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東
昌耀先生總是在悉聽命運之神的一切動靜,而非走馬燈般地變換旗幟。
2008年10月,我有幸應邀參加詩人昌耀紀念館開館儀式,當場寫下一首小詩,算是我的獻辭:
從此不忘你的名字/丹噶爾/唐蕃古道上/高車出沒的丹噶爾/在高嶺
在這沒有泉眼的冒險之城關/你牽著獨自馱水的毛驢兒/趕著黃昏和一百頭雄牛/一瘸一拐從世俗中來/到靈魂中去
一聲嘆噓過后/彼岸大水洶洶破壁而來/黃河騰空而去
昌耀注定是在死亡中復活的詩人。
我是讀著昌耀先生的詩長大的,也是讀著昌耀先生的信開始練習寫詩的。我在十八歲的時候開始與先生通信,直到他去世前夕。是昌耀先生告訴我,詩是生命,也是生存,要把生命當作最大的現(xiàn)實來看待。詩歌藝術,基本上得自生存體驗,詩的深刻,并非來自主題,而是來自生命,或者可以說主題就是生命。
也是昌耀先生告訴我,要用自己的語言說出自己的感受和感悟,要以自己的韻律唱出自己的歌。
昌耀先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總結道:“簡而言之,我一生,傾心于一個為志士仁人認同的大同勝境,富裕、平等、體現(xiàn)社會民族公正、富有人情。這是我看重的‘意義’,亦是我文學的理想主義,社會改造的浪漫氣質(zhì)、審美人生之所本……雖謂我無能捍衛(wèi)這一觀點,但我已在默守這一立場……”先生默守的姿態(tài),尤其值得敬重。在那么多詩人自戀、自我膨脹的時候,他是在縮小自己以進入世界和人生,他將自己置身于廣闊和荒蠻之中。世界大了,自我就小了,襟懷大了,境界也就大了,因而在先生那里,時間呈現(xiàn)出兩種形相:一種是突變的,白駒過隙,千年一瞬;一種是不變的,天荒地老,無古無今。
當年駱一禾健在時談到昌耀:“民族的大詩人從我們面前走過,可我們卻沒有認出他來!”可不,差一點兒就被放過去了。他從20世紀50年代初開始寫詩,頗為邊緣,到了1994年要出版他的詩歌精選集《命運之書》的時候,還頗費周折,因為自掏腰包,急得他到處求援,差點兒就放棄。我買了二十冊,分送給喜歡詩的朋友。
我是從喜歡《慈航》《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這樣帶有個人紀實性質(zhì)的溫暖的詩篇開始熱愛昌耀的,在這里,詩人把自然的、民族的、宗教的因素同愛與美糅合起來,博大、深厚而又柔潤。
昌耀從創(chuàng)作之初就特立獨行。寫于20世紀50年代的一首題為《月亮與少女》的短詩,即標志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起點:“月亮月亮/幽幽空谷/少女少女/挽馬徐行/長路長路/丹楓白露/路長路長/陰山之陽/亮月亮月/野火搖曳?!痹姏]有明確的題旨,甚至沒有可明確釋讀的意義,但它與遠古的中國詩歌相通,與《詩經(jīng)》相通,它是偏重吟誦的、有節(jié)律感的和帶有原始思維特質(zhì)的詩性語言。
另一首同樣是50年代作品的《高車》,則是另一番氣象,充滿了托舉宏大意象的語言張力:“從地平線漸次隆起”的、“從北斗星宮之側(cè)悄然軋過”的、“從歲月間搖撼著遠去”的,“是青海的高車”,而“青海的高車于我是威武的巨人/青海的高車于我是巨人之軼詩”。高車是似乎落后于時代的事物,但卻被詩人抬舉到“英雄”和“巨人軼詩”的高度,與那些在那個時代開創(chuàng)了“東風吹,戰(zhàn)鼓擂”詩風的人相反,昌耀先生心中的美沒有向為時勢所隨意制造的所謂大眾語言妥協(xié),沒有向那個時代被喊得最響亮的詞匯做出讓步,詩人的主體性得以完整保留。
昌耀的與眾不同還體現(xiàn)在他總是在悉聽命運之神的一切動靜,而非走馬燈般地變換旗幟。他寫作的契機,來自內(nèi)心深處能激起生命熱情的神秘感奮,來自能提純與凈化生命理想的高尚誘惑。如《斯人》:
靜極——誰的嘆噓
