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xù)小強
這一年,似乎做了很多的事。但還是懶散得可以了。因為數(shù)點一番,仍舊是欠了很多的債。
這也是命吧。合同文書上,落上自己的名款,就如同按了揭。于是一本又一本的書出來,真好比是一次次的欠債還錢。拿到新書后的激動,怎么形容呢,那才是一種天經(jīng)地義的愉悅感啊。
聽朋友們在聊選題選題如何,我常常躲在自己的妄想中。其實哪來那么多的機心和盤算,一個選題常常也就是一篇類似讀后感般的轉(zhuǎn)化,抑或是,識得某人后夜里默想的那么一篇日記。真是毫無科學(xué)性而言。勞馬先生的這部集子,恐怕也是如此。終審此件,我老是迷糊來迷糊去,總在想,我是什么時候認(rèn)識芳坤君的呢?又是何時,讓她幫我組織這部書稿的呢?像爛醉一般,真是記不得了呢。
但我又不想感謝她。而是無端生出一絲輕微的惱怒。如果不是她,定然沒有這部書稿;可書稿是編輯要去琢磨的工作,和我的關(guān)系談不上直接,所以我無須惱恨。我惱恨的,是怎么就應(yīng)承了她作這么一篇跋呢?流水輕蕩,也是忘了。
不過仍要感激她。不是這部書稿的組織,也不是這篇跋語的催逼,而是她已經(jīng)放在前面的洋洋灑灑的序。她的這篇序,說了我許多說不出的話,也說了許多我不用再重復(fù)的話。她兼門生、批評家、學(xué)者的三重身份(是啊,她竟然圈了如此多的地),她放牧的文字,自然的,是廣而深、溫而細的。如何之廣深?西哲亞里士多德、蘇格拉底、巴赫金是多么的高深啊,她真還能信手拈來,如插花一般不露痕跡;有如何之溫細?她寫導(dǎo)師吃喝笑形狀種種,讓人心生滿滿的感動、溫暖和快慰。哪像我,對自己的老師春林先生,竟常是不顧師尊的那么的苛嚴(yán)。
芳坤君的序,快意輕滑又不失深重,有速寫的力度,有版畫的幽寒。這些形容的詞匯,雖是批評家的照虎畫貓,卻也正暗合了勞馬先生這部集子的精神氣質(zhì)。
之前,我對所謂的“小小說”也存在相當(dāng)?shù)钠?。如此偏見,和我接受的偏狹的文學(xué)史教育有關(guān),和自我單薄的文學(xué)訓(xùn)練更有關(guān)。所謂科班出身,結(jié)果呢,是專業(yè)化的水平不見得長,狹隘的圈子意識卻愈來愈濃。可怕,畫地為牢。
那我之外的廣義的偏見又從何而來?這種東西,是“小說”嗎?我沒有見過勞馬先生。我不知道他內(nèi)心深處是否有如此文體的自卑感。比如某一天,他和余華、莫言諸神坐在一起,他會想什么呢?他果真能堅如磐石,享受如此“無語的榮耀”嗎?文體的壁壘,我想應(yīng)該是存在的。進而,我猜想,勞馬創(chuàng)作之初,一定真還是為此郁悶過。
他把這部集子題名為“無語的榮耀”,和集子中的那篇故事一定是無關(guān)了。他內(nèi)心的本意,不乏倔強,可大約也正是他于此文體的自覺和自信了。
我常以為,小說家首先應(yīng)該是個故事家。何止是故事家,要說成是一個故事大王似乎也不過分。由勞馬先生的這部集子,我想,小小說的文體對于故事的要求可能更高吧。一篇好的小小說,如果故事抓不住人,那應(yīng)該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或者說,一篇好的小小說,它的第一要義就是一個好的故事。讀完一遍,我又重翻一遍,我對每一篇的故事就大體了然于胸了,換做一部短篇小說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一般的狀態(tài)是邊讀邊忘,最后閃爍在眼前的,往往也就只剩下一個小說不打眼的題目了。我甚至打了一個不恰當(dāng)?shù)谋确?,這些小小說,真像一個又一個的段子。我在重讀的過程中,還真記下了幾個,幻想著在酒足飯飽之后好好地講它一講。因受了勞馬先生快意敘述的影響,我想我的語速一定也是飛快的。
小說的故事,若果真就只是一個故事,似乎也不太確切。小說的故事,是小說存在的理由,可這個理由一定不是唯一的理由。但故事還是重要的。它的重要性,是不是在于,它還是人之所以存在的皮囊呢?我思故我在,是不是可以換做,“我”有故事故“我”存在呢?是不是這樣的呢?
