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付金平
盛夏時節(jié),烈日當空,小男孩細軍坐在自家門檻上,大口地喝著一碗醪糟,時不時望一眼不遠處的田野,一只只草帽七零八落地分布在稻田里,有的浮在稻穗上來回擺動,水稻整齊地一排排倒下;有的在方塊田里往返打轉,打禾,篩稻谷,捆稻草;有的挑著裝好的稻谷穿梭在田埂上,肩上的扁擔隨著腳步一起一伏。鐮刀割禾的咔嚓聲、打禾機滾軸的轉動聲像一大群黃蜂在低空盤旋,包圍著村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和一張張大汗淋漓的臉。細軍喝完最后一口,打了一個嗝,揚起手擦了把額上的汗珠。這時,一個壯漢沿著池塘朝細軍家門口走來。壯漢個子不高,身材結實,穿件灰白色的確良襯衫,被汗水浸透,映出黝黑的肌肉,暗黃色的褲子沾滿了塵土,腳上的解放鞋打了三四個補丁,被洗得完全掉了色。細軍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笑呵呵的人大搖大擺而來,右手提著一個和他身上衣服一樣舊的化肥袋,鼓鼓的裝著什么東西。細軍認出他來了,站起來想打個招呼。壯漢先開了口:“細軍,還認得我嗎?我去年來幫你們幾家砍茶樹,待了兩天,還在你家吃過飯哩?!?/p>
細軍點點頭。他聽母親說過,這是他的一個遠房表舅,叫木生,在他小的時候還抱過他,去年來幫忙砍茶樹時他才對這個陌生的親戚有了一點印象。木生走進屋里,擱下袋子,左手扯開衣領散散熱,右手捏起一把蒲扇扇著,問細軍的爸媽是不是出去干活了。細軍說姆媽在田里收禾,爸爸去修路了,自己是回來打水的,馬上就得出去。木生說想喝口水。兩人一塊兒走到屋后的井旁,細軍撬動搖把汲水,木生俯身用嘴對著水管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叫道:“涼!真撒癮!”喝完水,木生跟著細軍往稻田的方向去了。
細軍的母親香蘭蹲在田里割禾,聽見了兒子的叫聲,站起來,看見兒子領著木生向稻田的方向走來。隔著兩丘田,她朝木生喊了句:“這么早就來了,吃飯了嗎?”木生答了句:“吃過了,我八點就出門了,早點來可以多干點活兒。”說著已經走到了田里。
“說出去不好意思,還要麻煩你。他爸去后山修路了,鄉(xiāng)政府出工錢,一天八十塊,蠻多男人家去了。他一走,我一個人做不過來,就想讓你過來幫兩天工。”香蘭邊說邊接過細軍的暖瓶仰頭喝了起來。
“姐的這種話就不說了,都是親戚還拘禮,別的沒有手頭上這點力氣還是有。姐夫有錢掙就讓他去吧,像我們八十塊一天上哪兒掙去喲!”
“你那點田收完了吧?”
“前兩天就收完了,現在等著放水?!蹦旧f著,拿上鐮刀到田的另一頭割了起來。細軍跟在木生后面,他手小,一把只能割下四棵禾苗。木生一把能割下七棵,放下一大堆,他割禾時彎著腰,而不蹲著,割禾快的人都是這種姿勢。木生彎著腰一左一右地晃動,很快就把細軍遠遠甩在了后面。不一會兒,香蘭被木生趕上了,只好把自己這排讓給木生割,嘴上不停地夸木生就是快。木生割完那排,看了看他們母子倆,又到另一邊去,和他娘兒倆反向割。
毒花花的太陽慢慢升到了頭頂,稻田像一個熱氣騰騰的蒸籠,伏在里面能清晰地感到汗珠突突地從體內往外冒,一股股沿著皮膚往下淌,身體頓時像雨天濕淋淋的樹枝。香蘭和細軍不時站起來喝口水,喘喘氣,看到木生始終撅著屁股左右晃動著,像一臺永不停歇的鐘擺。香蘭喊木生過來喝口水。木生這才停下手里的鐮刀,慢慢挺直腰板,重重地喘了幾口氣,環(huán)顧四周后望望香蘭母子,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他黝黑的額頭被禾苗劃出一道道細小的口子,露出鮮紅的血跡,在烈日下被汗水浸泡著。他停下手中的活兒后,突然強烈感受到額頭上的這股刺痛,火辣辣的,針扎一般。
“又不是勞改,這么拼命干什么!十一點半了,回去吃飯吧。哎呀,木生做事就是一把好手,一畝八分田,要我割一天也割不完,你一來就割了這么多?!?/p>
木生聽完憨厚地笑笑,看了眼身后一排排倒下的禾苗,又看看還沒割的這一片,說:“你們先回去,我割完再吃飯。”香蘭不同意,跑到木生跟前勸他回去。木生頭也不抬地連連說道:“不要緊啰,不要緊啰,你們先回去吧!”香蘭沒再勸,和細軍一起回去了。
細軍的父親草根已經回家了,正在堂屋里光著膀子喝米酒。香蘭進屋解下草帽,撣了撣身上的灰,說了句:“木生來了,現在還在田里割禾?!闭f完去了廚房。草根沒搭話,瞇著眼睛咽了口酒,嚷道:“還說發(fā)礦泉水,連口井水都沒有!干死了,一上午一口水都沒喝!”沒人搭話,廚房灶里已躥出了火苗。
