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龍
一
那一個冬天,霍喜子剛滿六歲。但他對六歲時的那個冬天,卻有著一生特別深刻的記憶:他一家六口落座的三架牛地林凹,除了陰冷,還是陰冷。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雪,在這一個冬里,已經(jīng)大小落過三場,還動不動滿天空陰云,冷風(fēng)颼啦啦刮個沒停,一副隨時都要砸來第四場雪、不把他和他的家人凍成幾根紅蘿卜不罷休的樣子。那些冬日里,抬頭看天,成了他和大他一歲的姐姐最經(jīng)常做的一件事情。本來土掌房里貓著要暖和一些,還能烤火。山里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烤火的東西。但童年不是掛在火塘上熏烤的臘肉。童心是太陽下的露滴,是陽光里勃勃伸展的翠枝。那一個個日子,在冷得似乎能把骨頭上的肉一片片削走的風(fēng)中,姐弟倆并排站在屋墻前那塊石板上,仰著兩張紅撲撲的小臉看天,期待風(fēng)倏地把滿天空的濃云撕開一道藍(lán),露出那個圓圓的大大的太陽。接著,太陽揮動著風(fēng)鞭,攆狗一樣,攆滿天的烏云。在太陽神鞭的驅(qū)攆下,一堵堵、一團(tuán)團(tuán)濃云,驚恐萬狀,四向逃逸,轉(zhuǎn)眼間,天空碧藍(lán),大地陽光燦爛。
但遺憾的是,無論他和姐姐怎樣祈盼,那一縫藍(lán)始終不肯輕易閃在天空,那一顆圓圓大大的太陽也始終不輕易地跳出來。于是,他和姐姐,用手背揩了揩壓在上唇的快結(jié)成了冰渣兒的清鼻涕,一遍又一遍地,磕磕顫顫地,念著鄉(xiāng)村童謠:“太陽太陽出出,我給你塊干巴肉。陰云陰云你快過去,太陽太陽你快出來……”
霍喜子對他六歲的這一個年冬,還有另外一些記憶。這些記憶同樣讓他刻骨銘心。
霍喜子清晰地記得,在那一個日子,少有外人來的三架牛地林凹,突然來了兩個陌生男人。這倆男人,都穿著又厚又干凈的齊腳棉襖,和高筒子棉鞋。不同的是,一個長得胖壯,一個長得精瘦。長得精瘦的那個陌生男人,戴著眼鏡,背一個包,手里端了個圓圓的他和姐姐沒有見到過的東西。這是個難得的大太陽天,他們老霍家的一排土掌屋、土掌屋前麥苗茵茵的地塊、還有遠(yuǎn)近山巒溝谷,沐浴在亮晃晃陽光里,盡情享受這個冬天奇缺的溫暖。終于盼到了晴天大太陽的他和姐姐,像兩只出窩的兔子,披著陽光,滿林坡撒歡。撒歡時遇到這兩個陌生男人。家地山林里突然出現(xiàn)兩個陌生男人,讓他和姐姐驚恐不已,趁對方還沒發(fā)現(xiàn)他們時,雙雙滑進(jìn)一道長滿厚皮櫟的箐溝,向家跑?;艁y中姐姐丟了左腳上的剪子口鞋,他丟了右腳上的剪子口鞋。赤著一只腳終于跑攏土掌房,開門關(guān)門,藏進(jìn)屋里。姐弟倆先是使出吃奶的力氣,用頂門桿緊緊頂住屋門,然后相擁在屋角,大氣不敢出。阿爸阿爺?shù)狡綁未迩f打短去了,要天黑一陣才回來。阿媽阿奶到梁子那邊撿柴去了,最快也要煮晌午飯時候才能到屋。他們姐弟倆此刻無依無靠,陷入極度的驚駭恐懼中。但驚駭恐懼到底還是沒有壓抑住童年的好奇心。好一陣沒動靜,姐弟倆挪來一條高凳子,輕手輕腳放在屋子唯一的牛勒巴窗下,并排站上去,透過小小的窗口看外,那一壯一瘦兩個男人并沒有離去。他們先是在林子里指指點(diǎn)點(diǎn),又到麥地里,肆意踩踏著他家的麥苗,指指點(diǎn)點(diǎn)。指指點(diǎn)點(diǎn)間,還不時把瘦子手里托的那個圓圓的東西,放在這里那里,兩人對臉蹲著,比比劃劃。
霍喜子清晰地記得,第二天晚上,在全家圍著火塘烤火時,屋門被敲響了,大人們隔著火塘對視了一下。在大人們對視的時候,門又被敲響。阿爸阿爺不約而同站了起來。阿爸和阿爺走到屋角,各抓一樣?xùn)|西在手。阿爸抓的是一柄鋤頭,阿爺抓的是一把鐵四齒?!罢l呀?”阿爸問?!笆俏摇!遍T外回答。阿爸阿爺肯定是熟悉這聲音的,他們又對視一下,阿爺放下手里的鐵四齒,阿爸放下手中的鋤頭。阿爸打開門,兩個男人,掄著一盞防風(fēng)羊油燈,拽一股冷風(fēng)進(jìn)屋來?;粝沧右谎壅J(rèn)出,走在前面的,正是頭天看見過的那個胖壯男人。胖壯男人身后跟著一個滿臉橫肉的矮個漢子。阿爺阿爸殷勤地,把來人引到火塘邊坐下。胖壯男人坐下后,和阿爸阿爺說起了話。說著說著雙方吵了起來。坐著吵,然后站著吵,最后,那胖壯男人一跺腳,惡狠狠地摔下一句話,“換不換,由不得你們,你們等著!”后帶著滿臉橫肉的矮男人離去了。那倆人離開后,好一陣,阿爸阿爺都?xì)鈶崙嵉卣局?,忘記了關(guān)門。
霍喜子清晰地記得,那晚過后又是綿綿的冷雨。雖然沒再下雪,可連綿的冬雨比落雪更叫他難熬。冷雨下得密,阿爺阿爸稀見地窩在家里,不出門。直到雨停下,才離開家。阿爺阿爸出去給人打短,基本上都是早出晚歸,從不在外面歇夜??墒?,大約是第四天吧,阿爺天黑后一小會就到家了,阿爸卻遲遲不見歸來。大人們坐不住了,阿爺找來一根火把,準(zhǔn)備點(diǎn)了出去接阿爸。就在他把火把點(diǎn)燃,舉著要出門的時候,一個人慌慌張張闖進(jìn)屋來。這個人霍喜子認(rèn)得,是海子叔,跟阿爸要好,經(jīng)常來家里。阿爸也曾領(lǐng)著他們姐弟去海子叔家玩過一回,吃酸菜煮泥鰍。海子叔喊一聲“出事了”,火把從阿爺手中滑落,砸到地上,砸出滿地火星子。阿爺還有阿媽跟著海子叔匆匆忙忙出去了,阿奶抱著她姐弟倆哭,眼淚落下把火塘灰打得噗噗響,然后站到門口,望著什么也看不清的夜黑哭?;鹛晾锘鹛炕苫覡a的時候,滿頭滿臉是血的阿爸,讓阿爺和海子叔用一塊門板子抬著回來了。這晚上,全家徹夜未眠,天亮的時候,阿爺長長地嘆一口氣,說了一句話。這句話霍喜子當(dāng)然聽見了,但童年的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因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很快就把這句話忘記了。是后來阿爺、阿奶、阿爸、阿媽不斷回憶那個晚上,才讓霍喜子重新記住了這句話:咱獨(dú)家小戶,細(xì)胳膊拗不過粗大腿,認(rèn)命吧。阿爺說完這句話的幾天后,他們就開始搬家,搬到離三架牛地三里的豹子箐。豹子箐里也有一些地,只是比三架牛地要少了許多,也瘦瘠得多。豹子箐地邊也有三間房,但那是比土掌房簡陋多了的茅草房。他們一家在豹子箐住下的第二天,那個胖壯男人帶著許多人,扛著許多麻皮口袋來。胖壯男人指揮他帶來的人用半天時間挖土堆土,太陽落山時候,茅草房后的荒坡上,就起了八九個跟三架牛地林坡上霍家祖墳一樣的土堆堆。
霍喜子清晰地記得,搬到豹子箐十幾天后,阿爸能下床活動了。又過了一二十天,阿爸能下地干活了,能外出給別人打短了。可是有一天他阿爸出去后,又沒有回來。第二天第三天也無蹤影。阿爺、阿奶、阿媽遠(yuǎn)處近處村莊找了許多回,海子叔也幫著找了許多回,都沒找到。阿爸失蹤后,天更冷,雨更多,大年三十和大年初一都是在凄風(fēng)冷雨中度過的。
后來,上學(xué)了的霍喜子,把自己的年齡、屬相與通用公歷兩對照,確定了這一個凄風(fēng)雪雨的年頭的具體年份:1948年冬天。
二
76歲的霍喜子在去敬老院的路上,情不自禁地,又一次回憶起這些往事。
說來也巧,敬老院不是建在別的什么地方,就建在了三架牛地。三架牛地綠樹簇?fù)?,淡嵐輕逸,泉潭清冽,鳥聲啁啾,空氣新鮮得像是濾過一樣。雖然坐落在山凹里,可東面視野開闊,松骨大山崢嶸起伏的百里林巒一覽無余。一條三里長的寬闊水泥大道,銀光閃閃地,把林凹跟大壩子村莊鎮(zhèn)子連起來,老人們生活在這個地頭,就像天宮里的一群老神仙。只是“三架牛地”這個地名,有些老舊,跟這個現(xiàn)代敬老院不匹配,被更名為“松鶴”,取“松鶴延年”之意。不過在霍喜子心里,還是三架牛地。他走向松鶴敬老院,也就是走向埋著他和姐姐、他去世的阿爸,他去世的阿爺以及上代列祖的胎衣的熱地。
這一天,是2018年農(nóng)歷正月十六。
霍喜子進(jìn)敬老院里安享晚年,是頗費(fèi)了一番周折的。這當(dāng)然不是之前他沒有進(jìn)敬老院享受的資格,也不是之前他的兒孫沒有經(jīng)濟(jì)條件讓他住進(jìn)去,更不是誰在中間作梗,把他橫擋在敬老院大門外。敬老院辦起來兩年了,投入使用的時候,霍喜子已經(jīng)74歲,完全有入住資格。因為是留守鰥居老人,村組領(lǐng)導(dǎo)幾次上門做他的思想工作,要他進(jìn)敬老院,和老哥、老姐妹們一起生活,起居、病痛有服務(wù)員和醫(yī)療人員照管,老人之間也有個細(xì)節(jié)上的照應(yīng)。在東南沿海城市打工的兒子、兒媳,在三百里外三江口城大學(xué)里教書的孫子、孫媳,也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家生活,一次次動員他進(jìn)敬老院,說經(jīng)濟(jì)上不用考慮,每月八九百塊錢的費(fèi)用,對他們來說根本不是問題。如果真不愿意進(jìn)敬老院,那就到三江口城孫子家里,跟孫子孫媳還有重孫一道生活。兒子兒媳、孫子孫媳苦口婆心,說干了唾沫,可他就是脖子一梗:“我不去!哪也不去!”
