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丹
1
找不到父親找兒子,父債子還。他猜想她一定是這個思路,可是當她找到他,那個人的兒子,在約好的時間見面時,他看得出,她有些恍惚,她可能懷疑找錯了人。你是他兒子嗎?她一邊說話,一邊從包里拿出他父親的照片,偷偷看著。
他更像母親。他從她的眼神里得出判斷,她不停地在他身上尋找關(guān)于他母親的印跡。他母親很漂亮,超過他父親擁有過的任何女人。可是,對于一個曾經(jīng)擁有過權(quán)力,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能夠決定很多人命運的人來說,從不同女人身上找感覺,似乎是權(quán)力的延伸。他父親曾是一個國營大廠的領(lǐng)導,一個風度不錯又能說會道的人。
當她問他的職業(yè)、個人生活、業(yè)余愛好時,他都平淡而簡短地回答,然后在回答之后等待著。他知道,他來這里肯定不是要回答這些浮泛的問題,她一定有什么問題需要他認真回答。就在他覺得不需要再這樣拉拉雜雜鋪墊的時候,她突然問他母親是不是在去世之前就和丈夫離異了?他有些尷尬,臉頰稍稍紅了一些,點點頭說:“是的,母親和他離婚三年之后,就去世了?!?/p>
她說:“要不要喝點什么?”在她說過之后,他身上出現(xiàn)了一些矜持與落落寡合,這些東西她在他母親身上看到過。
他在大學教文學課,沒有成家,住在學校的單身宿舍里。他有母親留下來的房子,但是現(xiàn)在那個房子住著他父親。這就是他的一些基本情況。他很漂亮,是那種懂得尊重女性,能夠引起女性憐惜的男孩子。
他母親去世的時候,一些廠部機關(guān)里的人出席了葬禮。其時那個國企已經(jīng)倒閉,土地被拍賣,許多人都咒罵把企業(yè)帶向死亡的廠領(lǐng)導。幾個領(lǐng)導都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包括他父親。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不少人來參加前廠長的前妻的葬禮,說明人們是能夠在情緒或者情感上,把這個女人與她前夫區(qū)別開來的。
在那次葬禮上,許多人都見過死者唯一的兒子,他孤單地站在那里,穿著一身黑西服,清秀的臉上有沒有剃干凈的胡須,也許是不熟練地使用剃須刀,在下巴和臉頰左側(cè)留下淺淺的血痕。他的眼睛明亮而濕潤,看上去籠罩著淡淡的冷冷的水霧。一些他媽媽的同事站在他背后,許多人都來跟他說安慰的話,他只是點頭。他不能說話,一說話就會哭。
“好了,喝點水吧,”她給他倒了一杯茶水,“我們見過的,你可能沒有印象了,在你媽媽葬禮上?!?/p>
他沒有印象了,喝了一口水說:“不知道該怎么稱呼您?”
“叫我李姐就行了,我也是那個大廠的人?!?/p>
他露出微笑,等著她說出下文。
“原來準備了一些話,突然一見面就覺得那些話不太好說了?!彼酒饋?,有些躁動不安,“你能經(jīng)常見到你父親嗎?如果可以的話……”
他困惑地看著她:“您直說無妨,究竟是什么事情?”
“我先強調(diào)一下,這些事情原本與你無關(guān),是因為我們聯(lián)系不上你父親,不是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而是他根本不接我們的電話。羅廠長當年曾經(jīng)有過……一些別的女人,有的在廠子倒閉之前就‘安頓’好了,有的是廠子倒閉之后‘安頓’好的,有的沒有,也許是沒有來得及……明白了嗎羅老師?”她停頓片刻繼續(xù)說,“有一個給羅廠長墮過胎的女人,現(xiàn)在住在精神病院里,已經(jīng)得了重病,晚期了,我曾經(jīng)找過羅廠長,他當時答應了,但是后來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彼行殡y地看著他。
“他是怎么答應的?”
“我們請他給一些費用,看能不能幫患者轉(zhuǎn)院,然后在患者如果去世的時候出一些錢安葬,他一口氣都答應了。答應得很痛快,像一個講義氣的人那樣爽快。”
“他一貫就這樣。”說到這里,他搖搖頭站起來,“我出去抽支煙可以嗎?馬上回來。”
“就在這里抽吧,我也抽煙的,我不知道你抽煙。”她拿出一盒精致的女士香煙。他們坐下來面對面地抽煙。他說:“我能做什么?”