勞馬先生集子里的這些故事,不是動物的故事,而是,人的故事,中國人的故事。怎么說呢,這部集子里邊的人物既在紙面之上,又活在現(xiàn)實之中。魯迅所提煉的阿Q,我想正是勞馬先生筆下這些人物的先祖。那么多的人物,無一不是阿Q的子孫。集合在一起,真可就是阿Q子孫的一本新影集了。過了許多年了,阿Q的子孫竟仍是活得如此之Q,魯迅先生地下有靈,不知做何感想。
芳坤君在序中講:“大約一部小說能感動某人,總是其中話語和某人產(chǎn)生了對話效果?!蔽遗c之“對話”的結(jié)果,倒少了些“感動”,反而是自怨自艾愈加地濃烈了。一個我,阿Q嗎?我們,阿Q嗎?山河離亂,歌哭為誰?我想,這不是一個“笑”就能回避的話題,也不是一個“批判”就可以解決的問題。
那么,又該如何?一笑而過。批判到底。都是可以的吧。還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我諱疾忌醫(yī)已久,真是不知自己的毒瘡有多深重了呢。
所以,讀完這些“輕松”的“幽默”的故事,我一點也輕松不起來,一點也幽默不起來,想了又想,也再沒有拿它作為段子在聊談時發(fā)揮的沖動了。我覺得有一種疼,自戕的那種疼,懊悔的那種疼,無奈的那種疼,無語的那種疼,疼疼疼,它像壺口黃河水奔涌而來……此刻,我沒有榮耀,只有無地自容的羞恥。
對著鏡子,我好像突然看清了自己的Q。
從這些故事的圈套中拔出來,合上這部阿Q子孫的新影集,我還想再談?wù)勊奈谋?。我所謂“速寫的力度”、“版畫的幽寒”,其實只是個人的一種理想,是我,對這一文體的一己私欲。勞馬先生“速寫的力度”是有的,不然不會有那些故事的過目不忘,不會有那些人物的Q印記。勞馬先生“版畫的幽寒”也是有的,不然我也不會墜入阿Q先祖的山河舊夢,而去疼,而去羞恥。我所關(guān)心的提醒,是故事的力度和思想的幽寒之外,小說敘事、語言的力度與幽寒。
我沒有真正作過小說,經(jīng)常地讀了小說總以為自己也能寫兩下,結(jié)果寫了三下,還是把那只枯筆拾掇起來了。只能去寫點言不由衷的舊句子,間或借著如此這般的小說,說一點點饒舌而含混的話。
言不及義。也只能言不及義。
是為跋。
這竟然是明旺先生的第一本書……
讀他寫的后記,我驚詫于他近乎裸露的對于自己無情的解剖:對自己的一生,他是不滿意的;對這一本薄薄的詩集,他也是不滿意的。
不過,一個退休的人,能夠認(rèn)真地傷懷一下真是很好很好的。
可許多退休人的傷懷,我以為總是矯情而過度了。因為,那許許多多的傷懷,仍舊沉在纏纏繞繞的名利坑里。退而不休,謂之戀棧,戀棧也罷,還要繃緊了牙,直直地想能再多咬上幾口口。
我以為明旺先生的傷懷,確是一個讀書人的傷懷,而不是一個退休官員的傷懷?;蛘哒f,是終于明白自己是一個讀書人的傷懷,而不是終于醒悟自己緣何高位不得的傷懷。在后記中,他幻想著若是自己去做教書匠如何如何,若是自己從一開始就拿起筆來侍弄文字如何如何:這真真正正是明明白白的誠摯的可愛!明旺先生與我父親同庚,他的傷懷,引我特別的悲和涼。這清清冷冷的心緒,像極了我看自己的木匠父親,坐在院畔抽煙時內(nèi)心隆起的波瀾。
其實,如此傷而懷,也還真是從中國讀書人的骨子里長出的一朵綠梅。其根正在,立德、立功、立言這“三不朽”的誘惑、矛盾與掙扎。后記之前,明旺先生選了他大學(xué)時代所作的兩篇詩論,談詩人李白。這是他最喜愛的詩人。這青年時代的兩篇詩論,毫無為作文而作文的刻意,正是其本性的自然而然:你愛的那個人,一定投射有自己命運的影子;你一遍一遍地歌詠,恰如那轆轤上愈發(fā)緊密的絞繩,而那一只木桶垂在無限的深井之中,所獲是水的清涼,還是酒的醇烈,你卻永遠不得而知。可李白之后,宋元明清之后,之后的之后,科層制的日益鋪展,網(wǎng)織如夜的黑幕,步步緊逼,步步驚心,哪還有吟風(fēng)弄月的清凈。
所以,這一篇后記、兩篇詩論所流露的,正是“愁予”的精神密碼。
愁有愁的壯懷。21歲作《書憤》,有“仰天嘯,問斗牛劍氣,何日堂堂”句;24歲作《課堂即事》,有“征途莫道雨風(fēng)狂,跨乘黃,揮刀槍。斬將攻關(guān),千騎抖飛韁”句;26歲答友人,有“丕展鴻猷,逆浪催舟欲上游”句;26歲大學(xué)畢業(yè)送同學(xué),有“男兒事,要山河再秀,日月重光!請君休笑輕狂!自古道梅花雪后香??v繩床蓬牖,情如烈火;焦頭爛額,志比金剛。躍馬關(guān)中,橫戈灞上,不勝劉郎不過江”句;27歲送七七級同學(xué),有“筆走驚龍,墨卷長鯨,豪氣如虹。正春風(fēng)得意,心高天下;才華拔萃,譽滿寰中。日月明懷,雷霆壯采,九派洋洋論縱橫。旌旗奮,恰江山召喚,一代英雄”句。一派豪言!
