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小木
我出生在江漢平原的失悔橋村。我的父親是修建樟河水庫的民兵連連長。樟河水庫在當(dāng)?shù)厮阋粋€大工程了。沒有樟河水庫以前,我們這地方經(jīng)常鬧災(zāi)荒,不是旱災(zāi)就是水災(zāi)。修好樟河水庫以后,這地方就成了江漢平原的大糧倉。雨水多的時候,上游的水閘一關(guān),那些泛濫的水就像乖乖巧巧的媳婦通過引水渠流進(jìn)了堰塘里、溝里或者水田里,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一點都不溢出來。如果年成雨水少,干旱了,樟河水庫的水閘一打開,引水渠里就會悄無聲息地游出一條條綠碧如玉的水龍,水龍被我們這群伢濺出一朵朵清涼純凈的浪花。偶爾,樟河水庫還會順道流下一群群白鯛和紅鯉魚,姹紫嫣紅的。在秧田里勞作的大人們,一邊扯稗草,一邊撈魚。有的大人早有預(yù)謀,帶著水桶來上工。他們把桶放在田埂上,如果腳趾夾到了魚,直接就扔到水桶里,像表演雜技一樣。一垅田下來,水桶里就裝滿了五顏六色的魚。
那次,哥哥們都上學(xué)去了,我只好被大人們帶到田埂上去玩,當(dāng)然也能跟魚玩一玩?;ɑňG綠的魚,在桶里蹦來蹦去,有時候還蹦出來。那些沒帶桶的大人,就用稗草把魚鰓穿好,穿成一串一串的掛在脖子上,回家的時候,看到哪家沒魚,便摘下一串來,送給那家做飯的。有一年春天,樟河水庫里竟然漂下來一大群黑魚,黑壓壓的,把所有的秧田都占領(lǐng)了。我父親號召全村人到田里溝里和黑魚群搶奪地盤。最后,黑魚敗了,全村人吃了一個多月的黑魚。后來,黑魚委實吃不下了,村人們只好把黑魚扔在田埂上或者稻場上曬干了,再一擔(dān)一擔(dān)挑回去當(dāng)柴燒,于是,我們那地方的人也把黑魚叫柴魚——當(dāng)柴燒的魚。
鑒此種種,我父親還算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哪袧h子,只是這個男漢子在修水庫時鬧下了腰腿疼的毛病,四十多歲就直不起腰來。試想一下,成天泡在水里幾個月抬石頭壘大堤,不落下毛病才怪。他腰腿發(fā)癆的時候,也正是我十七八歲的時候。我曾以為有了父親這棵大樹,一輩子就會在江漢平原這個小地方生活得無憂無慮受人尊重。但是,這棵樹搖搖欲墜,眼見樹蔭庇護(hù)不了我了。我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xué),這棵大樹最后哆嗦了一下,找了很多關(guān)系花了家里的最后兩千五百塊錢,給我在城里的會計學(xué)校輔導(dǎo)班報了名,為此害得哥哥們怨聲載道,此是后話。我父親舉著報名收據(jù)對我發(fā)出了最后通牒,名報上了,以后一切靠你自己。我父親說這話時有種恩斷義絕的表情,好像我是他額頭上長的一個膿包,終于長熟了要被人拿竹簽捅穿了一樣的表情。我有點失落,又有點興奮。我想,我是鷹,我遲早是要飛的。我要賺錢,然后治好父親腰腿疼的毛病。我不愿再看到父親一到下雨天就躲到房里或者角落里一個勁地哼哼。我有點蠢蠢欲動,像春蛹,還像剛剛爬出土的甲殼蟲。
會計學(xué)校畢業(yè)后,我就差不多二十歲了。當(dāng)然,在學(xué)校的推薦下,我很快就在一家公司找到了一份出納的臨時工作,月工資五百五。那是東城居委會辦的貿(mào)易公司,主要業(yè)務(wù)是銷售化工產(chǎn)品,兼管蜂窩煤廠和水餃館。我的任務(wù)就是收每天的營業(yè)款。收完款后,把錢存到公司旁邊的農(nóng)村信用合作社,再回公司做好憑證,等會計來了后做賬。會計每禮拜來一次。有一次,會計把我叫住了,把一張憑證抽出來讓我看。我一看,就倒抽了一口冷氣,腦子嗡嗡亂響起來,似乎看到數(shù)學(xué)老師給我的作業(yè)本上打上的大大的紅叉叉。那天的憑證上寫了四千多塊,我給水餃館打的收條也是四千多塊。水餃館每天的營業(yè)額頂多二百多塊,沖到頂也只有三百塊,怎么會冒出四千多?我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也想不明白。很多年以后才想明白,是我對自己的處境不滿意,我的潛意識里希望自己有四千多塊錢的工資。我打聽了一下,一個月有了四千塊,我才有可能把父親接到城里來治病。城里的老中醫(yī)楊修實老先生告訴我,我父親的病是個長期的病,沒有幾個春夏秋冬的治療,是不會好的。當(dāng)時,四千塊的工資簡直是天方夜譚,四五百的月工資倒是平常。
會計是個四十多歲的女士,留短發(fā),戴眼鏡,矮小白皙,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的,實際上脾氣暴躁。在女會計火藥味十足的目光逼視下,我全身冒汗,無緣無故就打起了擺子。后來,在餃子館的老阿姨們的證明下,我重新做好了賬,對會計保證,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做人!會計默默地看著我,把兩只眼睛擔(dān)憂成了兩個大大的問號,跟我高中時期的數(shù)學(xué)老師一模一樣。
過了兩個月,同樣的錯誤又犯啦。這次是我給別人的錢給多了,不是太多,只多給了兩百塊。收錢的人也是個馬大哈,是公司章經(jīng)理的朋友,回去后才發(fā)現(xiàn),馬上就告訴了經(jīng)理。章經(jīng)理第二天把我喊到他的辦公室,狠狠地批評了我一頓,并斷言我不是搞財務(wù)工作的料,惡狠狠地建議我換個工作,并問我想不想干銷售工作,否則的話……我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如果不干,就得滾蛋。我問銷售能掙錢嗎?經(jīng)理說,能,就看你能干不能干。我咬著牙說,我能干。
章經(jīng)理是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是東城居委會從國營商業(yè)公司挖過來的狠角色。他見我這么說,倒有點意想不到,便坐下來,吞了幾口苦澀的涎水,說,你能干什么?
當(dāng)然是把您的這些東西賣出去,然后再把錢收回來。我說。
對對!經(jīng)理有點喜形于色,忙從身后取出一個文件夾來,打開,對我說,公司最主要的業(yè)務(wù)單位就是染紗廠。對該單位主要銷售產(chǎn)品有,雙氧水、染料、固色劑、硅油、白膠漿、軟油、均染劑、鹽酸……
章經(jīng)理看了我一眼,說,熊麗,你的眼睛毛怎么像刷子在刷?他把文件夾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說,這么多產(chǎn)品你一下也記不住,去取個筆記本來,記下來,回去慢慢梳理。我趕緊穿過大大小小的箱子罐子,回到我的辦公桌前拿了筆記本,老老實實地坐下來,寫上那些化工產(chǎn)品的名字。
經(jīng)理一拍腦門,說,目前就有個事你可以去做,前兩天有個玻璃鋼制品公司來電話需要氧化鎂,我已跟山東的一家公司聯(lián)系好了,貨按最低價隨時可以發(fā),你這兩天就與他們聯(lián)系,超出定價的利潤部分你按百分之四十提成,怎么樣?
我們公司賺一萬塊,我就可以分四千了?我跳起來,不小心把辦公桌撞了一下,經(jīng)理的茶杯被撞倒了,茶水潑了出來。經(jīng)理老頭搶住了杯子,嚴(yán)肅地點了點頭說,我說話算數(shù)的,我們可以簽合同。
一言為定!我伸出小拇指和老頭拉鉤。
章老頭有點為難地把手伸過來,說,麗麗,你怎么老跟四千過不去?
章老頭所說的那個繁華玻璃鋼制品公司在西郊。坐12路到終點,還得走上兩站路的樣子才到。這兩站多路并不是柏油馬路,而是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走到繁華公司的大門口,我的腳開始鉆心地疼。我在院墻邊找了塊大一點的石頭坐了下來,把高跟鞋脫了,腳后跟上的兩個水泡把絲襪都粘住了。我齜牙咧嘴地歇了一會兒,一看手表,都十一點一刻了,忙又穿好了鞋,歪歪扭扭朝大門走去。
公司的門房一看就是剛剛修的,粉的墻都還沒干,紗門的顏色也是綠油油的。見我進(jìn)門,從紗門里出來一個老太太和一條小黑狗,問我找誰。我說找公司的吳經(jīng)理。老太太讓我填了登記表,就用白胖白胖的手指指著不遠(yuǎn)的一幢樓對我說,吳總就在二樓辦公,樓梯左手那間。
一條用煤渣鋪成的路通向那幢樓。煤渣的兩邊堆著一些鋼鐵制品,幾棵剛剛露出新芽的樟樹,左手邊還停著一輛藍(lán)色的桑塔納轎車。整個院子里只有那一幢長長的樓,樓下的屋子被樓梯分成了兩間,好像是車間之類的作坊,因為有些穿著油膩工服的人在窗子里面晃來晃去,偶爾還聽得見巨大的、沉沉的撞擊聲。有幾張油臉往外張望。五月的陽光落在我的白衣裙上噼啪直響。這條裙子是我昨天晚上花一百塊錢從自由服裝市場買的,老板說是今年的最新款。腰身很窄,裙子剛到膝蓋,袖口上還打了幾個褶。老板娘還說我正是穿麻袋都好看的年齡,穿上了這件衣服,正是錦上添花呢。幾只鳥兒在身后咕咕怪叫。
找到那間辦公室,我回頭看老太太還站在門房口往這邊張望。門沒有關(guān),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坐在辦公桌前,他的背后是一個棗紅的書桌,書桌空格里擺放了兩張大照片,一張是幾個軍人的合影,還有一張是兩個人的合影,那個穿軍裝的好像就是眼前的吳總??拷T邊還擺有一個長條沙發(fā),我站在沙發(fā)的旁邊,先介紹了自己,遞上了章老頭給我的空白名片。名片上的內(nèi)容是我自己填寫的,職務(wù)寫著業(yè)務(wù)主辦。吳總有點瘦,長臉,顴骨很高,眼球有點往外鼓。他很仔細(xì)地看了一會兒名片,然后微笑著伸手讓我坐下,說,真是抱歉得很熊小姐!本來我們公司與翔鳳煙廠的管道工程合同就要定了。一簽訂,我就得找你們公司訂貨??墒牵@兩天不知什么原因合同定不下來,我還得去鄂西看看再說。
我哦了一聲,前后左右地張望了一會兒,不知道該說什么。吳總出去了一下,馬上就回來了。不一會兒,有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過來給我倒了杯茶,用她大大的眼睛認(rèn)真瞄我。
吳總說,這是我們辦公室的姜主任。
我沖著姜主任點頭笑。但姜主任已走出了門,我只得到了她的背影,虎背熊腰的,但是很勻稱。
吳總又坐下了,居高臨下地微笑著,溫和地看我,好像我是一個剛出爐的瓷瓶子,吱吱冒著熱氣讓他看不真切一樣。
他問,熊小姐工作幾年了?
我……都工作——有兩年了。
謊話就像蛇信子一樣溜了出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撒謊,我工作還不到一年,怎么要說兩年?兩年與半年多有多大區(qū)別?我不知道。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如坐針氈。我慌忙站起來,說,吳總,既然還沒定,那我不打擾您了。隨后我再與您聯(lián)系。
吳總在我身后笑了兩聲,說,我今天晚上出差,就是到鄂西去看看情況的。一個禮拜后我們再聯(lián)系一次。
我答了一聲好,頭也不敢回,噔噔噔地跑下了樓,來到太陽下,有點汗涔涔的。
出了院子,望了望那條坑坑洼洼的石子路,我又在那塊石頭上坐了一會兒才走。腳前掌鉆心地疼,腳后跟也跟著疼,還黏糊糊,可能又滲血水了,正中午的太陽像摻了辣椒面的番茄湯,辣得我想哭。我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能看得見公交站臺,一輛藍(lán)色的桑塔納停在了我的身邊。
吳總把頭伸了出來,喊我,小熊,上車吧!我捎你一段。
我有點猶豫。
吳總下車,替我拉開了車門,我只好坐進(jìn)了車。
他把車開上了大街。
小熊,你把心放肚子里,我不會拐騙你的。我是在部隊里受教育多年的老黨員,轉(zhuǎn)業(yè)到地方,為了不給組織添麻煩才自辦企業(yè)的。再說,我的企業(yè)也不全算私營的,是掛靠在國營705所的。這你可以去工商局去調(diào)查的。
我嘿嘿笑了兩聲,不好意思地掰著手指。感覺腳一下子就不疼了。正是中午回家吃飯的時辰,馬路兩邊的自行車和人流像兩條蜿蜒的長龍,馬路正中間卻寬敞得很,任由稀疏的幾輛小轎車飛奔馳騁。因為車窗是打開的,我看到有很多羨慕的眼光瞥向我。公園的大門、孩子的氣球、露出綠芽不久的梧桐樹等等風(fēng)景在我眼前閃過。
現(xiàn)在像你這么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能出來跑業(yè)務(wù),還真不多。
我低下頭,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不想告訴他跑業(yè)務(wù)是被逼的。
能問一下,你們公司給你多少業(yè)務(wù)提成嗎?