“找到羅廠長,告訴他兌現(xiàn)承諾?!彼f。
2
多少年前,國營大廠就那樣倒閉了,就像一個編織得很好的謊言一下子穿幫了。工人們盼著年底會餐,這是大廠幾十年來的習慣,可是在那個多雪的冬天,廠子已經(jīng)沒有錢請自己的職工好好撮一頓了。廠領(lǐng)導整個臘月都惶惶不可終日,到處舉債到處在說好話,到處在忍受職工的唾罵,最嚴重的時候,許多車間的工人只能領(lǐng)到八月份的工資,后面的工資就沒有了。越來越接近年關(guān),天氣越來越不好,廠部的人開始醞釀著砸鍋賣鐵,要么就是要把這個大廠化整為零賣掉,廠部的人在遠離工廠的一個飯店吃飯,一共弄了四桌,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有瞻望未來的話,也有憂心忡忡的話。許多人發(fā)現(xiàn)羅廠長的頭發(fā)很長時間都沒有染了,很頹廢地坐在那里悶悶喝酒。人們都說了祝福新年的話,大家都把目光轉(zhuǎn)向他:羅廠長給說幾句話吧。他說:我沒話說,我能說什么話?算了,吃好喝好,今日有酒今日醉。但是氛圍卻越來越好,大家就開始唱歌,許多人都在扯著嗓子唱《走進新時代》。
羅廠長是喜歡搞文藝的領(lǐng)導,能歌善舞,所以大家希望聽到羅廠長的歌聲。他稍稍推辭一番之后,就站在點歌臺跟前,拿著話筒和一個女干部一起唱:總想對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邁……羅廠長唱得聲情并茂,很富于感染力。大家唱來唱去都是這首《走進新時代》。
那個時期,一些家庭已在寒風中哆嗦,老人門開始在垃圾桶里找能夠賣錢的東西,有孩子開始輟學,一些稍有姿色的女人去賣淫了……整個大廠越來越露出倒閉之前的衰敗跡象。
羅廠長的前妻在菜市場買菜時,不停地和人討價還價,已離婚的她和兒子要過一個沒有羅廠長的年,讓這個年不要有太多的哀怨。漂亮媽媽與兒子心照不宣地不去說不愉快的話題。在他們看來,再艱難的日子只要能滾動著往前走,就不會完全沒有希望。
那時羅成琰已知道,廠里許多人都認識他,因為他是羅廠長的兒子。從前,人們會很熱情地招呼他,但是隨著廠子走下坡路,人們與廠子與廠長的關(guān)系好像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變化,似乎站在了廠長的對立面。后來他明白了,不是人們站在了廠長的對立面,而是在人們站在廠長的對立面之前,廠長已經(jīng)站在人們的對立面了。羅廠長腐敗,在外面養(yǎng)女人,領(lǐng)導層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問題,誰也甭嫌棄誰,誰也甭監(jiān)督誰,就這樣,廠子在最興盛的時候被掏空了。
幾個工廠子弟有幾次遇到他攔住罵,甚至還動了手。他沒有爭辯,也沒有還手,他覺得那些吃喝玩樂的廠領(lǐng)導欠了債,特別是爸爸,欠的債最重。
媽媽開始省吃儉用,存錢買房子,后來在離廠子很遠的地方買了一套80平米的房子,母子倆簡單裝修之后就搬離了廠區(qū)宿舍。
他沒有聽媽媽怎么去罵那些和她分享丈夫的女人,也許開始罵過,自從搬離廠區(qū)宿舍之后,就再沒有罵過。他不知道媽媽是怎么轉(zhuǎn)換情緒的,也許她只是使勁兒地壓制自己的情緒,壓來壓去,最終讓身體垮了。在這個過程中,他爸爸和幾個廠領(lǐng)導被舉報、判刑。那是他上大三的秋天,有一個女人打電話找他媽媽,媽媽正在做西紅柿醬,就讓他問問對方是誰?對方說自己是一個姑娘的媽媽,對方很想知道姓羅的王八蛋為什么把她女兒給弄瘋了?媽媽從廚房走過來,用毛巾擦擦手,接住電話很冷淡地說:“兩個當事人,一個是您女兒,一個是那個男人,跟我們有關(guān)系嗎?我不想說幸災樂禍的話,可我也不會同情你女兒的。”掛了電話之后,媽媽有很長時間心神不寧,她還是沒有從婚姻的失敗中走出來,媽媽其實是很同情那個已經(jīng)失常的年輕女人的。他記得媽媽說,那個女孩子跟他年齡差不多,他上大二的時候,她分配到廠子工作。
他想不起是哪個人。
李姐打開一個黑色文件袋,掏出一張照片來,過去的彩色照片,顏色有些失真。她看了看照片然后遞給他,照片上漂亮女人留著九十年代時髦的發(fā)型,穿著那個時代流行的衣服。
“小羅,我告訴你,”她指著照片說,“她現(xiàn)在住在精神病院,她為你父親墮過胎,后來被你父親拋棄?!彼氖种冈谡掌锨么蛑?。他仔細看照片,這是一個清瘦漂亮的女人,眼睛特別大,好像把整張臉都罩住了,即使在照片上也有一種多愁善感的神經(jīng)質(zhì)的特點。
“聯(lián)系不上你父親,只能找你?!彼f。
“父債子還,是這個意思吧?”他說,“我估計幫不上忙,我不想趟我父親的渾水。”
3
雖然他幫不了也不想幫,他還是去找老羅了。老羅不在家,他給老羅寫了一張紙條貼在門上,要他方便的時候給他回個電話。一般情況下,老羅不會給他回電話。羅成琰在許多時候都找不到自己的父親,尤其是他們發(fā)生沖突之后,而他們又經(jīng)常發(fā)生沖突,這就讓他經(jīng)常找不到老羅了。廠子倒閉前后,老羅養(yǎng)成了玩失蹤的習慣,從監(jiān)獄出來之后也沒有改掉,如果他不想讓你打擾他,你永遠也找不到他。他喜歡和人打牌,賭風又不是很好,輸了錢就跑,有人動不動就去大學找羅成琰要債。羅成琰經(jīng)常被要債的人圍堵,他只能報案,警察來幫他解圍。有一個認識他的片警,一接他的電話就說:是不是老爺子又欠債了?
