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新月
他們把裝在白色信封里的信遞過來,接在手里的時候,我的心里像有一垛墻轟然倒塌。
那信封那么白,白得像一只安靜的鴿子,以至于我不能用一只手捏著,而是用雙手捧著。那信封上有三角形的黑色郵戳,收信人地址、姓名、寄信人地址都是屬于某個人的專屬的不可代替的手跡。我以前笑話過他的字寫得不好,可現(xiàn)在看上去也沒有什么不好,那是他的一部分,別人替代不了,如同人的容貌,都是舉世無雙的。
我雙手把信舉過眼眉,快要沒落的太陽,用微弱的光將信打得半透不透,疊成長方形的信芯就在里面微微顯出它的位置。順著信封邊,我一點(diǎn)點(diǎn)撕開信封,撕得那么小心,生怕碰疼里面的信芯。信紙是普通的折法,豎著兩道折痕,橫著一道折痕,一頭長一頭短,是小輩對長輩的尊重。
他站在信的抬頭輕聲呼喚:親愛的父母。
他向前跨了一步說:你們好,見信如面。
見信如面,上學(xué)時,學(xué)寫應(yīng)用文,信件里第一句就是見信如面。那時候理解不了,以為那是應(yīng)用文的格式,是必須要說的客套話語?,F(xiàn)在,這四個字用我熟悉的筆跡站在我面前,我才明白這里包裹著多少離情和思念。
真的見信如面,他仿佛就站在信紙上,背后一片連綿的綠色的大山,他絮絮叨叨地講著這里是部隊(duì)的大門,那里是部隊(duì)的宿舍,而最里邊是部隊(duì)的食堂;他蹙了一下眉說訓(xùn)練很緊張呢,又馬上展開笑臉說根本沒有傳說中的那么辛苦啊。他說兒子不在身邊,父母一定要保重身體啊。他又說回信就讓桂芬?guī)湍銈儗懓?。然后他抬手敬了一個軍禮,說此致,敬禮。接著一個矯健的大跨步,就颯爽地站在了落款處那個寫信人應(yīng)該站立的地方。
我心里還想再念一遍,可太陽聽累了,它打了個哈欠,就鉆進(jìn)了地平線。暮色籠上來,信紙上的字模糊了,建軍的臉也模糊了。
聽信的建軍父母始終臉色安靜,聽完信才相繼地發(fā)聲:行,在那挺好的就行。建軍的娘抹了一把眼睛就伸手來拿信,信紙和信封不舍地從我的手指間一點(diǎn)點(diǎn)抽離出去。建軍的娘小心翼翼地將信按著原來的痕跡折好,裝進(jìn)信封。他們說著,該回去吃飯了,就向大門走去。
我不甘地沖著他們離去的背影說:叔,嬸,你們不給他寫回信嗎?他們回頭說:寫,寫,等著我們?nèi)ソo你拿信紙信封。
我說:那這封信就留下吧,我好對著給他寫回信。他們愣了一下,說也是也是,就把那封信又遞還給我。
我的手緊緊抓住那封失而復(fù)得的信,像抓著一只溫暖的手,那手有血管連通著怦怦跳動的心臟。我的小羊咩咩叫著,用它的頭蹭我的腿,好像在抗議我對信的關(guān)注超過了對它的關(guān)心。我蹲下去,抱住小羊的頭,讓它也感受我的心跳。
電燈泡的亮光下,有一摞信封和郵票,還有一大厚本信紙,信紙上有紅色的雙橫線,一條虛的,一條實(shí)的,熱情地邀請我對建軍的語言快快落上去。那是建軍的父母拿來的,他們坐在炕邊上,等著我寫信。
他們說:你就說家里都好,爹也好,娘也好。
他們說:麥子澆過了,都拔節(jié)了。
他們說:讓他在那好好訓(xùn)練,好好吃飯,也好好睡覺。
建軍的娘忽然說:讓他多給怡然寫信,他當(dāng)兵人家家里可是出了力的,讓他多說點(diǎn)好聽的。我沸騰的心頓時冷卻下來:他一定早給他未婚妻寫了很多好聽的話了吧。
我應(yīng)著:好,都寫上。
可他們還不走,好像是等我寫完了,要把來信和回信都拿走。我心亂著,信紙上就落了兩個字——建軍和一個冒號。
見我遲遲不落筆,他們有點(diǎn)驚奇地面面相覷,母親在一旁就說:你們倆喝水,喝水。我說:叔嬸要不你們先回去吧,我好好寫這封回信。寫完了,明天早上給你們念一遍,去包糖的路上再幫你們寄了,行嗎?
他們回去了。
電燈泡昏黃。母親納鞋底,我守著一堆信紙發(fā)呆。我把建軍的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慢慢地看,雖然那是寫給他父母的信,可是卻像是有一只溫柔的手輕輕牽著我,一步一步走進(jìn)信里描述的情景。我就像是跟在他身邊,他扭頭向著我笑,一起奔跑在春天的河堤上,細(xì)雨從天空落下來,落在樹上,落在草上,落在花上,落在遼闊的原野上,就是落不到我們身上。
可是突然建軍娘的聲音跳出來:讓他多給怡然寫信,讓他多說好聽的話。我一下子就從幻覺里醒來,眼前升了一層薄霧。
我落筆了,用建軍父母的口吻,用標(biāo)準(zhǔn)的應(yīng)用文格式。信的中間,我用很著重的語氣代他母親提醒他多給未婚妻寫信,要用很甜蜜的語言。
夜里,我睡不著,偷偷拿出壓在枕頭下建軍的來信,摟進(jìn)被窩,仿佛建軍從信里走出來,和我執(zhí)手相望,久久不想離去。
建軍的父母對我寫的回信是滿意的,他的娘從漿糊碗里挖出一塊,仔細(xì)粘牢信封的口,讓我捎著送到村中央的小賣部,等著穿綠衣服的郵遞員來取走它,一路跋山涉水顛顛簸簸地行到建軍的身旁。
我感覺生活里又有了跟種地、包糖、放羊一樣重要的事情,念建軍的來信,給建軍寫回信,這些事充盈了我。我,已經(jīng)忘了趙順那天在草地邊上對我說過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