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緣而走。/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
只有兩節(jié)三行,而意境浩大,意蘊深厚,參破天機。
首先看題目,“斯人”體現(xiàn)了作者的文言語言傾向與古典文化觀念。因此,這個題目呼應并激活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名句“斯人獨憔悴”,以及,“微斯人,吾誰與歸?”它們分別對應著憔悴與知音主題。如果用“這個人”作為題目,這一切都會失去。
從藝術上來看,此詩營造了一個極富張力的結構。第一句自成一節(jié),為總領。第二節(jié)第一句充滿喧鬧,對應著“誰的嘆噓”,第二句極其安靜,對應著“靜極”。破折號兩側(cè)的靜與鬧形成一個聲音的張力結構,這是對中國古詩以聲寫靜傳統(tǒng)的化用。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為這種聲靜結構營造了一個浩瀚的空間,如果說第三句寫的是“地球這壁”的話,第二句寫的“密西西比河”就是“地球那壁”,前者是行動“攀緣而走”,后者為靜止“獨坐”;前者為寫實,后者是想象。詩人的想象力穿越了地球,或者說將整個地球變成了自己存在的空間。
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詩題為“斯人”,卻先從“那邊”密西西比河的風雨寫起,然后才回歸到“這壁”無語獨坐的斯人。除了對詩歌美學效果的技術考慮之外,這在存在論上也是有其道理的——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指出,“此在就其空間性來看首先從不在這里,而是在那里”,正是通過日常的與審美的“尋視去遠”活動,世界的本真存在才能向作為此在的我們揭示和敞開。在詩人的審美觀照之中,萬里之遙拿捏于尺寸之間,達到的正是天人合一之境界。
我也始終難忘先生的《一百頭雄?!罚?/p>
1
一百頭雄牛噌噌的步武。/一個時代上升的摩擦。
彤云垂天,火紅的帷幕,血酒一樣悲壯。
2
犄角揚起,/遺世而獨立。
犄角揚起,/ 一百頭雄牛,一百九十九只犄角。/ 一百頭雄牛揚起一百九十九種威猛。/ 立起在垂天彤云飛行的牛角砦堡。/ 號手握持那一只折斷的犄角/而呼嗚嗚……
血酒一樣悲壯。
3
一百頭雄牛低懸的睪丸陰囊投影大地。/ 一百頭雄牛低懸的睪丸陰囊垂布天宇。/ 午夜,一百種雄性荷爾蒙穆穆地滲透了泥土,/ 血酒一樣悲壯。
美國當代詩人加里·斯奈德說過,“每一首詩都是從一個有能量的、舞蹈著的思想領域中產(chǎn)生的,而它自身又包含著一顆內(nèi)在的種子?!?伊哈布·哈桑著《當代美國文學》)。昌耀的《一百頭雄牛》就找到了那顆詩歌“內(nèi)在的種子”,他讓這種子靜靜地生長起來,并開口,靜默地說。這是一幅滯緩的畫面,它的流動受到更為內(nèi)在的力的牽制。但我們讀到它,卻感到一種沉實的凝固的獷悍的美。
“一百頭雄牛噌噌的步武,/一個時代上升的摩擦”,這是詩中唯一的富于強烈動感的畫面了。這種動感,表現(xiàn)了詩人在特定時空里所感到的“具象的抽象”:一種精神沖破柵欄。接下來,畫面就開始凝滯、固定,“自己為自己說話”。在火紅的云朵下,這一百頭雄牛默默地站立,堅韌的犄角指向垂天的彤云,“血酒一樣悲壯”。這是一幅刀法粗獷的浮雕。一百頭靜靜佇立的雄牛,只有一百九十九只犄角,那一只犄角,是在放牧者手里,他仰天長嘯,牛角號發(fā)出“呼嗚嗚……”的聲音。這就在凝滯的畫面自身里,造成了一種靈魂的運動感。這是詩人的發(fā)現(xiàn),也是畫面自身的造型語言。接下來“一百頭雄牛低懸的睪丸陰囊投影大地,/一百頭雄牛低懸的睪丸陰囊垂布天宇”,這是生命的圖騰,繁衍的偉力的象征,詩人的這個聚焦點久久不移動,一切意味都存在其中了。
然而我最喜歡的,還是先生的《慈航》。我是在1985年的《詩選刊》上讀到《慈航》的,我把它讀成20世紀發(fā)生在中國大地上的一幕“神曲”。