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亦為其壯懷之一種。于此,《獻給小平同志》《讀王充〈論衡〉書后》《哀李》《重讀〈彭德懷自述〉》可窺一斑。尤以《讀王充〈論衡〉書后》為最,那是為王充摩的精神遺像,更是愁予齋主自謙自況的一抹蒼涼。
一時代有一時代之詩風(fēng),一時代人亦有一時代人之語錄。想想我,和我的許多同輩,在三十歲前,哪有如此疾風(fēng)勁草般的壯懷烈烈啊。不過,滄海桑田,就是愁予齋主本人,在三十歲后也是極少有這樣的句子了?!拔矣麖慕癯直种悖瑢?dǎo)夫先路掃塵煙”般的壯志,只是偶爾才抒發(fā)那么一下。日月催逼,星河洗練,那個仰天而嘯的少年人慢慢地退場了。人到中年,諸事紛繁,收攏了壯懷的閃電,天地之間,唯有平淡風(fēng)雨茶,“常思吐握勤磨礪,冷署寒衙不自愁”,我想已是他中年之后的常情常態(tài)了。
壯懷在己,目的卻在:為人。不然,他也不會有“風(fēng)云事業(yè)渾如夢”的感嘆了。中國讀書人,大約都逃不脫儒釋道的熱烘冷炙。在此,望彼,興彼,念此,曲曲折折,枝枝蔓蔓,總難得自自然然、灑灑脫脫的快活。作為精神底子的壯懷是好的,若一味地高昂了,也是真的怕人。于此,我們的教訓(xùn)已是足夠多的了。壯懷不足以立,故而,就有了百折千回的愁。
如果,說中國文學(xué)是愁文學(xué),大約也是不錯的(這個愁,卻與現(xiàn)在的“裝娘”有大大的不同)。它的婉約,它的曼妙,它的情致,它的幽懷,又因了壯懷打厚的底子,才真正開出了獨有的清高的美好。
明旺先生的“愁予齋”,我不知是否有這樣的意思。若說壯懷是一種“大愁”,這部詩集最多部分的,卻是這愁而又愁、婉約曼妙的“小愁”。七律《聽琴》、臨江仙《早秋有感》、七律《戲言》、七絕《答友人》及《山大中文系七七級同學(xué)畢業(yè)20周年聚會有感》等作可見這“小愁”的風(fēng)姿,其回憶少時鄉(xiāng)村生活的《兒時雜憶》,如有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你讀時必有莫名的心傷。他說:“而今春去人將老,一片冰心知未知?”我想,霧霾天,又是如此的熱,如何能存得住這一點點的冰心啊。怕就怕這愁,已是到了要憐惜的地步了。你說憐惜什么?只能一句,逝者如斯夫……
小愁為愁,壯懷亦愁,這部詩集的愁之外,尚有不少應(yīng)景應(yīng)人的作品。一類寫詩人的故鄉(xiāng)靜樂,一類寫南華門內(nèi)外的作家。其一生行跡,自靜樂始,而至南華門終。一首一尾,敘寫的這些詩篇,像極了雁北高地上彼此眺望的,已然風(fēng)華不再的烽火臺。又像極了從詩人肉身裂變出的兩個自我,相坐默默,清茶一杯,追思羈旅沉浮。這兩類詩,因其表達內(nèi)容的特殊,已是難論其詩思,而只可嘆其筆觸撫摸的深沉了。
詩集以“吟稿”為題,我以為這個“吟”字仍可做特別的理解。由一“吟”字,去審讀詩集中的一些詩篇,是可揣測愁予齋主所悟所追的詩道的。他的詩道為何?按劉小楓《拯救與逍遙》的說法,我想他是偏向于逍遙的。
逍遙難言,難言逍遙。還是就此打住,點一只煙,姑且逍遙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