這個,是我與我們經(jīng)理的私下約定,只怕不能跟您講吧。
也是,這個算是商業(yè)秘密哈。那你是臨時工還是正式工?這個說說沒關(guān)系吧。
這個……這個我也無法說清楚。
因為我不想告訴他,我讀的會計學(xué)校是民營的,不包括戶口遷移之類的,我的戶口還在失悔橋村。如果戶口還在村里,那么在城里的工作就永遠(yuǎn)都是臨時的,享受不到正式工的福利待遇。那些東城水餃館的老姨媽老奶奶每個月領(lǐng)的衛(wèi)生紙肥皂手套等等勞保用品永遠(yuǎn)也沒我的份,還有,每個月十五塊的獎金也沒我的份。每當(dāng)看到公司員工把大包小包的衛(wèi)生紙洗衣粉之類的東西往自行車后架上夾的時候,我就想起我的父親和母親,如果能把這些帶回家里,媽媽一定會開心的,父親的腰疼也一定會好很多的。
好了,不想說就不說了吧。這樣,我請熊小姐吃個便飯吧,我們可以邊吃邊聊。
不用了,謝謝吳總!我們公司有午飯吃的。再說,我還得回去給經(jīng)理匯報。
他選了一個僻靜的路邊停下車,反手從后座上拿包,從包里掏出一沓印刷品遞給我,說,我們公司剛成立不久,正是要用人的時候,如果熊小姐感興趣,可以考慮跟我們公司合作。都是干工作嘛,哪里干不是一樣?哪里給的錢多就在哪里干,是不是?先不慌回答。你回去看看我們公司的業(yè)務(wù)提成,過幾天再回答我。
他又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邊說邊指點著。這里有兩個電話,一個是家里,還有一個是辦公室的。你隨時可以找我。這是一個CALL機號,我出差了到外地,你可以CALL我,你讓服務(wù)臺給你加上熊字,我就知道是你了。
我粗略地看那些招工簡章和業(yè)務(wù)合同。吳繁華又說,我們公司現(xiàn)在的業(yè)務(wù)方向在鄂西的幾家煙廠。我們省的鄂西是世界上煙廠最密集的地方,小小的一個地級州就有八家煙廠。我有一個戰(zhàn)友就在省煙廠下面的公司的技改處工作,我有可靠的信息來源。去年,安徽蕪湖卷煙廠因為鐵皮通風(fēng)管道的防銹油漆失火引發(fā)火災(zāi),導(dǎo)致國家損失幾千萬。國家煙草公司發(fā)文,建議把原來的白鐵皮金屬管道換成玻璃鋼管道。玻璃鋼管道防腐防銹耐堿,特級防火,很適合煙廠使用。以翔鳳煙廠為例,如果要改造的話,最少也得一百四十萬元的改造費用,這對于煙廠來說,是個小項目。如果是你拿下來的,所有的技術(shù)資金問題都不用你操一點心,你就可以得到總產(chǎn)值百分之八的業(yè)務(wù)提成,那就是十幾萬呢。如果八家煙廠都拿下的話,總產(chǎn)量就是一千多萬,你兩三年之內(nèi)就會成為百萬富翁。好好想想吧,熊小姐!
他停了一會兒,似乎唾沫飛濺噴完了,眼巴巴地看著我。
一個煙廠的技術(shù)改造要多長時間?
最多半年。搞得快也就是三兩個月。
我的工作是什么?
想盡一切辦法把合同拿下來。
我回到了公司,開始魂不守舍,一算那個賬,有的可做,對章老頭的那份利潤的百分之四十開始心存疑慮:利潤的百分之四十這個概念不太好劃分,如果他說這筆業(yè)務(wù)沒賺錢呢?我豈不是一分錢也拿不到。我反復(fù)把吳繁華給我的那份合同拿出來看,這里面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當(dāng)我沒有業(yè)務(wù)提成的時候,它還有八百塊的底薪,這也比章老頭給的多一倍呀!樹挪死,人挪活,不管這么多了。兩天后,我試著撥通了吳總的電話,電話竟然通了。
我吃驚地問,您不是出差了嗎,吳總?
我在等你!一起出差。
您知道我會來?
我相信你會來。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直覺吧。
直覺很準(zhǔn)嗎?
是的。我相信這次直覺,也許……
也許什么?
也許一輩子只有一次。
那好。我來。不過,我們得先簽了合同。
那是必須的。
還有,公司能不能給我解決住的問題?
可以住在公司。
當(dāng)天,我給章老頭遞交了辭職書。章老頭眼睛瞪得比鵝卵石還大。我到蜂窩煤廠的平房里收拾了我的一個箱子一個背包,叫了一輛出租車,就來到了繁華公司。下午,我和吳繁華簽好了合同,他還把我的業(yè)務(wù)提成費用提到百分之十。晚上,我和他搭上了從武漢開往鄂西的夜班車。夜班車是臥鋪車,分上下兩層。前面的是一個人一個鋪,到了最后面就是一個大通鋪,鋪上面臟不拉幾的,上面有一些不明物。因為我們是半路上搭的,前面的鋪都滿了,我和吳總只好擠在后面的通鋪上。還好,好心的服務(wù)員給我們送來了兩床被子,被子還能分得清深深淺淺的花色。
山道彎彎,顛簸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七點,我們才帶著一身的腳丫子味道從臥鋪車上滾到了翔鳳鎮(zhèn)上,公司另一個業(yè)務(wù)員也就是吳總的侄子在車站接我們。吳總的侄子二十八九歲的樣子,長得白白凈凈、眉清目秀的,只是個子有點矮,眼圈很黑,標(biāo)準(zhǔn)的熊貓眼。
翔鳳鎮(zhèn)是鄂西靠近湖南的一個縣城所在地。一條狹長的平地,周圍都是延綿不斷的山脈,一條河從鎮(zhèn)子的背后穿過,靠近河的那條背街還有許多吊腳樓,吊腳樓的木頭呈褐色,還有一些裂開的縫,但看起來卻堅實無比,一千年也不會垮的樣子。我們住的招待所名字叫煙燈飯店。煙燈有兩個含義,一個是它是鎮(zhèn)子最高的建筑物,四層樓高,靠近山,起霧的時候,這里的霧最大,最高的地方就會起著明燈的作用;二是這個地區(qū)的經(jīng)濟(jì)全是煙草給帶動,也是煙草的燈塔的意思。煙燈飯店的正對面就是這些吊腳樓,早上推開窗子,就能看到清亮的河水和吊腳樓,以及到河里洗衣服和提水的人們,三三兩兩,悠閑懶散。這里的四五月也常常起霧。氣溫回升而又天氣良好的時候,霧就會裊裊娜娜、長袖弄舞,慢慢地把人們吞沒進(jìn)去。有時候人從對面出來,會嚇你一大跳。煙燈飯店是四層樓房,正中間有個天井,整天都聽得見嘩嘩的流水聲,當(dāng)你想去尋找那流水的源頭時,卻總也找不見。
吳總的侄子叫吳鵬,他早早就給我們訂好了房間。我是一個單間,沒有衛(wèi)生間,上廁所繞著天井走上一圈,才到角落里的公用衛(wèi)生間。公用衛(wèi)生間外有個大的盥洗間,一排水龍頭,在盥洗間靠近走廊的位置還放著電開水爐,我們的日常用水都從這里打。吳總和他侄子合住一個豪華雙人間,說是豪華,只是多了個衛(wèi)生間而已。
我們收拾好,到外面吃了本地的醪糟煮雞蛋。五月了,這里還是寒氣逼人,加上一夜沒休息好,全身有點哆嗦,我又回去在西裝外套里面加了一件黑白相間的毛衣。沒有休整,九點半就來到了翔鳳卷煙廠的技改辦。煙廠的技改辦不像其他科室設(shè)在二樓,而是獨立地設(shè)在動力車間的旁邊。我們一進(jìn)門,見五六個人正圍坐在煤爐邊,聽一個戴眼鏡的矮胖矮胖的中年人在講話,那人聲音嘶啞,每講一個字都像費了很大的力氣一樣。我們只好在一邊找了凳子坐著等。十來分鐘的樣子,矮胖子說完了,那幾個人走了。矮胖子回頭問我們什么事。
吳鵬忙起身介紹,張總,這是我們公司的吳總,今天特意來拜訪您……
矮胖子張總忙擺手,把身子轉(zhuǎn)向火爐,手伸向火爐,背對著我們說,你們算了吧,我們不和皮包公司個體戶打交道。
我愣住了。吳鵬也一下子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傻站在原地。吳總嚴(yán)厲地看了一眼吳鵬,沉默了兩秒鐘,臉色才恢復(fù)平靜,站起身,走到火爐邊坐下來,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把煙抽出一支,遞給張總。張總擺手,不抽。
吳總說,張總不抽煙,好事,一看張總就是身體很健康的人,其實我也不抽。他把煙又裝回口袋,自說自話,張總不喜歡出門?上次省煙草開的設(shè)備訂貨會也沒見您。
哦,那個會,是我們的財務(wù)和廠長去的。
我還問過陶大明處長呢。
你認(rèn)識他?
我和他是多年的戰(zhàn)友。
戰(zhàn)友?張總問。
是的,您可以打電話問他的。吳總忙遞名片。
張總低頭看名片。見情況有所好轉(zhuǎn),我坐了過去,脆嘣嘣地說,張總,您應(yīng)該找機會到我們公司去看看的,我們是國營705所的下屬公司,不是皮包公司。瞧,我們也沒有皮包呀,只是個布包。
張總抬頭看我,面露赧色。
吳總說,這是我們公司的熊麗,剛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
哦?讀什么專業(yè)的?
我不好意思說,低頭擺弄爐子上面的鐵蓋子,心里想,我哪兒是什么大學(xué)生?只是個技校生而已。
吳總忙說,學(xué)財會的。
財會好。女孩學(xué)財會好。風(fēng)不吹雨不淋的,還不會算錯賬。
我忙說,您把工程給我們做,我保證不給您算錯賬。
我和吳總呵呵笑了起來。吳鵬也過來坐下來,跟著笑起來,張總迫不得已也笑了,說,這個我一人說了不算,我只是一個總工程師,最后做決定的還是廠委班子。做決定之前,可能還得實地考察一下。
我們熱烈歡迎啊!這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事呢,生意成不成是次要的。吳總站起身,握住張總的手,似乎這個事注定成功了一樣。這樣,張總,初次見面,我們也不好意思多打擾,我們的小熊會留下來等你們的。無論如何,給我們一個競爭的機會!我在大楚州等你們噢!
我們都站起身,與張總一一握手告辭。
一出煙廠的大門,吳總的臉就變了,像一塊被毒太陽暴曬過的黑板——猙獰畢露。一句話也沒說。一回到飯店,門都沒關(guān)嚴(yán)實,吳總就沖著吳鵬吼了起來。
你說,這是要訂合同的樣子嗎?
我……
人家罵我們是皮包公司……你是這么做工作的嗎?你都干了些什么,讓別人有這樣的印象?
我沒干什么。我還是每天都到煙廠去的,我也邀請他們?nèi)タ疾臁?/p>
我費了那么大的勁弄到陶處長的介紹信,你交給張總了嗎?
我交徐主任了,他說給張總的。
他給了嗎?
我沒問。
徐主任可能早忘到爪哇國去了,介紹信可能當(dāng)作垃圾處理了。你想過這種可能性沒有?
……
那你上次說要訂合同,是哪兒來的胡話?
是徐主任的妹妹說的。
他妹妹?哈,這個妹妹是干什么的?
是茨泉酒店的服務(wù)員。
一個服務(wù)員……真是太荒唐了!你怎么跟酒店的服務(wù)員打得這么火熱?她真是徐主任的妹妹嗎?
吳鵬沉默了……
吳總說,也許是隨口一說的妹子。滿街上是個女的都可以說成妹子!
聲音太大,已經(jīng)有幾個人在門口探頭探腦。我替他們關(guān)實了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脫了鞋,外套都來不及脫,疲憊就像一個大口袋,我躺在床上,被子都沒掀開,就昏天黑地睡了過去。飄,一直在飄。飄浮中聽到震耳欲聾的鑼鼓聲,嗵嗵嗵。我努力想去看,但就是起不了身。我掙扎著。鑼鼓聲仍然在響。后來不響了,換成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我被人搖醒了。一群人圍在我的床前。有吳總、吳鵬、飯店的服務(wù)員,還有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小伙子,小伙子穿著一件棕色的夾克,一條牛仔褲,俊眉俊眼的。
吳總說,我們喊你吃飯,拼命敲門敲不開。
服務(wù)員不服氣地咕嚕了一句,拿著一串鑰匙扭著厚實的大屁股走了。我坐起身,揉著眼睛。穿夾克的小伙子笑道,小姑娘睡得太香了!沒事就好。
我不服氣道,咦,你才多大?說我小姑娘,你誰呀?