菜快燒好了,細軍跑到田里把木生叫了回來。木生進屋時,香蘭還在蒸飯,草根已經吃上了。草根見木生進來,大聲招呼了句:“木生來了!你那邊怎么樣?”依舊坐那兒吃著?!笆胀炅耍蛢僧€田,還不快嗎?”木生說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提起放在墻邊條凳上的化肥袋,從里面取出一個已經沒了標簽的舊飲料瓶,咧嘴說道:“前兩天幫隊里摘油茶籽,他們送了我十幾斤,我到街上榨了幾斤油,一斤一塊五?!辈莞酉驴曜?,責怪道:“你這是干什么,自己留著吃唄,我們又不缺這點油!”香蘭急忙從廚房跑出來,看到木生笑嘻嘻地拎著滿滿一瓶黃瑩瑩的菜油,站在飯桌前有點不知所措。她眉頭緊皺,惱了:“哎呀,你這個兄弟,干什么喲,來幫忙還帶東西,你是家里油多是吧?不用錢買是吧?真是的!”說著到木生跟前,搶過瓶子要往化肥袋里放。木生握緊瓶子執(zhí)意不肯,兩人你爭我搶,像要廝打起來。草根不耐煩地喝?。骸八懔怂懔?,就放這里吧,下次不要帶東西了!”香蘭這才停住手,搖搖頭,拿著油回廚房去了。木生扯了扯襯衣,倒顯得難為情。草根招呼他坐下。他嘆口氣,解釋道:“這又沒什么,我們平時用油少,這點油夠我們吃很長時間。我?guī)Ф紟砹?,你們還講究這么多。這種茶籽打的油吃了有營養(yǎng),比花生油還好?!闭f完去井邊用手捧起水抹了抹臉。
木生到飯桌旁,草根已經給他倒了碗酒。木生見桌上擺著一盤青椒炒肉,油滋滋的,偷偷咽了下口水。香蘭一個勁催木生別拘禮,多吃點肉。木生點點頭,羞澀地笑笑。香蘭端碗飯邊夾菜邊說:“六六家昨天半夜殺的豬,早上就搶光了,虧我昨天跟他女人說了,幫我留幾斤,這幾天我聽說街上的肉都漲到八塊多了,怎么吃得起喲!”草根聽完哼了一聲,說:“趕上這陣子收禾栽禾有什么辦法,這就是敲詐!這幫做生意的,我還不知道。該吃還是要吃,除了過年,就這幾天吃!”木生本想說不用買肉的,有點粗菜就行,聽到他倆說的這些,便將剛要出口的話咽了下去,低著頭吞了一大口酒。香蘭見木生專夾蔬菜吃,忙催他多吃點肉。
草根酒足飯飽后躺在堂屋的竹席上呼呼大睡。他身上只穿一條短褲,蒲扇擱在肚皮上,睡著后也汗流不止,一轉身竹席上的汗?jié)n就印出一個潮濕的人形,很快又消失了。細軍早早吃完飯,在里屋看電視,不時傳來短兵相接的聲音。香蘭正在收拾碗筷,木生想去幫忙,她無論如何不同意。木生回到堂屋,看著這一家三口各忙各的,不知做什么好了。他找了條板凳坐下來,看到地上的螞蟻正成群結隊地搬運他們剛才掉下的米飯,熱熱鬧鬧的,和他們的豐收一樣。討厭的蒼蠅在屋子里來回打轉,木生時不時揮手驅趕蒼蠅,同時擦把額頭上冒出的汗珠。屋外火熱的陽光揮灑在每一個角落,像剛出爐的鋼水從天而降。這是一天最熱的時候,各家拴在泡桐樹下的牛都被牽回了屋里,那些吐著大舌頭四處游蕩的狗也不見了蹤影,只有高亢的知了聲不知疲倦,給這個寧靜的午后添加了幾分倦意。
木生看著門外泡桐樹下掉落的枯樹葉,幾堆牛糞,一些亂石子,還有斑駁的樹影,夾雜著滴漏下的陽光,漸漸眼神迷離。香蘭從廚房出來,見木生還坐在堂屋里,讓他去看看電視。在里屋,細軍坐在小竹椅上,正看得津津有味。木生怯生生地走了進來,香蘭已經給他搬了把小竹椅。木生猶豫了一會兒,就近坐在墻邊的條凳上,看著電視里的武打場面發(fā)呆。他的嘴似乎閉不攏,總咧開,露出兩排淡黃色的牙齒,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有點口齒不清,仿佛嘴里含了碎石塊。木生在章村人印象里就是這副樣子,干活兒極賣力。去年,村里要把茶場中靠近農田的一角開墾出來,大伙掏出平時砍樹的柴刀,在池塘邊洗衣服用的石板上磨一磨,吹著口哨上茶場了。成片的茶樹長了很多年,還是頭一回砍。大伙砍過村里村外很多粗壯結實的樹木,以為砍茶樹和砍山上的枯樹枝一樣容易,可沒想到茶樹雖然瘦小,木質卻很堅硬,枝杈柔軟茂密,砍幾下手就酸了。一幫人折騰了一上午,都只砍了十來棵,還留下一根根長短不一、表面粗糙的小樹樁。這時,木生來幫忙了。在場的人記得,那天他頭發(fā)凌亂,面色枯黃,穿件洗得慘白的舊軍裝,袖口和領口的破損處露出毛茸茸的細線頭,笑呵呵地拎著柴刀來了。眨眼的工夫,茶樹一棵棵整齊地倒在木生身后。那兩天大伙都夸木生是干活兒的好手,都請他上自家地里幫忙。住在祠堂旁的長遠家媳婦特意煮了碗掛面,里面臥了兩個雞蛋,端到茶場給木生吃,惹得附近干活兒的人一陣哄笑。那兩天木生忙得有些忘乎所以了,手背和衣服被樹枝劃了幾道口子,似乎渾然不覺。但他應該能感受到逐漸加深的疲憊。到最后,他有些力不從心,每砍幾棵,就要直起腰來,往巴掌里吐口唾沫,摩挲幾下,再瞧一眼附近干活兒的人,仿佛生怕被人發(fā)現。
草根睡著睡著,突然爬起來,穿上衣服,吆喝著搬打禾機(人力水稻脫粒機),下午該打禾了。木生趕緊出來搭把手。香蘭和細軍在門口將板車裝好。草根和木生一前一后將打禾機扛到板車上。香蘭緊接著進屋取篩子、簸箕、化肥袋、扁擔,一并扔進打禾機的谷槽里。細軍灌了一暖瓶井水,提個西瓜跟在大人們后面。打禾機搬到田里后,草根囑咐了兩句便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田里割下的禾苗經過一中午的暴曬后,又枯又脆。很快,打禾機的轟鳴聲響徹云霄。木生踩踏板時齜牙咧嘴,一副要和人拼命的樣子,滾軸瘋狂地轉動著,香蘭和細軍幾乎不怎么用力了。后來,踏板在木生腳下越搖越快,快要失去控制。細軍完全跟不上節(jié)奏,只好退到一旁,給木生當助手,幫著遞上一把把禾苗。太陽一點點偏西,打禾機也漸漸慢了下來,每個人都熱汗?jié)L滾,頭發(fā)、臉、脖子、手背上都粘滿了草屑,給陽光下因汗?jié)穸l(fā)亮的皮膚增添了幾分雜亂。他們一遍遍地打禾、篩稻谷、裝袋。打禾機不斷前進,留下一個個盛滿稻谷的化肥袋直立在稻草旁。香蘭見已經打完了一半多,尋思著比往年她和草根兩人快多了,看了看忙得連擦汗都顧不上的木生,心里泛起一陣酸。