羅成琰能夠見到父親,往往是父親需要見他了。所以,又過了很多天,在他忘記自己給父親留言之后的某一天,老羅給他打電話了,要他過去一下。
每一次見面,老羅都會給他驚訝,提出某種讓他措手不及的要求,那些要求都是關(guān)乎錢的事,所以只要他接到老羅語氣急迫的電話,就下意識地捏一捏口袋里的工資卡。他斗不過父親,父親比他心眼兒多,玩心眼兒的套路很深。他不知道如何理解父親,如果從心理學或者病理學去研究,父親是不是有心理疾???父親的內(nèi)心很強大,不會輕易被什么摧毀。父親掌握著他,就像一個人能夠窺見、掌控另一個人的軟肋,他的軟肋可能就是他的善良與對父親的惻隱之心,這些東西在他父親那里就是人性的弱點,是一個人的取敗之道。總之,在人格與性格上,父親過剩的東西,則是他匱乏的東西,相反,他過剩的東西,在他父親那里壓根兒不存在。從監(jiān)獄出來,父親就像孫猴子從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鍛煉出來,比從前更懂得如何對付人,特別是對付兒子。
他朝母親留給他的,而現(xiàn)在被父親和他新的女人霸占的房子走去,他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有決斷力的男人?在處理與父親的關(guān)系上,他優(yōu)柔寡斷,手足無措,有時候明顯看出父親的做法并不高明甚至很拙劣,但是他還是無法擺平父親。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感覺,他被這種感覺迅猛地沖擊著,強烈、清晰,這是關(guān)于過去的印象。他還上大學的時候,有個女孩來找母親哭訴。他想不起那個漂亮女孩兒的名字,記得是一個留著當時最流行的黛米摩爾中性發(fā)型的女子,這個女人和他母親在樓下的自行車棚外面說話,母親給女孩塞了一點錢,然后送上了出租車。
在經(jīng)過兩個環(huán)道之前,他捕捉到這個印象,感覺不是他要去尋找這個印象,而是這個印象從蟄伏的狀態(tài)中蘇醒過來,迫不及待地想要撞在他身上。他想起那個李姐讓他看過的照片。
一座九十年代中后期出現(xiàn)的小區(qū),現(xiàn)在看上去已經(jīng)很老了,總是給人一種胡須沒有刮干凈越來越不修邊幅的感覺。每次想起這是媽媽曾經(jīng)住過的房子,他都有一種飄忽的感覺,好像那只是一種很抽象的關(guān)系,他不愿意回去,是因為那里住滿不相干的人。那個被叫做父親的人,看上去也像一個不相干的人。母親在世的時候,房子里到處都是花,只要能放置一個花盆的地方,就會有綠色植物。房子很干凈,連花葉子上也纖塵不染。終于有一天,他再也不能繼續(xù)呆在這個房子里了,就搬出來。他需要這個房子,需要在這個房子里完整地消化或者安置自己的悲傷,但是父親出獄住進來后,他在這個房子里漸漸找不到與母親相關(guān)的東西了,那些東西每天都在減少。他覺得容忍父親是對母親和母親房子的一種背叛。后來,他選擇只是從生活的方便與否來解釋他不愿意和父親共同生活在這個房子里,而去了單身宿舍的原因。父親很快找到了新女人,隨著陌生女人的到來,她的兩個沒有工作的兒子和兩個沒有工作的兒媳,還有兩個上小學的孫兒孫女,都成為這個房子的主人,成天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和母親都不看電視,所以一直沒有電視機。這個電視機是父親從舊貨市場上弄來的。
老頭角色切換得很快,在認識這個女人不久,就切換成稱職的繼父,興高采烈的,很享受這個從來沒有扮演過的角色,到處給新女人的兩個兒子找工作,還送新女人的兩個孫兒孫女去學校。
他不能確定這個被叫做父親的人,是不是丟掉了原來羅廠長的氣度,而變得隨波逐流起來?還是壓根兒就沒有什么氣度,壓根兒就像一幢外表華麗堂皇的建筑模型?一切都失真起來,你無法確定過去是否真的存在,尤其是以曾經(jīng)存在的那種方式存在。入獄之前的父親擁有過的女性資源以白領(lǐng)為主,入獄后的監(jiān)獄生活讓他的審美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變化,所以才會領(lǐng)回這個女人一家。這個女人用很假的聲音說話,父親也模仿著那樣的聲音,甚至模仿女人的手勢。
4
距離上一次見面已經(jīng)過去三個月,那一次他和父親單獨在房子里談話。開始是隨口說的,后來是很正式地提出讓父親搬出去住,如果一定要在這里住,就讓那些人搬出去。父子倆便發(fā)生沖突,老頭氣急敗壞地罵他弱智、忤逆,他沒有任何妥協(xié)的表示,在老頭突然朝后面退了幾步,然后像發(fā)狂的公牛一樣朝他沖過來時,他一躲身,老頭一頭撞在墻上。過后,老頭逢人就說額頭上的傷口是不孝子打的,可是沒有多少人相信他。這里有一個小飯店是原來大廠的一個中層干部開的,老頭常去那里吃飯,不斷地詆毀自己的兒子,已經(jīng)成為飯店老板的中層干部笑著安慰他:你他媽簡直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人渣。
那次父子沖突之后,老頭就把門鎖換了。他有些擔憂老頭有什么不測,來這里看時卻打不開門。這一次他來到這里,只能輕輕地敲門。
門開了。老頭容光煥發(fā)地站在那里。
父親叼著一根牙簽站在那里,好像完全忘了是他打電話讓兒子過來的,露出很驚訝的表情,嘴里噴出重重的蒜味與酒味:“來得正好,快給我弄弄洗衣機的下水管。”
“我不會?!彼f。
“你會什么?”