吳總說,他是我們楚州的小楊,是搞包裝盒的。小楊,我們一起吃飯吧。
小楊往外走,說,不了,謝謝吳總,我約了供應(yīng)科的孫科長吃飯。
楊經(jīng)理,我們初來乍到,又是老鄉(xiāng),還請多多關(guān)照噢!
那是當(dāng)然的吳總,以后叫我小楊就行了,有事說一聲!
他們到走廊里一邊抽煙一邊寒暄,我也稍稍收拾了一下。叫楊勛的小伙子把我們送到樓梯口,到了大門口,就碰到了一個姑娘。姑娘把吳鵬喊到一邊,嘰咕了好一會兒。姑娘跟當(dāng)?shù)氐哪切┡⒁粯訚M口的黃牙,燙的大花的黃頭發(fā),矮小,圓臉,皮膚很白很嫩。
吳總不耐煩了,喊我先走,不管他了。
第二天,吳總就帶著吳鵬離開了翔鳳,走之前,把身上的現(xiàn)金二千六百元留給了我,對我說,現(xiàn)在情況比較復(fù)雜。你一定要努力!他們要什么就給他們什么。只要把張總一行請到楚州來考察,工程十之八九就能拿下來。
他倆走后,我一直在琢磨吳總要什么都給他的那句話。要什么就給什么是什么意思?我一個女孩子,沒有什么,只有二千多塊錢,加上我從章老頭那里領(lǐng)的工資,也就三千多塊,買了一身衣服,剛剩下三千塊,能有什么?難道那什么里面另有含義?吳總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從來沒想過社會上那些陳規(guī)陋習(xí),也沒想過男男女女的事。我只想過要賺錢,要讓父母過好一點的日子,要讓自己過得和別人平等有尊嚴(yán)。我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拿什么去交換什么?也許是自己想多了吧?那吳總論年齡比我父親小不了幾歲,還是退伍軍人,也是受黨教育多年的人,怎么可能有那么齷齪的想法?再說,他這么器重我,也算是我的伯樂了,我應(yīng)該好好工作好好報答他的知遇之恩才是。但是,吳總說那句話時的口氣,又讓我喉嚨里像長了一條毛毛蟲,吞不下去吐不出來,毛茸茸地粘在喉管里,只要一想起來就會渾身不自在。
白天,我會到煙廠技改辦去坐坐,地臟了,我馬上就掃了。開水瓶沒水了,我跑得比兔子還快。張總喜歡喝新茶。這個季節(jié)正是出新茶的季節(jié)。我特意花了一天的時間徒步到深山去,花了很少的錢把茶葉從茶農(nóng)手里買回來。那天中午,我是在茶農(nóng)的家里吃的飯。說是飯,其實就是柴火堆里埋了幾個洋芋和紅薯。四壁空空的土墻屋,瘦骨嶙峋的老人、衣不遮體的孩子和叫聲虛弱的狗,這一切都說明窮困到了極致。盡管把身上帶的錢都給了他們,我還是被那種深深的悲憫之情所打動?;厝サ穆飞?,走山路累了,我就躺在松針上,看著被松樹切得七零八落的天空,覺得生活令人向往,青春無比美好。我感謝上蒼沒有把我生在這深山老林里,更感謝上蒼給了我健康而美麗的身體。
當(dāng)我把茶葉沏給張總喝的時候,我只盯著他肥厚的嘴唇。它們開始是粘著不動的,慢慢地它們咂唧,后來咂唧得越來越快,還發(fā)出了嘶的一聲,我才喘出一口氣。張總說,這茶還真是不同。
辦公室的人都搶著泡這包新茶,似乎不喝就對不起我似的。大家狠狠地買了我這份人情。我也會去拎開水沏茶,和辦公室的人說笑講故事,有時候也幫幫他們打打文件。他們辦公室很少有人會五筆打字的。我在學(xué)校學(xué)會了五筆,派上了用場。一有文件,我就成了他們辦公室的一員,看得出,他們也樂意把我當(dāng)成他們中的一員,有時候中午聚餐,也會叫上我。
我還到張總的家去過幾次。只是坐坐,買了一些新鮮的時令水果。張總和他的夫人好像很喜歡我的樣子,總是問家里的情況工作上的情況,還有談男朋友的事,就是不提工作上的事情。這樣一拖,半個多月過去了。
山里的春天總是很長。到了六月初,還有絲絲涼意,早晚還要穿夾衣,有時候在街上看到趕早市的農(nóng)民,竟然還有穿棉衣的。下午回到飯店,就沒什么事了。我到縣城的書店里借了一些書回來,睡了午覺,我就會拿著書到河邊的石頭上去讀。有一段時間,我迷上了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那里面如詩如歌如激流般的語言征服了我。讀完了《約翰·克利斯朵夫》,我又借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些書,我又被《罪與罰》擊倒了。這里面非常態(tài)甚至是病態(tài)的心理描寫讓我耳目一新,與我平常所讀的《平凡的世界》《邊城》《京華煙云》等等完全不同,雖然他們是有共同點的,但比較起這種從惡的角度來寫人性的沖擊力還是更大一些,是種脅迫性的力量,讓你不得不去思考去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
一天下午,我拿了書和毛衣朝河的上游走去。我想找到它的源頭,我要看看它的流水聲到底是從哪兒發(fā)出來的。小徑兩邊的青草未枯又榮,掩隱草叢的小黃花開得正艷,山嶺上的映山紅含苞欲放,一群群鳥兒飛來飛去,它們的叫聲像綢緞一樣油滑光鮮。我猜想,那河的源頭一定會在山里,可那山嶺看起來很近,似乎一下子就能走進(jìn)去的樣子,可我走了將近一個小時,它還是那么遠(yuǎn)。我有點氣餒,再說,離飯店越來越遠(yuǎn),我有點害怕。我走下了河灘,找了一塊大點的石頭,鋪上我的毛衣,把書放下,先到河邊上撿了一些鵝卵石。我在石頭上擺弄著那些五彩斑斕的鵝卵石,一個聲音嚇了我一大跳。
熊小姐,你好興致呀!
我抬頭,是楊勛,那個搞印刷外包裝的小伙子。我們雖是老鄉(xiāng),但他一直忙忙碌碌的,不是跟煙廠供應(yīng)科的人吃飯喝酒唱卡拉OK,就是拿著一些盒子箱子袋子往車間里跑,白天幾乎見不到他的人。我們只是在飯店的走廊里打過幾次照面,然后點點頭。
哈,楊經(jīng)理,這么巧?
說實話,我是你帶來的。
搞盯梢?
我是來當(dāng)護(hù)花使者呀。
得了,您還是忙您的吧。
我是來賠禮道歉的。本是老鄉(xiāng),理應(yīng)照顧的。只是前一段時間煙廠新產(chǎn)品要上市,我們的包裝盒一直沒讓煙廠滿意?,F(xiàn)在搞好了嗎?
已經(jīng)差不多了,送到覃廠長那里了。只等他同意,訂單就下來了。
覃廠長?就是煙廠的一把手嗎?
是呀。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你認(rèn)識嗎?
認(rèn)識他??伤灰欢ㄟ€記得我呀。找他的大都是我們公司的老總。
我的事,是不是也要找找他?
我看是。煙廠所有的事,都得他說了算。
他這么霸道?
不是他霸道。為什么不能說成是底下的人尊重他?
我哦了一聲。腦子里開始重現(xiàn)張總那些似笑非笑的表情。欲言未盡?意味深長?似是而非?都不是。但都有一點??傊行┎坏靡训囊馑肌U嬲睦习宀话l(fā)話,他是不敢動作的??雌饋硎沁@樣。如果真是這樣,那就還要去見張總后面的大老板覃廠長,只有他發(fā)話了,我那個事才能成。找這個覃廠長,他會買賬嗎?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得了,別發(fā)愣了!聽人說,老覃人挺好的,只是很難接近他。
我討好地對他笑了笑,把手里的一塊鵝卵石遞給他。送你這個,你看石頭上是不是有張臉?像個小孩子,胖乎乎的。
哇,真是的,這么神奇!他接過去,翻過來倒過去地瞧著。看著他驚喜的樣子,感覺他的皮膚白得透明,一看就是養(yǎng)尊處優(yōu)在城里長大的人。
他看了一會兒鵝卵石,就把石頭裝進(jìn)了口袋里,問我,聽吳總說,熊小姐是失悔橋人?
是呀,你呢?
我是長江對岸虎渡河粑粑院子的。
噢,那與我們有一江之隔。小時候我哥哥帶我坐船去玩過。
都到什么地方玩過?沒有到過粑粑院子吧?
沒有。為什么你們那兒叫粑粑院子?
我們那兒以前經(jīng)常發(fā)大水。政府就號召人們把村子周圍筑起了高堤,洪水來了也不怕了。從高處看,形狀就和我們吃的粑粑一樣,于是得名。
噢,你怎么到了包裝公司的?
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來的。
真好!有固定工作,有城市戶口,無憂無慮。
那你呢?難道你不是?
我……實話跟你說吧,我只是個臨時工。我的學(xué)校只是技校,不包分配。
現(xiàn)在不講這些了。我們也是計件工資,多勞多得。
國營大廠也是這樣嗎?
是呵!
我們坐在石頭上聊了一會兒,大都是關(guān)于煙廠的事情?,F(xiàn)在的我,只對煙廠的事情感興趣。他當(dāng)然也提了其他的,我沒往心里記,只是應(yīng)付般地點頭或者擺頭。
晚上,我們?nèi)コ粤税藟K錢的蓑衣飯。蓑衣飯就是用玉米和大米一起煮的米飯,所有來的人按人頭只收八塊錢。飯館里全都是小桌子小凳子。小桌子是鐵的,中間有個洞,洞里剛好放個火爐,火爐上面架上鍋子,鍋子燉熏蹄子或者河渣任選,桌子邊上擺滿了小碟子的小菜。魚腥草、泡蘿卜、醬黃瓜、炸洋芋、酸黃豆等等,如果你覺得哪種菜好吃,還可以讓老板來添。
這是我出差以來第一次吃這么好的飯。有個老鄉(xiāng)陪著,感覺就是不一樣,來來往往的人把他看一眼,又把我看一眼,就會露出艷羨的表情。我們吃完后,他要去交錢,而我卻拉住了他,硬是給了他八塊錢。他怕別人笑話,就接了,然后向忙忙碌碌的老板娘走去。
街頭上有人唱卡拉OK。我們不約而同過去了,老板招呼我們坐下,然后遞上了歌單,我和他都點了一首。我們坐在椅子上等著。等了八首歌才輪到我們,他唱了一首《愛得比你深》獲得滿堂喝彩。他的粵語發(fā)音精準(zhǔn),更主要是很有味道。說不清的味道。我唱了一首蘇芮的《親愛的小孩》,也算不錯,但掌聲沒有他的大。我們離開的時候,歌攤的老板一個勁地邀請我們再來再來,把我們送了很遠(yuǎn)。看得出,他是一個音樂發(fā)燒友。
那天晚上,我很久很久才睡著。更多的是想工程的事,要想談成這筆工程,必須還要找一把手。
第二天,我決定去找覃廠長。一上午,我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辦公樓三樓的走道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好,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大都是一些外地的客商,客商身邊往往有一個年輕漂亮?xí)r髦的公關(guān)小姐,沒誰太注意我。好不容易人少了,我像一個遲到的學(xué)生一樣沖進(jìn)了覃廠長的辦公室。
一進(jìn)辦公室我就愣住了,一個巨大的會議圓桌,圓桌的邊上坐著一個干瘦干瘦的五六十歲的老頭,那老頭想必就是覃廠長吧。他正戴著眼鏡在看一份文件,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畢恭畢敬地站在邊上。見我傻愣著,他倆眼球都沒錯動一下,好像我是空氣一樣不存在。我該怎么辦?我要介紹自己嗎?把名片給他們遞過去?可,萬一他們不理我呢,豈不是更尷尬?看他們那樣,不僅不會理我,可能還有嫌棄我的意思,畢竟是我打擾他們。我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竟然跟旁邊棕色的座鐘嘀嗒聲一模一樣。
老頭在文件上簽了字,畢恭畢敬的男人拿著文件出去了。老頭看也沒看我,站起身,轉(zhuǎn)身進(jìn)了另一扇門,不見了。我又站了十幾秒的樣子,才轉(zhuǎn)身離開。一路上,我懊悔得腸子都青了,明明知道他就是覃廠長,為什么不叫他呢?是自己膽子小嗎?……自己實際上就是一個懦夫!就是天生的膽小鬼!狗肉包子——上不得臺面的。一想到這兒,我就面紅耳赤,失魂落魄。整整一個下午,我什么都沒干,關(guān)在屋里獨自生悶氣。生完悶氣后,我出去狠狠地吃了一頓,然后下決心:下一次再去找他,我一定要喊出他的名字,我還要提出我的要求。
同樣是十一點多一點,我沖進(jìn)了辦公室,外面會議圓桌邊上沒有人,我下了狠心,推開了昨天覃老頭進(jìn)去的那扇門。門里面還有一張辦公桌,桌前放著兩把椅子。椅子的后面還放了一圈沙發(fā),沙發(fā)上坐著一個四十多歲梳著辮子的女士。覃老頭就坐在辦公桌邊上的轉(zhuǎn)椅上。我站在門口,用顫抖的聲音叫了覃廠長。他看了我一眼,我趕緊掏出名片過去遞給了他。還沒等我開口,他把名片扔在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事你還是找張總吧。
可是張總他……
你找張總就行,好吧?我現(xiàn)在沒空跟你談這些。
他口氣硬得像把刷鞋的鋼刷子。我恨恨地望了他一眼,只好離去。還沒出門,我聽見里面?zhèn)鞒隽诵β?,是那個梳辮子女人發(fā)出來的,笑聲像一只剛生了蛋的母雞,放肆而又輕飄。一定跟覃老頭關(guān)系不一般。牛什么牛?不就是這個破煙廠的一把手嗎?就這么不拿正眼看人?煙廠不是你私人的,是國家的,你牛哄哄給誰看?不找你了,行吧?