太陽剛剛落山,西邊的晚霞映紅了半邊天。鄉(xiāng)親們陸續(xù)收工,將稻谷挑到停放在馬路上的板車旁。孩子們已經牽來黃牛,拴在路旁的楊樹上,準備著拉車用。田野里、馬路上人來車往。有的圍著堆滿稻谷的板車向村里緩緩駛去;有的扛著打禾機一搖一擺地在田埂和禾苗樁間跋涉;有的抱著扁擔和化肥袋匆匆往田里趕。剛從工地回來的人騎著自行車呼嘯而過,飛快地和路人打聲招呼。村里的房子陸續(xù)亮起燈光,像一只只在黑暗中閃爍的眼睛,隱約傳來鍋碗瓢盆的碎響。村前的老井旁圍著幾個洗澡的后生,他們將一桶桶井水往身上澆,僅有的一塊香皂在哄搶中化成一堆堆泡沫。不遠處的池塘邊,大家并排蹲在石塊上洗腳、刷拖鞋,擺水聲、說笑聲,漂浮在荷葉掩映的水面上。游蕩一天的母雞帶著小雞回了窩。成群結隊的鴨子正呱呱叫著上了岸,步履蹣跚地奔向自家的大門。餓了大半天的豬,在圈里來回打轉,發(fā)出被宰殺時的嚎叫。大牛、小牛哞哞的叫聲,讓這個炎熱的傍晚嘈雜不堪。
月光明朗起來,田野里的蚊子越來越多,仿佛剛睡醒,從四面八方飛出來,在低空狂歡。木生還想著把剩下的一點打完,被香蘭和細軍制止了。細軍一邊拍著腿上的蚊子,一邊催促著快點收完裝車,他一心盼著趕回去看黃金時段的電視劇。草根這時正好往回走,見他們還沒完工,跑來一塊兒將稻谷扛到馬路上。打禾機就放在田里過夜,香蘭有點不放心,在上面蓋上幾個稻草扎子,還搬來散稻草堆在周圍。
回到家,幾頭肥豬已經吵翻了天。香蘭趕緊將上午煮好的豬食熱一熱,撒上兩勺糠,倒進石槽里,屋里立馬安靜下來。堂屋里那盞三十瓦的白熾燈泡被一群蚊子圍著瘋狂起舞?;椟S的燈光下,草根趴在飯桌上,對著一本翻爛了的本子念念有詞。那原是細軍的作業(yè)簿,現在成了草根的賬本,上面布滿了黑壓壓的字跡。每天晚飯前草根都會對著它沉思半晌,然后添上幾筆。里面的電視上正播放新聞聯(lián)播,木生半坐著倚在墻邊的條凳上,對著電視屏幕發(fā)愣。細軍的身影在屏幕前晃來晃去,像看露天電影時放映機前來回走動的人影。他沒有心思看新聞,正在電視機下方的抽屜里翻找東西。香蘭剛才喊他去洗澡,他推托著說會耽誤看電視劇的,躲在里屋不出來。電視機里傳來熟悉的聲音:“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主席阿拉法特對以軍空襲事件予以強烈譴責……”
“你看這個長得又矮又胖的人,出來蠻多次了,我蠻多年前就在電視上見過他,呵呵……”木生邊說邊調整自己的坐姿,兩手無力地垂放在腿上,上身有些駝背,一前一后地微微晃動著,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意。細軍只顧找東西,沒有搭理他。
晚飯很快做好了。香蘭只炒了一盤青椒,其他都是中午剩下的,放在鍋里熱了熱。飯桌上,草根眉飛色舞地講他修路時聽到的故事。他邊說邊大口嚼飯,聲音咕嚕嚕的含糊不清,筷子跟碗碰得叮當響,好像要趕時間。香蘭一面勸草根慢點吃,沒人和他搶,一面叫木生多夾點菜。木生也興致勃勃地講他以前修路的事,不時用手比畫著,他一激動語速就跟不上,顯得非常吃力。
木生放下碗筷要回去。草根只是“哦”了一句。香蘭挽留他在這里住,木生謝絕了。香蘭急忙用塑料袋裝了個西瓜,塞給木生。木生把雙手背過去,不肯要。香蘭急了,嚷道:“這點東西都不要,嫌棄我們呀,今天不要以后別來了,也別叫我姐姐!”木生僵硬地接過西瓜,一絲難為情在古銅色的臉上跳躍。他抬手擦了把臉上流淌不止的汗水,打了聲招呼,轉身出門,不久消失在皎潔的月色中。
木生到自家的土房前,見大門敞開著。他沒有進門,直接去了屋后的水井旁,將西瓜擱下,搖了一桶水,脫掉襯衫和褲子,嘭的一聲將整桶水自頭頂倒下,然后雙手摩挲著身體,接著又一桶桶水往身上倒。木生母親聽見水聲,開門出來了,手里拿了塊舊毛巾。
“什么時候回來的,我怎么不曉得?洗澡毛巾都不拿,這么洗小心受涼!”邊說邊將毛巾遞給木生,然后撿起木生扔在地上的臟衣服。“衣服都這么拋在這里,到屋里脫了衣服再出來洗也可以唄!”
木生自顧自洗著,沒有理會她。母親嘆口氣抱著臟衣服準備進屋。木生從母親手里奪過衣服,有氣無力地說了句:“就放這兒,我待會兒洗?!?/p>
母親手里的衣服被奪去后,兩手還保持著抱衣服的姿勢,慢慢才松弛下來。她茫然地看著木生重新將衣服扔在地上,問了句:“吃飯了嗎?我?guī)湍懔袅它c飯,燜會兒就可以吃了?!蹦旧^也不回地低聲說道:“在那邊吃過了。你去睡吧,不用管我了。這有個瓜,拿進去?!?/p>
木生回屋后,躺在床上聽著蚊子無休無止的嗡嗡聲,輾轉難眠,便起身將牛欄旁那架鐵耙抬到前屋,用磨砂布仔細擦著那幾根粗鐵釘。鐵釘擦過后熠熠生輝,木生滿意地朝它們呵了呵氣。母親在里屋聽見響動,起床到前屋來,見木生還在忙活這個,責怪道:“白天做也可以唄。還是去換架電視吧,天天這么早睡不著。我聽說小貓家要換彩電了。我那天去問了,他們那架舊的愿意賣給我們,兩百塊錢就夠了,開始說兩百六,后來講到兩百。那架電視還要得,我以前看過,也蠻清楚。你覺得呢?”