一概硬生生地頂了回去。
不跟孫子住城市,他有說得出口的理由。“你奶奶,你祖爺、祖奶奶,還有更上輩老人,都在老家地上呢。我?guī)装倮锶チ?,丟著他們沒人照管,我老霍家的臉皮放哪?還有,你那城里,鬧鬧嚷嚷的,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比螞蟻還多的車子,就是高樓大廈,成年成月星星看不見一顆,連月亮也看不到。去三天五天十天半月可以,時間長了,我受不了?!睂Σ贿M(jìn)敬老院,他沒有說得出口的理由,但說不出口,不等于他沒有理由,或者說原因。
他對這座名“松鶴”的敬老院,在心理上有著強(qiáng)烈抵觸。
應(yīng)該說,開初,他是沒有什么抵觸情緒的。非但不抵觸,還為建敬老院的事興奮得幾個夜晚沒睡好覺。鎮(zhèn)上為敬老院選址的時候,幾經(jīng)考察,把目光瞄準(zhǔn)三架牛地,覺得這是一個非常理想的地頭,既不占用平壩水田,生態(tài)環(huán)境又相當(dāng)優(yōu)越。因為三架牛地是霍家經(jīng)營著的土地,鎮(zhèn)上的村上的大小干部進(jìn)霍家來,跟他商量,希望他支持工作,把地轉(zhuǎn)讓出來。他爽爽答應(yīng)了。還說自己完全做得了主,不需要喊兒子兒媳回來。他簽了字,現(xiàn)場領(lǐng)了耕地占用補(bǔ)償。領(lǐng)導(dǎo)們握著他的手,謝了又謝。他樂呵呵地說不用謝不用謝,如果真要謝,應(yīng)該是我謝你們。
他說的是真心話。三架牛地,是他一輩子放在心頭的“圣地”,但又始終是他這些年來的一塊心病。
阿爺病危的時候,他就曾跟阿爸商量,阿爺去世了,把阿爺安葬在三架牛地林坡上,說那里原本就是他霍家的祖墳。雖然,上幾輩先祖被迫移墳到豹子箐后,為避反復(fù)翻尸動骨之嫌,加上當(dāng)時阿爸是干部,要帶頭移風(fēng)易俗,也沒有在土改后三架牛地又回到霍家手里時,將墳回遷三架牛地林坡。但三架牛林坡地,怎么說也曾是霍家老祖墳壇。可在父子倆征求阿爺?shù)囊庖姇r,阿爺說,他的阿爸阿媽埋在了豹子箐,他就去豹子箐,陪阿爸阿媽。霍喜子雖然心有遺憾,但還是尊重了阿爺?shù)倪z愿。何況,他是隔輩人,有阿爸健在,阿爺?shù)脑崾逻€不能由他做主。阿爺去了豹子箐,幾年后阿奶也只能去豹子箐。1997年,在阿媽彌留之際,霍喜子又動了三架牛地林坡的念頭,可阿媽說,她一個人去三架牛地太孤單,她還是愿意去豹子箐陪伴公婆,在那邊也有個說話的地方。阿爸也一口答應(yīng)了阿媽的要求?;粝沧与m然不甘心,但只能作罷。2010年,九十一歲的霍喜子阿爸無疾而終。在阿爸去世兩年前,霍喜子就跟他阿爸談起身后事,說等阿爸百年后,想讓阿爸去三架牛地林坡?!澳鞘俏壹业淖鎵瀴?,是我家的根!”他特別地強(qiáng)調(diào)。阿爸當(dāng)時只是淡淡地回答一句:“人死三年一把土,埋在哪里都是一樣的?!被粝沧右詾榘执饝?yīng)了,心里高興。但一些天后,去豹子箐上墳,阿爸在一座座墳前稍事停留,最后站到霍喜子阿媽墳前,指著阿媽墳右側(cè)一塊稍微平坦的空地說:“來日我走后,你們就把我埋在那兒了。我在那兒,陪你阿媽說說話,也幾步就過來,跟你阿爺阿奶說話。天氣好的日子,我還會帶著你阿媽和所有的上輩祖宗,到箐谷里石頭上烤太陽,到對面坡坎上那棵大櫟樹地下乘涼?!睅拙湓挵鸦粝沧右藗€眼睛翻白。阿爺阿奶的葬事他不能做主,阿媽的葬事有阿爸在,他也不能做主?,F(xiàn)在輪到了阿爸的葬事,他可以做主了,但又不能違背阿爸的心愿。最后,還是把阿爸安葬在了豹子箐。安葬好阿爸,他叮囑兒子,將來他去世了,一定要把他葬在三架牛地正中。可兒子說,“到時候,你該來豹子箐陪我阿爺阿奶和阿媽?!彼闪藘鹤右谎郏澳愣畟€球!”
是哩,兒子不懂,兒子不懂他的心。兒子不知道,從1948年冬天到現(xiàn)在,那家人就沒有斷過三架牛地的那份念想,一直在打著三架牛地的主意。沒有摘帽時那家不敢放肆,這些年又在蠢蠢欲動了。他愈發(fā)憂慮不安。兒子會不會遵從他的意愿,在他死后他把葬在三架牛地中間,他一點(diǎn)把握都沒有。活著的時候很多事情尚且不能如愿,死了,就只能任兒子擺布。聽兒子的口氣,多半還是要把他送到豹子箐。這多糟!他不去三架牛地,不正遂了那家人的心愿?現(xiàn)在三架牛地在自己手里,自己也精精壯壯地活著,那家人還不敢去上面做文章??筛厥羌w的,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萬一有一天,集體重新調(diào)整承包土地,三架牛地到了那家名下,那家在三架牛地做千秋文章,自己挺著胸膛去阻擋,恐怕也阻擋不了。再說,那時候,自己還在不在世,都是一個問題。不行!不行的!就算不進(jìn)三架牛地,也決不能讓那家人得逞,這可是老霍家的多少代人的面皮!他就要扛這口氣!