“什么也不會?!?/p>
“我知道你有情緒,人都是有情緒的動物?!备赣H說,“如果換了我,老爹把一堆雜七雜八的人弄到家里,也會鬧情緒的,不是這樣嗎?”老頭子身材肥大,有一種雄狐綏綏的步態(tài)。屋里奇怪地安靜,令人更加心神不寧,有一種磁場紊亂的感覺。
“那些人呢?”他四下里瞅著。
父親抓起一把斷了很多齒的梳子,梳理自己染得烏黑的頭發(fā)。“說吧,你來干什么?”父親對著渾濁的鏡子,漫不經(jīng)心地說,然后用手指蘸著唾沫刮掉襯衣上的一個污點。父親有一整套打官腔的言行,就像這種蘸唾沫刮污跡的動作,還有煞有介事用手指梳理頭發(fā)的動作,還有一些淡漠超然的表情,假嗓子的笑聲,自負松弛的步態(tài)。特別是在自己老實巴交的兒子面前。
他突然想起那個留著黛米摩爾發(fā)型的女人,想起那個女人和父親的關(guān)系。那個女人很年輕,有烏黑發(fā)亮的眼睛,讓他有一種遭到背叛的感覺,有一種奇怪的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嫉妒。
他在房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看到幾盆枯死了的花,放在陽臺上對著陽光的位置。他說:“你打電話給我,一定有什么事情,說吧?!?/p>
老頭說了幾句檢討的話,又說了幾句想念他的話。他做了一個不要再說的手勢說:“有話直接說吧。”
老頭把一縷搭在額頭的長發(fā)梳下來,又用手指輕輕攏到后面,用痛定思痛的眼神瞅瞅他說:“我認真想了一下,還是該考慮一下你的困難,你需要這個房子,你需要結(jié)婚,所以呢,我打算搬出去。咱們畢竟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墒牵瑔栴}來了,我搬出去住哪里?這不是讓你回答的,我的意思是,我出去就得租房子,而我又沒有錢,明白了嗎?”
“得多少錢?”他明白,老頭是一個坑一個坑地給他挖。
“你給我三萬,我立馬就走。你不要用那么大的吃人的眼睛盯著我,你剛才不是問我那些人嗎?都替你轟走了,我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不會糊涂的一個人??墒?,我也得找一個能讓我有現(xiàn)成飯吃的女人,這個人生要求不過分吧?既然你接受不了那些沒文化的人,我就為你找一個有文化的阿姨來伺候我,這你總該虛榮心滿足了吧?這可全是因為你我才做出這樣的選擇,你要知道有文化又有一些姿色的女人是很費錢的。所以,既然你喜歡高品位的女人做你的后媽,我只能順從你的品位找一個了?!?/p>
“聽你的語氣,應該是已經(jīng)找到了,你真的太有女人緣了。”他諷刺說。
“那沒辦法,誰讓我是從來都有女人緣的人呢?!崩项^掏出一支煙點著,“怎么樣,這樣交易公平吧?”
“那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跟你說話怎么這么費勁?我告訴你,那個女人還沒有出現(xiàn),我只是假設如果有那么一個女人出現(xiàn),我就把那個女人弄回來??墒菦]有錢什么都是空想主義,再大的餅子都是畫出來的,你要是給我一些錢,我就開始搜尋那樣的女人?!崩项^子看著他,提高嗓門說,“我告訴你,那樣的女人肯定是存在的?!?/p>
他看著這個被叫做父親的人,說:“你真是王八蛋一個,過去貪腐,現(xiàn)在不斷地敲詐自己的兒子?!?/p>
“你這樣罵我,我沒有生氣,我不會生氣的。人和人的認識是有層次的,你這種認識層次還居然當大學教師,不是濫竽充數(shù)又是什么?”
他看到窗臺上有一本撕掉很多頁的書籍,是他高中時期買的《復活》,他把這本書拿在手里。他說:“記得汪妍筠嗎?一個住在精神病院的女人?!?/p>
老頭子假裝沒有聽明白,有些狼狽地梳理頭發(fā):“你說誰?我怎么覺得很耳熟?”老頭子駕輕就熟地扯起官腔,就像扯起一個破外套隨便搭在身上。
“汪妍筠,一個細腰身,黑眼睛的女大學生,給你當過一段時間女秘書的。”他越來越清晰地想起那個女人,越來越確定汪妍筠就是那個曾經(jīng)留著黛米摩爾發(fā)型的女大學生。一開始,他只是隨口說出這個名字,在這個時候,他像尋找到了雪地下面的道路痕跡,且越來越清晰。
老頭子看著他,眼神越來越陰沉:“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滾;第二,能滾多遠就滾多遠?!?/p>
“在我走之前,得給你說一下,欠債總是要還的,你應該給那個女人做些什么?!彼f。
5
他心里痛苦的時候,有一個牙齒就會變得鋒利,會把舌頭磨得發(fā)紅,甚至出血。留著黛米摩爾發(fā)型的女人,剃光頭發(fā)的精神病院的女人,兩個女人是一個人,是汪妍筠的不同階段。她抑郁了很久,住進精神病院,現(xiàn)在不再像從前那樣發(fā)狂,是因為她的身體出了問題。她的精氣神在一次次發(fā)狂之中被不斷透支,最后徹底摧毀了她。她還不到三十五歲,但是你看到她的時候,不會覺得她低于五十歲。她是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高材生,分配到廠里不久,就陷入他媽的愛河。他想著這些事,臉色越來越慘白。
這一次是他主動聯(lián)系的李姐,他在電話里說,他心里難受,喘不上氣來。
“你父親是一個怎樣的人,你可能不是很了解,他還真不是一個特別垃圾的人,這樣說你一定很不舒服,因為我知道你和你母親對他的看法。”李姐坐在對面,和他一起吞云吐霧,“老實說,他作為工農(nóng)兵推薦上大學,后來成為國企領(lǐng)導,確實在他那個年齡段也還是有想法,也有一定能力的人,要不怎么會受到上級的表彰與肯定呢?或許他比你想象的要重視感情,會在能力允許的范圍內(nèi)去照顧這些女人。現(xiàn)在他沒有力量做什么事情了,卻又是一個極愛面子的人,就只能選擇逃避?!?/p>
他看著她,突然說:“很冒昧地問一句,你和他有沒有那樣一層關(guān)系?”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脖子和耳朵都變紅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知道你究竟想說什么?”