晚上,我求助無門,只好又去了張總的家里。張總依然是打哈哈,給我聊讀書時期的事,還講了他讀書時發(fā)生的一些故事。我裝著很有興趣地聽著,其實一點也沒記住。走之前,他的夫人硬塞給我兩個橘子。在路上,我咬著牙把兩個橘子都吃掉了。
回到飯店,服務(wù)臺告訴我公司吳總打電話找我,要我回過去。我撥通了吳總家里的號碼,粗略介紹了一些情況,沒講我到一把手覃老頭那里去的情況。吳總沉吟了一會兒,說,那就再等等吧,如果錢不夠了,我再給你匯。
放下電話,心里有點小安慰?;厝ズ攘艘淮蟊词词吞上铝?,腦子里滿是覃老頭的樣子。隔壁還有人在喝酒劃拳。睡不著。平生第一次失眠。半夜突然想起,這里還有一個人可以試一下,找楊勛。
我開始約楊勛吃飯,并要楊勛約一些煙廠的老關(guān)系戶來一起玩。他們能成為煙廠的客戶,就一定和覃老頭很熟。我們不是講人熟是個寶嗎?只要熟悉了,不好開口的話也好開口了,不好辦的事也有可能辦成。幾天下來,花了一點酒錢,打聽到覃老頭的住址,他每天都很忙,只有早晨有些空閑。他起得很早,會在院子里打拳鍛煉。楊勛建議我清早去找找他,趁他心情好再提工作,成功率會很高。
那天早晨,霧很大,霧像一床大蚊帳子,很纏人。你走到哪兒,它就纏到哪兒,不遠(yuǎn)不近,不離不棄,迷迷糊糊,飄飄忽忽。我走到覃老頭樓下時,有個黑影與我擦肩而過,倏地不見了。竟然還有人比我早。我正驚詫時,一個黑袋子從頭頂上飛了下來,罵聲驟然響起,鬼狗日的!想收買我?
天,那不就是覃老頭的聲音嗎?犯的什么事?這么大火氣。我的心開始涼了起來:看來今天又是起了個大早趕了一個晚集,又沒戲了。
袋子落在我的腳邊。袋子五六寸見方的樣子,本是用黑色的塑料袋包好的,但通過高空墜落,已經(jīng)散成了一攤,里面都是一扎一扎的錢。我站在黑袋子面前愣住了。這么多錢都被覃老頭甩下來了,我小包里的那點東西,還不夠他用腳碾的呢。再說,我怎么拿出來呀?那老頭火藥味這么大。我嘆了口氣,朝上望了望,二樓的陽臺還有人影,為免挨罵,我還是膝蓋彎夾辣椒面——辣(拿)腿吧。
不準(zhǔn)走,熊麗!把東西撿上來。頭頂上一聲斷喝,像打雷一樣。
他認(rèn)識我?還記得我的名字?我就找過他兩次,還是不尷不尬的。
我只好撿起那包錢,往二樓跑去。
覃老頭站在門口,霧一個勁地往門里鉆。我顫顫悠悠地說,老板,這錢不是我的。
不要叫我老板,嗯?我們是國家的煙廠,又不是個體戶,什么老板老板的。他背著手,進(jìn)了門,又回頭盯了我一眼,眼皮下面的寒光又讓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好的,不叫老板,叫覃廠長。
進(jìn)來吧。覃老頭的聲音低了很多。
我進(jìn)了屋。進(jìn)屋就是一個客廳,客廳里只有兩把破舊的藍(lán)色的塑料沙發(fā),一個高腳茶幾,茶幾上擺著一個海碗大的煙缸和一個大茶缸,幾包白皮煙摞在一邊。沙發(fā)正前方擺著一個舊得看不清顏色的電視柜,柜子上擺著一臺黑白電視機,里面正播著早間新聞。我趕緊把袋子放在電視柜上。覃老頭坐在沙發(fā)上,對我說,坐吧。
我說,那不是我的。
我知道不是你的。我知道是誰的。等會兒吃了早飯,你跟我一起到廠里,把錢交給廠辦。這些煙葉販子,簡直是和尚打傘。
我想平息他的火氣,討好地問,和尚……打傘,是什么意思?
就是無法無天。你還是大地方來的人呢,這都不懂。哼!
覃老頭說完這句就不吭聲了,拿起茶幾上的一包白皮煙抽了起來,一會兒閉著眼睛,一會兒咂著嘴巴,屋子里的煙跟外面的霧一樣濃。我咳嗽了幾聲,不知道該干什么。覃老頭睜大眼睛望了我一眼,把白皮煙重新點燃一支,遞給我說,熊麗,你嘗嘗這個,廠里新開發(fā)的,專為江浙地區(qū)研制的。
我不抽煙的。我慌忙擺手。
裝啥裝?是人都會抽,不抽煙的人品煙更準(zhǔn)。抽!
我只好接過煙。皺著眉頭抽了兩口,一股又嗆又辣的味道直沖咽喉,我猛地咳了起來,眼淚也跟著跑了出來。覃老頭接過煙,端起茶缸遞給我,我猛喝了幾口,咳才止住,一看茶缸,里膽都熏成了醬紅色。覃老頭再次把煙遞給我,說,再抽!這次把煙在口腔里憋個兩秒鐘。
我又抽了兩口,讓煙在嘴巴里停了一會兒,緩緩?fù)鲁觥?/p>
覃老頭的臉頰肌肉扯了扯,說,這次好了,不咳了。說說煙的感覺。
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咂了咂,說,還是辣。
辣后呢?
有腥味。
什么腥味?
嗯,泥巴的腥味。
有沒有甜味?
有點甜。不明顯。
與煙氣協(xié)不協(xié)調(diào)?
不協(xié)調(diào)。
你懂什么協(xié)不協(xié)調(diào)?
我怎么不懂?椿樹葉里面放上花椒葉,一定是不好吃的。這就是協(xié)調(diào),好吧!
哼哼,讓你品煙,簡直是烏龜吃大麥。
什么意思?
浪費糧食。
我沒有浪費,是你要我喝煙的。
什么喝?是抽。不是喝煙。
正說著,一個六十多歲的婆婆進(jìn)來,說,可以吃飯了。
覃老頭說,這是我家老婆子,也姓覃。
我忙站起身,說了聲覃阿姨好。
覃老頭擺擺手說,叫娘娘就行。
我騰地紅了臉。來了翔鳳縣快一個月了,應(yīng)該知道這地方所有的女性長輩都叫娘娘。
覃娘娘笑笑,說,都擺好了,你們吃吧,我出去買菜了。
覃娘娘進(jìn)里面拿了個竹籃子就開門出去了。覃老頭帶我進(jìn)了廚房旁邊的一個小飯廳。飯廳正中間擺著一個爐子,爐子上接了一個長長的錫鐵煙道通向窗外,爐子的上面焊接了一個鐵圓桌,中間有個圓洞,剛剛放一個小火鍋。火鍋里燉著河渣,桌子上擺著炸洋芋、臭豆腐、腌魚腥草、炒花生,還有一個稍大一點的盤里,裝著兩個煎雞蛋。桌子邊擺著三四個小木凳。屋子里暖融融的,河渣的香味直往肚子里鉆。覃老頭說了一聲“吃吧”,便坐在小凳上,拿起擺在一邊的碗,盛了一碗河渣就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見覃老頭不理我。我也只好坐下來,自己盛了一碗,呼呼吃起來。河渣是這里的特色小吃。用黃豆做成的,跟我們那里的豆腐相似,只是把豆腐渣也留在里面,還加上一些青菜末肉末姜末大蒜末一起煮。翠綠可愛,香氣襲人。
我倆你一碗我一碗,不一會兒小鍋就見底了。我把鍋碗拿進(jìn)了廚房。覃老頭大聲說,放在水池里吧,等會兒娘娘回來收拾。
我還是把鍋碗洗好放好,才進(jìn)了飯廳。覃老頭用鐵板把爐口蓋好了,說,你得把雞蛋吃了,要不然就浪費了。
我重新坐下來,肚子有點脹。我說,真吃不下了。
覃老頭命令道,吃不下也得吃!二十多歲的娃娃,扔在水里還冒煙呢,沒有飯量怎么行。
等會兒覃娘娘回來吃吧。
她不吃的。她只喝酒,一早就出去喝早酒去了。
什么?
她是酒麻木呢。她臉膛紅的,一看就知道是酒麻木呵。
什么?
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你們那兒,酒麻木還少嗎?早酒還是從你們那帶回來的呢。
我有點被雞蛋黃噎著了,屏住氣說,看來您對我們江漢平原還是很熟?
覃老頭又抽起了白皮煙,指著雞蛋說,吃!吃完。怎么不熟?我當(dāng)兵就是在那兒,二十多年,守護(hù)你們的荊江大堤呢。
那還算是半個老鄉(xiāng)呢。我套上了近乎,心里一熱,喉嚨又順溜了起來,把兩個煎雞蛋又吃掉了。覃老頭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好樣的。走吧,上班去!
我嚼著雞蛋,絲毫沒在意嘴角上還巴著蛋黃,跟著覃老頭走到客廳。他拿上了電視柜上的那個黑包,就向外走。我站住了,不肯往外走?;ㄥX請楊勛他們吃飯唱歌,起了個大早,就為了和覃老頭吃個早飯?我的事怎么辦?吳總還在家里巴心巴肝地盼著呢。老頭已經(jīng)站在門外了,伸出手請我出去,我只好朝外走去。覃老頭把門帶上了,背著手下樓,邊走邊說,別在心里打小九九了。你今天得幫我個忙,把這個東西給廠辦講清楚。你那點事,回頭我問問張總。
一聽這話,我像打了雞血一樣活絡(luò)了起來,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感覺腿像裝了彈簧。
八點半,霧散了不少,大街上人多了起來,大都是騎著摩托車和腳踏車到煙廠上班的人群。煙廠剛搬到縣城外五里坪了。覃老頭的吉普車在人群里不停地鳴笛,但人流也不見得躲閃,大多我行我素,談笑風(fēng)生,有個小伙子還把手伸吉普車?yán)锎蛘泻簟q项^就罵道,個牛娃子!人模狗樣了,膽子變大了。司機茍師傅笑笑說,牛娃子剛升了三車間的車間主任,工資加獎金都有七八千了。
覃老頭哼了一聲,臉轉(zhuǎn)向窗外。茍師傅訕笑一聲又說,這些還不是得幸虧您家!沒有這個煙廠,我們不知在哪里討飯吃呢。
面對這些奉承之詞,覃老頭置若罔聞,臉瞥向窗外。不遠(yuǎn)處的青山披著白紗,蜿蜒佇立。近處的田里種著大片大片準(zhǔn)備肥田的紅花草,紅花草開著紫羅蘭般顏色的小花。紅花草中間還有幾塊豌豆苗田。豌豆苗正吐出小小的白花,一點點,一簇簇,一叢叢。
過了好一會兒,覃老頭才說,我們這地方,窮鄉(xiāng)僻壤,山高路遠(yuǎn),只有煙葉長得還有點質(zhì)量。老百姓也只有靠這個,才能換點錢了。
我對煙葉一竅不通,不僅不敢接話,連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我們在煙廠的大門口下了車。茍師傅把車開到車庫停車去了。我跟在覃老頭的后面,亦步亦趨。覃老頭把我?guī)У搅藦S辦公室,把手里的袋子交給了一個姓孫的主任,交代要我寫一份經(jīng)過,然后就出去了。
孫主任就是前兩天在覃老頭辦公室見到的那位女士。她今天穿著大紅的上衣,兩根辮子的尾部用一個蝴蝶結(jié)夾住。這樣,她一轉(zhuǎn)身,她的后背上就會有蝴蝶展翅欲飛。孫主任把紙和筆擺在我的面前,說了句“寫吧”,好像我是她好不容易捉住的囚犯。我說不是我的。孫主任說,不管是誰的,你也得寫清楚,都不想想我們覃廠長多大年紀(jì)了,哪經(jīng)得起你們死纏爛打。孫主任說完這話就到隔壁忙去了,不管我在她的身后是如何冤枉、如何憋屈。
寫到一半,又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進(jìn)來找文件袋。前后瞄了瞄我,咕嘟一句,女晃晃都晃到山里來了。那女人手里拿著文件袋就往外走,我停住了筆,問,你說的女晃晃是什么意思?女人沒理我,繼續(xù)往外走。我站起身,跑兩步,絲毫不管走廊里還有別人,我知道,當(dāng)?shù)厝税讶私谢位尉褪钦f那人不務(wù)正業(yè),還是女晃晃,更是有種晃蕩不堪的味道。我扯住了那女人的一只胳膊,大聲說道,你為什么叫我女晃晃?
