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經(jīng)緯
1
在燕耳崖,女孩兒和男孩兒干的事總不大一樣。夏天的時候,男孩兒光著屁股跳到村前的小河里扎猛子,女孩兒則躲在沙灘上輕輕地撥開有孔隙的沙堆捉沙猴。上山的話呢,男孩兒大抵是去放驢,兼著翻蝎子;女孩兒就通常去采藥,或者撿蘑菇。冬天里,男孩兒做了冰車,在河溝里順著高低起伏的冰路上下穿行,一不小心就摔一個仰八叉;女孩兒卻鉆進荊條叢里撿雀屎,她們把雀屎用水湮透,抹到手背上,再放到火盆上稍稍一烤,皮膚就細膩紅潤,吹彈可破,真是頂不錯的護膚品。
春秋之季,都得幫父母干農(nóng)活。春天,大人掌舵趕驢拉著木犁豁開梯田,女孩兒幫著點點種,男孩兒撅著屁股,拉簸箕蓋土。秋天,男孩兒得像模像樣地操起鐮刀,幫大人割谷,或砍柴以備冬用;女孩兒不過是撿拾谷穗,或者牽著馱著糧食、柴草的驢子,引它們走向回家的路。
這一年四季,小云是最歡喜過夏天的。委實地,沒有哪個孩子多么樂意干農(nóng)活,所以春天和秋天總不那么讓人喜愛。冬天呢,又太冷。山里的夏天就挺不錯,又不太熱,草叢樹林里窸窸窣窣、嘁嘁喳喳,涼爽的風(fēng)吹來些清香氣,不少的山石縫里淌下叮咚叮咚的泉水。最大的好處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小云和她的好伙伴可以一起進山,去采挖這樣那樣的藥材。有的藥材要曬干,有的就濕著賣,她們很快就會賣出去,雖然只收獲了一點兒錢,高興得屁顛屁顛的。
這年夏天,小云十六歲了,要是上初中的話,已經(jīng)是畢業(yè)班,要準備考中?;蚋咧辛?,不過,小云在三年前就輟了學(xué),她壓根兒就沒有上過初中。燕耳崖的伙伴們大多是小學(xué)畢業(yè)就輟學(xué),比起上學(xué)他們更愿意去外面打打工,賺到實實在在的票子。小云也不怎么喜歡上學(xué),其實,即便是她愿意繼續(xù)上學(xué),她也已經(jīng)上不起,她那整天趴在炕上犯肺心病的阿娘脾氣暴躁,罵她罵得結(jié)實,她的老爹呢,種著那不多不少的梯田,勉強糊了口,再要想什么學(xué)費,那可是天大的難題。對了,那個破初中,連續(xù)幾年考中專、中師什么的,都被剃了光頭,這個學(xué)還上個什么勁兒?
不上學(xué)的小云挺自在,除了要聆聽阿娘的謾罵,忍受老爹嗆人的葉子煙,別的倒沒什么,飯食的粗淡是自然的,也倒不太在意,反正是吃什么都香。不上學(xué)的小云就在家里做這做那,女孩兒、男孩兒的活她都干,這也沒有什么,繁重或不繁重的活計都沒有磨滅掉小云身上的靈性和美麗。
在這個夏天,靈性、美麗的小云遇到了一個騎著大跑摩托的男子。
2
那天中午,小云和小錯、二香一起上山刨藥回來,走到家門口老核桃樹下的時候,看見樹底下停放著一輛壯碩的紅白相間的大跑摩托。車上并沒有人,小錯和二香忙不迭地跑過去,摸這兒摸那兒,嘖嘖不已。
“太闊了,這么個大家伙。”二香說。
“是呢,哪兒來的呢?!毙″e說。
小云倒沒有忙著贊嘆,她左右看了看,她想的是這輛大摩托停在她們家的門口,是來了什么人,是有著什么事,她還想騎來這輛摩托車的人到哪里去了。這時候,從坎棱下面爬上來一個小伙兒,他足有一米八的身高,穿著牛仔褲,上身是印著明星頭像的T恤。小云的眼睛和他的眼睛相對了一小會兒,小云注意到他微張的嘴角,顯露出的一絲驚訝。
小云分明聽見他囁嚅著吐出一句話,他說,“你……小霞?”