木生壓低聲音嚷道:“誰要你去問的!我不買,沒這個錢,你喜歡看你買去!”說完將鐵耙抬回牛欄旁。
第二天一大早,東邊的太陽剛探出頭,木生熱氣騰騰地趕來了,穿著涼鞋的雙腳被露水淋濕,粘滿了灰塵和草屑,走起路來咯吱咯吱響,路過田邊的溝渠,見村里出了名的大嗓門田根在那兒網魚。田根瞅見木生,一聲招呼甩出去:“木生,過來!拿到網,把穩(wěn)了,我到那邊把魚趕過來,等會兒分點給你!”木生二話不說跑去抓好網。田根用根粗樹枝一路拍打水面,看到網邊緣露出了口子,跳起來罵道:“我戳你娘的!眼珠長哪里了,沒看到邊上空了一塊?。◆~都鉆掉了,走走走,死遠點!”說著沖過去從木生手里奪過網。木生垂手站在一旁,咧嘴看著,一臉羞慚,像犯了錯的細伢子。
“木生,快過來,少去管別人家的事!”
是香蘭在不遠處叫他。香蘭朝田根瞪了眼。田根低下頭沒吭氣。木生趕過去,香蘭叮囑他以后少管閑事,出力不討好。草根罵木生就是個蠢子,白給人做事。木生紅了臉,低下頭不吭聲,步子一邁進田里,不由分說割了起來。
太陽冉冉升起,大地流金四溢,樹木和電線桿的影子像一個個巨人躺在稻田上,影子漸漸縮短,霞光越發(fā)明亮。草根割完三排后,瞅了一眼手表,打聲招呼上工地去了,留下木生和香蘭一前一后地割著。香蘭蹲著一步步往前邁,時不時趁割完一小行、身體往左傾斜時,瞄一眼前方正割得起勁的木生。她下意識加快速度,卻總是與木生的距離越來越遠。木生割完一排,返回開始新的一排,沒多久就趕上了香蘭。香蘭只好起身讓木生接替她。木生的腰開始痛,便蹲著割。香蘭沒有到后一排去,而是放下鐮刀,站到了田埂上,看著木生,問他最近干了些什么活兒,家里怎么樣,老娘還好嗎。木生簡單答了幾句,眼光并不離開面前的禾苗。香蘭望了望遠處坡地上綠油油的菜地,壓低聲音說道:“現在一個人過得怎么樣,沒想過找一個啊,這么大個人了?!?/p>
木生沒抬頭,也沒吱聲,一如既往地揮舞著鐮刀。
“這兩年有人幫你介紹過嗎?有中意的嗎?”
木生還是不吭聲,面色如炭火,越發(fā)賣力地割著。香蘭面露尷尬,低下頭,踢踏著腳下的青草。木生突然放慢速度,割完一行,放下禾苗,頓了頓,低著頭說道:“我一個人過慣了,沒想那么多。天天出去做事,回來做飯、喂牛,也過得蠻好……”他突然發(fā)現自己的聲音十分陌生,像從別人嘴里發(fā)出的,讓他感覺說話頓時變得艱難起來。
“總不能這樣過一世,還是要成個家,你姆媽年紀大了,她還想看到你找老婆呢?!?/p>
木生依舊低頭割著禾苗,動作忽快忽慢,有時停頓一會兒,隨即加快速度狠狠割上幾行,任憑臉上汗如雨下。不久,他完全停下來,抬頭望了望蔚藍的天空,疲倦地眨了眨眼,很快又低下頭,若有所思,用鐮刀輕輕劃著腳邊的禾苗樁子,偶爾拍拍面前的稻穗,幾絲牛毛似的露水飛濺到他臉上。
“你就真不想找個老婆?我就不信,還有誰愿意打單身的?!?/p>
“我這個樣子有誰看得上——”木生說了一半停下來,欲言又止,使勁撓了撓頭,嘆口氣接著說道,“以前別人介紹過幾個,人家都不愿……”
“你不要總覺得自己差,條件沒你好也照樣找老婆。你看朱家橋那個金生,還帶兩個崽,后來不一樣找了一個……”
木生還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矮小的影子在禾苗樁子上變得凹凸不平。突然,不遠處傳來牛的一陣慘叫。木生探起身望了望,香蘭也停住,望了一眼,是一頭小牛犢腳一滑掉進了溝渠里,正奮力往外爬。木生看完重新蹲下,香蘭也繼續(xù)說下去。
陽光越來越強,早晨那點淡淡的清涼已經消失殆盡。出來割禾的鄉(xiāng)親們陸續(xù)回去吃早飯了。香蘭和木生,一個在田埂上站著,一個在稻田里蹲著。香蘭不快不慢地說著話。木生低著頭,偶爾搭上一句。香蘭的聲音清脆舒緩,隨著殘留的涼風與飛鳥的啁啾聲飄散在清晨的天空中。木生僅有的幾句話喑啞渾濁,像揚起的灰塵慢慢下沉,落在密不透風的稻田里。
這一天,木生不言不語的,除了干活兒其他什么都不管。香蘭看在眼里,沒說什么。傍晚,稻谷剛拖到家門口,木生就借口說回去還有點事,不在這兒吃飯了,說罷抬腳就要走。香蘭一把拽住木生的胳膊,扯過來嚷了句:“你有什么事哦!飯都不吃就走?”木生拗不過,只好留下來。飯桌上,草根樂呵呵地講他以前在園藝場干活兒時的事。木生似懂非懂地笑笑,嗯嗯地點著頭,然后埋頭盯著碗里,吃飯時跟蚊子一樣,細聲細氣的。
木生走后。草根和香蘭擦完澡,進里屋看電視。草根一進屋,就將對著細軍吹的風扇調成轉動,從電視機下方的抽屜里取出一把生銹的剪刀,坐在床沿剪指甲。香蘭手里攥把蒲扇,一會兒對著自己扇扇,一會兒在蚊帳周圍拍一拍。草根剪完指甲,吹了吹剪刀,開始剪腳指甲,隨口談起工地上的見聞:“聽他們說湖頭那邊,現在找個姑娘,訂婚的禮錢最少要三萬,加上裝修、買家具、辦酒,估計要花個五萬多——哦,聽說還要買戒指、項鏈,又要花萬把塊。看這樣子窮人家結個婚都結不起。你看我們那時候,床、柜子都是現做,加上辦酒,總共就花兩千多塊。”香蘭冷笑一聲,說道:“那會兒比得了現在嗎?那時候打個銀戒指都算有錢的人家,現在都戴金戒指了,有錢的都買鉆石的了,跟電視里演的一樣。細軍他們以后結婚肯定更貴,不像現在就在農村里辦下,以后在街上買了房裝修都要花十來萬,現在存的錢到他那會兒就用得差不多了?!辈莞蛄艘谎壅劬珪窨措娨暤募氒姡碌溃骸奥犚姏]有,好好讀書,以后靠自己掙錢找老婆!”