他露出淺淺的笑,目光稍稍移開一會兒,接著重新盯在她臉上,讓她再次感覺到他目光像灼熱的電焊槍?!拔也幌牍?jié)外生枝,所以,”她的嗓子突然變得沙啞起來,“我建議你不要問這個問題。我和你父親……”過了一會兒,她說:“你讓我很難為情,你說了一個讓我難以啟齒的話題。我直說吧,在那個廠子倒閉之前,你父親把我安頓到了廠部。除了出國的,留在國內(nèi)的三個女人,我,蔣大夫,還有汪妍筠,都是你父親的女人?!?/p>
“我不想聽了,”他說,“大廠要不毀在他們這幫人手里說不過去?!?/p>
她嘆了一口氣,看到他比她還要尷尬:“換個話題吧,你可不可以做一些事情,去給精神病院的汪妍筠一些安慰?”
“不知道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思路,”他突然激動起來,“這么說,你找到我,想通過我聯(lián)系上我父親,是為汪妍筠,還是你自己?”
看得出,她的臉又紅了,不過這一次是因為憤怒。他的話明顯刺痛了她,她說:“我和汪妍筠一同進廠,走過了一段相同的難以啟齒的路?,F(xiàn)在,她時日無多了……”
她臉上的紅褪去,眼里閃現(xiàn)出淚花。
兩人陷入沉默,然后她忽然說:“你媽媽是喜歡汪妍筠的,曾經(jīng)想要撮合她和你,那時你正上大學。后來汪妍筠不得已,向你媽媽承認了她與你父親的關(guān)系。那一次之后,你媽媽就下定決心跟你父親離婚了?!?/p>
他腦子里倏忽閃出黛米摩爾發(fā)型的女子形象。他瞇起眼睛:“我能夠給她怎樣的安慰?即使現(xiàn)在能把老頭子弄過去,估計也晚了,我相信刺激肯定大于安慰。我沒有研究過精神病問題,可是我感覺精神病人都是被一些過去禁錮起來的人,他們沉浸在過去之中不能自拔,也不愿意破繭而出?!?/p>
她窄窄的手掌捂在下半截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微笑:“我覺得你對他的描述太精確了。所以現(xiàn)在,我不想讓你父親出現(xiàn)了,再說他也不愿出現(xiàn),他是玩失蹤的行家。”
就在這時,他的那顆神經(jīng)病槽牙又開始折磨他可憐的舌頭,讓他痛苦不堪。
“你怎么啦?”她說。
“我得去看看牙?!彼f。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說:“你父親也有牙病?!?/p>
“我沒有牙病,只是一顆牙齒總是磨痛舌頭?!?/p>
“我給你推薦一個牙醫(yī),你拿著她的名片去找她,說出我的名字,就可以不排隊?!?/p>
“謝謝?!彼蛩汶x開,雖然他覺得事情還只是剛剛開始。在這個時候,她給了他一包日記本,說是汪妍筠的日記。
“當然這不是全部,老太太要燒掉這些,后來改變了主意,讓我替她保管。你拿去看看吧,或許你會改變想法……”
6
他走在秋天干凈的陽光下,一臉茫然,不知道該去哪里。他沒有看汪妍筠的充滿塵封氣息的日記本,他不敢看,好像那是一座座充滿可怕殘骸的墓地。他后悔自己手里拿著這些東西。就這樣,他路過牙醫(yī)門診,走過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個門診就是名片上的門診。
他見到了蔣大夫。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蔣大夫。
蔣大夫有一米七左右,豐盈而挺拔,脾氣和膚色都很好,是那種特別耐看的女人,只要你盯著她看幾分鐘,馬上就能感覺到滿盈盈的女人味。他看得出,蔣大夫?qū)λ貏e溫和,想必是醫(yī)生的職業(yè)習慣。不一會兒,她說好像在哪里見過他的,他問她當牙醫(yī)之前在哪里工作?她沒有躲閃這個問題,說最早在一個國營大廠的醫(yī)院工作。他說他也是那里出來的。她盯著他的臉愣了片刻,然后說出一個女人的名字。他說那是我媽媽,她聽了倒吸一口氣:“明白了,我說你一進來就覺得好面善,你和你媽媽太像太像了。你媽媽很漂亮,是廠子弟中學的老師,后來是校長對吧?你媽媽人很正派?!?/p>
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脆弱起來,覺得自己有一種需要被人安慰的渴望,他在陌生的蔣大夫面前低低地哭了,好像是媽媽葬禮上哭泣的一個延續(xù)。
她看著他,動作輕盈地站起來,給他倒了一杯水,又打開水龍頭,弄濕一塊潔白的毛巾,拿過來給他,讓他擦臉。然后重新坐下來,用溫柔醇厚的聲音說:“都有這一天的,不要太悲傷,你媽媽葬禮時我也去了?!彼麄冇行└袀爻聊@種感傷,這種沉默,讓他們之間突然尷尬起來。她馬上戴好口罩,摘掉眼鏡兒,戴上牙醫(yī)用的單鏡兒,讓他張開嘴。她和他說話的時候,用明亮的眼睛凝望著他,讓他記憶深刻,像她這樣年齡的女人,竟然還擁有如此明亮的眼睛。
檢查完牙,她把牙醫(yī)用的單鏡兒推到額頭上,后來嫌礙事,又把單鏡兒摘掉,輕輕地放在桌子一邊,戴上秀氣的金屬架眼鏡兒。同時摘掉口罩,松松地折疊起來,放在一個白色的金屬盒子里。她端端正正坐好,臉上和眼睛里都溢滿微笑,用像呵護小孩子的語氣說:
“那個槽牙確實有些鋒利,剛才我用手摸了摸?!彼哪樛蝗患t了,好像不經(jīng)意地泄露了秘密,她笑了笑說,“我也有這樣的一顆牙齒,有時候就會像鬧情緒一樣變得棱角分明起來?!?/p>
他的臉也變紅了,好像聽到她不是在描述自己出問題的牙齒,而是窺視出他某種不好的生活習慣。
蔣大夫說:“其實除了牙本身的問題,還有舌頭問題,如果舌頭發(fā)炎,就會在和牙齒接觸的時候,摩擦發(fā)紅。你的牙齒沒有你說的突然長長的情況,是因為舌頭發(fā)炎,被牙齒磨痛,吃點消炎藥就沒有事了?!?/p>
這時,一個穿著松松垮垮校服的女生叮叮咣咣地走進來,蔣大夫用責備的眼神瞅瞅女孩子:“這是我女兒,高三了。”
女孩子找了一把椅子,拖過來,騰地坐上去,隔著桌子冷冷地看著他,用威脅性的語氣說:“你糾纏我媽多長時間了?”
