián)]霍無度且治國無方,嚴重損害了沙特王室的統(tǒng)治合法性和國際聲譽,最終被家族成員聯(lián)合廢黜。[注][美]詹姆斯·溫布蘭特著、韓志斌等譯:《沙特阿拉伯史》,東方出版中心,2009年,第244頁。這體現(xiàn)了家族共治對君主權力的傳統(tǒng)束縛和合法性約束,也證明維系家族統(tǒng)治而非君主統(tǒng)治是沙特王室政治的根本訴求。正如沙特家族成員哈立德·本·蘇爾坦親王所說,“家族利益比任何成員的利益都重要?!盵注]Khalid bin Sultan and Patrick Seale, Desert Warrior: A Personal View of the Gulf War by the Joint Forces Commander, Harper Collins, 1995, p. 48.
在家族整體利益的框架下,沙特王室政治保持“斗而不破”的傳統(tǒng)。沙特王室斗爭主要以剝奪對方的官職為手段,權斗失敗者及其后裔仍獲保留家族和王室身份,但是喪失了王位繼承權和相應的政治權力。2015年以來被薩勒曼廢黜的兩位前王儲穆克林和穆罕默德·本·納伊夫,仍然享有王室成員待遇和出席重要家族聚會的權力。如沙特研究學者斯蒂格·斯騰斯雷(Stig Stenslie)所述,“沙特家族比外界想象得更團結,”家族內(nèi)存在正式和非正式的保證機制,用以促進融合、防止分裂。[注]Stig Stenslie, “Power Behind the Veil: Princess of the House of Saud,” Journal of Arabian Studies, Vol. 1, No. 1, June 2011.沙特家族高度一致的共同利益,促使成員們謹守維系家族統(tǒng)治的根本目標。
第三,沙特王室權力博弈的核心是王位之爭。沙特王國的王位象征了家族和國家的最高權力。沙特家族人口基數(shù)較大,存在主干與支系的區(qū)別。隨著代際的延續(xù),王室家族不斷分化出更多支系,而只有接近王位的若干支系才能夠躋身核心圈而不被邊緣化。為了爭奪最高權力,家族內(nèi)的重要支系大多會加入王位爭奪。沙特家族的重大權力斗爭往往與王位爭奪相關,2015、2017年兩次廢立王儲均引發(fā)大規(guī)模人事變動。與此同時,沙特家族的廣泛聯(lián)姻也加劇了王位的爭奪,一些外戚家族和國內(nèi)其他家族因此卷入最高權力的爭奪。在父系血緣相同的情況下,權力角逐者的母系和妻系家族實力對于王位的歸屬能夠起到重要作用。因此,蘇德里家族、謝赫家族、沙馬爾家族等在沙特具有重要影響力的外戚家族,常常在王位競爭中扮演重要角色。隨著王位的確立,家族內(nèi)的權力會再次進行分配,所以在此前后政局常常持續(xù)動蕩。2015年以來王室權力集中于薩勒曼家族一系,內(nèi)政外交頻繁變動,正是沙特王室政治運行規(guī)律的寫照。王位之爭既是沙特王室權力博弈的核心,也是對家族團結和國家穩(wěn)定的最大挑戰(zhàn)。
沙特王室政治對國家內(nèi)外政策的制定具有重大而顯著的影響,這突出體現(xiàn)在王國政治變動時期的對外決策中。正如美國學者溫特(Alexander Wendt)所言,“對外政策行為通常主要取決于國內(nèi)政治?!盵注]Alexander Wendt, Social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2.“家天下”的王朝體制決定了沙特王室家族作為統(tǒng)治集團居于政治體系的核心,王室政治構筑了政策制定的基礎并延伸至對外政策領域。
第一,王室成員壟斷對外決策層,集權程度決定外事權力分配。由于君主專制與家族共治并存,沙特的外事權力并不集中于國王一人之手。“國王-王儲”的二元結構或者“國王-王儲-副王儲”的三元結構構成了沙特較為穩(wěn)定的外事決策班底。一般情況下,外交大臣、國防大臣和駐美大使等重要人士也會參與對外決策。在家族共治的權力制度下,王室成員長期占據(jù)國家外交決策關鍵位置中的國王、王儲、副王儲、外交大臣、國防大臣、駐美大使等多個職務,甚至在一些重要部門的低層級職位上也安插自己的家族成員。[注]J.E. Peterson,“Rulers, Merchants and Sahikhs in Gulf Politics: The Function of Family Politics,” in Alanoud Alsharekh ed., The Gulf Family: Kinship Policies and Modernity, SOAS Middle East Issues, 2007.