那么,該用個什么法子呢?他絞盡腦汁。
在他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個妥帖法子時,鎮(zhèn)領(lǐng)導(dǎo)村領(lǐng)導(dǎo)稻草穿魚似的,一溜兒來他家了。他先是納悶,他家不是需要扶持的貧困戶,這多的領(lǐng)導(dǎo)突然來他家干什么?直到聽領(lǐng)導(dǎo)說鎮(zhèn)上建敬老院選中了他家的三架牛地,請他家把三架牛地轉(zhuǎn)讓出來,他大喜過望,一口答應(yīng)了,并且是巴不得政府一夜之間就把敬老院在三架牛地建好。在他想來,有政府在三架牛地建起敬老院,那家再能干,錢再多,也沒法子再打三架牛地的主意——他家總沒本事把政府的敬老院連著根掘了,把他家的誰葬進(jìn)去,把在別山上的那些墳堆堆遷進(jìn)去吧?“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出眼淚來,他笑那家:“怎么的,你家打三架牛地的主意七十多年,幾代人眼睛綠綠傷精費(fèi)神,到頭了,還不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可隨后的消息,讓霍喜子一個愣怔:建敬老院的錢和修路的錢,差不多一大半,是那家在外面當(dāng)大老板的二兒子賈改改捐的!
他對賈改改印象不錯,但賈改改再不錯,也是姓賈!他后悔答應(yīng)了村上鎮(zhèn)上。但怎么后悔也來不及了。合同已經(jīng)簽了,占地補(bǔ)償款已經(jīng)領(lǐng)了,他總不能把錢從銀行取出來,甩還村上、鎮(zhèn)上,老屁股去三架牛地霸著,不讓施工?他兩瓣老屁股是阻擋不了的。何況,他老霍家,不是說話做事不講信用的人,不是不要面皮的人。
政府用賈家捐出的大把錢在三架牛地建了敬老院,一座山壓在了他的心坎坎上,讓他不得輕松。這一種情形,你讓他如何去敬老院?
他進(jìn)敬老院的事,一拖就是兩年。
今年,兒子、兒媳、孫子、孫媳外帶小重孫,地上跑天上飛,一呼隆回家過年??稍诨粝沧涌磥恚瑑簩O們與其說是回來和他這個老頭子過大年吃團(tuán)圓飯,不如說是回來聯(lián)合圍剿他。從臘月二十七到正月十五,嘰嘰喳喳的麻雀戰(zhàn)、轉(zhuǎn)去轉(zhuǎn)來的蘑菇戰(zhàn)、請君入甕的設(shè)伏戰(zhàn)、萬炮齊轟的城市攻堅戰(zhàn)……戰(zhàn)術(shù)花樣翻新,無所不用,簡直是又打了一回小日本和國民黨反動派。他也堅持著自己的既定戰(zhàn)術(shù):任憑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然而,到了正月十六早上,兒子一句話,讓他臉紅脖子粗,暴跳如雷。
兒子啪啪兒拍著膝蓋,哈哈大笑說:“我明白了,你不是不想去敬老院,你做夢也想呢。只是賈家在建敬老院時捐了大筆錢,你怕賈家說你享他家的福氣,不敢進(jìn)敬老院?!?/p>
他一下子跳了起來,手指頭戳到兒子腦門上,兒子,“你說甚?你說我,怕賈家,不敢進(jìn)敬老院?”
“不就是嘛?!眱鹤诱f,“莫非我說的不對?”
孫子也湊上一句,“既然阿爺你怕賈家說閑話,不敢進(jìn)三架牛地松鶴敬老院,我們就送你進(jìn)縣城的敬老院?!?/p>
“放屁!放狗屁!好日子是咱跟著共產(chǎn)黨流血流汗奔出來的,他賈家投在敬老院的錢,也是靠共產(chǎn)黨的好政策才掙下的,不是舊社會給他家留下的,我怕他家啥了?!我憑啥怕他家?!我今兒就住進(jìn)去!我住進(jìn)去給你們看看,也給賈家看看!”
他收拾了衣服毛巾牙膏牙刷,提著,走,到敬老院去!
兒子兒媳孫子孫媳背著他相視一笑。孫子把轎車開到大門外,小重孫扯開車門,爬到了副駕駛位置上。孫子卻下車來,和爹媽媳婦一起立在車旁,等著老爺子先上車。他看也不看車一眼,把身份證戶口冊塞給孫子,“你們先去著,給我把手續(xù)辦好,把費(fèi)用交了。我自己走著來。我六歲那年,被賈懷仁那個惡霸地主逼著離開了三架牛地。我今天回去,還是六歲。敬老院里,我從六歲重新活,活到又一個76歲?!?/p>
兒孫們知道拗不過他,開著車先去了。
新春陽光里,霍喜子甩兩只老腿,順?biāo)嗦仿朴频刈吡怂奈迨昼?,過了兩三個盤山彎,終于走近了他一直不曾走攏過的松鶴敬老院。當(dāng)在綠林掩映中的一群乳白色建筑撞入眼簾時,他猛然醒悟,自己到底中了兒子孫子的計謀,跳進(jìn)了他們挖的坑里。但為時已晚。76歲的霍喜子孩子似的大跳,大喊:“賈改改、賈斯祁,還有賈懷仁,我霍喜子就來了,怎么的?不錯,三架牛地皮上蓋敬老院,你賈家出了大錢,但好地皮好風(fēng)景是我護(hù)下來的。如不是我頂著胸膛子護(hù),早不曉得被你家賈光光糟蹋成什么烏糟樣子了,別說在上邊建敬老院,讓村里村外一茬茬老人在那里當(dāng)活神仙,只怕吆一群羊進(jìn)到洼子里,羊兒都不愿吃草!我霍喜子今天來了,我霍喜子,我霍家人,才最有資格住進(jìn)這個敬老院!”
三
賈斯祁是賈懷仁的兒子。賈改改和賈光光是賈斯祁的兒子,賈懷仁的孫子。
賈懷仁不是別人,正是霍喜子六歲那個冬天里,夜晚提一盞防風(fēng)羊油燈走進(jìn)三架牛地霍家土掌房的那個胖壯男人。正是這個人,讓霍家老少含淚離開了五六代人賴以生存的三架牛地,把家搬到了風(fēng)冷水寡地薄的豹子箐?;艏冶毁Z懷仁逼著搬到豹子箐后不多久,霍喜子的阿爸就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生死不知。
天地乾坤轉(zhuǎn)。
霍喜子把七歲飯吃了幾個月、和大人一道深一步淺一步又邁攏年關(guān)的時候,在離豹子西南十里的紅石山埡口,發(fā)生了一場激烈槍戰(zhàn)。槍聲像炒豆子,從熄燈時一直響到了天大亮。太陽出來后,還稀稀落落響了幾回槍聲。密集的槍聲,把豹子箐霍喜子一家住的破舊茅草房,震得直掉灰塵和草屑。這又是一個讓霍家老少膽顫心驚的夜晚。阿媽幫忙著阿爺,用一架風(fēng)車和半盤石磨,頂住了破舊的柴門,火也不敢再燒。阿爺說,他活這大把年歲了,槍響聽見過不少,但響得這樣密響得這樣長的槍,還是頭一遭遇到。阿爺猜測,十有八九是縣南老青山賊窩子里的槍賊,跟縣北三尖山賊窩子里的槍賊,在紅石山埡口火拼。那都是各自擁有幾百人槍的賊群子,相互火拼是常事。大人們不知道,霍喜子和姐姐更不知道,這一夜槍戰(zhàn),其實(shí)是兩支正規(guī)軍隊在作戰(zhàn)。一支欲往西南逃跑的軍隊,進(jìn)入了另外一支軍隊的包圍圈。進(jìn)入包圍圈的軍隊,被神不知鬼不覺設(shè)下包圍圈的軍隊,全數(shù)殲滅。進(jìn)入包圍圈的軍隊,是國民黨駐扎在西云縣的一個建制團(tuán)。全數(shù)殲滅這個國民黨建制團(tuán)的軍隊,是解放軍邊區(qū)縱隊一個支隊的三個團(tuán)。這個國民黨軍建制團(tuán)被邊區(qū)縱隊全數(shù)殲滅,西云縣和附近兩三個縣地皮上的國民黨武裝力量,就算是被消滅殆盡了。
槍聲終于徹底息下。要煮早飯時候,大村里來了一個管事的人,通知阿爺去紅石山埡口,參加掩埋死人。阿爺把這種事稱為“應(yīng)官差”。他囫圇吃兩碗頭天剩下的包谷飯,揣兩個生紅薯,扛一把鎬頭外加一只竹箕,“應(yīng)官差”去了。七歲的霍喜子不懂“參加”的意思,阿爺走后,朝著阿爺去的方向想,一晚上的槍響,要死多少人??!死那多的人,要阿爺埋到什么時候啊!果然,天黑了阿爺沒有都回來。阿媽要去找,阿奶說:“紅石山埡口只怕到處是死人,黑天瞎地的,你去了,不嚇破了膽?”不準(zhǔn)阿媽去。慘淡火光里,老少四口,愁臉對愁臉。差不多一個時辰后,阿爺忽然回來了,進(jìn)門就搓著兩個巴掌,樂呵呵地。
阿奶頓時生氣罵道:“你個死老倌,還一臉皮的笑。這久不回屋來,讓人焦的!”