太突然了,他驚訝得幾乎從椅子上掉下來。他的臉再次紅了,站起來很尷尬地笑笑:“小姑娘誤會了,我第一次來這里。”
蔣大夫?qū)ε畠旱难孕兴坪跻姂T不怪,并沒有責備她,只是連聲向他道歉。
他走出診所時,蔣大夫穿著白大褂惴惴不安地送他,一直陪著他走了五十米左右。她告訴他:“她女兒是單親孩子,性格偏激,一直很排斥和異性交往?!?/p>
他看看她,臨分手時伸出手去,她猶豫著把手放在他手里,他感到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第二次見到蔣大夫,他們就很熟悉了,好像交往了很多年一樣。
7
老羅又給他打電話,提出可以適當?shù)剡€還價,不要三萬,給一萬五就行。他說,沒有。老頭說,在一萬五的基礎上打?qū)φ墼鯓樱吭贈]有你就沒有這個爹了。他說,你要是去給汪妍筠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我就給你一萬五。老頭說,一個沒名堂的女人怎這么讓你上心?你給我理理思路,現(xiàn)如今的我能為她做什么?他說那就算了,以后你也沒有我這個兒子了。倆人同時掛了電話。
沒幾天,老頭賭博被派出所抓了,派出所打電話要他去贖人。他只能去了,善于臨場發(fā)揮的老爹,當著警察的面對他說:
“兒子,我的好兒子,打虎不離父子兵,讓我給你磕幾個頭吧?!闭f著就跪下來,警察都愣住了,估計他們想象不來,他們有這樣奇葩的老子,該怎么做兒子?
老頭是演技派,眼淚說來就來,而且是聲淚俱下??墒牵坏┑人{(diào)整過來,又是原來的樣子,又會出爾反爾,又會敲詐勒索,又會到處風流。
他把父親接出來后的一個禮拜天,父親打電話說好幾天沒有吃肉了,都想不起紅燒肉是什么味道了。
羅成琰帶著父親去左近的那家飯店吃飯,曾是大廠中層干部的老板看到羅成琰很熱情,說小羅只要見你,你準保沒有遇到好事。
“你是諷刺我嗎?”老羅說,“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快給老子上肉?!?/p>
他永遠學不會老頭子內(nèi)心的強大,也學不會老頭子的麻不不仁,他突然想起當年在廠子電視臺直播的節(jié)目中,父親英姿勃發(fā)地給職工做新年賀詞的情景。
現(xiàn)在,這個萎靡的老頭坐在那里埋頭吃喝。老頭牙不好,用一邊的牙齒咀嚼東西,兩個臉頰上一邊隨著咀嚼忙碌,另一邊是茫然甚至冷酷的神情:“我無所謂的,世上從來沒有名揚千古和遺臭萬年的事情,都是自欺欺人?!?/p>
老頭終于又一次放了他鴿子,在派出所曾信誓旦旦地答應他一起去探望汪妍筠,到了最后關(guān)頭閃他了。
自從帶父親下了回館子,他就再沒見到父親。父親又玩失蹤了,他給父親打電話,得到的是硬邦邦的回答:“你對汪妍筠有想法,是亂倫!”
這個電話之后,李姐打電話約他出來,他們在街心花園坐下來說話,他沒有說父親的任何不是,但是內(nèi)心有一種被垃圾淹沒得無法呼吸的感覺。
“他對待女人就這樣。女人就像酒杯,有人往里吐痰,這個杯子因為臟而被棄之不用,而不是因為他們往杯子里吐痰這件事本身?!崩罱阏f。
“說說汪妍筠吧,她的日記本我一直沒看,不敢看?!?/p>
她停下來思考了片刻說:“咱們?nèi)タ纯赐翦薜膵寢尯脝幔俊边@個建議給他很驚悚的感覺,但不知為什么,他同意了。
這是一個已經(jīng)佝僂的高個女人,白發(fā)凌亂,眼神蒼茫,很難想象當年她在外貿(mào)局工作時的樣子?,F(xiàn)在,她就是一個被生活擊垮的人,疲憊、索寞、干枯、灰色,沒有熱情,沒有驚訝。李姐說:“我們來看看您。阿姨,我們?nèi)ソ影Ⅲ藁貋?,時間沒有變動吧?要不要給她把床鋪再好好弄弄?”