王室政治既決定對外決策的人員構成,也左右外事權力分配。國王較為強勢時對外交領域的掌控較嚴,其他王室成員的話語權相對較少。以外交大臣一職為例,2015年薩勒曼執(zhí)政后,打破70多年來由王室成員擔任外長的傳統(tǒng),撤換了擔任外長40年之久的蘇歐德·本·費薩爾親王,任命非皇室成員朱拜爾接任。非王室成員擔任外長意味著外交大臣由政策制定者向執(zhí)行者轉變,增強了國王和王儲的外事權力,削減了其他王室成員對外交事務的影響力。此前費薩爾國王還曾長期兼任外長。無論國王親自兼任,還是選擇非王室成員作為外交大臣,都體現(xiàn)了國王對外事權力具有較高的掌控力。而在2015年之前,王國歷經(jīng)長期兄終弟及式的王位傳承,形成多元的權力格局和政出多門的制衡體制,重大外交事務均由資深王室成員商定。[注]吳冰冰:“試析沙特阿拉伯的對外戰(zhàn)略”。
第二,王室內(nèi)部協(xié)商是對外決策的主要程式。非正式的王室內(nèi)部協(xié)商構成王國對外決策過程的主線,國家行政部門更多承擔政策執(zhí)行者的角色。沙特家族內(nèi)部通過協(xié)商達成一定共識,而后由國王或王儲等執(zhí)政者決定對外事務的大政方針,再交予相關部門具體執(zhí)行。國務大臣尼扎爾·本·奧貝德·馬達尼證實,“國王在制定政策前總是與王儲、副王儲和資深的皇室成員協(xié)商?!盵注]Fahad M. Al Sultan,“The Saudi King: Power and Limitation in the Saudi Arabian Foreign Policy Making,”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al Science and Humanity, Vol. 3, No. 5, September, 2013.這種家族內(nèi)部協(xié)調(diào)溝通,有別于政府正式的政策制定流程。一些參與決策的王室成員和顧問并不擔任官方職務,如已卸任的前駐美大使圖爾基親王。除了資深王室成員外,少數(shù)獲得決策者信賴的顧問也會參與決策過程,如薩勒曼國王和穆罕默德王儲常常咨詢一些學者、媒體評論人和宗教人士。這些顧問不具有決策權,而僅是通過國王或王儲來表達意見。如德國學者伊里斯·格魯斯梅爾(Iris Glosemeyer)所述,“沙特家族中幾位成員構成國家領導層中第一層的核心圈,一些沙特家族成員、教士和教授組成了第二層圈子?!盵注]Iris Glosemeyer, “Saudi Arabia Dynamism Uncovered,” in Volker Perthes eds, Arab Elites: Negotiating the Politics of Change, Lynne Rienner, 2004, p. 141.這充分體現(xiàn)了沙特對外決策的非正式性和小圈子特點。薩勒曼父子執(zhí)政期間這一情況更加突出。
第三,王室權力博弈左右對外政策走向。鑒于第一和第二沙特王朝均覆滅于外部強權入侵的歷史教訓,沙特王國注意避免與大國或地區(qū)強國直接沖撞,以維系自身的王朝統(tǒng)治。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就認為,“現(xiàn)代沙特阿拉伯自成立后的大部分時間里,外交政策的特點就是小心謹慎……無論對方巧舌如簧還是威脅恐嚇,它均不為所動,避免自己沖在前面?!盵注][美]亨利·基辛格著、胡立平等譯:《世界秩序》,中信出版集團,2015年,第170~171頁。因此,沙特對外政策也被形容為“全面平衡政策”(Omnibalancing Policy),彰顯其在各種勢力間保持平衡的特點。[注]Gerd Nonneman, “Determinants and Patterns of Saudi Foreign Policy: ‘Omnibalancing’ and ‘Relative Autonomy’ In Multiple Environments,” in Paul Aarts and Gerd Nonneman, Saudi Arabia in the Balance: Political Economy, Society, Foreign Affairs, Hurst & Company, 2005.2015年之前,面對主要競爭對手伊朗的急劇擴張和胡塞武裝在也門的攻城略地,沙特保持相對克制并未主動采取對應的軍事行動。