小云愣了一下說,“你認錯人了?!?/p>
小云有些生氣,這是又一個把她錯認作小霞的人。是的,小云和小霞是雙胞胎,小霞不過比小云先從娘胎里出來了那么一會兒,小霞就是姐姐,。她們兩個到底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起初就連親生爹娘也老是把她們叫錯,直到后來小霞離開了村子,去了外面。
小云定了定睛,她瞥見這個不速之客,竟留著齊頸的長發(fā),這讓小云意外、新奇,更有一絲惡感。是的,她覺得留著長發(fā)的男人不會是什么好東西。小霞去了外面,拿回來電影海報,小霞蠻喜愛那個叫陳浩南的古惑仔,小霞把海報貼在西屋的房間,愛得不要不要的,小云就反感,甚至有些生氣,她有時候在心底說,小霞啊小霞,看把你能的。
小錯和二香遠離了摩托車,退到小云身邊。二香大著膽子問那個留長發(fā)的男子,“你是干嘛的呀?”
小伙兒向后捋了一把頭發(fā),翕動著嘴角說,“我是來做買賣的。你們有什么東西要賣嗎?對了,你們的藥材,賣給我吧?!?/p>
這倒是個好消息。起先,小云她們刨來的藥材呢,也賣給外來的草藥販子,那是個騎著破彎梁小摩托的笑瞇瞇的小老頭,小云她們知道那個小老頭看著老實厚道,其實呢,又精明又吝嗇,他給不了小云她們幾個錢,還老用他的灰溜溜的眼睛往女孩兒們的身上掃視。
“你,給什么價呢?”小云問。
“我剛做這買賣,你們說是什么價吧。”小伙兒說。
這樣啊,小云和小錯、二香面面相覷,她們在心里打著小算盤,她們當(dāng)然愿意多賣上幾個錢。她們幾乎是在同一個時刻眨巴了一下眼睛,意思是要宰一下這個傻大個兒。最終,二香開口說話。二香一古腦把她們藥兜里的這些柴胡、桔梗、須藤青、遠志等等,給傻大個兒顯擺了一下,然后二香逐一地把這些藥材的價錢報給傻大個兒聽,當(dāng)然,她是對照著從前的賣價往上加了價,報到最后,她把遠志的價格整整翻了一倍。
小云覺得有些于心不忍。但傻大個兒只是傻乎乎地說,“行,行?!?/p>
沒過多么一會兒,小云她們?nèi)齻€藥兜里的藥材都捆到了傻大個兒的摩托后架上,她們得到了比往常多許多的收入。這真是一個好的買家,他甚至不需要她們把藥材晾干,就照單全收了。
“過兩天我還來?!鄙荡髠€兒跨上了摩托車,一溜煙地疾馳而去。在他離開的那一瞬,小云看見他扭頭拋來的目光,他盯視著小云的眼睛,小云看不清里面的五味雜陳。摩托車離開后,小云到坎棱處,她看見下面斜坡上一棵甜杏樹下漬出的一泡尿跡,小云罵了一句,野蠻人。
3
小錯傻乎乎地數(shù)著錢,二香卻壞笑著說,“這傻大個兒好像是喜歡你呢?!?/p>
小云問,“喜歡誰?”
“喜歡你呀?!倍阏f。
“胡說八道,誰知道他是什么鬼?!毙≡品薹薜卣f。小云又想到了那個傻大個兒剛從坎棱爬上來時,猶疑著管小云叫了一句小霞。雖然他的聲音很小,那個稱呼還沒完全出口就被他咽了回去,但小云委實是聽到了的。(當(dāng)然,他是認錯了人,并馬上意識到自己是認錯了,這么說來,他能在一瞬間把小云和小霞區(qū)分開來,那么他和小霞應(yīng)該比較熟識。那么,他是誰呢?他和小霞是什么關(guān)系呢?)