那女人絲毫也沒想到我會這樣,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辦了,拼命想擺脫我的手。我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繼續(xù)說,你今天不說清楚,我就不讓你走!聽到吵鬧聲,孫主任出來了,還有些業(yè)務(wù)單位的業(yè)務(wù)員也出來了。孫主任拉住了我,跟大家解釋,是覃廠長叫她來寫材料的。
有幾個人把那女人拉走了。孫主任對我就不再是那種仇視的模樣了,而是開始呵護(hù)我,給我倒開水,還問了我的個人問題,也就是戀愛問題。我告訴她現(xiàn)在還沒想過這個問題,要先有事業(yè)。
寫完了經(jīng)過都十點多了,我出煙廠的門時,見煙廠門口停著一大排車,門口還掛著歡迎上級領(lǐng)導(dǎo)來考察指導(dǎo)之類的標(biāo)幅。我想這夠覃老頭忙幾天的。
又等了兩天,再去廠辦找覃老頭,孫主任說到四川出差了。又到技改辦公室,張總滿臉笑容地告訴我,這兩天就出發(fā)到你們公司考察。
我一蹦一跳地跑到外面公用電話亭給吳總打電話。
吳總說,熊麗,真是太棒了!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你放心!我盡最大的努力安排好。
張總帶了四個人加上我五個人,開了煙廠里新買的三菱SUV商務(wù)車,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傍晚才到。
吳總一行早早就訂了賓館和酒店。差不多都是城里最好的,飯后,張總也不要我們陪了,說要早點休息,第二天到公司看了再說。
吳總開車把我送到了公司就走了。我拎著包進(jìn)了宿舍。我還是第一次住這里。地上和桌子上灰蒙蒙的,床上堆得亂七八糟,那天走得匆忙,都沒怎么收拾。一摸被子,濕漉漉的,像被水泡過的一樣。平原上春天雨水多,屋頂上有黑乎乎的霉斑,可能是漏雨打濕的。睡肯定是睡不成的,只有出去找個地方睡。我在床上懊惱了一會兒,收拾好旅行包,又向外走。
走到馬路邊找了家三十塊錢一晚的旅店,被子也有點濕,還有點臭味。管不了這么多了,草草洗了洗,躺了下來。好歹,窗外有一輪月亮,它安慰著我。看到月亮,我就想起了家。父親的腰疼得厲害嗎?心里的愿望是為了給父親治病,但現(xiàn)在倒好,不僅沒寄回錢,人也不回去了,連封信也沒見過。我也想寫信,但信里寫什么呢?把原來的工作不要就跑掉了,他們還以為我從事著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呢。得了,想這些有什么用?事已成這樣,沒有退路了,也沒有后悔藥可以吃,還是把合同定了拿了提成,光光鮮鮮地回去,比什么解釋都強。
張總一行考察非常滿意。公司里也拉了歡迎煙廠領(lǐng)導(dǎo)考察的橫幅,不知吳繁華動用了什么關(guān)系,我們還到國營705所的車間去看了,車間也拉了歡迎的橫幅,連會議圓桌上都放有歡迎煙廠領(lǐng)導(dǎo)指導(dǎo)工作的標(biāo)牌,所在之處都是笑臉相迎,每個工人見了我們都禮貌地彎腰打招呼。晚上,國營705所的幾個領(lǐng)導(dǎo)接待張總一行吃飯,把氣氛推上了高潮,當(dāng)吳總介紹705所的老總是正廳級時,張總的笑聲就像火鍋里的肉丸子咕咚咕咚地翻滾,讓每個人都感覺到了營養(yǎng)富裕的那股肉味兒。晚餐進(jìn)入尾聲時,吳總給了兩千塊錢要我去買單。
考察完后,我又隨張總他們回到了翔鳳,給他們每個人帶了一袋楚州的特產(chǎn)。吳總說,就差最后一口氣了!加油!把合同一簽,就通知我,我們就著手生產(chǎn)。一定要干一個漂亮的工程!打好了這一戰(zhàn),后面的工程就好接洽了。
我們用兩天的時間把合同商議完,張總把我起草的合同又看了兩天,還是不敢簽字,這次他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你去找找覃廠長吧。他簽了,我當(dāng)然沒問題。
我知道怎么對付他了。這個老頭,面惡心善,疾惡如仇,對我的脾氣。我照樣找人不多的時辰去見他,把合同交給了他。只說了一句您先看看吧!第二天同樣的時間再去找他,把簽字筆遞給他,直接捉住他的手,在上面簽上了他的大名。他用手邊的文件夾狠敲我的頭,我像風(fēng)一樣地躲開了,哈哈笑著跑出了門。
工程出乎意料地順利。吳總還聘請了705所的兩個退休工程師當(dāng)我們的現(xiàn)場指導(dǎo),把風(fēng)管的走向和風(fēng)機的轉(zhuǎn)速進(jìn)行了合理的調(diào)整,還對他們空調(diào)機組也提出了更合理的建議,據(jù)技改部門的初步統(tǒng)計,給煙廠每天節(jié)省能量至少在二百千卡以上,這樣算下來,這次的技改項目不僅完成了省技改處下達(dá)的任務(wù),還為煙廠節(jié)省了能源,減少了成本支出。張總只要看到我像風(fēng)一樣過來的時候,眼睛就瞇了起來,嘴巴張得大大的,好像我隨時要摔跟頭一樣,又開心又驚嚇的樣子。后來我聽技改辦的人講,張總沒有孩子,常常把別人家的孩子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年輕時是有的,不知什么原因沒了??蓱z的張總!人生處處都有可憐人。我的心疼了幾天,見了張總,人不知不覺老實了許多,生怕做了讓張總不開心的事情。
把現(xiàn)場定做的和安裝的工人安頓好后,我和吳總又得向另一個煙廠進(jìn)發(fā)了。
從地圖上看,翔鳳離留鳳只有六十公里,但車卻走了整整八個小時,路過東門關(guān)的時候,客車就是一步一歇,比人走得都慢。一邊是深不見底的陡峭懸崖,正前方也是同樣的懸崖,司機的眼前只有懸崖,只能憑感覺拐彎,稍不注意,就會車毀人亡。我一直閉著眼睛,一睜開,就情不自禁地驚叫。一聽到我叫,司機就會呵呵地笑起來。一路上,一會兒是霧,一會兒又是毛毛細(xì)雨,到了開闊一點的地方,又是晴天大太陽。
下午五點多,我們才到。吳總帶著我朝一條青石板街走去。這條青石板街應(yīng)該是這個縣城最熱鬧的地方了,兩邊都是些木頭老房子,木頭是紅色的,但顏色不再鮮艷了,斑駁陸離的樣子,屋子都成了黑色和灰色混雜的顏色。房子矮矮的,還有些門都已經(jīng)歪歪斜斜的。門里面都是做小生意的,大多都是賣小吃的和賣雜貨的。一些背著背簍的農(nóng)民在石板上左右顧盼,簍子里不是放一小捆新鮮的煙葉,就是放著一些紅蘿卜雞蛋什么的。已經(jīng)是十月了,這里的人都穿起毛衣小棉襖。見我們走過,那些農(nóng)民不停地在我們背后張望。我照樣穿著牛仔褲,白色的旅游鞋,一件棕色的外套,一個大大的黃色背包,頭發(fā)剪得短短的,顯得眼睛大臉蛋小。
吳總好像來過的樣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把青石板路走完后,就是煙廠招待所的大門,大門的右手邊就是登記室。招待所的門面都是用黃色的木板裝修過的,與周圍的房子顯出一種格格不入的氣派。登記室里坐著一個胖胖的女人,女人的周圍還坐著四五個男人,個個長得挺胸凸肚,一看就是來煙廠做生意的外地人。女人正坐在沙發(fā)上織毛衣,她的面前放著一個籮篩,籮篩里放著五顏六色的毛線團(tuán),見我們進(jìn)來,說了聲來了,然后起身走到吧臺后面拿出來登記本登記。吳總交給她介紹信和證件。
老板娘問,一間房?
吳總看了她一眼,說,是的,豪華標(biāo)間。
幾個男人齊齊都看著我。我有點急了,這……
吳總說,先訂一間,等會兒再來加吧。
女人登記完,拿著鑰匙,提了兩瓶開水,到二樓給我們開了門,說了聲有事叫我就離開了。吳總過去把門關(guān)好,過來把我拉在沙發(fā)上,給我倒了一杯開水,放在茶幾上,把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說,小熊,有個事想找你商量。
我動了一下肩膀,把他的手甩掉。什么事?
我們談?wù)劇?/p>
好的。
今晚就留在這里。
我的身子變得硬硬的,腦子里像在放燒壞了膠片的黑白電影。最開始,看到他稍稍往外鼓又有點泛著紅血絲的眼球時,我就有種隱隱不安的預(yù)感,但我常常又用一種不可能的安慰情緒把這種預(yù)感打消掉。他是有家庭的人,他年齡大得足可以當(dāng)我的父親,他早些年還是個軍人,怎么可以做這種污人清白短陽壽的事?
見我不吭聲。他說,只要你同意,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不僅你的業(yè)務(wù)提成可以馬上兌現(xiàn),財務(wù)章都交給你,公司可以出證明給你辦戶口,你可以到城里買房子,把你的父母接到城里來住來看病,都隨你。你看怎么樣?
我開始哆嗦。我覺得冷。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出來了。該來始終要來,我得學(xué)會去面對,我得為自己爭取利益的最大化。我咬了咬慘白的嘴唇,小聲說,吳總,公司才剛剛起步。
這怕什么?有了第一步就會有第二步,只要我們同心協(xié)力,我們會走得更遠(yuǎn)……很遠(yuǎn)!
我不同意呢?我不想破壞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這種關(guān)系,小心翼翼地試探。
呵呵……他笑了幾聲,直起腰,到桌子邊從包里掏出一包中華煙。他點燃煙,走到窗戶前,看著不遠(yuǎn)處綿延不斷的山脈說,你不愿意,我也不會強迫你。不過,只有傻瓜才不愿意。只要我們強強聯(lián)手,就沒有辦不成的事。過不了多久,你就會成為百萬富翁,甚至千萬富翁。
我沒想這么多。我的臉有點紅了,這種談話與情感無關(guān),與我對他的敬重?zé)o關(guān),似乎是一種價格的拉鋸戰(zhàn)。
要敢想,才能去干。一個不想當(dāng)將軍的士兵絕對不是一個好士兵。
按吳總所說,我想當(dāng)一個好士兵就一定要先當(dāng)小老婆?我感覺自己要豁出去了。
不要說得這么難聽。我會只喜歡你一個人!
您知道嗎?我只有二十一歲,您的年齡比我大一倍還多。
等你再大幾歲,可以去找人結(jié)婚。我不會攔你。只要有了錢,什么樣的男人都會找到。
到那時,我就是一個您玩膩了的殘花敗柳?
停頓了一會兒,他反問,你以為你還是純潔無瑕的小女孩?
我……當(dāng)然是!
從你跟我跑業(yè)務(wù)的那天起,在人們的眼里,你就是風(fēng)塵女子。
什么……風(fēng)塵女子?我開始口吃,明知故問。
風(fēng)塵女子就是靠身體吃飯、依附男人的女子。
在您的眼里呢,我是嗎吳總?
不就是男女那點事嗎?何必太認(rèn)真!
是,還是不是?
就算是又怎么樣?所有的女人都生活在風(fēng)塵中。
不是這種定義吧?為您跑業(yè)務(wù)就是風(fēng)塵?……這也太好笑了吧?我靠自己的勞動智慧吃飯,怎么就風(fēng)塵了?
你要我說實話嗎?
已經(jīng)談到這里了,還有說假話的必要嗎?
那好吧。我們就打開窗子說亮話。我想問你,什么是你的智慧?你無非是會搞關(guān)系而已。
這難道不是智慧嗎?
如果沒有我,你什么也干不了。
我低下了頭。他說的也不無道理。
你跟張總的關(guān)系,你跟覃廠長的關(guān)系,還有,你跟小楊的關(guān)系,人人都知道。那是什么關(guān)系?那是靠什么換來的?楊勛與吳鵬也認(rèn)識很久了,他不幫吳鵬,為什么要幫你?為什么張總和覃老板誰的賬都不買,就買你的賬?