但是,當家族內(nèi)部的權力爭斗激烈時,當權者常常通過對外示強或挑動與他國的關系轉移國內(nèi)壓力和集中權力。阿拉伯人在處理內(nèi)外矛盾時秉持一種血緣親疏觀,即“我反對我的兄弟,我和我的兄弟聯(lián)合起來反對我們的堂兄弟,我和我的兄弟、堂兄弟聯(lián)合起來反對外人”。[注]Stig Stenslie, Regime Stability in Saudi Arabia, London: Routledge, p. 76.沙特執(zhí)政者為了壓抑或消解統(tǒng)治家族的內(nèi)部分歧,不時制造或增加外部壓力。以色列前外交部長什洛莫·本·阿米指出,“卡塔爾乃至伊朗都不是沙特真正的問題,利用外部敵人來化解國內(nèi)矛盾是沙特統(tǒng)治者最有效的手段?!盵注]Shlomo Ben-Ami, “The Next Phase of Middle East Conflict,” The Strategist, July 13, 2017.由于對外事務涉及軍事、外交、安全、經(jīng)濟等重要部門的權力分配和人事安排,當政者通過對外發(fā)動戰(zhàn)爭、介入他國內(nèi)戰(zhàn)、斷交等具有“突破性”動作,可以名正言順地調(diào)整內(nèi)部權力架構、撤換主管大臣和裁并機構,從而打破權力制衡、掌控重要部門,達到集權于己的目的。
沙特進攻性對外政策的背后是王位繼承權的激烈爭奪。2015年之后,薩勒曼父子把對外攻勢作為集權和壓制反對勢力的突破口,借機整合、掌控武裝力量和安全外交等部門,將隸屬其他家族派系的軍事力量如國民衛(wèi)隊、邊境和安全部隊等置于穆罕默德領導的戰(zhàn)時指揮體系下。美國胡佛研究所研究員阿揚·希爾西認為,“沙特領導人制造沖突、封鎖卡塔爾,不過是轉移國內(nèi)日漸增長壓力和斗爭的煙霧彈?!盵注]Ayaan Hirsi Ali, “The Plot Behind Saudi Arabia’s Fight With Qatar,” The New York Times, December 4, 2017.2015年4月,沙特挑起也門戰(zhàn)事后僅一個月,薩勒曼即廢黜異母弟穆克林王儲。2017年6月,沙特封鎖卡塔爾之后僅兩周,薩勒曼再次廢黜侄子穆罕默德·本·納伊夫王儲,冊立自己的兒子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為王儲、副首相兼國防大臣。薩勒曼兩次廢立王儲均以“激進”的對外政策為先導,最終完成“由分權的長老政治向集權的、以薩勒曼和自己兒子為核心之權力結構的轉變”。[注]Bernard Heykel, “Saudi Arabia’s Game of Thrones,” Project Syndicate, June 24, 2017.
隨著薩勒曼父子地位穩(wěn)固,王國對外政策開始回歸溫和。這一趨勢反證了王國內(nèi)部博弈決定對外政策走向的運行規(guī)律。經(jīng)過2015~2017年一系列對外攻勢和人事調(diào)整,薩勒曼父子重啟父死子繼的權力繼承模式。至此,“所有人都是穆罕默德王儲的人”,國內(nèi)再沒有力量能夠挑戰(zhàn)其權威。[注]“All the Crown Prince’s Men, Saudi Arabia’s unprecedented shake-up,” https://www.economist.com/middle-east-and-africa/2017/11/05/saudi-arabias-unprecedented-shake-up.(上網(wǎng)時間:2019年9月5日)由此,沙特家族內(nèi)部的政治斗爭漸趨緩和,2018年之后王國政府對外鮮有重大政治和軍事行動。2018年12月,沙特開始轉變對也門局勢態(tài)度,支持也門政府軍與胡塞武裝達成?;饏f(xié)議。[注]“也門沖突‘瑞典和談’出現(xiàn)進展”, https://news.un.org/zh/story/2018/12/1024621.(上網(wǎng)時間:2019年9月5日)2019年6月20日,國務大臣朱拜爾明確表示“沙特盡全力避免與伊朗發(fā)生戰(zhàn)爭”。[注]Adel Al-Jubeir, “Saudi Arabia Wants to Avoid War with Iran at All Cost,”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ZQBXy2_JZk.(上網(wǎng)時間:2019年9月5日)