三個小伙伴揮手告別,各自回了家。他們?nèi)齻€的家臨得很近,分別在坎棱上的最前排、中間、最后排。燕耳崖是個很小的村莊,這個小小的村子不過有三十幾戶人家而已。一條從山頂曲折流下的小溪兩側(cè),東一家西一家地分散著一些瓦房和土平房,并不成格局。這三個小伙伴的家聚集在一個小地塊兒,所以她們從小就玩在一起,自來相熟。她們?nèi)齻€能玩到一起,還有一個她們都不大愿意承認的原因——她們都是不大受家人待見的丫頭片子。小云和小霞是雙胞胎丫頭片子;二香和她的姐姐大香也是一對兒丫頭片子,只不過相差兩歲,不是雙胞胎而已;小錯呢,她的名字就有典故。小錯的娘生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兒,取名叫帶兄,意思是希望下胎能來個兄弟,不過第二胎生出來還是個丫頭,又生錯了,于是叫小錯,小錯娘又咬牙超生了一次,被罰去了一頭毛驢兩頭山羊,第三胎還是不如意,干脆就叫作臭頭??怖馍系倪@三戶人家,算是斷了香火,每家的大人都陰起了臉,這么多年都不曾放晴,在這條山溝里,他們低人一等,平日里唉聲嘆氣,只是見了別戶后繼有人的戶主時,才堆起不大自然的笑容,向人家討個好。
小云的家在最后排,她目送二香和小錯離開,就徑直推開柴門,進了院子,草棚里的黑草驢發(fā)出一聲嘶鳴,算是和小云打了招呼,卻害得小云嚇了一跳。這頭黑草驢也不是爭氣的主,別家的草驢下崽,多能下個小草驢,能多賣不少錢,小云家的草驢下崽,卻多是生的叫驢,總是給小云的爹媽添堵。在莊戶院里,都喜得要草驢,草驢會生小驢,能驢驢不息,叫驢的賣價就要少許多。驢和人到底不是一回事。小云瞪了一眼黑草驢,心里說你也是個可憐見兒的,不和你計較了。小云進了堂屋,看見老爹在生火煮飯,她聞到了灶間黍米的香氣,也聽見自己的肚子在咕咕急叫。
“爹,我餓了?!毙≡迫鲋鴭烧f。
“一會兒就好了?!崩系f,“你去后邊院子里摘根兒黃瓜吃吧?!?/p>
“嗯。”小云輕快地穿過堂屋,到了后院的小菜地。頂花兒的小黃瓜嬌脆欲滴,小云挑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掐了下來,也不去洗,用手掌蹭了蹭,就忙不迭地咬了一大口,一股清香之氣縈繞在小云的口腔、鼻腔、食道、五臟六腑,以及全身。小云在想,要不要把賣藥的錢都交給阿娘呢,多交錢給阿娘,阿娘當(dāng)然會歡喜些,但小云渴望二香頭上戴的那個蝴蝶發(fā)卡呢。小霞過年回家的時候,小云就央求小霞說,“姐,人家大香都給二香買了個發(fā)卡呢,你也給我買個吧。”小霞卻拿出許多城里的零食說,“給你好吃的,不許你臭美。”小云就很生氣,雖然嘴里吃著零食,心里也不香甜。小云就自己偷偷地攢一點兒錢,她等著要在村里來了串街的貨郎后,偷偷地買一個。小云決定還是留下幾毛錢。她張望了一下后門口,再躡手躡腳地潛到西墻跟兒下,那里屋檐下的墻上有一塊兒能活動的石頭,石頭洞里藏著小云的小秘密。小云抽出石塊兒,拿出里面的一個小塑料袋,小云趕忙把錢放進塑料袋,再把塑料袋口扎好,放到墻洞里,然后用那塊兒小石頭堵好,從外面并不能輕易地看出破綻。
小云把大部分的錢交給了阿娘,阿娘露出笑意說:“好,攢著給我們姑娘買嫁妝。”阿娘到底看出了今天的錢多了些,小云說,“今天運氣好,來了個傻大個兒。”
4
三個小女孩兒又上了山,她們嘻嘻耍耍地,山谷里回蕩著歡聲笑語,她們甚至冷不丁地吼出一嗓子,互相比一比誰的調(diào)門更高。山間渴不了人,在燕兒崖,她們可以很容易地就找到石縫上的泉眼,痛快地喝個飽。但這次,她們有些難為情,她們在尋找水源的時候,看到了幾個放驢的小男孩兒,竟在泉水下拓展了個大水坑,用石塊兒磊了水壩,光著腚在里面洗澡。三個小女孩兒大概都看見了小男孩兒們私密的家什,有個男孩兒的腿襠處,長著幾根黑油油的絨毛。小錯吵著說,“你們真不要臉?!毙∧泻簜冋f,“去去去,不要臉的是你們,竟敢來偷看?!?/p>