阿爺?shù)哪樕系男σ欢讯训兀澳銈儾?,我這一天里,見到誰了?”
沒等阿奶回話,阿爺樂呵呵地,“我見到咱兒子阿全了。阿全悄悄兒出去,是去投解放軍的。他當(dāng)上了解放軍,還是解放軍的一個排長!”
阿全是阿爸的名字。
阿奶兩只渾濁老眼瞬間放亮,緊緊抓住阿爺?shù)氖?,“老倌,你是說,你見到咱阿全了?咱阿全還活著?”
阿爺說,“活著!活著!不光活著,還當(dāng)了解放軍,當(dāng)了解放軍的排長!排長怕是跟保長一樣大的官吧?咱這窮家小戶,出了一個當(dāng)官的人了!”
阿媽則蹲地上,捧著臉嚎啕大哭。
阿爺轉(zhuǎn)向阿媽,“喜子媽,不哭啊,不興哭啊,咱阿全還活著,當(dāng)上了解放軍的排長,這是個天大地大的大喜事呢,你還哭什么哭?該歡喜才是!”
“那阿全呢?他在哪?他當(dāng)了官,回自己家地方了,咋不回屋?”
阿奶一迭連問。
“阿全是解放軍隊伍上的人,有紀(jì)律管著呢,你以為想回來就能回來?喜子媽,點(diǎn)個火把,再背上兩把,我?guī)е銈內(nèi)タ丛郯⑷?。一個時辰,就能見到他了?!?/p>
一家人上了路。奇怪的是阿爺帶著他們,不是順溝谷朝紅石山埡口去,而是過豹子溝,爬溝東面那座又高又大的山。步步登高,爬完又陡又長的石頭坡到達(dá)山頂,阿媽手里的火把換上另一把的時候,阿爺已經(jīng)把見到霍喜子阿爸經(jīng)過,跟全家講了個細(xì)致。
阿爺是在紅石山埡口掩埋國民黨兵時,見到了霍喜子阿爸的。他到紅石山埡口的時候,犧牲的解放軍烈士已經(jīng)被運(yùn)到了埡口右邊的塔山上、戰(zhàn)場上只剩下了戰(zhàn)死的國民黨官兵。國民黨官兵就地掩埋。山洼盡是松軟的沙土,阿爺和另外三個人一口氣掩埋了四個。日頭偏西挖第五個墳坑時候,忽見一個年輕解放軍背著另外一個解放軍,從東面兩個小山中間的細(xì)埡口露出身來。年輕解放軍一露出身,就朝這邊大喊“喂,快來幫幫我!我們連的霍排長還活著,他負(fù)了重傷!”
一個“霍”字,讓正埋頭挖坑的阿爺心一抖,停住手里的活計。他抬頭,朝傳來喊聲的方向望去。大概是父子間的心靈感應(yīng)吧,他雖然看不清年輕解放軍背著的傷員,但直覺這個叫霍排長的傷員就是自己的兒子。他丟了鎬子,從尺深的土坑里爬起,跌跌撞撞撲上去。終于奔到年輕解放軍和傷員跟前,伸出雙手,將伏在年輕解放軍肩膀上的傷員的腦殼輕輕托起來。果然是兒子。他大喊一聲阿全,兩腿一軟,一屁股跌在草皮上。
阿爺癱倒在地的時候,一個屁股后吊著盒子槍的大胡子解放軍,和一個小解放軍,抬一塊門板,蹬蹬蹬沖了過來。門板落地上,胡子解放軍扯下自己的外衣,鋪在門板上,和小解放軍一起,將霍喜子阿爸抱了,輕輕放上門板。小解放軍也脫了自己的外衣,蓋在阿爸身上。三個軍人抬著門板就跑。
阿爺抬起了一只手,“等等,他是我兒子,是我兒子霍全!”
三個解放軍聞聲,停住腳。阿爺先是爬,然后掙扎著站起來,踉踉蹌蹌攏去。大胡子解放軍問他:“你是霍排長阿爸?”阿爺伸手撫摸著霍喜子阿爸白成一張紙的臉,“兒子,我是你阿爸?。∧懵牭靡姲衷诤澳忝??!”
大胡子解放軍說,“老人家,霍排長傷情嚴(yán)重,得趕快送醫(yī)院搶救。轉(zhuǎn)向另外兩個解放軍,走!”
阿爺軟了的身骨奇跡般地硬朗起來,比任何時候都硬朗。他抓住門板一個角,“我也要去。我和你們送我兒子去醫(yī)院,說什么也要把我兒子救回來。他媽他媳婦,他一對娃兒,在家里盼著他回去呢!”
四個人抬著昏迷不醒的霍喜子阿爸,奔離紅石山埡口,向東北麂子河磨石盤村去?;粝沧影旊S后才知道,解放軍的戰(zhàn)地醫(yī)院,就駐扎在磨石盤村大廟里。半個時辰后,終于到了大廟。一進(jìn)廟門,大胡子解放軍就大聲地喊道:“醫(yī)生,快!快!我們連的霍排長負(fù)重傷了,才找到,快搶救他!”
幾個穿白褂褂的男女解放軍聞聲,從大殿里迎了出來,接過霍喜子阿爸躺的門板,抬進(jìn)大殿,又鉆進(jìn)一個白布蓬蓬中。阿爺也要追著進(jìn)去,被另外一個也是穿白褂褂的解放軍攔住了。阿爺大喊,“他是我兒子!”大胡子解放軍走攏說:“老人家,霍排長需要緊急搶救,我們都不能進(jìn)去。等著吧,到了醫(yī)院,就沒事情了,醫(yī)生一定會救好他。”
白布蓬蓬里走出一個戴眼鏡的解放軍,對大胡子解放軍說:“傷員失血太多,需要立即輸血。但我們的血漿,已經(jīng)用完了?!?/p>
胡子軍人二話不說,麻利地挽起右手上的袖管,“輸我的血!我和霍排長血型一樣,都是O型。幾個月前,在鹽場,霍排長給我輸過血,也是你們給輸?shù)??!?/p>
戴眼鏡的醫(yī)生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想起來了,那回,的確是他給你輸?shù)难??!闭f完兩人鉆進(jìn)白布蓬蓬。一袋煙功夫后,大胡子解放軍走出來,對一臉焦急的阿爺說,“老人家,別急。醫(yī)生已經(jīng)給他輸過血。醫(yī)生說,沒有傷到要害處,輸了血,靜養(yǎng)一陣,就會醒過來?!?/p>
大胡子解放軍帶著他的兩個兵走出大廟,朝來的方向回了。阿爺不能進(jìn)大殿更不能進(jìn)大殿里的白布蓬蓬,也不敢離開大廟一步,就廟坎上、廟院里一會兒蹲一會兒站,心急如焚。也不知等了多長的時間,在太陽落山的時候,那個眼鏡醫(yī)生走攏他:“你是霍排長的父親?霍排長已經(jīng)醒來一陣了,你可以進(jìn)去看他了!”
霍喜子阿爸已經(jīng)被抬出白布蓬蓬,躺在大殿一側(cè)墻根處臨時搭起的木架子床上。阿爺一進(jìn)大殿,阿爸就認(rèn)出了自己的老爸。他喊一聲“阿爸,”想坐起來。阿爺快步過去,蹲下,從被子下抓住阿爸的一只手,老淚縱橫地,“你這背時兒子啊,走也不跟爹媽媳婦說一聲,你??!”
阿爸說,那天,他在沙壩村給人幫工,聽一個三江縣過來的人講,三江起了自衛(wèi)團(tuán),上千人上千條槍,專打黑心官府和惡霸老財,是窮人的隊伍,是為窮人打天下的。他一聽,就悄悄連夜離開了沙壩村,朝著三江縣方向,邊討口邊走。走了十一天,到了三江縣。一打聽,還真有這樣一支隊伍。在三江縣,黑官府被自衛(wèi)團(tuán)推翻了,惡霸老財被打倒了,還成立了窮人的政府。窮人在政府領(lǐng)導(dǎo)下,分惡霸老財?shù)耐恋胤孔?,過上揚(yáng)眉吐氣的日子。他找到隊伍,講了自己一家的悲慘遭遇,要求參加隊伍。隊伍上的首長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就這樣,他扛起了槍,成了自衛(wèi)團(tuán)的一個戰(zhàn)士。后來,自衛(wèi)團(tuán)成了解放軍邊縱支隊的一個團(tuán),他也成了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
阿爺說,“你也該給家里捎個信啊!”
阿爸說,“部隊上有紀(jì)律呢!再說,我也不敢捎信給你們。我參加共產(chǎn)黨的隊伍,要是讓這邊的黑官府和惡霸老財知道了,家里人更要遭大殃了?!?/p>
阿爺想了想,點(diǎn)點(diǎn)頭,“也是!也是!他問霍喜子阿爸,你們解放軍打黑官府打惡霸老財,賈懷仁也該打嗎?”