如果把《慈航》的“故事”用一般的語言加以概括、敘述,它的“情節(jié)性”是我們并不陌生的。然而,對待《慈航》這首詩,只是在“故事”這個層次上來閱讀和欣賞它,無異于對詩的褻瀆。昌耀之所以用佛教的這一術語來命名此詩,顯然是另有深意?!按群健钡囊馕对谟?,詩中的“他”和“我”雖屬一人,但在“形而上”的意義上,卻是代表著特定時代中具有典型命運的“一代人”的精神象征?!按群健币辉~的借用,本質(zhì)上是為了體現(xiàn)一種精神的超度和徹悟。
是的,在善惡的角力中/愛的繁衍與生殖/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這幾句詩,在全詩中多次出現(xiàn),幾乎形成一種“主題歌”的反復詠嘆。人們只要細心地體驗一下,便不難把握詩人對待人類和歷史發(fā)展所持的根本態(tài)度。作為一個詩人,昌耀本人的命運和經(jīng)歷也許對他寫成此詩具有決定意義,可是如果他只是在個人的意義上來觀照和處理這種題材,便無可避免地會落入一個窠臼?!洞群健冯m然也有“故事”,但它的精神是遠遠超越于這個“故事”的,否則它便不配稱為“慈航”。
作為一首完整的具有敘事結構的詩,《慈航》在當代詩壇上所呈現(xiàn)的別具風采的結構藝術,也令人刮目相看。
首先,就敘事的角度而言,《慈航》不是按照情節(jié)發(fā)展的過程來進行線性敘述的。昌耀似乎從一開始便是在一種居高臨下的位置上來俯瞰現(xiàn)實人間所發(fā)生的一切悲喜劇事件。詩中的“愛與死”“彼岸”“慈航”“愛的史書”“極樂界”數(shù)章,敘事的成分可以說被淡化和隱匿到了最低限度,而它們所提供的抒情性卻使人久久難忘。
這種建立在“形而上”思考基礎上的有形或無形的線索,成為《慈航》的藝術經(jīng)緯。它的那一組組片段的生活場景,無論是對荒原的記憶,抑或?qū)Α皩櫯肌钡摹板忮恕?,乃至對那一方“凈土”的深情摯愛的描敘,都是由這藝術經(jīng)緯編織起來的,獨立而又屬于整體的畫幅。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看到了昌耀作為一個詩人的藝術匠心。
《慈航》全詩的十二章,也是一種精心的布局。首章“愛與死”和末章“極樂界”,可以說是對人類生存中具有永恒意義問題的思考。人類通過愛戰(zhàn)勝死而達到極樂界,是昌耀作為詩人和虔誠的藝術宗教徒所追求的目標;然而對于人類生存的環(huán)境乃至所經(jīng)歷的歷史進程,詩人或許難免被一種“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所困擾?!笆边@個數(shù)字是一年分為十二個月的標志,也是“本命年”的指稱,所謂“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意思,不外乎體現(xiàn)著人們對生活的一種向往,希望一切重新開頭。昌耀在經(jīng)歷流放等大難之后,對人生有著透徹的領悟,所以他有理由宣告:“你既是犧牲品,又是享有者,/你既是苦行僧,又是歡樂佛?!痹谶@種對人生體驗的透徹把握中,他對世界將走向何處的思考,是“圓”的往復和循環(huán),還是螺旋形的上升與發(fā)展呢?當“極樂界”果真成為人間現(xiàn)實之際,人們再來重新閱讀《慈航》,或許會為人類自身所經(jīng)歷的悲苦命運而慨嘆,也會為詩人的理想追求而贊賞,不過,正是因為人間有了那“愛”的超度,“慈航”才是可能的。
仔細審視昌耀的詩歌語言和意象,還會發(fā)現(xiàn)他那種極富雕塑力的表現(xiàn)藝術,兩章“凈土”可以作為強有力的證明。詩人對于那頗具蠻荒意味的凈土的著力描寫,不是為了向原初的愚昧頂禮膜拜,而是祈求一個人的心靈與大自然的純凈相溝通的精神境界。所以他筆下的種種生活場景才變得如此富于詩意。
好了,為了能真正說明問題,很想把《慈航》請出來,只是它太長了,看官在網(wǎng)上搜一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