我的心一點點變涼。他的全盤否定讓我啞口無言,他說的也不是一無是處,有些是真實存在的,但又不是他所暗示的那種關(guān)系。難道人的關(guān)系一定要靠說不出口的男女性關(guān)系來維系嗎?我的四肢變得僵硬。他說的每一句話,就好像鐵錘猛擊在我的心臟上,讓我失血,讓我失憶,讓我知覺全無。我嘴巴干裂得好像要起泡了,我抿了抿嘴唇,似乎想說些什么為自己辯解一下,但我的嗓子里什么也沒有發(fā)出來,我有點恍惚地站起來,抓起自己的背包,把門打開,向外走去。
走廊靠近欄桿的方向放著一個大大的痰盂,痰盂里漂著幾個煙頭和一些類似于唾沫的泡泡。我一陣惡心,對著痰盂干嘔了幾聲。我抬起身,看到下面登記室的女人拿著拖把怔怔地望著我。我噔噔地跑下樓,問胖女人有沒有空房間。她忙放下手里的拖把說,有的。她走進(jìn)吧臺,給我開了一樓角落里的一個小單間。小單間里面沒有裝修,白粉墻,藍(lán)色的窗框,沒有窗簾,淺黃色的小單人床,床尾上還印著煙招05號的白膠字樣,讓人不得不想到這就是原來的煙廠招待所。屋子半空中拉著一根鐵絲,給客人晾衣服和毛巾什么的??諝庥悬c冰涼。
我叫著媽媽,在床上死去活來地躺了一會兒,天就倏地黑了,眼睛腫得有點疼,好像屋子有些陌生的陰影像墨綠色的山。我起身打開了電燈,把梳洗用品拿出來,把換洗的衣服和毛巾搭在鐵絲上。我出去拎了一瓶開水,把洗臉架上的盆子用開水燙了燙,到外面接了點涼水兌了開水,用熱毛巾把眼睛敷了一會兒,眼睛舒服多了。把臉洗干凈了,正往臉上擦香。門敲響了。
小熊,我們吃飯去吧。
我沒有吱聲。
把門打開,好嗎?
我把門打開了?;椟S的燈光把吳總的臉切成了兩半,一半黃,一半黑。黃的那邊在盡量往黑的那邊拉扯,有種即將斷裂的可憐勁。這讓我的心有點軟了。如果他把這種要求換一種方式提,換一種我喜歡的方式,或者不這么直截了當(dāng),我還真的不好辦。
小熊,剛才的話,呃,也算我沒想成熟……你別往心里去哈!你不愿意,我們還跟原來一樣,好嗎?
我轉(zhuǎn)身把毛巾晾好,穿好了外套,對他說,不是去吃飯嗎?走吧!
我換了一雙高跟鞋,篤篤篤地走前面。他走在我后面,垂頭耷腦,一副指望地上長錢的財迷樣。一下子我有點趾高氣揚的感覺。我很慶幸沒有與他爭辯、訴說。爭辯是傻子才會干的事。顏面已經(jīng)撕開,就只剩下猙獰了嗎?人與人之間差別很大,但也是極小,用語言總是突出不了這種微小的差別。沉默也許是最有力量的訴說。僅僅幾個小時的時間,我們的關(guān)系就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僅僅只有幾個小時,我覺得自己的骨骼在嘎吱嘎吱地向上拔節(jié)。
同樣是他選的餐館,也是他點的菜。他吃得若有所思,而我卻吃得狼吞虎咽,儼然忘掉了剛才的眼淚和屈辱。
到留鳳煙廠的技改辦去了一次,了解了一些情況,得知技改辦專管設(shè)備改造的是肖副廠長,而肖副廠長出差去了,下禮拜才能回。吳繁華照樣把我留在留鳳,自己先走了。走之前,正眼也沒看我一眼,這讓我心里咯噔咯噔地犯嘀咕:我傷害他了嗎?他會怎么樣對我?我的錢還能拿到手嗎?我回到房間,重新把公司里的業(yè)務(wù)合同看了幾遍,心又穩(wěn)住了。吳繁華再怎么翻臉,也應(yīng)該把業(yè)務(wù)費給了吧,到那時,我手里有十幾萬塊錢,什么事都可以從頭再來。
我在留鳳等了一個禮拜,終于等回了肖副廠長。肖副廠長是個年輕的廠長,據(jù)說是省煙草公司培養(yǎng)的年輕干部,高個子,皮膚白白嫩嫩的。肖副廠長問了翔鳳煙廠的技改情況,告知我,留鳳車間的技術(shù)改造肯定是要搞的,但今年不會,請熊小姐過完年再聯(lián)系。他把名片還給了我。我忙站起身,臉倏地紅了,擺手說,這是給您的名片呀!他噢了一聲,又收回了名片,放進(jìn)抽屜里。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回想肖副廠長還名片的那個舉動。他為什么要還回名片?這可是業(yè)務(wù)談判的大忌。是不想再與我聯(lián)系?還是另有接洽好了的公司?抑或,不接受我這個人?我回到房間,仔細(xì)察看自己的外表和衣著,沒什么問題。如果說有問題的話,就是我與當(dāng)?shù)嘏⒌母窀癫蝗氲臍赓|(zhì)和說話的那股直率勁兒。
在留鳳又留了一天,我動身到翔鳳去。
翔鳳煙廠的安裝工程都已接近尾聲了,大部分工人都回去了,只留下兩個705所的老工程師和一個裝修工,在等煙廠的使用情況,試用半個月后,就可以正式投入使用了。
兩個工程師;一個姓文,又高又胖又白,另一個姓王,又高又瘦但不黑。兩個人都高度近視,讓人一看,就覺得是技術(shù)過硬型人才。利用這段休息的空當(dāng),我?guī)е鴥蓚€工程師到山里走了兩趟。文工總是拿出他在法國留學(xué)的女兒的照片,告訴我他女兒如何優(yōu)秀如何好學(xué)小時候又如何令他驕傲。他女兒還比我大四歲呢!我開始惆悵,開始想念父母和奶奶了。
和兩個工程師回到楚州公司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十一月下旬。天空的顏色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了,深秋的梧桐葉子,掙扎般地發(fā)出沙沙的呻吟聲,似乎風(fēng)一起,整個世界就會分崩離析。
公司新招了一個會計兼出納,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女孩,尖尖的下巴,小小的眼睛,身材瘦瘦的,穿一件花風(fēng)衣,像只花蝴蝶,在各個辦公室里飛來飛去。吳繁華花了二十多萬元換了一輛日本藍(lán)鳥。他把車停在院子里,車身綻放咄咄逼人的光芒。
我把煙廠的百分之八十的工程款的匯票和工程結(jié)算單擺在吳繁華的辦公桌上,要求按比例提成。
他把匯票拿起看了一會兒,咳了幾聲,說,這個,你看,小熊,能不能緩一緩?
還要怎么緩?不是按比例提成嗎?我到現(xiàn)在也沒提一分錢。
你不是一直在借錢嗎?
我不能總借錢吧?是我的錢,我也要拿吧?
我今天要出去有事,回頭我們再談。他拿起桌子上的匯票,叫上女出納,下樓,打開藍(lán)鳥的門。女出納鉆了進(jìn)去。藍(lán)鳥像蛇一樣溜出了大門,門房的大媽把鐵門又關(guān)上了。小黑狗跟在門房大媽的身邊搖著尾巴。
辦公室的姜主任踅了過來,靠近我的身邊,悄悄說,早就跟吳總好上了!
你說什么,姜大姐?
我說……她向外努了努嘴。哎,跟你小女孩也說不清楚。吳總說要你把辦公室騰出來,不要在那兒住了,那里要放東西。
什么?那我住哪兒?我盯著姜主任的大眼睛看,里面有一些淺黃色或者淺紅色的陰影,我分不清。
吳總說,鍋爐房旁邊有間屋子,也可以住人的。姜主任轉(zhuǎn)過臉去,又說。
姜主任拿了鑰匙,和我一起下樓看房子。一地的煤灰,漆黑的墻面,一扇破損的門,轟隆隆的風(fēng)機聲,還有源源不斷飛進(jìn)來的灰。
這燒鍋爐的聲音整天整夜地都這么響嗎?我問姜主任。
可能吧。從我到這里開始就這樣。你知道,這是隔壁技工學(xué)校的鍋爐房,不是我們的爐子,我們管不了。
姜主任說完這句就上樓了。我在屋子里待了一會兒,灰一個勁地往鼻子里喉嚨里鉆,我咳嗽起來,又蹲下了身子,把頭低下來。我知道吳繁華要出手了!他這是要趕我走!
我出了公司的大門,走過了那條石子路,來到大街上。我在IP電話前猶豫著,要打個電話??山o誰打呢?我該怎么辦?錢沒拿到一分,還將被趕出去。如果吳繁華不承認(rèn)那份合同,那我現(xiàn)在還欠公司一大筆錢呢。
起風(fēng)了。梧桐樹的葉子,走得很急,沙沙響,似乎不急就趕不到某個出人頭地的集會似的,有的甚至都飛到我的頭上和身上了,想把我遮蓋住。一直挨到了天快黑的時辰,我才撥通了吳繁華家里的號碼。電話響了幾聲后,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還算柔和。
我怯怯地問,吳總在家嗎?
噢,他不在。你是誰?
我……我突然想不起自己是誰了,或者,就算我知道自己是誰,我也是不愿意讓這個女人知道。
你找他有事嗎?等他回來我轉(zhuǎn)告他。
我聽得見自己在聽筒里發(fā)出的嗵嗵嗵的呼吸聲。我有點恨自己沒有出息。吳總當(dāng)然不會在家。他一定會和女會計到銀行把賬轉(zhuǎn)了,然后到哪兒吃飯或者做別的事去了。女會計一定會笑得像春天里的貓。就算吳總在家,我想跟他說什么?說自己后悔了嗎?不后悔又來干什么?吵架?辯解?哭天抹淚,讓他同情我收回成命?一想到這個,我感到肚子餓了,餓得心臟有點疼,我也感覺到冷了,冷得腿哆嗦了起來。我咣的一聲掛斷了電話,在電話箱上趴了一會兒,又撥了一個號碼。
我聽到覃老頭喂了一聲。
我喊,覃……我哽住了,不知道該叫什么。覃老頭?覃廠長?覃叔?
麗娃子,你搞什么名堂?
我……我抽泣著。我盡力壓制住,不讓抽泣的聲音傳過去。
哎,有什么事,說吧。
沒,沒什么事。就是,想跟您說,說說話。我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揩眼淚,但淚珠還是不停地往下掉。
對方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撕紙盒的聲音和打火機的聲音。他肯定又在抽白皮煙。這種試制煙,雖然只是半成品,卻經(jīng)過煙葉配方、香精香料配方、卷接等等工藝,其中過程不必細(xì)說,可真拿到市場去的時候,又還要經(jīng)歷包裝和調(diào)整??梢姡患a(chǎn)品就跟人一樣的,外人看起來平靜如水,實際上經(jīng)歷了多少艱辛和努力。我覺得有云一樣的東西在眼前晃動,我甚至還聞到一股濃濃的煙味。想到這里,突然之間就不冷了,身子也停止了顫動。我撲哧笑出了聲,問,又在抽白皮煙?
是呵!
江浙那帶的煙還沒有試制成功?
你個鬼晃晃上次說得還算準(zhǔn),我們拿到當(dāng)?shù)厝?,人家也這么反應(yīng)。
不要叫我晃晃!我不是晃晃。
脾氣有點大。晃晃也有多層意思,不僅僅只有好逸惡勞,還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叫晃晃是抬舉你。
不要你的抬舉。
不抬舉你好不好?罰你辦點事,下次來的時候,把你們的豌豆豆瓣醬給我?guī)б黄縼怼?/p>
不帶。要吃自己來。
哼哼!
哼什么哼?
年輕時在你們那兒守大堤,總是吃豆瓣醬拌米飯?,F(xiàn)在想吃,總吃不到那種味了。
要什么牌的呵?
哪里有什么牌。就是農(nóng)民老鄉(xiāng)在家里做的,一曬一棉罩。我們山區(qū)的太陽沒你們那里的硬。
知道啦。我就去找農(nóng)民買。
有空就帶,沒有空就算了。
這話有點不夠哥們兒吧。
哼哼,誰跟你是哥們兒?
……我往電話箱里放硬幣。
熊麗,你還在聽嗎?
在呢。
人在這世上活著,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呢。
我知道。
你是鷹,就得不停地飛。你是蟲,你就得不停地拱。
拱?
是呵,你要當(dāng)蟲,就得朝前拱!
放下電話,天都黑定了,風(fēng)更大了一些,也越來越野了,樹都變短了許多。路燈射過來,只射了一些影子,有點鬼鬼祟祟的樣子。街上有零零散散騎自行車的人,匆匆忙忙的,又悄無聲息的。
我只好往石子路上走??熳叩焦镜臅r候,我又拐上了左手邊的一條土路上。我知道那里有一個叫荊西村的村子,我常常能聽見狗叫聲和雞打鳴的聲音。土路上沒有路燈,村子里有零星的燈光。人們大多把門都關(guān)上了,一些孩子的叫聲笑聲,還有鍋碗的碰撞聲從屋子里傳來出來。我攔住了一個匆匆走過的人。我問,這里有房子出租嗎?那人說,不知道。我也是外地人。
那你租這里的房子多少錢一個月?