阿爸說,“當(dāng)然。賈懷仁作惡霸道,這些年,坑害了幾多人家,欠下幾多條人命。他這樣的惡霸不打,打誰?”
阿爺滿臉紅光,緊緊捏著霍喜子阿爸的手掌,“兒子,你走得好!你往外一走,當(dāng)上解放軍了,帶著隊伍到家鄉(xiāng)地方了。這回,我們家要和賈懷仁算賬了!”
“阿爸!”霍喜子阿爸欠了欠身,“我們要做的,不僅算我家和賈懷仁家的賬,更是要跟著毛主席共產(chǎn)黨,和壓迫剝削階級算總賬……”
霍喜子阿爺連聲地,“一個理!一個理!賈懷仁強(qiáng)占了我霍家的三架牛地,把我霍家逼到屙屎不生蛆的豹子箐,我霍家被他壓迫剝削慘了。你說的跟著毛主席共產(chǎn)黨算那個總賬,不也就是算我家和賈家的這筆賬?!”
四
算賬可以說是霍家和賈家一個綿延了幾十年的話題。1991年開春一個日子,在三架牛地,霍喜子就揮著拳頭,對賈懷仁的孫子賈光光,怒不可竭地,“你這狗日的,你肚子里幾根花花腸子當(dāng)我不知道?你這是要為你阿爺賈懷仁那個惡霸地主算變天賬!”
這次沖突,因了賈光光。
這要從1981年落實(shí)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責(zé)任制說起。那年,山口村生產(chǎn)隊和所有的生產(chǎn)隊一樣,采用抓鬮的辦法承包耕地。這是繼50年代土地改革后,在鄉(xiāng)村又爆發(fā)的一次土地狂歡。山口生產(chǎn)隊根據(jù)自己的耕地結(jié)構(gòu),把耕地分成平壩水田和半山旱地兩個單元分別承包。又議定,水田從東向西依鬮號量給各家各戶,旱地則從西向東依鬮號劃量。各家各戶,量到那塊就那塊,量到那片就那片,不得有異議。承包到的田地是好是差,全憑各家抓鬮時的手氣。然后開始抓鬮?;艏易ニ锏聂b號時,抓了個19號,在秧田海子下量得六畝九分六一大片,這是隊里最好的稻田之一。旱地呢抓了個1號。生產(chǎn)隊最西邊的旱地,是位于火石山坡腳那十幾畝,這也是生產(chǎn)隊里數(shù)得上的好地。很多人說,霍家肯定在抓鬮前燒了香,好田好地都被他家抓到手?;粝沧有睦飬s相當(dāng)不是滋味。他眼睛盯著的,是三架牛地。但三架牛地被抓得16號鬮的王大雙家承包去了。王大雙家是生產(chǎn)隊里人口最多的家戶之一,老少11口人,除了三架牛地,還在葫蘆地劃得兩畝半?;粝沧雍苡行┦?,不過很快也就想開了。土地都是集體的,都是國家的,三架牛地誰家承包了都一樣,只要不落在賈家手里,他就能接受。話說回來,如果賈斯祁兩個兒子中的誰抓到了16號鬮,他霍喜子不愿接受也得接受?;艏乙呀?jīng)被政府脫去地主分子和地主子女的帽子,脫了帽的賈家人和他霍家人一樣,都是社員,有著平等的權(quán)力。
可到十年后,霍喜子卻與賈家因為三架牛地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賈懷仁的大孫子,賈斯祁的大兒子賈光光,把眼睛盯上了三架牛地,要在三架牛地建煉鋅廠。三架牛地有水有柴有打煤的黃土,又可以輕松地朝下邊箐溝里倒礦渣煤渣,是建煉鋅廠的最理想之地。賈光光找王大雙商量,提出把自己的壩中水田和核桃箐旱地?fù)Q給王大雙,換下三架牛地的九畝半。用三架牛地的九畝半地?fù)Q壩中水田和核桃箐的地,只會埋頭在地壟子里找食的王大雙,當(dāng)然樂意了。
霍喜子卻氣炸了肺!
說是煉鋅廠,其實(shí)也就是土法煉鋅作坊。一對兩三對馬槽型土爐子,在里面栽裝滿鋅礦的鋅罐子,利用蒸餾方式提取鋅。這類型煉鋅作坊因為高污染和對鋅礦資源的浪費(fèi),后來被國家全面取締。但九十年代初期的四五年時間里,在云平縣西北的藍(lán)壩縣,卻是熱鬧了一陣子。村莊里有煉鋅爐,田野里有煉鋅爐,山坡上更是東一群西一群的土爐子。與之配套的,是一個個叫做鋅罐廠的作坊。油毛氈做房頂?shù)臒掍\作坊和鋅罐作坊黑烏鴉似的到處是,讓小老板賺錢,也讓給小老板們做工的人賺工錢。
霍喜子在藍(lán)壩縣煉鋅廠做過煉鋅用的煤塊,知道煉鋅廠是怎么回事。他得到了賈光光和王大雙換土地建煉鋅廠的消息,接著又見賈光光離開村子上山,向三架牛地去,就跟了上去,在殘存的霍家土掌房破墻前,跟賈光光劈面相碰。沒等賈光光開口,他就對賈光光甩出了前面那段話。
賈光光冷冷一笑。
霍喜子,“你冷笑什么?”
賈光光,“我冷笑了么?……哦,我是冷笑了。你說,我不該冷笑么?都九十年代了,撥亂反正改革開放也十老幾年了,有的人還活在十幾年二十年前,還想白天黑夜把我家當(dāng)?shù)刂骷彝?,把我家人?dāng)?shù)刂鞣肿?,還想白天黑夜鬧階級斗爭。”
“不錯,”霍喜子脖子一梗,聲如洪鐘地,“你家的地主帽子是給脫掉了,現(xiàn)在也不提階級斗爭不鬧階級斗爭了,但咱中國還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還是人民的天下。只要是共產(chǎn)黨坐天下,只要是人民坐天下,你狗日的賈家,就別想糟蹋這洼土地上的一個泥巴坷垃。”
賈光光盛氣凌人地,“你說是糟蹋,我就非要糟蹋一回給你看!”
霍喜子不屑地哼一聲。
賈光光也將一聲哼回報給霍喜子。
賈光光是有底氣的,一開始就信心滿滿。他知道自己在三架牛這洼土地上建煉鋅廠,村里不會有幾個人出來阻擋。有一些人,還高興呢。他的煉鋅廠建起來了,村里就可以有十多個人就近做工,每天在他的煉鋅廠掙五塊八塊。錢,誰不喜歡?干一段時間,他往大發(fā)展,用的工也更多。他也知道,會有人出來頂牛的。頂牛的就是霍家。霍家會死頂著。但他不怕?,F(xiàn)在的村支書是他的哥們,管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這一塊的副鄉(xiāng)長還跟他喝過幾回酒,稱兄道弟。鄉(xiāng)書記和鄉(xiāng)長,聽說他要在鄉(xiāng)鎮(zhèn)地皮上建一個煉鋅廠,以此帶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發(fā)展,也對他表示了支持。有這多的領(lǐng)導(dǎo)支持,三架牛地上能不能建煉鋅廠,還有他霍家說話的份?
賈光光沒想到,他還真沒能夠把煉鋅廠在三架牛地建了起來?;粝沧舆@老小子,還真有本事把他的完美計劃變成泡影。
霍喜子離開三架牛地,直接去了村上,找村干部。接著又馬不停蹄,到鄉(xiāng)政府找鄉(xiāng)長和鄉(xiāng)書記。在村上和鄉(xiāng)上碰了一鼻子灰,他沒有泄氣。第二天一早,乘車上縣城,到了縣大院,嚷嚷著要找縣長縣書記告大狀。那時候的縣大院不像現(xiàn)在戒備森嚴(yán),除了辦公樓,干部職工生活樓家屬樓也充斥其間,像個大雜院??h長又是一個平易近人的領(lǐng)導(dǎo),上班時在院子里遇到吵嚷著要告大狀的霍喜子,就把他叫到辦公室,給他倒一杯水,請他慢慢說?;粝沧泳驼f開了:“三架牛地不能建煉鋅廠。三架牛地是出糧食的好地,這片好地只能用來種糧食種果樹。三架牛地下邊山腳,是幾十畝高產(chǎn)稻田,如果在三架牛地建了煉鋅廠,廢棄的煤渣礦渣,遲早會通過雨山和地下水,毒了這片良田,叫這片良田再產(chǎn)不出糧食。還有,三架牛地周圍全是林子,特別是向東向南,是望不到邊的樹林子,煉鋅廠柴煤火星的,很容易引起山林大火。起了山林大火,那一山山一箐箐樹林子就全完了……”縣長聽完霍喜子的“狀詞”,一個電話,召來環(huán)保局局長,指示環(huán)保局局長立即下去處理這件事。
環(huán)保局長帶著人到了鄉(xiāng)上、村上,最后找到賈光光,明確地告訴他:煉鋅廠不能建!不但不能在三架牛地建,縣內(nèi)的其他地方也不能建!