需要指出的是,沙特地處沖突矛盾聚集的中東地區(qū),不免會受到大國爭奪、地緣政治、宗教意識形態(tài)等國內(nèi)外因素的影響,但這些因素并不能、也不會顛覆沙特王室政治在國家對外決策中的主導地位。
隨著新一代王室成員步入權力核心,沙特王室政治更趨復雜,其對外政策將來仍可能搖擺、起伏。目前,沙特王室權力博弈暫趨和緩,對外政策回歸溫和,有助于防止地區(qū)局勢進一步惡化。但是,新一代王室成員之間的權力繼承順序并未確定,潛在的權力爭奪在關鍵時期或?qū)⒏〕?,從而可能再次刺激王國對外政策的劇變,激化地區(qū)博弈。
在薩勒曼執(zhí)政后期,王室政治趨向平穩(wěn),對外政策回歸溫和,有助于改善對外關系、穩(wěn)定地區(qū)局勢。薩勒曼父子的權力已經(jīng)相對穩(wěn)固,王室內(nèi)部基本接受父子相承的政治現(xiàn)實,以薩勒曼國王和穆罕默德王儲為雙核心的權力架構短期內(nèi)難以動搖。這種父子體制的權力結構穩(wěn)定,有效緩解了內(nèi)部權力斗爭。加上兩人政治風格互補,增強了政策平衡性。相對而言,沙特前一時期急劇的對外擴張引發(fā)外界反彈,也門戰(zhàn)爭、封鎖卡塔爾和卡舒吉事件在經(jīng)濟和安全上的不利影響至今仍未消解。
在新的內(nèi)外情勢下,薩勒曼父子缺乏繼續(xù)挑動對外關系的動因。一方面,沙特會傾向維持國內(nèi)穩(wěn)定,進一步夯實穆罕默德王儲的繼位根基。薩勒曼父子會更注重國內(nèi)經(jīng)濟改革和民生需求,將更多資源投入到這些領域,以疏解民眾的不滿情緒。另一方面,面對維護內(nèi)部政治穩(wěn)定的訴求,執(zhí)政者將致力于化解對外擴張的負面效果,包括暫緩與伊朗、卡塔爾和胡塞武裝的直接對抗。沙特對也門、卡塔爾和伊朗的攻勢并未取得預期效果,反而使沙特在南部受到也門胡塞武裝的直接威脅,在東部和北部承受伊朗和卡塔爾的安全壓力。未來一段時間,沙特高層應會在解決這方面問題上有所作為。與此同時,沙特會與阿聯(lián)酋、埃及等國協(xié)調(diào)立場,進一步鞏固地區(qū)聯(lián)盟。這將產(chǎn)生以下兩方面利好。一是緩解地區(qū)緊張局勢。短期內(nèi)沙特不太可能再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對外攻勢,有助于也門戰(zhàn)爭等地區(qū)問題降溫。盡管伊朗、胡塞武裝和卡塔爾有可能采取刺激沙特的行為,但是沙特不太可能強勢應對。二是改善對外關系。沙特回歸溫和的對外政策,有助其改善同大多數(shù)國家的關系,特別是阻止沙美關系進一步下滑。沙美關系在經(jīng)歷卡塔爾危機和卡舒吉事件后急劇惡化,隨著沙特對外政策回歸溫和,沙美關系有望止損恢復。但鑒于美國國內(nèi)對沙特王儲的負面輿論,短期內(nèi)沙美關系大幅改善的可能性不大。在沒有重大情勢變更的情況下,薩勒曼執(zhí)政后期沙特對外政策將趨向緩和,并對地區(qū)局勢和沙特對外關系產(chǎn)生積極影響。
未來穆罕默德繼位之后,王室權力爭奪升溫,可能驅(qū)使沙特對外政策再度趨強,激化地區(qū)博弈。新國王繼位之后亟須解決兩個問題,一是建立自己的執(zhí)政班底,二是確立新王儲人選。年輕王儲穆罕默德的繼位合法性和政治權威在新一代王室成員中并不突出。未來人事調(diào)整或新任王儲的確立,都可能觸發(fā)沙特家族內(nèi)部新一輪的權力博弈。新一代王室成員人數(shù)眾多且血緣更遠,家族內(nèi)部的分化對抗將比上一代時更為劇烈。王室內(nèi)部凝聚力的下降和權斗壓力的增長走勢,可能促使穆罕默德對外采取強硬和擴張性的政策,以壓制家族內(nèi)部矛盾和增強執(zhí)政合法性。