香蘭突然嘆口氣,臉色凝重,說:“不曉得木生這世怎么樣,都三十多歲了還單身。我今天問過他這事,他沒怎么吭聲。”
“這能怪誰,那年做媒的給他說了個女的,他不去見,還把媒人罵了一頓。后來有做媒的來他見都不見。這樣誰還給他操心這事!”草根說完將剪刀在床沿上敲了敲,扔在床邊的木箱上。
香蘭厭惡地瞥了草根一眼,反駁道:“你曉得什么!他以前見過幾個,人家都不愿意,有嫌他窮的,有嫌他長得差勁的。后來別人給他介紹一個瘸子。他覺得是別人看不起他,就說以后單身就單身,不找了!聽說那兩天氣得連飯都沒吃?!?/p>
“瘸子怎么了,總不是拄拐杖吧,還配不上他嗎?他就不聽勸,自己老娘這么大年紀,還不想辦法多種兩畝田,早點成個家,一天到晚就曉得打零工,這里做幾天,那里做幾天,跟討飯一樣。他又不是那種有本事的人,不種田能養(yǎng)活自己。像燕山的毛子,天天騎個摩托跑來跑去,今天做這個生意,明天做那個生意,人家腦子活,能掙到錢。木生他有這個本事嗎?”
“唉,他爸要活到現在看到他們過成這樣,氣都會氣死。那個做老子的是個蠻要面子的人,蠻厲害的,我們小時候都怕他——”
“他老娘現在還會去討飯嗎?”
“不曉得,我就聽老家的人說,那婆子到處打聽有沒有合適的女仔。她怕這世看不到木生成家了。唉,也造孽,這婆子還真?zhèn)€去討飯,再窮也不要這樣唄,跌木生的面子。木生不曉得罵過她多少次,就差點動手打了。”
“她那是有精神病,腦子糊涂,不曉得想事。反正木生這世就打單身了,你等著看吧!”
香蘭沒再說話,在右小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蚊子卻早飛走了。草根說完到堂屋搬竹席睡。電視劇的片尾曲響起了,細軍伸了個懶腰,他期待著下一集的到來。
農忙開始三四天后,稻谷收得差不多了,動作快的人家,連稻草也收完了。抬眼望去,偌大的一片田野只有幾處禾苗孤零零立著,稻稈上的綠色正一點點褪去,黃燦燦的稻穗在太陽底下閃著金光,再暴曬兩天,禾苗會徹底枯萎下去,爛在田里。草根家就剩一畝多田的稻谷沒打出來,看樣子再忙活一天就夠了。木生尋思該回家看看自己那兩畝田,也不知道隊里什么時候放水。
這天上午,木生正在田里打禾,見蒜根媳婦細蓮笑嘻嘻地跑來,老遠就在喊他。蒜根是草根的親兄弟,一口氣種了十多畝田,現在還有幾丘田的禾苗立著,眼看其他人家快收完了,村里也要從山上放水了,細蓮還催他和其他人一塊兒上后山修路去。細蓮剛在田里忙完,披了一身灰,頭上跟雞窩似的,邊走邊朝木生他們揮了揮草帽。木生站那兒好奇地看著她氣喘吁吁地走來。香蘭繼續(xù)忙著,沒聽見一樣。
“木生這兩天也不來我家坐一會兒,都是自家人,見外撒?”細蓮說著將臉轉向香蘭,“我那天聽說木生來了,想叫他過來吃餐飯,這兩天事多,不記得了。木生今天中午到我家吃飯,???”
木生笑著不說話,瞅了眼香蘭。香蘭放下禾苗,擦了一下鼻子,問道:“蒜根也想去修路呀?”
“是喲,看見別人去了他也想去,我總不能攔著不讓他去掙錢吧,他走了這么多事做不完。本來我想叫我妹子來的,她家這兩天也有事,走不開。我就想讓木生幫一下子忙。哎呀,木生做事要得,才幾天,就收完了。他來快多了吧?”
“哼,你家是好哦,種這么多田,賣谷掙錢,販菜賣掙錢,修路又拿錢!”
“哎喲,這點能掙到幾個錢,累死個命!就這么說了,木生中午到我家吃飯,我菜都準備好了?!奔毶徴f罷急急忙忙往村子的方向去了。
木生望著細蓮遠去的背影,扭頭看看香蘭。香蘭笑著說道:“你看我做什么,你愿去幫就幫,我隨你?!?/p>
“人家來請,我能怎么辦。你兩家都是兄弟,幫就一塊兒幫唄……”
離蒜根家還有幾步遠時,木生就聞到了一股肉香,進屋后,見菜已經擺上了桌,正冒著熱氣。木生偷偷瞧了一眼,有雞肉,有豬肉,更覺得香氣撲鼻,肚子忍不住咕咕叫了兩聲。后屋傳來響亮的炒菜聲,熱騰騰的油煙氣一股股涌向堂屋,木生打了個噴嚏,朝里面喊道:“嫂嫂不要再做了,買這么多菜干什么,都是自家人,有兩口粗菜就行。”細蓮在里頭應了句,讓他先扇會兒電風扇。
蒜根家是新蓋的三層樓房,鋼筋混凝土澆筑的平頂。屋里白花花的墻壁,光可鑒人的水泥地面,讓木生待著有些局促不安。他簡直不敢四下張望,低頭坐著,兩手夾在大腿間,好像過冬天的樣子。不一會兒,屋外響起雜亂的金屬碰撞聲,是蒜根回來了。他進屋時,木生首先瞅見的是他腰間掛的一串鑰匙,然后抬眼望見他耳邊別著一根煙。蒜根剛到門口,就朝后屋喊道:“還沒做好?。慷际裁磿r候了!”接著掏出一包香煙,麻利地抽出一根,遞給木生。木生連忙推辭,訕訕地笑笑。
木生依舊坐著,身材僵硬,看著蒜根兩口子端菜、擺碗筷、倒酒,不知所措。蒜根招呼他過來坐,他怔了一下,慢慢挪到飯桌前。細蓮嘻嘻笑著說:“都是熟人,還拘禮撒?!彼飧w快地往嘴里扔了幾顆花生米,然后端起酒碗和木生碰了一下,握著筷子指指盤子說:“吃菜吃菜?!奔毶徱苍谝慌源舐晞竦?“快吃唄,今天把這些菜都吃了!”蒜根越吃越歡,身子前俯后仰,左右搖擺,一會兒拍拍木生肩膀,一會兒拍拍桌子,說到激動處唾沫四濺。木生漸漸舒展開,后來也跟著呵呵笑起來。
蒜根夾了塊肉送進嘴里,大口嚼著,煞有介事地朝木生說道:“其實單身好,一天到晚不用想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多好過,這樣做生意最好?!?/p>
細蓮瞪了蒜根一眼,罵道:“去,你個沒良心的!你打單身誰幫你洗衣服,是誰天天一大早就起來幫你做好飯,不曉得好歹!”