信心滿滿的賈光光,當(dāng)著霍喜子的面,成了一個漏盡了氣的豬尿脬。
霍喜子笑了。在三架牛地這塊土地上,他霍家又一次勝利了。這個勝利,讓他的心情舒暢揚(yáng)眉吐氣,跟45年前翻身得解放時一樣。當(dāng)然,他不敢因為勝利就得意忘形掉以輕心。他就這個機(jī)會,用兩畝水田和火石山坡腳的旱地,把三架牛地從王大雙家換到手里。用好田好地?fù)Q中不溜秋的三架牛地,是有些吃虧,不過,他愿意,他高興。
五
紅山石埡口戰(zhàn)斗后的兩三天里,“解放了”的消息在西平縣及周邊大地上,不脛而走。人們相互傳遞著“解放了”的消息,進(jìn)入1950年。起初,人們普遍不知道“解放了”的意義。長時間遠(yuǎn)離中國革命中心的西平縣及其周邊縣份,僅僅紅石山埡口一場戰(zhàn)斗,還不足以讓老百姓了解和認(rèn)識中國所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歷史變革。他們是從隨后發(fā)生在身邊的大大小小的變化,慢慢地讀懂了“解放”的內(nèi)涵的。先是,老青山和三尖山兩股占山行劫讓人們談而色變的槍賊,二十幾天時間里,被解放軍前后一鍋端了。槍賊們被打死了不少,沒被打死的,遣散的遣散,進(jìn)牢房的進(jìn)牢房,五花大綁著,槍決的槍決。千百年的匪患終于平息。接著,派捐抓丁、作威作福十幾年、幾十年的那些區(qū)鄉(xiāng)保甲、頭頭腦腦,罪大惡極的,被抓了起來,關(guān)進(jìn)牢房,還說要公審。沒有抓起的,也被廢了,灰溜溜離開了區(qū)公所、鄉(xiāng)公所、保公所。這些被廢了的舊官員,一夜之間徹底變了個樣兒,見了泥腿子們,滿臉堆笑,點(diǎn)頭哈腰,好像往日命比溝邊野草還賤的泥腿子,才是這樣長那樣長。還有那些橫霸一方的地霸,一個個更是惶惶不可終日,再不欺窮凌弱、欺男霸女、胡作非為,把窮泥腿子們不當(dāng)人……人們這才覺出,解放了,真的是變了個天兒啦。上面派到各鄉(xiāng)各村的背著槍的男男女女,和泥腿子們一鍋吃飯,一起干活。把泥腿子們召集到祖祠里,或者大戶人家的大房院中,講革命道理,教識字唱歌。很快,一展千百里的壩野山川,成了一個歌的海洋?!稏|方紅》《國際歌》《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金鳳子開紅花》……一支支傳達(dá)著窮苦人心聲的歌子,像唱春的鶯鳥,翅膀掠出不盡的大地春色,營出濃濃的新中國氛圍。少年霍喜子稚氣的臉上掛滿了驚訝,驚訝眼前這片望不到邊的山壩土地天空,不但能長出白云飛雁、湖泊河流、房屋、村莊、草木莊稼,也能長出讓人唱不夠的屬于泥腿子們的歡歌。
阿爺和所有獲得翻身解放的窮苦人一樣,揚(yáng)眉吐氣。這些歌子,阿爺都學(xué)會了唱。阿爺嘴邊,白天、黑夜都掛著這些歌子。這些歌子讓曾經(jīng)被生活擔(dān)子壓彎了腰的阿爺,重新直起腰桿,好像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阿爺唱得最順暢的歌子,是由西平民歌改新的《金鳳子開紅花》:“金鳳子開紅花,一開開到窮人家。窮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話……”阿爺活了六十七歲。阿爺六十五六歲的時候,霍喜子還經(jīng)常聽見他唱“金鳳子開紅花”。
阿爸隨部隊進(jìn)山完成剿匪后,沒有隨大部隊往遠(yuǎn)處開,而是被組織上留了下來,做地方工作。在縣委區(qū)委的領(lǐng)導(dǎo)下,阿爸組織成立了村農(nóng)會和村民兵隊。阿爸被選為農(nóng)會主席,還兼任民兵隊隊長,依然跟當(dāng)解放軍時一樣,一桿槍在身,英姿勃勃。阿爺和村里人學(xué)會唱的那些歌,有幾支就是阿爸教的。他帶著農(nóng)會會員和民兵,監(jiān)視賈懷仁等惡霸地主,防止他門逃跑,警惕他們隱匿財產(chǎn)搞破壞。他們挨家挨戶說服和鼓動窮苦人站出來,揭發(fā)官紳和惡霸地主的罪惡。阿爺是村里最先加入農(nóng)會的幾個人當(dāng)中的一個,也是最積極的一個。他每天用脖子舉著霍喜子從豹子箐出去,到大村里,參加農(nóng)會的各種活動。他嘴里最常念叨的詞兒,就是“算賬”“跟賈懷仁算總賬”。
解放了,翻身了,當(dāng)家作主了,是要跟賈懷仁這些惡霸地主算賬了:所有窮苦人民的賬,他霍家的賬。而阿爺最關(guān)心的,是自己家跟賈懷仁家的那筆血淚賬。
霍家是外來戶?;粝沧影?shù)陌斝愿窬髲?qiáng),少年十六歲在老家與惡霸抗?fàn)?,鬧出了人命,連夜出逃,一逃千里逃到西平縣,得山口村一個馬鍋頭收留,跟著馬鍋頭走老銀廠。在老銀廠礦洞里一干十年,掙得些銀兩。他背著銀兩回老家,才知道自己出逃后,父母已經(jīng)被仇家逼得跳了河。他點(diǎn)燃仇家房子,在熊熊火光里再次連夜逃出老家,幾經(jīng)輾轉(zhuǎn),又到了西平。在馬鍋頭的撮合下,使出大部分銀兩,從山口村一個姓孫的大戶人家買下壩子邊緣一個長滿荒草的山洼,搭個草棚子住下來,成了山口村人。他起早貪黑,一鎬一鎬開墾,把山洼里能開墾的地方都開墾了,開出了九畝多山地。一架牛一天一般能犁三畝山地,九畝地恰好是三架牛一天的活計,這個山洼于是被周圍人喊做三架牛地。三架牛地向陽背風(fēng),土質(zhì)不錯,還有一個天然出露的龍?zhí)?,雖然不比大平壩里的稻田肥沃,但辛勤耕耘,也是一個出食的地頭。幾年耕種,另加農(nóng)閑季節(jié)幫長打短,又有了些積蓄。他把茅草棚子換成了土掌房,娶妻生子,一帶傳一代,傳到了霍喜子阿爺和阿爸手上?;粝沧恿鶜q的那個冷冬,賈懷仁因為他家連續(xù)三代單傳,人丁不旺,認(rèn)定是墳脈的原因,動念新選一處地皮,做他家的墳山。他花重金請了懂風(fēng)水的地師,為他家攆龍脈寶地。賈懷仁跟著手捧羅盤的地師,從高高的飛鳳山巔,一路攆著下來,最后攆到了老霍家的三架牛地。地師在三架牛地幾擺弄羅盤,說這塊麥地是周圍百里地脈最旺的地方,是他當(dāng)?shù)貛煄资陱膩頉]有攆到過的龍脈寶地。把這里作為賈家的墳山,賈家不但可以多子多孫,還要代代出高官享厚祿。說得賈懷仁心花怒放。第二晚上,賈懷仁帶上一個家丁,第二次來到三架牛地,鉆進(jìn)霍家土掌房,跟霍喜子阿爺阿爸提出用自己家豹子箐的土地房子,換霍家三架牛地的土地房子?;粝沧影敯之?dāng)然不答應(yīng),賈懷仁氣咻咻地走了。七八天后,霍喜子阿爸從東海子村打短回家,披黑路過山口村時候,聞到一股血腥味。就在這時,幾個從夜黑中闖過來的人,當(dāng)頭一棒把霍喜子阿爸打到在地,未等他爬起來,又是一棒,打得他爬不起來。然后圍著他一腳腳踢?;粝沧影直淮虻帽轶w鱗傷的時候,賈懷仁提著那盞防風(fēng)羊油燈出現(xiàn)了。他指著幾步外的一條死狗,說霍喜子阿爸打死了他家出來溜達(dá)的看家狗,要霍家賠償。他說他家的這條狗養(yǎng)了十三年,每天喂兩斤半豬里脊,十三年,霍家就得賠他賈家上萬斤豬里脊的錢?;艏胰绻r不出這多的錢來,就得用三架牛地的房屋林坡和耕地來賠償。不過,念在霍家將三架牛地賠了賈家后,生活沒有了著落,連立足地方都沒有,他賈家再發(fā)一回慈悲,把豹子箐的那幾塊地和房子,賞給霍家。霍喜子阿爺阿媽聞訊趕到后,賈懷仁把這話又說了一遍。他給霍家一天的時間考慮。一天滿了不答應(yīng),他就把霍家告到縣府。反正他閨女的二叔在縣府當(dāng)官,這官司,他賈家贏定了!就這樣,硬生生把三架牛地從霍家手里霸了去。
可霍喜子發(fā)覺,他阿爸好像對自己家的房屋土地被賈家強(qiáng)行霸去這一事,很不上心。家里家外,霍喜子就沒有聽到過當(dāng)了農(nóng)會主席和民兵隊長的阿爸,說起三架牛地的事情,更沒聽見阿爸說要報仇,要跟賈家算三架牛地的賬。阿爸成天忙著動員其他人站出來揭發(fā)賈懷仁明里暗里犯下的罪惡,每次回到家來,阿爸都會興致勃勃地,說群眾的覺悟越來越高了,又有哪幾個人哪幾家人,站出來到農(nóng)會揭發(fā)賈懷仁了。
一天夜里,霍喜子被尿漲醒,想爬起來時,忽然聽見阿爸阿媽在說話?;粝沧铀碌臅r候,阿爸還沒回,也不曉得什時候到家的。只聽阿爸說,那個時候,村里人都以為王家三妹子是失足落水淹死的,今天,三妹子阿媽,才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出了真像:三妹子是跳水自殺的。三妹子玉米地里摘四季豆,被賈懷仁糟蹋了,有了身孕,沒臉見人,就跳家后水潭子自殺了?!斑@個畜生!”阿爸最后咬牙切齒地說,“三妹子的命,還有另外幾條人命,就可以槍斃他十回了!”