老太太不斷聚集自己松散空洞的眼神,可是總是無法集中精神,她搖搖頭說:“她占不了多大空間,只要有一尺寬,她就窩在那里。她都變小了,也占不了多少時間。她該走了,該走了……”
他像被雷擊了一樣,渾身震顫。他又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哭了,哭得很厲害,李姐和汪妍筠的媽媽看看他,也突然哭起來。哭著哭著,大家似乎意識到,都說不清為什么哭。他有一種沉甸甸的悲傷,不能控制自己的哭泣。
這次哭泣之后,他和一些現(xiàn)實徹底拉開距離,也與自己的父親完全拉開距離,他沒有那個父親了,那個人也沒有他這么一個感情用事的兒子了。
8
兩天后,李姐開著黑色越野車,他坐在旁邊,后面坐著汪母,一起去精神病院給汪妍筠辦理出院手續(xù)。路上老太太一句話也不說,表情陰郁地坐在那里,就像去探望一個死囚。他突然出現(xiàn)低血糖癥狀,渾身冒汗。李姐給他吃了兩塊黑巧克力。車子停下來,他在外面抽了兩支煙,又重新上車。汪母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身份,在很長時間內(nèi)對他報以敵視的沉默。他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承受老太太的譴責,他有一種如芒在背的感覺,此時他還有犯罪分子被帶往犯罪現(xiàn)場的感覺。
前面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圈白色圍墻,外墻后面有一些好像幼兒園才有的建筑物。李姐告訴他,這里許多人的智力降低到連幼兒園孩子都不如的地步了。
從什么地方傳來直直的嚎叫,好像是野牛受傷的叫聲,又像是什么機器的聲音,當他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脊背一陣陣發(fā)涼,連打兩個噴嚏。她說:“你是不是病了?可能這里面的氣味你受不了。”
走廊的一面全是窗戶,透過窗戶可以看到一個灰蒙蒙的庭院,有很多歪斜的長不高的樹木,還有一個狹長的黃褐色的花圃,里面有許多干枯發(fā)黑的枝葉。在每個走廊里,都能聽到帶有恐嚇性的吆喝聲,還有失去控制的笑聲和干嚎的聲音。許多人都穿著寬條紋住院服,軟軟的沒有后跟的拖鞋,嗞啦嗞啦地拖著腳走路。當他看到這些的時候,唯一的感覺是虛假,因為在電影上看到過類似的場景,也許那些畫面太過集中,所以會比實際看到的更加真實。
老太太陰沉的臉上出現(xiàn)了飄忽驚恐的表情,好像受到這里一些病人的感染。老太太越過他們走在前面,壓著步伐,他們倆都不能走得很快,這好像是提前演練過的送葬的腳步。不記得走了幾個相互交叉的走廊,終于來到一個空蕩蕩的病房里,病房里有很多床,床鋪上有潔白的床單,但是不論多么干凈,總覺得隱藏著無法清除的污垢。
一個看不出年齡的女人坐在輪椅上,穿著松沓沓的住院服,身子朝一邊歪著。兩個護士正在給她灌藥,她把牙關(guān)咬得死死的,褐色的藥水不斷地順嘴角流到衣服上。護士們又哄又嚇,還是灌不進去。突然兩個護士驚叫著跳開,病人的臉上露出惡作劇的笑容,腳下汪出一灘不斷擴大的尿水。
病房里馬上彌漫著尿液與來蘇水混雜的味道。戴眼鏡兒的醫(yī)生走進來,走到病人跟前,嚴厲地看看病人,可能是看到病人眼睛里的淚花了,態(tài)度才變得溫和了一些。醫(yī)生把手放在病人的額頭上,用對淘氣孩子的語氣說:“汪妍筠,你知道嗎?這個藥是苦一點,可是很見效的,你不是想快一點下床走路嗎?那就必須喝下去。你不是一直很聽話嘛,為什么又把藥吐出來了?”
病人眼淚汪汪地說:“太苦了,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我知道你是最好的,你比誰都配合治療。所以,你已經(jīng)好很多了,再觀察幾天,我們就可以給你開歡送會了,是不是?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好好喝這些藥嗎?你是最懂事的孩子,我相信你的每一句話?!?/p>
病人同意再喝一次,醫(yī)生說:“藥冷了就去加熱,把地板也收拾一下。”兩個護士開始用拖把擦地板,老太太和女兒說了幾句話,突然很有情緒地說:“她的褲子濕了,你們也不給換換,就讓她捂著濕褲子。”兩個護士轉(zhuǎn)過身,相互看看,對著老太太的脊背撂白眼。醫(yī)生出門的時候說,你們一個人弄地板,另一個給換干凈的衣服。
兩個護士又相互看看,對著醫(yī)生的后背撂白眼,嘴里低聲嘟囔著什么。李姐走過來,叫著病人的名字,病人遲緩地調(diào)動自己的思緒,似乎在到處是空隙的記憶中搜尋眼前女人的名字。在這個時候,病人把令人不安的眼光落在他臉上,黏糊糊的目光像粘稠的液體一樣推不開。他緊張地吞了口唾液,李姐說:“你跟她說說話吧?!?/p>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蹲下來,看著她,機械地說:“你的氣色不錯,馬上就要回家了,想不想回家?”就在這個時候,她伸出手,好像要摸他的臉,但是她忽然給了他一記脆亮的耳光。所有人都驚呆了,李姐抓住病人的手腕說,你認錯人了。老太太把手放在女兒肩膀上,彎下腰說:“他不是他,他不是那個人,他是那個人的兒子,你打錯了?!?/p>