小女孩兒們向山頂走去,她們嘴上說著真倒霉,又咯咯地笑起來,說了些調(diào)皮的話。二香竟放肆地問小云,“噯,你想不想男人呢?”小云說,“你快滾吧?!边@么說著的時候,小云的腦海里又想起了那個傻大個兒,別說,她有點兒厭煩他吊吊的樣子,但對他又有一絲絲莫名的好感,她有些想再見到他。
她們站到了山頂?shù)膲荷剿上拢瑳鏊娘L(fēng)習(xí)習(xí)吹拂,透體地舒服。她們目眺遠方,能看到山腳下人家的房屋,也能見到村前的小河像一條長蛇逶迤著游向看不見的地方。除此,她們并不能看得更遠,因為小河的對面依然是連綿的崇山峻嶺。
壓山松旁邊,有幾塊兒條石。她們躺在上面閉上眼睛休憩了好一會兒。隨后,她們又忙碌起來,土坡上、草叢中、石塊兒間的各樣的藥材等著她們?nèi)ゲ赏凇K齻儽韧S懈蟮牧夂蛣蓬^,因為,她們遇到了一個好買家。
這兩天,傻大個兒卻沒有來。她們倒是見到了常來的那個販草藥的小老頭。三個小女孩兒就是不把藥材賣給老頭,她們還嘲諷老頭說,你真是太摳門。小村里其他的孩子們不明就里,小云想是不是要跟大家說,她也不確定傻大個兒還能不能來。
5
有一天,二香說她不上山了。小云問二香怎么了。二香支支吾吾地說家里有點兒事。小云和小錯上了會兒山,就回來了。她們想弄明白二香到底有什么事瞞著她們?;貋淼臅r候,經(jīng)過老核桃樹,她們又看到了那輛大跑摩托,卻沒有看見傻大個兒。她們先一起進了小云家。
進了院門的時候,小云隱約感覺到了什么,果然,她們見到了傻大個兒。他正從小云家的屋子里出來,臉色沉郁,又顯出些慌亂。他說,“我來借口水喝?!闭f完就往外面走。小云的阿爹往外面送了送,又盯視著小云,問,“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小云說,“哦,今天太熱,有些不舒服?!?/p>
小云再折身出來,叫住傻大個說:“等一等,我們賣給你藥材?!鄙荡髠€兒回頭,連連說,“好,好?!?/p>
小云把攢了一段兒時間的藥材拿了出來,小錯也回家去取。她們的藥材又賣了個好價錢。
其他孩子們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好處,紛紛回家取來存貨。傻大個兒兜里的錢都用光了呢。他的眼睛四處逡巡,像是在尋找著什么。最后,他騎上摩托車,離去了。
小云和小錯這才想起要去二香家。剛才,她們圍在大跑摩托旁邊一直沒有離開身,是的,她們又仔細看了看那輛摩托車,當(dāng)然,她們也偷偷地端詳著那個傻大個兒,她們覺得傻大個兒就像是一個謎語,但她們卻想不出謎底來。
她們終于來到了二香家。在二香家的西屋,她們不但看到了二香,還看見大香躺在土炕上,臉色蒼白,雙目緊閉。
二香把她們迎了出來。二香說,“我姐姐生病了?!?/p>
小云懵了幾秒鐘,感到奇怪。小云的姐姐小霞,是和二香的姐姐大香一起去外面打工的。她們一起出去,也一起在過年的時候回家。而這次,大香自己回來了,小霞卻沒有回來。而且,現(xiàn)在正是暑夏,也不是回家的當(dāng)口。小云問,“你姐怎么回來了?我姐呢?”二香說,“我姐生病了,她回家來休息幾天?!?/p>
在這時候,村口的媒婆卻來了。這個笑盈盈的媒婆說三岔口的一戶人家,想要提親。那戶人家有三個兒子,小老三也老大不小的了,人是很聰明俊俏的。人家是看上了小云,想娶小云過門,當(dāng)然,如果需要的話,甚至可以來倒插門。小云慌了神,她才不想早早地嫁人呢。小云想起來她們?nèi)ト砜诳催^幾次電影,是有個俊俏的小伙子老往她們身邊湊。老爹和媒婆打聽了那戶人家的情況,未置可否。不用說,哥三個的人家日子不會太好過。阿娘掙扎著,她當(dāng)然起不得身,她咳嗽了幾聲說:“如果要真能倒插門,或許能考慮考慮?!?/p>