在霍喜子阿爸和其他積極分子領(lǐng)頭和鼓動下,整個山口村已經(jīng)群情激憤。成百上千的人揮舞著拳頭,要農(nóng)會立即斗爭惡霸地主賈懷仁,徹底清算他的犯下的罪行。
霍喜子阿爸也向區(qū)委區(qū)政府匯報,說斗爭惡霸地主賈懷仁的群眾條件成熟了。
誰知道,賈懷仁沒等翻身的窮苦人跟他面對面算賬,就一命嗚呼了。
賈懷仁死在紅石山埡口戰(zhàn)斗三個月后的一個夜晚。他是吊死的。后來村里人分析,說賈懷仁起先肯定等過,等國軍又打回來。但他等來的,是一個叫毛澤東的主席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宣告新中國成立省主席宣布起義全省和平解放的消息,等來的是蔣委員長灰溜溜跑到了臺灣的消息。他絕望了。他想逃跑,但明白天下都已經(jīng)是共產(chǎn)黨和那一幫窮鬼們的了,已經(jīng)為他這樣的人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他跑得了初一跑步了十五,逃得出村逃不出縣。在村里霸道作惡幾十年的他,又不愿等著被泥腿子們五花大綁批斗,最后押上刑場挨槍子。于是,這個夜晚,他趁監(jiān)視他的幾個民兵天亮前打瞌睡,揣一根麻繩悄悄溜出家門,溜到老鷹崖下石彎彎里,把自己吊死在的彎腰松上。這棵彎腰松上不曉得吊死過多少人,白天黑夜陰風(fēng)慘慘,平常根本就沒有人敢把腳踏進(jìn)去。是放牛的老歪找牛時,在老鷹崖頂看見彎腰松上又吊死了一個人,趕緊回村向農(nóng)會報告。霍喜子阿爸接到報告,帶著幾個民兵趕到石彎彎,遠(yuǎn)遠(yuǎn)看清是賈懷仁,一跺腳說:“便宜狗雜種了!”
隨同的一個民兵說,“他有那么多的罪惡,死了也不能放過他。把他拉回去鞭尸,接受大家的批斗?!?/p>
霍喜子阿爸回看這個民兵一眼,“你說的是什么話!他罪惡再多,也已經(jīng)死去。折騰一個死去的人,咱不也成賈懷仁了?”
霍喜子阿爸讓一個民兵回村,通知賈懷仁的兒子賈斯祁來收尸。賈斯祁前些年先是在潤發(fā)鄉(xiāng)國立小學(xué)念書,后來又到縣國立中學(xué)上學(xué),是個洋氣的學(xué)生仔。中學(xué)讀完后,沒考上省里和外省學(xué)校,回來了。讓他爹給娶了一門媳婦,他左手嬌妻,右手書卷,在家過清閑日子。賈斯祁從學(xué)校回家后,跟老子賈懷仁很不對頭,兩父子時常關(guān)著大門吵,也不知道吵些什么。說起來,這個賈斯祁,雖然是賈懷仁的兒子,村里村外卻沒有什么罪惡。有一回還幫著李家說了幾句公道話,氣得賈懷仁當(dāng)眾甩他一耳光,罵他是敗家子。農(nóng)會昨天開會討論開斗爭大會時,絕大多數(shù)人都說賈斯祁不壞,只要他和惡霸地主賈懷仁劃清界限,沒有可斗爭的?;粝沧影肿鳛檗r(nóng)會主席,也這樣認(rèn)為。只是沒有惡行的惡霸子女斗爭不斗爭,他在政策上吃不準(zhǔn),準(zhǔn)備到區(qū)上問一問區(qū)里的領(lǐng)導(dǎo)。
賈斯祁和他老婆很快跟著那個民兵來到。霍喜子阿爸特意地看了賈斯祁一眼,發(fā)現(xiàn)這個得到父親死訊的人,沒有一點(diǎn)哀傷的樣子。他木木地看了直著身子吊在樹上的父親一眼,轉(zhuǎn)向霍喜子阿爸說:“霍主席,霍隊長,他這是罪有應(yīng)得。怎么處理他的尸體,我們完全聽從政府的,絕無二話?!?/p>
霍喜子阿爸說:“死了,肯定是要趕快埋了。不埋了他,難不成讓他掛在樹上腐爛,惡臭他一輩子欺負(fù)壓榨的翻身百姓!你是他兒子,你打譜把他埋在什么地方?”