“不吃你做的飯也可以,早上菜市場就有炒粉、包面賣,那比你做的好吃多了!”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木生低頭盯著渾濁的米酒尷尬地笑笑。蒜根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木生肩膀,收起笑臉,道:“兄弟這幾天就受累了,我實在做不過來,反正多下點力氣,趕在放水前收完?!彼D了頓,補充道:“我是這么想的,木生,只要你保證在放水前收完禾,再翻田,插秧,一起十來天吧,把這些都做完了,我出工錢,一天算你五十塊,不,六十塊!”
細蓮眼巴巴地看著蒜根,抿著嘴,慢慢嚼了幾下。木生聽了一愣,緩過神來,啪地擱下筷子,有些生氣地說道:“都是親戚說這個干什么!就是幫忙有口飯吃就可以,你這么說搞得我這餐飯都不好意思吃了……”
蒜根擺擺手說:“不要推,不要推,就這么說定了,不這樣你就吃虧了。”
蒜根說完專心夾了幾口菜,見木生難為情地看著他,右手握著筷子僵在半空中,連忙招呼他繼續(xù)吃。細蓮放下碗筷說去把那鍋飯端過來。木生瞄了眼細蓮冷淡的身影,一道汗水突地從太陽穴處往下流,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天花板下嗡嗡旋轉的吊扇。
下午,木生幫香蘭打完最后一丘田的稻谷,端起暖瓶灌了一大口水后,急急忙忙跑到蒜根家的田里干活兒了。木生一口氣割完了蒜根家剩下的幾丘田。那些田里的禾苗干巴巴、軟綿綿的,一捏就碎的樣子。木生邊割邊搖頭嘆氣,又惋惜又慶幸,有時不由得握起一大把禾苗掂量掂量,覺得如果早割幾天,要比這重得多,好在稻谷一粒不少。
晚上,木生被香蘭拽到她家吃飯。臨走時,香蘭塞給他一個竹籃,里面裝著半籃子蘋果。木生這回沒怎么推辭,說笑幾句就走了。
皓月當空,乳白的光暈像一層薄紗鋪滿大地。木生踏著輕飄飄的步子,穿行在菜地間的小路上。盛夏的野外,是小動物們的理想樂園,蛙聲、蟋蟀聲此起彼伏,還有無數躲藏在莊稼地和草叢中的小蟲子也放聲高歌起來。這些小動物總是對人敬而遠之,人到跟前時,哪怕微小的響動,它們也頓時悄無聲息,腳步剛邁開不遠,便重新歡呼雀躍起來。木生毫不理睬這群膽小的家伙,他看著自己矮小的影子在地上不規(guī)則舞動著,聽著腳踏青草的窸窣聲,還有幾只被驚擾的蚊子圍著自己的小腿嗡嗡叫,不由得笑了笑。這笑沒發(fā)出聲音,甚至臉部的肌肉也無動靜,大概是笑在心里了。他不時回頭望望漸漸遠去的村子,覺得自己像一艘正在遠離碼頭的小船,將漂向無邊無際的大海。他再次回望時,零星的燈火醒目地閃爍著,那些緊湊分布的房子只呈現出一些黑乎乎的輪廓。他淡然地扭過頭,漫無目的地瞥了眼四周的風景。左邊的坡地上,幾棵苦楝樹并排挺立,靜靜地安睡在夜色里。他白天沒有注意這幾棵樹,不知道它們的枝葉繁密還是稀疏,應該已經結出了果實吧。他想象著綠色的小果子輕巧地倒掛在樹枝上,密密麻麻的,同時似乎聞到了一股強烈的苦澀氣味。他把頭扭向右邊,看見幾株瘦弱的玉米,孤零零地立在矮小的茄子、青椒和紅薯藤之間,心想,誰要與這家人有仇,一定先把這幾根玉米稈子折掉。不遠處的棉花地里傳來了小孩子的吵鬧聲,他定睛望了望,是幾個小子在抓螢火蟲。他隱約看見每個孩子手里都提了個小塑料袋,里面螢光閃閃。他這時才注意到周圍草叢間無數流動的星火,一閃一閃的,比春天漫山遍野的鮮花更加搖曳多姿。他想起自己小時候也經常穿梭在棉花地里捉迷藏、抓螢火蟲。棉花地里悶熱難耐,棉花樹那股特有的氣味十分刺鼻,還會勾引出人身上的汗臭,恨不得把人熏倒在地。他仿佛又聞到了這股討厭的氣味,它們正從四面八方襲來,像暴雨前成群的蜻蜓那樣追趕著他。他不由得小跑起來,聽著自己腳步聲的微弱回響自下而上升騰著,突然又停下來,如夢初醒般朝自己笑笑。
越過菜地,是一座灌溉用的人工湖。木生走在堤壩上,望著自己勞動過的這片田野,聞著一股股稻草暴曬后的氣味,這氣味莊稼人再熟悉不過了。田野里有幾柱淡淡的青煙裊裊升起,是幾堆燃燒過的稻草屑還未完全熄滅,微風吹過,仍有幾絲纖細的火苗躥動。他隱約看見遠處幾個人影圍著一輛堆滿稻谷的板車艱難跋涉,依稀傳來零碎的叫罵聲。他雖然離那團黑影很遠,卻能清晰想象出一家人拖著板車前進的畫面,甚至看到了他們爭吵時的表情。他環(huán)顧四周,由近及遠,稻田、樹木、電線桿、村莊以及遠處朦朧的山坡,在幽暗的月光下統(tǒng)統(tǒng)披著一層青灰色,有深有淺,有濃有淡,像黑白電視里的畫面。