媒婆走了。小云說,“我才不嫁人呢。再說,我姐還沒找婆家呢?!?/p>
阿娘生了氣,說,“由不得你。再說,你姐在城里掙錢呢?!?/p>
小云嘟囔著說,那我去城里掙錢,讓我姐回家。
阿娘又咳嗽了兩聲 ,說,“死丫頭,由不得你?!?/p>
小云忽然想起大香回家的事。小云說,“大香回來了,說是生了病?!?/p>
老爹說,“是嗎,那你姐怎么沒一塊兒回來呢。這孩子,也不知道回家來看看?!?/p>
阿娘卻警惕起來說,“好好打聽打聽吧,不要有什么別的事?!?/p>
吃過午飯,小云又去了一趟二香家。這時候,二香一家也吃過了飯。大香靠在炕角,沉默不語。小云問,“大香姐,你怎么了?”大香疲憊地說,“沒什么,感冒了?!毙≡朴謫?,“我姐姐呢?她怎么沒有回來?”大香說,“你姐姐呀,她忙著在城里掙錢呢?!?/p>
6
老爹去了一趟三岔口。三岔口是鄉(xiāng)政府所在地,距離燕耳崖有十里路。老爹現(xiàn)在沒有心思去打聽媒婆說的那件事,他去三岔口是要打個電話。小云想跟著老爹去,老爹說,“你在家里照看你阿娘吧。”
小云呆坐在家里,小錯過來找她,二香并沒有過來。
小錯欲言又止,她肯定有些話想跟小云說,小云能夠看得出來。在三個女孩兒當(dāng)中,小錯是最少心眼兒的。
小云問,“你有什么事瞞著我吧?!?/p>
小錯說,“我怕說了惹你生氣?!?/p>
最終,小錯還是說了。小錯告訴小云,她在二香家里聽二香說了一些話。當(dāng)然,二香肯定是聽大香說的。大概的意思是,那個騎大跑摩托的肯定是來找小霞的。他和小霞談過戀愛。具體是怎么回事呢,得從城里的加油站說起。小霞剛到加油站的時候,不大熟悉加油的操作,某天她竟然給一輛汽油摩托車加滿了柴油,而那個摩托車被加了柴油的倒霉蛋就是來到燕耳崖收藥材的傻大個兒。加錯了油,老板很生氣,那個傻大個兒卻給小霞解了圍,一來二去的,傻大個兒倒和小霞談起了戀愛。
“原來是這樣。”小云若有所思地說。說著的時候,小云的心里竟有一絲輕輕的隱痛。她不知道是因為什么,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嘆了一口氣。
“那么,他為什么來這里呢?”小云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二香也沒有說?!毙″e回答道。
兩個女孩兒就陷入了沉默。
這時候,老爹已經(jīng)在三岔口的小賣店里撥通了那個加油站的電話。得到的答復(fù)是小霞早在一個月之前,就從加油站辭職離開了,當(dāng)時她說回家不干了,要是小霞沒有回家的話,他們也不知道小霞去了哪里。老爹又問了問大香還在加油站干嗎,加油站的人說,她們兩個是前后腳走的。老爹很著急,支吾著說不出話來,那邊就掛了電話。老爹到底沒有明白前后腳走是什么意思,是一起走的?還是誰先離開,誰后離開?
老爹蒙圈了。小賣店里閑待著的人大體聽出了端倪,支招說,“你快去派出所報警吧?!崩系ㄖZ著出了小賣店。天空中的太陽火辣辣的,晃得老爹睜不開眼睛。他無法確定自己到底要不要去派出所報警,因為也許小霞并沒有什么事,而他如果魯莽地大動干戈,準保會壞了孩子的名聲。老爹在派出所門口踟躕著,他的雙腿有千斤重。
7
在確信阿娘睡沉了以后,小云支走了小錯,她說她也有些困了,想要睡一覺。小錯離開后,小云偷偷地從家里出來,去了二香家,有些事,她想要弄明白。她到了二香家的后門口時,卻聽見里屋里嚶嚶的哭聲。她聽到二香的老爹在發(fā)著脾氣,訓(xùn)斥著什么。大體是說大香丟盡了臉面,辱沒了門風(fēng)之類的話。她還聽見二香的老爹說,“我非要找到那個畜生,劁了他不可!”