最后一句話,霍喜子阿爸是大有深意的。賈懷仁把霍家的三架牛地強(qiáng)行霸占后,但沒有立即往三架牛地遷祖墳。為他家攆地脈的地師說,根據(jù)地象天象,遷墳最好的日子是一年后的二月初八。一年來,賈懷仁鑼密鼓緊地準(zhǔn)備著遷墳事,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就等新一年的二月初八到來。誰知二月初八的腳步聲還遠(yuǎn)得聽不見,西平縣就解放了,窮泥腿子們翻到他賈家上邊來了,遷墳的事也就泡了湯。霍喜子阿爸想知道,賈懷仁死了,賈斯祁是不是還打著三架牛地的主意。
賈斯祁跺跺腳,“這些年,我一直勸他少作惡,像我阿爺一樣,積些德,他就是不聽。他作惡多端,連祖墳都不配進(jìn),就把他埋在這里,永遠(yuǎn)做個吊死鬼,永遠(yuǎn)不得超生?!?/p>
當(dāng)天,賈斯祁兩口子用架子車?yán)瓉砉啄?,彎腰樹下挖個坑,草草掩埋了賈懷仁。
隨后是轟轟烈烈的土改運(yùn)動。
霍喜子家被評為貧農(nóng)?;粝沧影中睦锩靼?,自己家能被評得貧農(nóng),還得感謝賈懷仁一年多前強(qiáng)行霸占了霍家的三架牛地,不然,依三架牛九畝多中檔耕地和一排土掌房,怎么也要評為下中農(nóng)。盡管,下中農(nóng)也是一個不錯的家庭成分。賈家理所當(dāng)然被評為地主,這是沒有任何懸念的。雖然賈懷仁畏罪自殺了,賈斯祁兩口子沒有親自參與過賈懷仁的剝削和壓榨,并且賈斯祁對賈懷仁有過某種程度的抵觸,反感賈懷仁的霸道行為,在村里人中的口碑不錯,但他畢竟是吃著剝削飯長大并成家的,給他成了家長的家庭評個地主成分,不委屈他。他也不覺得委屈。他自己提出,把他家的一百三十多畝良田好地分給沒有土地或者土地很少的貧下中農(nóng)耕種,把房屋分給沒有房屋或者房屋破爛的貧下中農(nóng)住,家里耕牛糧食農(nóng)具等,除了必須的一小部分外,其他的也分給貧下中農(nóng)。按照政策,本來是要搭配給他家一定面積的良田好地的,但他堅持不要。他帶著那一小部分物什,攜妻帶兒,到了豹子箐茅草房里,耕種霍家耕種了一年的那五、六畝薄地,外加小廟埡口的幾畝薄地?;艏夷兀朔值觅Z家東廂房的三間房屋和七畝平壩水田外,在霍喜子阿爺要求下,三架牛地九畝多旱地和那一排土掌房,也物歸原主。
當(dāng)時,很多人家都希望分得三架牛地。三架牛地是山口村最好的山地之一。但霍喜子阿爺再三要求把這洼地分給霍家。一向大公無私的霍喜子阿爸,會上也沒對他老爸的要求持反對意見,似乎也有要分到這片地的意思,別人就不好說什么。
霍喜子阿爸年老時候,對霍喜子說,當(dāng)時他確實(shí)把眼睛盯住了三架牛地。他在黨幾十年,也當(dāng)了幾十年的村組生產(chǎn)隊干部,在土地改革分田分地這一次,確實(shí)為自己家搞了一回特殊化。
如果阿爸在地下有知,看著三架牛地上建了敬老院,看著自己的兒子也到了敬老院休享晚年,不知道會作何感概?霍喜子走進(jìn)敬老院的大門時,突然回頭,往豹子箐方向,想。
六
霍喜子進(jìn)敬老院第一天起,和賈斯祁,抬頭不見低頭見??砂雮€多月過去了,兩人沒搭一句話。賈斯祁倒是幾次要和霍喜子搭腔,但剛開口,霍喜子臉一冷,脖子一梗,轉(zhuǎn)身離去,賈斯祁只得趕緊把張開的嘴閉上,一臉訕訕。賈斯祁在當(dāng)陽的坎子上烤太陽,他就到當(dāng)陽的花壇邊。賈斯祁在花壇邊,他就到大門外。老人們聚一群聊天,只要賈斯祁在,他從不攏去,寧愿一個人孤單單站在什么地方無聊。如果他和其他老人在一塊玩兒,賈斯祁走攏,他立刻起身離開。農(nóng)歷二月初八節(jié),賈祁斯兒子賈改改,買了禮物,帶著人來敬老院慰問。別的老人把巴掌是拍了又拍,他卻把兩個手掌壓到膝蓋上,頭扭向一邊,不看主席臺一眼。主席臺上的賈改改話還沒講完,他就起身離開會場,當(dāng)眾曬賈改改的臺。他名下那一份禮物,服務(wù)員在院子里轉(zhuǎn)給他,他接過,看都沒看,隨手放到花壇上,后來不知誰撿了去。
住在鄰屋的老爽哥知道他跟賈家不爽,勸他:“兄弟,解放都快70年了,賈家該承受的也承受了,你也該過這個坎坎了?!?/p>
他脖子一梗說:“我就是過不去。除非……”
“除非什么?”老爽哥問。他搖搖頭,“沒什么,什么也沒?!?/p>
一天,霍喜子在院子里大青樹下給老人們表演少年時跟阿爹學(xué)的劈大刀,猝不及防地,賈斯祁站到了他跟前,喊一聲賢侄,深深鞠一躬,讓霍喜子想避也來不及。
雖然這多年來他看賈家不爽,但一個大自己十幾歲,從村鄰輩分上講還長自己一輩的人,當(dāng)眾向自己深鞠躬,讓他在一眾老哥弟老姐妹們前好沒面子。他丟了道具刀,嚷嚷:“你這是干什么?你不是在折我的壽么?我才76歲,新時代新生活新氣象,我還要活幾十年呢!”嚷嚷間,不由自主地躬下身,兩只手朝賈斯祁伸了過去。
賈斯祁固執(zhí)地躬著身:“賢侄,今天你不接受我的這個道歉,我就一直弓著腰不直起。老叔我今年88歲,是土埋到頭頂?shù)娜肆耍钊觳欢?,活五天也不定。你就成全了老叔,讓老叔了了這個愿,走了,也走得心安?!?/p>
“道歉?”霍喜子收回雙手,腰身也直了起來,習(xí)慣地脖子一梗說:“你賈家是應(yīng)該向我霍家道個歉的。我等你賈家道這個歉,等了幾十年了。”
“那今天我就替我早年間死去的那個作惡多端的爹,再道一回歉?!?/p>
一個88歲的老人,為自己死去將近70年的爹,向別人鞠躬道歉,瞬間感動了身旁所有的人。
霍喜子卻不領(lǐng)情。
“你爹的事,用不著你道歉。解放那年,他用他的命,把該還的還了,該了的了了。我霍家心里明白,你爹當(dāng)年作下的惡,沒有你的份。再說了,解放后二十多年里,你已經(jīng)為你爹向鄉(xiāng)親道歉了不知道多少回。今天,就沒有必要為你爹再道歉了?!?/p>
“那我替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賈光光,向你家道歉?!?/p>
“替你兒子賈光光?哦,你說的是,前些年他要在這里煉鋅的事吧?這個你也不用道歉。當(dāng)時我夸下言子,說不準(zhǔn)你家賈光光把那個煉鋅廠建在這里,你家賈光光真就沒本事把煉鋅廠建在這里。你兒子沒有作成惡,你替他道什么歉?”
“那賢侄你說,我該為哪樁事,向你老霍家道歉,你才肯原諒我賈家?”
“你真忘了么?”
“請賢侄給老叔提個醒?!?/p>
“你還記得么?77年,公社要組織幾千勞動力幾十架推土機(jī),到這里搞人造小平原。后來小平原的事突然黃了??赡菐滋?,公社大隊的喇叭在喊,生產(chǎn)隊的喇叭也在喊。喇叭喊著時,我來到這里,我看見你也來到了這里。我望著三架牛地難過,你也望著三架牛地難過。我難過,是因為這里是我老霍家祖上一鎬子一鎬子開出來的,這兒埋著我的胎衣,我在三架牛地長到六歲,我對這里的草木土坷垃,感情深著哩??赡阗Z家,在三架牛地,除了你爹強(qiáng)霸別人田地房產(chǎn)的罪惡,有什么?你難過,不就是惦記著你爹攆到的那個好地脈,惦記著你家的那個代代高官厚祿?你難過,不就是造了小平原,你家再沒機(jī)會把墳葬在三架牛地了,你家的夢永遠(yuǎn)是夢了。你爹在我老霍家身上割口子,你爹死了幾十年,你還往我老霍家山口子上撒鹽辣子。你說,你該不該,向我老霍家道個歉?”
沒料想,賈斯祁卻直起腰來,平視著霍喜子?!百t侄,我到底明白你心里梗什么了。”他不卑不亢地,“你說的這個歉,我不道。不是我不道,是我沒有必要道。”
“沒必要道歉,你鞠這個躬干嗎?”
“我收回。賢侄,我不道歉,但話要說清楚。我那一天來這,不是想著什么龍脈寶地來的。你家三架牛地上的地脈,我爹貪過。可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從來沒當(dāng)一回事,我一生不信那個,也告訴我兩個兒子別信那個。我那天來這里,是心疼這一山山的樹林子,心疼一條條箐溝里清嘩嘩淌著的山泉水,心疼山口口處那一串亮汪汪的海子。當(dāng)時公社設(shè)想的那個小平原,是多大一個小平原哪!真造起來,不但三架牛地的樹林子沒有了,大松場、麂子洼、清水溝、石蚌箐、太陽坡的樹林子也沒有了。沒有了樹林子,哪來的山泉水?沒有了山泉水,海子干了,壩子里咱山口村還有旁邊白鶴地、黑泥田幾個村的兩三千畝稻田,也就別想有個收成了。還有,山頂頂上懸個沒根基的人造小平原,雨天生了泥石流,咱幾個村,不遭大殃了?……賢侄,不怕話說透了你不高興,你那天難過,是站在三架牛地上難過;而那天我難過,是站在山頂頂上,望著一大片山林土地難過!我站得比你高呢!”
賈斯祁說罷,再不理霍喜子,拄著拐杖回住處去了。其他老人們也散了?;粝沧訁s愣愣地,站到太陽落山。
整整三個晚上,霍喜子沒有睡好覺。第三天一早,在床上又輾轉(zhuǎn)側(cè)翻了一夜的他,第一次到了賈斯祁住處。一進(jìn)門,就向正在洗臉的賈斯祁,深深鞠一躬。
賈斯祁慌慌地站起來,抓住霍喜子的手,“賢侄,你這是,這是……”
霍喜子說:“叔,我誤會了你這多年,我來給你道歉了?!?/p>
賈斯祁一時間老淚縱橫。
“道什么歉喲,賢侄!我們都是這塊土上長出的草木樹子,葉不連著,土里的根須須連著?!?/p>
霍喜子說:“叔啊,我活到今天,總算活明白了。我老霍家跟叔你,還有你的兒孫,是沒有過不去的溝溝的。即便有,也早給填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