他走下堤壩,踏上了田間小路。路邊的水溝里,一輪模糊的彎月劃過叢生的野草和水面上的污垢,不緊不慢地跟著他。他停下腳步,瞅瞅水面,又仰頭望望星空,蹲下來,捧起水洗把臉,扯開領子搓了搓脖子和上身。水中的彎月在動蕩的水波中支離破碎。他邊洗邊看著這個彎彎的東西,目光游移不定。他突然停下來,注視著墨綠的水面,任由水滴夾雜熱汗在身上流淌,然后微微嘆口氣,想起什么似的,從身旁的籃子里挑出一個瘦小的蘋果,在水里擺了擺,沒等擦干水就咬了一口,冷不丁酸得抽搐一下,接著滿足地點點頭,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他一路走著,見到的都是熟悉的風景,每一樣風景都能勾起很多回憶。他看著腳下延伸開去的水渠和盡頭的抽水站,想起當年挖溝時,自己也過來幫過工。休息時這邊的村里人送來了醪糟,是糯米釀的,又甜又脆,他一口氣喝了三大碗。他一直認為那是有生以來喝過的最香的醪糟。到了抽水站下的小河邊,一座小石橋靜靜躺在河面上。他記得以前就是幾個大石塊并排著鋪到對岸,后來河邊上的朱家橋村一個男孩過河時掉水里淹死了,家里人抬著孩子的尸體到大隊辦公室門口鬧,沒多久孩子的母親得了精神病,后來就修了這座橋。他沒見過那個淹死的男孩,但見過那個得了精神病的女人,經常到河邊哭哭啼啼。想起這些,他過橋時不禁兩腿發(fā)軟,仿佛聽到了那瘋女人的哭聲,又生怕橋突然斷成兩截,可馬上就笑自己胡思亂想了。
到了對岸,遠處突然傳來了“各各鳥”的叫聲。他很少在晚上聽到這種鳥叫聲,白天就習以為常了,一到農忙時節(jié),這種孤獨的聲音就盤旋在田野上空,經久不息。這地方幾乎任何一個莊稼人都熟悉這種聲音,可似乎沒誰見過這種鳥。他小時候就聽大人們講,這種鳥是一個苦命的人變的,那個人非常善良熱心,天天在別人家地里幫忙,自己的莊稼卻荒蕪了,后來家里沒糧食了,卻沒有一個人送給他吃的,最后活活餓死,死后化成一只鳥,一到農忙時節(jié)就在田野上空叫喚,那聲音仿佛在說“各吃各個”“各吃各個”……告誡世人自己忙自己的,不要為幫別人誤了自己的收成。想到這兒,他不禁打個寒戰(zhàn),倒吸了口冷氣。他抬頭環(huán)顧四周,想聽清是哪個方向傳來的,卻一無所獲。但他很快忘了這些,步子重新歡快起來,完全沉浸在既清靜又嘈雜的夜色里。
接下來幾天里,木生像瘋牛般拼命干活兒,終于趕在村里統(tǒng)一放水前收完了稻谷。細蓮那幾天見誰都笑瞇瞇的,每天特意給木生煮上兩個荷包蛋。放水后,新一輪的農忙又開始了,耕田、施肥、拔秧、插秧,雖然沒有收割累,但也得起早貪黑。木生像塊上足了發(fā)條的手表永不停歇。有幾個用柴油機耕田的人開玩笑說木生比他屁股下的機器還好使,這機器經常在田里轉兩圈就停下來冒熱氣,木生卻沒有壞在半路上的時候。
草根家缺了木生幫忙,干活兒慢了很多。木生有時看著香蘭和細軍一前一后彎腰插秧的樣子,很想過去抓起秧苗一口氣插完那丘田,可蒜根家這邊說好一天六十塊錢,就不好意思再幫別人家了。木生猜想草根家一定生氣了,香蘭見他照樣嘻嘻笑的,但草根不一樣。那天草根收工回家時,木生遠遠見他騎自行車過來了,笑著打招呼,可草根反而把臉扭過去,車子嗖的一下過去了。還有一次細軍指著他說:“叛徒,我要替天行道,消滅你!”接著過來向他討要木槍,只要有了這個就可以代表正義原諒他。木生訥訥地點點頭。以后幾次見到香蘭,木生總是難為情地笑笑,不知說什么好,再后來索性繞道走,盡量避開與草根一家碰面。
木生在香蘭家?guī)兔r,母親就開始嘮叨今年山上的水塘快干了,大家都說放不出水,快想辦法先跟誰家說好了,到時候借人家的抽水機吧。木生剛開始沒理會母親,只顧往草根他們村跑,后來確實聽說隊里不放水了,村里很多人家都新買了抽水機,準備從那條穿行于田間的小河里抽水,直接灌到自家田里。木生有些著急。草根家倒是有臺抽水機,可現在不好去借了。眼看大伙都忙著布管子抽水,木生已經沒有心思去蒜根家?guī)兔?。他在田埂上來回踱步,看看這兒,望望那兒,焦灼的目光更多停留在那一小塊快要干涸的秧田里。木生母親四處奔忙,口里念念叨叨的。
這時,村里的瘸子阿谷拖著嶄新的藍色水管過來了,他在附近有兩丘田與木生家的挨著。連窮瘸子阿谷也買抽水機了,木生心里很不是滋味,故意背過身去,裝作沒看見。很快,木生望見他那扎塊頭巾、駝著背的母親在阿谷面前一臉哀求的樣子,而阿谷只顧鋪管子,懶得搭理。他很想過去把這該死的老婆子拽過來大罵一頓,可最終只是蹲在田埂上發(fā)呆。不一會兒,木生聽到母親招呼他過去。他抬眼望見母親朝他著急地打手勢,猶豫半晌,慢慢站起身來,卻很難邁開步子。他真正感到手足無措,在原地磨蹭了一會兒,終于重重吐了口氣,咬著牙跑過去了。木生快到跟前時,聽見母親大聲叫他幫阿谷鋪管子,抽滿他家的就幫自己家抽了。母親說完馬上轉身往村里的方向趕,說是先去把牛牽過來。木生聽后火冒三丈,很想把她叫住,犁還沒拿出來光牽牛有什么用!但看著她著急遠去的背影,這股火突然被咽進了肚里。
木生自己兩畝田很快忙完了,接著趕到蒜根家干活兒。秧全部插完了,木生掐指算了算,在蒜根家干活兒的時間前后加起來共十一天半,去除零頭,算十天,就是六百塊工錢了。木生在蒜根家吃最后一餐飯時,蒜根對木生千恩萬謝,雖然沒有直接提工錢的事,但說好等修路的錢發(fā)下來后再請木生來喝酒。
