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紅(湖北商貿(mào)學院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歐格斯·蘭斯莫斯的《寵兒》(The
Favourite
,2018)講述了斯圖亞特王朝最后一位君主安妮女王及其身邊的兩位女性,莎拉·丘吉爾與阿比蓋爾之間的三角關(guān)系故事。由這段關(guān)系中人們不難看到,三位女性迷失自我,精神沉淪,陷入畏懼、焦慮的狀態(tài)中,她們及幾位男性之間,其關(guān)系也是互相傷害和侵犯的,貴族們在享受豐厚物質(zhì)的同時,也付出了被異化的代價。興起于20世紀初期的存在主義,主張以人為中心,促使人擺脫這種困境,對人的個性和自由給予充分尊重?!秾檭骸分械膶m斗參與者們,正是從人走向了“非人”,喪失了個性和自由者??梢哉f,存在主義是解讀《寵兒》的一個重要視角。存在主義的誕生與工業(yè)社會的發(fā)展息息相關(guān),存在主義認為,工業(yè)社會加速了人的異化,讓社會出現(xiàn)分裂和矛盾,而人必須對抗這種異化,否則人的“存在”也就無從談起。但異化并非僅僅存在于工業(yè)社會中,加之,在《寵兒》中,人們生活的時代雖然距離英國徹底進入工業(yè)社會還有一段距離,但是安妮女王治下,議會已經(jīng)開始了以圈地法案對農(nóng)民的暴力剝奪,使其變?yōu)楣べY勞動者,社會財富的分配不公,人與人的尖銳對立已經(jīng)出現(xiàn),這也是在電影中簡短提到的,為安妮女王這樣的統(tǒng)治者忽視的階級矛盾的背景,一旦安妮為了繼續(xù)和法國的戰(zhàn)爭而宣布加稅,利茲等地的農(nóng)民起義運動就風起云涌。而正如薩特所說的,并非“我”是世界的鏡像,而是世界是“我”的鏡像,當人們意識到自己與他人的對立和割裂,意識到對世界的絕望時,“我”才是存在的。
在《寵兒》中,三位女性角色在生活中都缺乏與他人的有效交流,對各自利益的謀求和維護使得人和人心的距離十分遙遠。安妮與莎拉彼此相愛而又性格不合,格格不入,安妮責怪莎拉太過冷酷無情,而莎拉則鄙視安妮多愁善感,莎拉更是有著政治訴求,侵犯著安妮作為女王的利益。當安妮要求莎拉向自己的17個兔子“孩子”問好時,莎拉冷漠堅決地回絕,表示自己的愛是有邊界的。當安妮備感痛苦而沖到窗臺邊,試圖用跳樓自殺的方式來喚起莎拉的注意與溫情時,莎拉卻冷冰冰地讓她往水泥地上跳,不要朝草地上跳,以免自殺未遂。安妮能在發(fā)現(xiàn)莎拉沒有請示自己的意見就插手國政后甩莎拉一個耳光,接著又哀求莎拉。她們的關(guān)系是畸形的,并且她們也意識到了兩人似乎并不處于一個共同體中,缺乏在靈魂上的認同感。而莎拉和阿比蓋爾更是自一開始就是敵對的,兩個人的交流無不是暗流洶涌,針鋒相對的。正如英國政治家,薩特理論的啟發(fā)者霍布斯所說的,在異化中,人際關(guān)系是“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zhàn)爭”,“人對人像狼一樣,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人們處于內(nèi)訌、仇恨與戰(zhàn)爭中,宮廷成為一個腐朽沉悶的封閉小世界,人們在其中陷入情欲、權(quán)力欲中,極端自私自利,殺害、排擠和操控他人,被加速異化而不自知。
但是,出于時代等的限制,三位女性都沒能萌生出克服異化的意識,沒能像克爾凱郭爾那樣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她們處于被壓制的狀態(tài)中,卻選擇了融入這個世界,接受這種宮廷傾軋信念和主流價值體系而非與其決裂,獲得某種暫時的舒適和安寧,但由于異化的普遍存在,她們注定最終沒有一個人成為贏家。以阿比蓋爾為例,由于家道中落,本應是貴族小姐的她淪為宮廷中操持賤役的低等女傭。她自幼被父親賣給一個德國老男人,這一經(jīng)歷使得她對自己“商品”和“物”的屬性并不懷疑。