這種擴張性對外政策的影響可能及于四個方面。一是海灣局勢持續(xù)動蕩。也門戰(zhàn)爭由穆罕默德王儲主導發(fā)起,直接關系其政績與執(zhí)政合法性,也嚴重威脅沙特領土安全,因此他會有解決這一問題的強烈政治意愿。為此,沙特可能加強對也門施壓,一面加大軍事支持力度以展示強硬,一面加強政治談判和政治解決路徑的探索。其目的是在也門達成可接受的政治結果,以強化自己出兵的正當性。對于卡塔爾,沙特可能繼續(xù)施壓如封鎖等,以顯示力量。相較于對待也門,沙特施壓卡塔爾的經(jīng)濟和安全代價較小,有利于穆罕默德在國內(nèi)樹立強人形象。如果沙特同時加大力度對也門和卡塔爾施壓,將使海灣局勢更加動蕩。
二是地區(qū)安全更陷困境。為了塑造持續(xù)的外部壓力以抑制家族內(nèi)部矛盾,穆罕默德或?qū)⑦x擇強勢抗衡伊朗,包括通過激化美伊矛盾、操弄教派政治、扶持代理人等手段全面制衡伊朗及其附屬勢力。基于默罕默德的強硬作風,預計他可能會通過刺激伊朗來挑起外部危機,從而鞏固自己的政治地位。與此同時,沙特可能會進一步強化與阿聯(lián)酋的軸心聯(lián)盟,深化兩國的軍事安全合作。如果沙伊矛盾繼續(xù)激化,甚至不排除沙特會與以色列和土耳其進行合作,共同對抗伊朗。沙特采取對抗和聯(lián)合的雙向政策,將使中東局勢進一步趨向分裂和陷入安全困境。
三是沙美關系和沙中關系逐漸提升。面對國內(nèi)壓力和地區(qū)博弈,沙特執(zhí)政者將尋求大國的軍事安全保障。沙美關系之前因卡舒吉事件和兩國戰(zhàn)略分歧而持續(xù)惡化,但在面臨家族內(nèi)部壓力和外部危機的情況下,穆罕默德需要美國的支持,他會想方設法改善美沙關系,確保美國對沙特的軍事安全保障。雖然面臨沙美兩國意識形態(tài)差異和美國內(nèi)部反沙聲音漲高的現(xiàn)實困難,但面對伊朗這一共同的安全威脅,沙美關系有可能克難而上。與此同時,沙特也會進一步深化與中國的戰(zhàn)略聯(lián)系,加深經(jīng)濟和軍事安全合作。中國的不干涉內(nèi)政原則和“一帶一路”倡議分別契合沙特維護王室統(tǒng)治和經(jīng)濟發(fā)展兩大需求。同時,沙特與中國的合作使其能夠從中國獲得部分軍事、安全支持,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填補沙美關系缺口、平衡中國與伊朗的關系。
四是沙特王國的進一步“正?;?。面對繼位合法性的質(zhì)疑,穆罕默德需要擴大自己的執(zhí)政基礎。沙特本國30歲以下年輕人口約占總人口的70%,其中很多人曾在國外接受教育。[注]The World Factbook, Saudi Arabia, https://www.cia.gov/library/publications/resources/the-world-factbook/geos/sa.html.(上網(wǎng)時間:2019年9月7日)穆罕默德需要加強對外開放、淡化宗教色彩、實現(xiàn)經(jīng)濟多元化以迎合廣大青年的生活和工作需求,從而擴大自身權力的社會基礎。此前,他曾嘗試推動阿美石油公司上市、開放旅游業(yè)、娛樂業(yè)和限制宗教影響力,但因受阻于國內(nèi)守舊勢力而難以真正落實。繼位之后,他很可能會加大力度落實上述政策,推動國家經(jīng)濟、社會諸方面發(fā)展的正?;蛧H化。這將對沙特未來走向產(chǎn)生深遠影響。
2015年以來沙特對外政策起伏與王室權力爭斗,是沙特王室政治驅(qū)動對外政策變化的一個縮影。在家國體制下,王國所有內(nèi)政外交變動的根源都指向王室政治。沙特王室政治決定了國家對外決策班底構成、決策模式和政策走向。時值沙特王國王位代際繼承時期,薩勒曼父子利用家族政治傳統(tǒng)、通過激化對外關系以抑制內(nèi)部矛盾和凝聚權力,最終重啟王位的父子相承制。隨著薩勒曼父子權力的穩(wěn)固,沙特對外攻勢有所降溫。但是,王室新一代成員之間的繼位順序仍未最后確定,新一輪的權力博弈或?qū)⒃俅悟?qū)動王國對外政策走向強硬,進而可能給沙特對外關系和地區(qū)局勢帶來新的沖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