第二季的秧插完后,馬上進入收獲的季節(jié),收花生、采橘子、摘棉花……大伙忙得不亦樂乎。木生照樣跑來跑去,這家?guī)蛶滋欤羌規(guī)蛶滋?,經常往家里帶回一些花生、板栗、橘子、木耳,有時還有果凍、餅干之類的點心。村里人總喜歡對著木生起哄說,別人家吃點商店里的東西都要花錢買,就木生厲害,出去轉兩圈就帶回來了,想吃什么都有,一天到晚偷著過街上人的生活。木生起初傻呵呵地笑著,有點揚揚得意,后來漸漸聽出不一樣的滋味,不喜歡往閑人多的地方去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木生打聽到蒜根他們修路的錢發(fā)下來了,可等了很長時間也沒見蒜根來叫他。有一次,木生路過他們村,到草根家坐了一會兒,走時故意到蒜根家門口轉一圈。木生遠遠見細蓮在三樓天臺上掃地,應該是看見自己走過來了。可他走近時,細蓮背過身去了,好像沒看見他。木生不知道她是真沒看見還是故意的。他假裝若無其事地走過,沮喪地回去了。
轉眼到了冬天,木生想了很多次,再也坐不住,挑了一個沒活兒的下午,提著一塑料袋橘子往蒜根家去了。蒜根兩口子都在屋里,見木生突然出現在門口,都愣了一下。接著細蓮滿臉笑容地招呼木生屋里坐。蒜根正蹲著擦他那輛摩托車,沒有說話,也沒有起身。木生靦腆地笑笑,進了屋里,將橘子擱在桌上。細蓮仿佛才注意到,大聲責怪道:“哎喲,你看下,還帶什么東西來,留著自己吃多好!”木生說是原來幫林場里摘橘子時給的。蒜根見狀站起身,臉上浮出一點訕訕的笑意,問木生最近在做什么事。木生說在周家機磚廠做事,一天二十塊錢,管中午一餐飯。細蓮端了中午吃剩下的兩盤菜,幫木生倒了碗米酒,笑嘻嘻說道:“不要嫌棄哦,就這點菜先吃吃。”木生茫然地瞧一眼灰黃色的米酒,又有點不知所措了。這邊蒜根洗完手,在木生對面坐下,招呼木生喝酒,自己卻沒倒酒,也沒擺上筷子。木生似乎無心留意這些,端起碗來喝了一口,沉吟一會兒,說道:“聽說你們修路的錢發(fā)下來了,肯定蠻多吧?比我在機磚廠做事是好多嘞?!?/p>
蒜根聽后嘖了一下,氣憤地搖搖頭說:“想到就來氣!拖了兩個來月才給錢,這也是我們去鬧過幾次,要不一分錢都拿不到,現在還扣了點錢沒給哩!”
“是喲,這個錢難掙啰!那時候累死累活就拿那么點錢,早曉得這樣就不去了,還不如去賣菜!唉,現在菜也難賣,進貨就難,價錢又高,掙不到錢,你看他這兩天都沒去?!奔毶徳谝慌赃B忙補充道。
“不管怎樣也比我強唄——”木生說話時笑得很牽強。
“不能這么說!”蒜根趕緊擺擺手,打斷木生,“你是看我們表面還可以,其實我們搞不好比你要苦,我蓋這間屋還欠了債,有時候販魚都賒賬,一天到晚老覺得沒錢用?!?/p>
“家里沒錢你還老愛去打撲克,輸了錢又還不上,聽說你昨天晚上又輸錢了,是真的嗎?你老實說,一起輸了多少?”細蓮惡狠狠地質問蒜根。木生坐著有點尷尬。
“你管這么多干嗎,打牌肯定是有贏有輸,輸了也不會不給錢唄!”
“你不要以為我不曉得,這樣下去家都會被你敗掉,你看吧!”
木生坐不住了,起身要回家。蒜根趕緊拉住,一定要留他下來吃晚飯,一邊叫細蓮去買點肉。細蓮說:“這時候哪有肉賣,要買也是你騎摩托到街上買?!彼飧f:“那就殺只雞?!蹦旧绷耍箘磐妻o。蒜根沒再強留。臨走時,細蓮用那只裝橘子的塑料袋裝了一點干香菇,塞給了木生。
木生剛出細蓮家,細軍突然從一條胡同里躥出來,瞟了他一眼,沒說話,也沒打算停下。木生把細軍叫住,從腰間取出一把削好的木槍。細軍接過,左右打量一下,滿意地點點頭,轉身一溜煙跑了。
初冬的山野,已沒了春夏時期的生機勃勃,也很少見到農人勞作的身影。木生提著塑料袋離開了村子,垂頭喪氣地朝田野走去。旱地上的青草逐漸枯萎。菜地里只剩下孤零零的白菜和蘿卜。一汪汪黛色的清水躺在溝渠和田間的低洼處,靜靜的,偶爾有枯葉和草屑掉落在上面,蕩起些似有似無的漣漪。有些田被犁翻過,因為地肥水旺,上面鋪滿了嫩綠的青草,遠看像一根根細小的鋼針,筆直地插在泥土上。有些沒翻過的田種上了用作肥料的紅花草,現在剛從泥里伸出了田字草似的綠葉,高矮不一地趴著。木生走在田野上方的坡地上,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偶爾一陣寒風吹來,讓他明確感受到了冬天的氣息。他走著走著,突然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將香菇狠狠地摔在地上,很快又撿起來,一個個在衣服上擦了擦,裝進袋里。他看見不遠處有兩頭小牛犢在菜地里吃白菜,剛想跑過去趕走,突然停下腳步,朝牛的方向吼了一句:“吃吧!都吃了!一點也別留!”
木生走下坡地,踏上了干巴巴的田埂。眼前的路他走過很多回了,每一回的情景和感受都不一樣,又似乎沒有多少差別。他從來沒琢磨過這些問題,此刻心里如空曠的田野般安靜。他只知道,在這片荒涼的田野上,明年一開春,就會有人來耕田、播種、收割,迎來熱熱鬧鬧的農忙時節(jié)。年復一年,從他出生起就這樣,以后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