一百五。
一百五?我重復(fù)了一聲,不知道是嫌貴還是便宜。那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又回頭說,你還是明天來問吧。這么晚了,有誰還開門?
我又到兩個亮著燈的窗口里瞄。我想試試運氣。一個中學(xué)生在寫作業(yè),燈光有點暗,中學(xué)生把眼睛湊得近近的。另一間屋子是一個小伙子在對著鏡子練霹靂舞。練著練著,可能是熱了,脫掉了毛衣,小伙子往窗口的方向望了一眼,我嚇得趕緊跑了。
走過了村子,見一個推車陷在一個石頭溝里。我過去幫忙。拉車人也不客氣,喊一二三,推車就上去了。推車人說,謝謝你,姑娘!
我笑著擺手。推車上放著一個大爐子,爐子還散發(fā)著甜甜的麥面味兒。這味兒讓我餓了起來。我問,師傅,您是貼鍋盔的吧?
是呀,我就在前面民主街貼鍋盔。
那您現(xiàn)在還有嗎?
沒有了。不過,也有貼壞了幾塊,如果你要,就送給你吃吧。推車人取下車把上的一個袋子,遞給我。
推車人轉(zhuǎn)身走了,還沖我喊,快回去吧,姑娘!黑燈瞎火的,不安全。
我打開塑料袋,有兩塊是完整的,只是中間薄了一點,有點煳,不過格外脆。還有兩個半塊的。在公司的鐵門前吃掉了兩張鍋盔塊。有了力氣了,我開始推鐵門。鐵門鎖住了,小屋里有燈。我叫彭媽彭媽,屋子里的燈反而突然滅掉了。小黑狗在彭媽的門口嗚嘰嗚嘰地叫。彭媽是不是剛剛睡著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有意把我關(guān)在外面。
我被自己的推測弄得冷汗直流。屋子里依然漆黑一片。我只有翻墻院了。把包、鞋子、塑料袋子先甩了進(jìn)去,光著腳順著鐵欄桿往上爬,爬到最高處的時候門已經(jīng)左右打晃了。我閉著眼睛跳了下去。小黑趕緊過來舔我的手。我摸了摸小黑的頭,把那半張鍋盔掰碎了喂給它吃。小黑吃了一點,就顛顛地跑遠(yuǎn)了。我爬起來,撿起了包,穿好了鞋,回到了二樓宿舍。屋里已經(jīng)堆了塑料管子和塑料節(jié)頭,連床上都放滿了從翔鳳煙廠剩下來的帆布手套。顯而易見,這已經(jīng)不是我的宿舍了。
第二天一早,我直接把行李收拾好了,然后到荊西村租了一間房,回頭把行李拎到了出租屋里。幾天下來,無法安睡,頭發(fā)也是一把一把地掉。有時半夜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有一天晚上,我就想出了一個辦法:既不讓自己吃虧,也不讓吳繁華討好的辦法。如果吳繁華還講點職業(yè)道德,他會主動來找我協(xié)商的。趁春節(jié)來臨之際,我到翔鳳卷煙廠,以工程生活費為名轉(zhuǎn)了八萬到我的私人賬戶上。錢到賬的那天,我終于能睡著了。
臘月三十,我才回到了失悔橋。父親貼了我買回來的虎皮膏藥,腰腿似乎好多了,把沖著臨街的窗戶打開了,開了一個小賣部,生意很好,鄉(xiāng)親們都念著老書記的恩德哩!大年三十開始,父親像個頑童一樣,時不時點一串鞭炮炸一炸,呵呵地直樂。哥哥談了一個女朋友,帶回來過門,五親六眷都說好看,每個親戚都給了打發(fā)錢。正月初五,我就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整天看書,剛買的手提電話也關(guān)著,不想跟任何人聯(lián)系。金庸的十幾部武俠小說看完了,我又去借了古龍的來看。過了正月十五,當(dāng)人們紛紛上班的時候,我才從武打情節(jié)里醒過來,走出了屋子。
走出院子,見房東男老板正跟一對男女在客廳里說話。我就拐到巷子里,穿過巷子,來到了大路上。那對男女竟然也跟了過來。男的長得玉樹臨風(fēng),女的有一對大大的黑眼圈,像熊貓。我走他們也走,我停他們也停。我只好停下來問他們,你們想干什么?
女的問,你是熊麗吧?
我點頭。你們是誰?
女人說,我們是檢察院偵察科的,這是我們的向科長。你因為涉嫌挪用公款罪,請你協(xié)助調(diào)查。
什么?如五雷轟頂般地呆住了。吳繁華怎么可能用這種方式來解決?他真是絕情至極了。
兩人過來,一邊站著一個把我押到停在一邊的面包車上。女的拉住我的胳膊坐在后排,男的在前面開車。我故作鎮(zhèn)定地看路兩邊剛剛發(fā)芽的樹,盡量不讓自己的腿抖起來。
他們把我?guī)У揭粋€叫綠城賓館的一樓一個房間里,房間里已經(jīng)坐好了兩個穿警服的男人和一個高大的男人。房間里有兩張床,一個沙發(fā),一個茶幾,一張辦公桌放在兩張床中間。
女的把我?guī)нM(jìn)了屋,關(guān)上了門,笑道,喲,今天我們高院都來了。
高大的男人說,這就是熊麗?
女人說,是的。
這么年輕,怎么就做這種糊涂事?
我看著高大的男人。他滿面紅光,頭發(fā)烏黑發(fā)亮,眼睛也炯炯有神。我心里有些許安穩(wěn),但又不知道他說的糊涂事指的是什么。
好了熊麗,既然來了,就老老實實地把事情交代清楚。你要相信,我們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小侯小黃,你們安心辦案,我回院里還有個會,需要什么就給院里打個電話。
他夾著一個公文包就走了。
那個文弱瘦小的侯姓警官走過來,坐在辦公桌前的床沿上,示意我也坐下,從口袋里掏出證件讓我看。我沒有接過來,只是瞄了一眼。他又從公文包里掏出一沓紙放在桌子上,對面前三人點頭示意,三人分頭坐下了。
你叫什么?
熊麗。
年齡?
今天二十一,哦,二十二了。
性別?
我低頭,不作聲,而后又漠然地抬頭看頂棚上的塑料吊頂,上面有個穿紫衣的小仙女在展翅欲飛。女警官說,警官問你話一定要回答!
廢話也回答嗎?
女警官站起身,厲聲道,老實點!
侯警官用手摸了一下臉,柔和一些說,有時候我也是慣例詢問,希望你配合!性別?
女的。
侯警官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問,你知不知道我們叫你來是為什么?
不知道。
你于一九九三年元月十六號從翔鳳卷煙廠取走的八萬元,是誰批準(zhǔn)的?
那是我自己的錢,不需要別人批準(zhǔn)。
那明明是公款,怎么成了你自己的錢?
那是繁華公司給我的業(yè)務(wù)提成款。我與繁華公司的法人吳繁華有一九九二年四月三十號簽的合同書。
合同你帶來了嗎?在我的出租屋里。在什么地方?
在我的皮箱夾層里。
侯警官站起身,掏出車鑰匙遞給一個穿警服的警察,說,你幫忙跑一趟。
警察出去后,侯警官繼續(xù)問,那你到翔鳳煙廠取工程款時所偽造的委托書呢?怎么解釋?
那不是我偽造的,那是正式委托函。
你從一九九二年十一月起就沒上班了,怎么有的委托函?
那是八月份,收工程第一批工程款時開的,一直沒用。
你可真會物盡其用。
我不作聲了,開始掰自己的手指。
侯警官一直低頭寫字,女警官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另一個穿警服的警官是個五十多的老警官,一直舒展著眉心,望著這邊。
侯警官寫完后,又抬頭問,你把這些錢放在哪兒了?
我已經(jīng)用掉了。
什么?這么多錢你就用完了?女警官又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
是的。我用完了。
侯警官把筆放在桌子,繃著臉說,這個態(tài)度可不行!
有個人敲門,女警官過去開門,是警察回來了,拿著一個藍(lán)色的塑料文件袋,那是我的。
侯警官接過來,問我,是這個嗎?
侯警官打開文件袋,開始看里面的合同,那里面有我和吳繁華簽的業(yè)務(wù)合同,與煙廠簽的工程合同復(fù)印件,還有一些名片和一個筆記本。看完后,他把合同放進(jìn)了自己的公文包,說,給的條件還很優(yōu)惠。
我說,這個你們不能拿走。
為什么?這是我們要的證據(jù)呀。
原件要給我留著。
怎么,你不相信我們?
我知道,吳繁華的同學(xué)在檢察院當(dāng)檢察長。
你這是聽誰說的?
他自己說的。他常常這么說。
侯警官和幾個人對視了一會兒后,把合同交給了女警官,讓她拿出去復(fù)印。
窗子外已漆漆黑了,有個服務(wù)員模樣的人端著一個大盤子進(jìn)來了,盤子里有一個火鍋,幾個炒菜,一缽飯。老警官說家里有事,要回去吃,就走了。
侯警官過去拿起了碗筷,對我說,過來吃飯。
怎么,不放我回去了?
幾個人一起都笑了。女警官說,請你吃飯還不好?只要你老老實實把問題說清楚了,就放你回去。
我拿了一個碗盛了一碗飯,卻咽不下。幾個人說說笑笑的,我聽不清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么,反正女警官吃得挺歡的。我用湯匙舀了一點火鍋里面的湯,好歹把飯吃完了。我放下碗,開門向外走去。女警官忙拉住了我,你要干嗎?
我要上廁所。
幾個人一起放下了碗,陪著我走到走廊盡頭的衛(wèi)生間,在門口守著。我覺得每個房間里都有不少人,還都是有警察來來去去的。每個房間都有一個像我這么苦眉苦眼的人。
吃完了飯,侯警官出去了,只留下女警官和另一個警察守著我。
我說,我要回去!
沒這么簡單。
你們要把我怎么辦?
交代問題。
問題已經(jīng)很清楚了。還怎么交代?
清不清楚我也說了不算。
誰說了算?
等侯警官來了再說。
九點多,侯警官才來。來了就坐在桌子邊,攤開面前的紙,問,熊麗,那筆錢哪去了?是不是給了煙廠的一些人?
我說,沒有的事。
那你給張總送過東西沒有?
送了。
送了什么?
水果和一些散裝茶葉。
給覃廠長呢?
一瓶豆瓣醬一條我織的圍巾。我學(xué)織的。
就這些?
對了,我還吃過他幾頓早餐。
那你的錢怎么用了?
買了手提電話花了八千八,衣服、吃飯、房租,還有給我爸爸買的藥。
就是手提電話貴了一點,其他根本不值什么錢。
我自己的錢我自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聲音大了起來,眼睛紅了,有點想哭。他們怎么不依不饒沒完沒了?
你知道挪用公款八萬塊要判多少年嗎?
我跟你說了,這是我自己的錢。再說,繁華公司也不是國有企業(yè),談不上公款。
你學(xué)過歷史,每個時代都有冤死鬼!
那這樣,你們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我把頭躺在自己的胳膊上,再也不理他們了,頭有點昏沉沉的。女警官過來了,坐在我的身邊,抬起我的下巴,說,熊麗,你看著我,看我的眼睛。你還這么年輕,又長得這么漂亮,前途一片光明。你不能在這時候就跌倒了。我也是有孩子的人,我知道做父母的心。你爸媽知道你這樣,該有多傷心啊!
那你們……一想到腿傷的父親,我說不出話來了,淚水像篩糠一樣往下掉。不一會兒,就號啕大哭起來。哭了一會兒,我不哭了,問,你們就要知道錢嗎?我說了錢的下落,你們是不是就放我回去了?
是的。
好吧。我把錢放在……我看到他們在燈光下顯得急切而蒼白的臉,便說,你們得給我寫字條。
寫個什么條?
寫個放我出去的條。
不可能。
那,我也不可能。
你不可能什么?
我不告訴你們。
你告不告訴我們都無謂。我只是想給你一個寬大處理的機會。
我沒有犯法。寬大什么?
熊麗,看來你是法盲。
我不吭聲了。法盲就法盲吧,只要不是色盲。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把錢放在失悔橋鎮(zhèn)了。
我詫異地看著他。
他狡黠地微笑著,一副篤定的神情。他用揚揚得意的口氣說,我還知道你把錢放在哪家銀行了。如果你現(xiàn)在說了,還算主動交代。遲說不如早說。
我低頭尋思。感覺什么都被他們看破了,自己就像個氣球,外面花里胡哨,其實里面什么也沒有,一丁點力量就讓自己粉身碎骨,那些碎片還會被人碾來碾去的。我咬了嘴唇,大聲說,在失悔橋鎮(zhèn)的農(nóng)村信用合作社里。
侯警官和女警官互相看了看,侯警官說,這就對了!明天我們一起去取回來。
什么?你不是說放我回去的嗎?
你放心!明天就放你回去。
明天?明天有多遠(yuǎn)?