在入宮的路上,她又遭遇了男人對著她猥褻和被丟到爛泥里的窘境,入宮后,她則被其他老資歷女傭陷害,被堿水燙傷了手,只要稍微不合規(guī)矩,就被處以鞭笞的刑罰。從此,阿比蓋爾就開始了一心向上爬之路。她在得知安妮有痛風后,就主動去為女王采集止痛的草藥,在意外發(fā)現(xiàn)安妮是同性戀后,就故意脫光衣服出現(xiàn)在安妮面前,在意識到輝格黨和托利黨爭權(quán)奪利后,又答應為托利黨的領(lǐng)袖擔任女王身邊的眼線。在一系列的運作后,作為“狼”的阿比蓋爾吃掉了莎拉,讓莎拉被永久驅(qū)逐出英國,但是她依然沒能得到女王的充分信任,重掌大權(quán)的安妮并不將她視為莎拉那樣的心腹。而安妮雖然是至高無上的女王,但又日夜思念莎拉而不可得。所有人在這個畸形秩序中,都生活得十分絕望。
薩特認為,異化是永恒的,因為人的匱乏(scarcity)是永恒的。這種匱乏既有可能是物質(zhì)條件上的,也有可能是其他方面的,人既是匱乏的原因,又是匱乏的結(jié)果。當人處于匱乏狀態(tài)時,人和人的交互作用必然是消極的,“在純粹的交互作用中,異于自我也是同樣的人,但是,在由于匱乏改變了的交互作用中,同樣的人在我們看來也是反人,因為這對同樣的人完全表現(xiàn)為用死亡威脅我們的他人。”人常常是以摧毀他人為目的展開交往的。
在《寵兒》中,觀眾最先感受到的是安妮女王的匱乏,她缺少健全的身體,也缺少正常的家庭生活。女王每日被痛風折磨得呻吟不已,腿腳上都是紅腫,長期只能靠輪椅或拐杖行動,身體日漸肥胖,生活不能自理,只好沉迷于暴食甜品和打牌,加之曾經(jīng)有過17個孩子可都流產(chǎn)夭折,安妮曾說,每失去一個孩子,就感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隨之死去。因此她養(yǎng)了17只兔子代表自己的孩子,對兔子們有著近乎變態(tài)的寵愛。在這種身心都極為脆弱,無力與大臣會面,甚至無力站起來完成一場演講的情況下,安妮無條件地信任和依賴自幼相識,能力高超的公爵夫人莎拉。然而莎拉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擊本就自卑的安妮,如莎拉敢在安妮化好妝要見俄羅斯大公之前,譏諷安妮的濃妝讓她丑得像一只獾,安妮只好馬上去卸妝。在情人的慰藉這方面,安妮也是深感匱乏的,這也是為何故作柔弱、順從的阿比蓋爾出現(xiàn)時,安妮馬上對她產(chǎn)生興趣的原因。
而莎拉和阿比蓋爾也同樣處于匱乏之中,二人都缺少權(quán)力,雖然她們能在情感上操控癡傻無能,猶如巨嬰的女王,但最終都無法實現(xiàn)與女王的博弈。莎拉雖然一度一手遮天,能夠全力推動英法之間的戰(zhàn)爭,不惜讓自己的丈夫上戰(zhàn)場,以期在戰(zhàn)勝法國之后獲取更大的權(quán)力,而財政大臣哈利則力主停戰(zhàn),被莎拉視為政敵。而一開始連貴族身份都沒有的阿比蓋爾更是一個投機主義者,她亟須用權(quán)力來保證自己的生存,于是她開始在幾方勢力中游走,用溫順的假面目贏得女王的寵愛的同時,又以妖嬈、主動的姿態(tài)力求嫁給貴族男性,最終在宮中站穩(wěn)腳跟。只是在她趕走莎拉后,安妮已經(jīng)有了全面掌握自己感情和性愛主動權(quán)的念頭,矯飾已久的阿比蓋爾只是完成了從低級女仆到高級女仆的轉(zhuǎn)化。
除此之外,在三位女性之外的男性,也都生活在匱乏之中。《寵兒》中處處表現(xiàn)了宮廷生活的荒誕奢靡。貴族男性們處于極度的空虛之中,和莎拉在從妓院逃回皇宮后第一句話就是“大英帝國怎樣了”形成鮮明對比,他們?nèi)狈üαI(yè)的意愿和能力,加上女王的無能和陰晴不定,他們只能終日陷在各種娛樂中,終日濃妝艷抹,用假發(fā)、絲襪和香水等裝飾自己。電影中表現(xiàn)了他們狀若癲狂地參與兩個游戲,一是在宮中圍出賽道,讓鴨子們賽跑,而贏得冠軍的鴨子則被主人終日抱在懷里,談論公事時也帶在身邊;二則是讓一個肥胖的男仆赤裸身子站在墻前跳躍躲閃,其他人則對他投擲西紅柿,最終墻壁和地面一塌糊涂,男仆也滑倒在地,貴族們哈哈大笑。這些男性的無聊無能,趣味的低下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三位女性之間的情感糾葛和權(quán)力爭奪,也與他們的顢頇無能,丑陋不堪有關(guān)。在匱乏中,女王將兩位女官視為寵兒,而莎拉和阿比蓋爾又將女王視為自己弄權(quán)的傀儡和金主,男性大臣們將女王視為橡皮圖章,女王也視他們?yōu)樾〕?,正如他們視被砸的男仆為小丑一樣,人都是其他人的異己與對立力量。