小云明白了些什么。她這樣的年紀是能夠聽得懂這樣的話的。她擔(dān)心起小霞來,她害怕姐姐也出了什么事。她小跑著回家,想要告訴阿娘。但想了想,害怕這樣會讓阿娘動氣,就沒說。只能在老核桃樹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著急得快要哭了。
那個騎著大跑摩托的男子來了。他的臉色不好,顯得更加憂郁。小云揪住他問,“我姐姐在哪里,你把我姐姐怎么樣了?!”
此刻,小云的心里并沒有再戲謔地把他稱作傻大個兒,看年齡的話,他不過是個比小云大三兩歲的大男孩兒。但如果他真的把小霞怎么樣了話,她會惡狠狠地罵他幾句畜生,甚至,此刻小云已經(jīng)舉起了另一只手,她想要給他一記閃亮的耳光。
“沒有,什么都沒有,我沒把小霞怎么樣,小霞不在加油站了,我找不到她了,我想要找到她。”大男孩兒一連串地說著,眼角竟流下淚珠來。
“快帶我去找我老爹吧。”小云說。
是的,在小云的心目中,老爹終究是個可以信賴的人,他沒有吼過小云,他誰都沒有吼過。他雖然老是抽著嗆人的葉子煙,但有他在,小云就覺得踏實。小云想要把自己聽到的事情趕快告訴老爹。
于是,小云就坐上了大男孩兒的大跑摩托。這是小云第一次坐摩托車。摩托車飛馳在土路上,揚起一道道灰塵。摩托車帶起的風(fēng)有些硬,空氣里飛舞的小蚊蟲鉆進了小云的眼角,她騰出一只手揉揉眼睛,身子卻俯貼到了大男孩兒的后背上。大男孩兒的長發(fā)掠過小云的臉頰。大男孩兒沒有回頭,他穩(wěn)健地駕駛著摩托車。但在那么一刻,小云的心跳動得厲害。她甚至惱恨起了小霞,她在心里責(zé)怪小霞,怎么不珍惜這個小伙兒呢。
在摩托車抵達三岔口的小賣店的時候,老爹剛從派出所門口返回,他想還是再給加油站打個電話,再核實一些細節(jié)。小云在小賣部外向里張望,她當(dāng)然沒有見到老爹。小云突然想去城里看一看,她想去姐姐打工的加油站看看,她想問問大香到底是怎么了,小霞又到底去了哪里。小云對那個騎著摩托車的大男孩兒說,“拉我去城里,我?guī)湍阏胰恕!贝竽泻哼t疑了一下,他扭過頭,看見小云堅毅的不容回絕的眼神。大男孩兒加緊了油門,摩托車呼嘯而去。
幾分鐘后,一輛警車打著警笛向城里的方向疾馳。小賣店的人告訴老爹說,“你女兒被一個騎摩托車的男的拐跑了?!痹诖颐χ?,老爹以為人們說的一定是小霞,他不會想到小云在這個時候也跑出來給他添亂。當(dāng)然,小賣店的人也不會分得清誰是小霞,誰又是小云,他們以為這個女孩兒就是老爹著忙尋找的那個女兒。老爹終于報了警。
摩托車跑得飛快,這個噴著煙氣的大家伙,仿佛變成了一匹白馬,沒有拘束地馳騁在寬廣無際的草原上。此刻,天空中慢慢悠悠地飄過一群大雁,它們一定看見了地面上一副快馬加鞭奮力追逐的畫面。它們愣了愣神,隊伍有些散亂,但它們迅速調(diào)整了姿態(tài),一只頭雁嘎嘎地鳴叫著,發(fā)出信號和指令,雁陣終于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小云吼了幾句山歌,歌聲迅速地被甩到身后。此刻,唯有天空以及地面靜止不動,滿世界的生靈,都不約而同地奔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