病人發(fā)出支離破碎的笑聲,搖著頭想要說什么,卻又更加支離破碎地笑了,屋子里的人都聽到汪妍筠說:“沒有打錯,我打的就是他,看他的臉多白,多漂亮……”
他看著她,流下眼淚。他俯下身子說:“你還想打一下嗎?那打吧?!彼粗∪搜劬锞奂@恐,聚集到飽和之后開始暗淡,好像燭光一樣熄滅。
汪妍筠的手顫抖著接近他的臉,用手心撫摸他的臉頰,接著又用手背去觸摸他的臉頰,茫然而飄忽的眼睛里出現(xiàn)了信賴與后悔,問他:“疼嗎?我不想打疼你的?!?/p>
李姐帶他走進主治醫(yī)生的辦公室,大夫說:“從她不吃飯開始,我就擔憂不是因為情緒,她的情緒很穩(wěn)定的,我擔憂她的胃出了問題,后來我們給她做檢查,果然是胃癌晚期。她說不疼,總是說不疼,其實有時候疼得很厲害的。她不停地寫,她的桌子里有很多用過的筆芯,說那都是蠟燭,蠟炬成灰淚始干啊。我們沒有把她用過的筆扔掉,覺得也許你們會拿回去的。她字寫得好,真的太可惜了?!?/p>
醫(yī)生打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這里面有她的日記,一共三本。她一個要強的人。會自己使勁兒地調(diào)整,情緒激烈的時候就寫日記,如果寫日記還不能平息自己的情緒,她就會撕扯日記。在這個時候,我們就會搶下來。她說到一個人,不停地說到一個人,這個人給她的傷害太大了?!?/p>
護士把許多簽字筆裝進一個鞋盒拿了過來,整整的一鞋盒簽字筆。汪母看著那些已經(jīng)沒有墨的筆,不停地流淚,不停地用紙巾擦拭眼睛:“這些我都不能扔掉,我都要帶走?!?/p>
“好的,我們用膠帶封一下?,F(xiàn)在的情況是,”醫(yī)生扭頭對他說,“需要有人給簽字,簽字的意思是這樣的:如果辦理出院手續(xù)之后,這個簽字的人必須承擔對病人在家治療的所有費用,特別是監(jiān)護,簡單地說,就是不能讓病人再出來,或者再受刺激發(fā)病。我感覺錢不是主要的,因為她已經(jīng)不需要吃什么藥,就是一些常規(guī)藥帶上就行。主要問題是,她回家治療時候誰來監(jiān)護,這個得有人專門跟著,可以說二十四小時都得盯著。如果你來做監(jiān)護人,你就得至少找一個全日制陪護。老太太是顯然不行的?!焙髞?,醫(yī)生單獨和他說話的時候,告訴他,不會持續(xù)太長時間的。
他平靜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醫(yī)生轉(zhuǎn)了話題說:“這些日記就先拿回去,如果她的情況很嚴重,這些就成為她唯一留下來的東西了。我確實不是很樂觀。她的文字很好,還寫過詩歌,能到這地方的人,沒有不是天分特高的,天分不高的人不會精神分裂。好了,我們?nèi)タ纯次顾幍那闆r。”
一回病房,汪妍筠就對他說:“你過來,我記得你的,你帶我走?!?/p>
他走到跟前,蹲下來,握住她冰涼的手對她說:“好,你喝了藥,我就帶你走?!?/p>
她看著他,好像在反復鑒別他的話的真實性,然后點點頭。一個護士端著碗站在旁邊,他用勺子舀了褐色的藥水,輕輕地湊近她的嘴唇,她看著他,定定地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然后張開嘴,讓他把勺子放進她嘴里。她使勁兒地吞咽著,吞咽著,眼淚都出來了,還是沒有咽下去。
在回城的路上,老太太對他的態(tài)度軟化了,可能是因為他對她女兒的那種態(tài)度,也可能是她女兒對他的態(tài)度。
9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墓碑,上面有汪妍筠大學畢業(yè)時照的俏麗的黑白藝術(shù)照,看上去好像這個藝術(shù)照唯一的作用就是為了有一天鑲嵌在這里。墓碑上用工整的楷書刻著一些話,汪母說這都是女兒生前給自己寫下的墓志銘。
只有幾個人站在那里,他、李姐、蔣大夫、汪母,他們一起料理了汪妍筠的后事,一起吃了一頓飯。不論是走在墓地荒蕪的道路上,還是在吃飯的時候,他都沒有說話。
過后,他有時候會來這里,送一些花放在汪妍筠的墓碑跟前。
他在學校繼續(xù)教書,蔣大夫的女兒考到了他們大學,聽了他幾節(jié)課后,便不停地找他,假裝請教問題,有時候是人生問題。他說的不是很多。但是他對這個妹妹很好,經(jīng)常帶她吃飯,有時候給她買禮物。她想學吉他,他就給她買了一把吉他。她邀請他去她家吃飯。他推卻著,她就火了:“為什么不去我家?你是不是討厭我媽媽?”
這樣,他就開始去蔣大夫家了,有時候去幫忙干活兒,有時候在一起過節(jié)。
秋末,他幫蔣大夫把買好的許多白菜都搬上樓去,渾身都是汗水,蔣大夫住在六樓。蔣大夫燒了水,讓他洗澡,他說:我回去洗吧。她說:你洗吧,不要客氣了。他洗完澡,坐在那里,聽著嘩嘩啦啦的水聲,感覺那些水聲有滿滿的性感。蔣大夫在里面洗澡,他不停地抽煙,不停地喝水。
她洗完澡,跟他一起出去吃飯,在飯店等她女兒。他們坐定之后,看到老羅帶著一個化妝夸張的陌生女人走了進來,一進來就看到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