薩特于1943年創(chuàng)作了探討人與人關(guān)系的哲理劇《禁閉》,在劇末,主人公加爾森發(fā)出了“他人即地獄”的感慨,因為在加爾森等三個靈魂所處的地獄中,他們對彼此有著各自的追逐和希望,并在這種對他人的期待中遭受了精神和心靈上的酷刑,而這也成為存在主義的重要觀點之一。存在主義認為,人與人的支配關(guān)系,人和人的沖突,乃至他人對自己的目光和希望,都限制了人的主體自由,使得他人對個體而言就是地獄,這是一種最卑劣的,最需要被打破的人際關(guān)系。
在《寵兒》中最能體現(xiàn)“他人即地獄”的一對關(guān)系莫過于爭寵的莎拉和阿比蓋爾。阿比蓋爾在無意中目睹了安妮和莎拉的性關(guān)系后,在和莎拉玩獵鳥游戲時半討好、半威脅地表示自己不會泄露他人的秘密,莎拉隨即用沒上子彈的槍向阿比蓋爾開了一槍,嚇得阿比蓋爾倒地不起。而在阿比蓋爾開始在三角關(guān)系中游刃有余,穩(wěn)操勝券后,她的槍法也越來越準,第三次獵鳥她甚至在鳥還未拋到足夠高度便開槍,使得鳥血濺了莎拉一臉,其報復心不言而喻。在莎拉一開始意識到阿比蓋爾對自己的威脅后,以盜竊的罪名要將阿比蓋爾趕出宮去,而最終阿比蓋爾步步攀升后,讓女王下旨驅(qū)逐莎拉,所設定的罪名也是盜竊。在兩人斗法中,最為惡毒的莫過于在莎拉和安妮和解后,阿比蓋爾索性在莎拉的咖啡中下毒,以至于縱馬奔騰的莎拉毒發(fā)墜馬,遍體鱗傷,容貌被毀,如果不是莎拉被妓院所救,她很有可能就會傷重而死,即使如此,莎拉也險些淪為妓女。在看到臉上有一道長疤的莎拉后,安妮毫不掩飾地表現(xiàn)出了她的厭惡。而阿比蓋爾與安妮的關(guān)系也并不圓滿,在電影的最后,陰謀得逞的阿比蓋爾懶于繼續(xù)掩飾自己,她一改昔日對兔子的柔情,將安妮心愛的兔子踩在鞋跟下,而午睡醒來目睹這一切的安妮也洞悉了阿比蓋爾的本性,她以上位者的姿態(tài)命令阿比蓋爾給自己長時間地揉腿,以此來羞辱阿比蓋爾。二人的互相占有最終指向的是沖突。
阿比蓋爾同自己丈夫馬哈姆的關(guān)系同樣是惡劣的,馬哈姆看上阿比蓋爾的美貌卻又看不起她的女仆身份,阿比蓋爾用盡手段勾引這位第一美貌男爵,兩人一度在泥巴里如同野獸般粗暴調(diào)情打滾。然而在結(jié)婚后,阿比蓋爾的心思完全不在丈夫的身上,連看都懶得多看丈夫一眼。在隨后的日子中,馬哈姆更是不得不面對妻子實際上是女王寵妃的事實,自己忍氣吞聲,還要時不時在舞會上為女王跳舞助興,馬哈姆只好靠喝悶酒來打發(fā)時光。馬哈姆和阿比蓋爾實際上都是安妮奴役的對象,沒有實現(xiàn)身心自由的可能。與之類似的還有如莎拉和自己丈夫的關(guān)系,莎拉丈夫丘吉爾同樣忍受妻子和女王的曖昧關(guān)系,莎拉甚至對丘吉爾有可能死在戰(zhàn)場上表現(xiàn)得并不介意,最終丘吉爾還被迫離開英國,但丘吉爾又何嘗沒有從莎拉的“寵兒”身份中獲取過利益,愛情和婚姻在《寵兒》中幾乎成為利用、傷害和爾虞我詐的代名詞。
存在主義關(guān)注作為個體存在的人,希望人能加深自我認識,實現(xiàn)自由選擇,反思自身的存在。在存在主義看來,世界是荒誕的,絕大多數(shù)人的生存狀態(tài)是可悲的。《寵兒》正是一部具有存在主義美學色彩的影片,每個人都被自己的匱乏影響,對他人進行榨取、陷害或不友善的對待,共同造就了一個充滿異化的世界,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他人即地獄”式的,在整個荒唐游戲中,沒人能如愿以償,也沒人能擁有自由選擇?!皩檭骸背蔀橐粋€咒語,主人公們的心靈引發(fā)著觀眾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