侯警官不再跟我說話了,只讓我在筆錄上簽字蓋手印。做完這些,都十二點了,穿警服的警官就把槍解下來交給了侯警官,走了。女警官從腰上解下手銬銬在我右手上,笑笑說,熊麗,對不起!這只是慣例。我們晚上都得休息一會兒。
一挨上冰涼的手銬,我又流淚了。我成了囚犯!那就是壞人了。再也沒有比這個更羞恥的事了。就是做夢,也沒做過的。淚水把頭發(fā)都淋濕了,我想用另一只手把頭發(fā)捋捋,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手腕針扎一樣的疼。侯警官從柜子里拿出一床被子,在沙發(fā)上睡下了。女警官說了聲我們關(guān)燈吧。她就叭的一聲把燈關(guān)掉了,不一會兒,輕微的鼾聲就傳了過來,又過了一會兒,噗噗噗的屁聲也傳了過來。
我在床上輾轉(zhuǎn)了一會兒,腦子不停地轉(zhuǎn)動著今天發(fā)生的一些事,后來這些事就越來越遠(yuǎn)了,這些剛認(rèn)識的人也像被一個望遠(yuǎn)鏡一樣的東西吸走了,我來到一個荒蕪的山頂上,看不見天,也望不見遠(yuǎn)處,只剩下腳下無窮無盡的懸崖,我一直找,不停地找……
再后來,我被人搖醒了,天大亮了,昨天的兩個穿警服的警察荷槍實彈地來了,如臨大敵般地站在門口。女警官給我解了銬子,攙著我的胳膊走了出去。他們開了一輛大警車,來到繁華公司。他們把我和兩個警察留在車上,侯警官和女警官到公司去。一會兒,他們就說說笑笑地出來了,后面跟著一群公司里的員工,有姜主任,有那個女會計,有兩個705所的工程師,還有那只小黑狗和門房彭媽。沒有吳繁華。我把眼光定格在小黑的身上。我不管那群人怎么看我,我關(guān)心小黑。我只想小黑狗認(rèn)得我就夠了。
車朝郊外駛?cè)?,我迷迷糊糊起來了。我不想睜開眼睛。我的眼睛也腫腫的,我記得臉也沒洗,頭發(fā)也結(jié)成了一綹一綹的??斓绞Щ跇驎r,女警官又拿出了手銬要銬上我,侯警官說,只做個樣子,不真銬了。
女警官把手銬放在我的手腕上,扯了扯她毛衣的衣襟,把手銬蓋住了。最不想發(fā)生的事終于來了,我竟然聽到父親的聲音!那種厚實的、有點嘶啞又帶著清澈的聲音,是肺活量肝腎都具活力的聲音,是我與生俱來就熟悉的聲音,因為我也有這種聲音。我警覺般地睜大眼睛。他們竟然把車停在我家的門口。我看到父親與侯警官在說話,我看到父親消瘦的身子有點發(fā)抖,微駝著腰桿,他的腰又疼了嗎?一兩個鄰居開始對著車指指點點。警車竟然沒有窗簾。我想把頭埋起來了,跟貓一樣弓著身子,別讓人認(rèn)出我來,但我又想知道他們跟父親說了什么。父親進(jìn)屋了,拿出了一個存折交給了他們。那是過年我放在他手上的。他反復(fù)問了錢的來歷,我沒說。我只說一切都是合法所得。父親想上車,但侯警官拉住了他,笑著給父親解釋著什么。趁父親迷惑的一會兒,侯警官他們都上車了,車開動了。我看到父親跟著車趕了幾步,就站住了。陽光把他的臉舔成了淺褐色。他周圍聚攏了更多的人,我看到還有大嫂的影子,大嫂會編出什么故事編派父母呵……
農(nóng)村信用合作社的門口也有很多人,還有幾個我比較熟悉,可能是哥哥的女同學(xué)什么的。警車開過去的時候照樣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和騷動。
我不去看外面了,上天無路投地?zé)o門的感覺。
他們?nèi)〉搅隋X,在十里鋪的農(nóng)家餐館里吃了一頓野味。有山雞、野兔、野韭菜炒土雞蛋,野稷米菜石滾蛋。回到城里,就是下午了,也就是昨天的這個時辰,他們把我放在出租屋的路口上,說,你可以回去了。
我問,錢呢?
我們調(diào)查清楚后,是你的一定還給你,不是你的,也得還給人家。噢,對了,你的手提電話我們得替你保存幾天。
侯警官一說完,車就絕塵而去。
我在灰塵中站了一會兒,摸了摸口袋,還有幾十塊錢,至少不會餓肚子吧。
快半個月了,沒有檢察院的消息。我得先找個工作。我開始關(guān)注報紙上的招聘信息,我還到原來的貿(mào)易公司去看了看,章老頭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是一個不認(rèn)識的中年女人承包了公司,所有的老員工都換掉了??磥?,一切都得從頭再來。
我在街頭逛著。路兩邊的玉蘭花含苞欲放,藏在林立的路燈和水泥制品中,有點外來客的堅韌勁。紅李樹妖妖嬈嬈,在太陽下似乎能聽見它們淺淺的笑聲。便河的水變得清澈見底,噴泉的幾個大水泵和一些管子在水下長了一些水毛,沒有魚游動,它們也會動蕩不安。河的對面就是江漢公園,公園的假山上立著一個大牌子,是馬戲團(tuán)的宣傳廣告。一條大蟒蛇,纏著一個黃頭發(fā)的美女。公園的里面鑼鼓喧天氣球攢動歌聲飛揚,有幾棵桃花開得像做夢。我順著公園路一直向北,一直走到盡頭,一轉(zhuǎn)彎,又看到一個湖,湖里開滿了碧綠的荷葉,湖的對面,我看到了檢察院的招牌。我在檢察院的門口站了一會兒,一看手表,都五點多了,他們快下班了。我才走了進(jìn)去。一個大叔喊住了我,要我去一個玻璃房子里登記。登完記,大叔告訴我侯警官在二樓辦公。
一見到侯警官,他竟然露出了滿臉了驚訝,說,真沒想到熊麗!你是來了靈感嗎?怎么跑來了?
怎么哪?
今天我看到你的西門子上有個未接電話,是翔鳳的。我怕耽擱你的事,想著要通知你,結(jié)果你就來了。他拿出了西門子的手提電話,交給我。讓我抄上面的號碼,我一看就知道是覃老頭手機號碼。我對侯警官說,你們把電話還我吧。反正我也不會跑。
這個不行。貴重物品都登記造冊了。案子不結(jié),我們也不敢擅自做決定。
案子什么時候結(jié)呀?
我們還得調(diào)查取證。
不是找我取了嗎?
你只是一方。為公平起見,各方面都要齊全才能結(jié)案。
還要多久。
可能要有兩三個月。
還要兩三個月?
這是快的。
我不想再磨下去了,磨也沒用。我趕緊出去,找了一個公用電話給覃老頭回過去。
麗娃子,你又晃到哪里去了,人也不見,電話也沒一個。
嗨,一言難盡!還是等見面告訴你吧。
我們今天就可以見面。
什么?你要來我這兒?
我們現(xiàn)在到青崗坪了。晚上到你們那兒過夜。
這么快?
怎么,不歡迎?
怎么可能……不歡迎?
晚上到得很晚了,你不用管了,我們到金葉賓館住下。早上你過來,帶我們?nèi)ズ仍缇?。要地道的楚州風(fēng)味噢!
沒問題。
放下電話,我傻眼了??诖锞o打細(xì)算還剩十塊錢,手表是前年發(fā)了第一次工資買的,六十八塊錢,現(xiàn)在拿到表店去賣,可能值不了十塊錢。到哪兒弄錢去?覃老頭一出行考察市場就是兩三個車,最起碼也是十幾個人。楚風(fēng)樓一個早酒火鍋就是八十塊,三個火鍋就得二百多,還有配菜和酒呢?沒有五六百塊,肯定下不來。覃老頭說過他轉(zhuǎn)業(yè)后就一直沒回來過,二十多年沒回來了呢,至少讓他吃一頓好的吧。我算得一身冷汗,回頭朝檢察院跑。跑進(jìn)門,門房告訴我,下班了,明天再來吧。
我在長滿了荷葉的湖堤上來來回回地走著,天都黑下來了,路上的人少了很多,街燈一盞一盞地亮了,我依然想不出可以借錢的人。學(xué)校的同學(xué)?早就沒聯(lián)系過了,通訊錄不知落在哪兒了。原來單位的?剛剛?cè)ミ^了,物是人非。現(xiàn)在單位的?吳繁華那一幫人?想都不用想。親戚?都不在城里。朋友……朋友……我突然記起了一個人。我連忙跑到公用電話亭,撥了一個BB機號碼。電話亭老板一張揚揚得意的胖臉,一條腿像發(fā)條一樣晃動著,身子趴在柜臺的玻璃板上,定定地看著電話機上面的顯示時間。撥打BB機要收錢,對方回過來也要收錢。一分鐘五毛錢。
還好,過了五分鐘,對方回了電話。我抓起電話急促地喊,是楊勛嗎?你在哪里?
我在哪兒?你是熊麗嗎?你都好久不和我聯(lián)系了,我也找不到你。你在哪里?現(xiàn)在在干什么?
是的,我是熊麗。楊勛,我有十萬火急的事找你!
什么事?
覃老頭要來楚州了。
什么?
是的。他今晚就到了。
只是……我人還在鄂西留鳳呢。
那……就沒什么要說的了!
我徒然地放下了電話,把十塊錢掏出來,數(shù)了兩塊錢給了老板,就向外走去。
沒有人了,也沒有路了。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父親和媽媽。我如果回家,父母一定會給我想辦法的,就像每次找他們要學(xué)費要書本費一樣。大人們總是說沒錢沒錢,但關(guān)鍵時,他們總能想出辦法來。我相信,這次一定也是一樣。
我走完了荊東路,來到城墻邊上。有幾家餐館燈火通明,不時有鬧酒的哄笑聲,夾雜著鍋鏟相碰時的聲音,偶然還有一陣陣的香味飄了過來。我使勁往喉嚨里咽口水。我都有大半天沒吃東西了。肚子就是橡皮筋,不去想它的時候,一點也不鬧騰,一旦想起了,它就變成了鼻涕蟲,趕不走,喝不退,嚇不怕。兜里還有八塊錢,又能吃什么呢?覃老頭他們吃了晚飯嗎?他們可能都快到了。我加快了腳步。我走過了北門的木頭大門,又快步穿過了甕城,我看到有個男人在墻邊站著,腳下發(fā)出嘩嘩的響聲,一股尿騷味傳來。穿過城門,就是一片魚塘。魚塘的周圍也有燈火點點,還能聽見孩子的哭聲。我招手叫了幾輛出租車,一聽說要到城外,停都沒停穩(wěn)就跑得比兔子還快。前幾天一群流氓阿飛殺了一個的士司機,還把車也搶走了。每個的士司機現(xiàn)在都成了屬雞的,天一黑就進(jìn)了籠子。不遠(yuǎn)處318國道上的大貨車來來往往熱鬧非凡。我只好跑到了國道上,向大貨車招手。我不知道這是一個轉(zhuǎn)彎的路口,根本不適合攔車。所有的車都大開車燈,對我熟視無睹。我索性張開雙臂,站在路的中央。一輛解放牌的貨車吱呀的一聲停下來了,司機伸出頭正想大聲罵人,結(jié)果他看到一個臉色蒼白神魂顛倒的姑娘披頭散發(fā)地向他的駕駛室跑來,他心軟了,把罵人的話收了回去,問我要到哪兒。我說要到失悔橋。他說他是回宜昌的車,一個向南,一個向北。他告訴我,這個時辰到那個方向的車極少。他看到我女鬼一樣的臉,他好心地勸我明天再去,然后一踩油門走了。明天?還有明天嗎?今天過不去,就沒有明天了,或者說,我是沒臉見明天的。覃老頭對我這么好,我不能這么對他。做人要有始有終,要言而有信,要有恩必報。今天晚上,我必須要弄到錢,明早請覃老頭吃早酒。
現(xiàn)在,只有一條路了!我橫穿過公路,看了一會兒失悔橋的方向,我又借著燈光看了一下手表:八點四十了,離明天的早晨還有十二個小時,如果走得快,二十五公里來回是沒問題的。雖然我從來沒走過,但我相信自己能行。我記得小時候聽爺爺奶奶講過,過去沒有客車的時候,每個人都是走路或者趕馬車進(jìn)城里的。我還記得讀書時曾被幺叔騎著摩托車帶著從小路上走過,路雖不寬,但并不是羊腸小道,一米見寬的樣子,上面長滿了狗牙根或者馬奶草,如果不下雨,是可以走馬車的。零零星星的村子就坐落在這條路的兩邊,我的家也在這村落的盡頭。一旦把這些村子走完,家就到了?;緵]什么大危險。這個時辰,家里一定吃了晚飯,父親戴上眼鏡,抽一根紙煙,看一會兒黑白電視,母親把碗筷收完后,會坐在父親身邊的竹椅子上,數(shù)落父親的煙霧和咳嗽,以及咳嗽里的痰。兩個人有時還會打上幾句嘴巴官司,最后以輸者起身進(jìn)屋睡覺而結(jié)束。
一想到這些,我的腳變得有力了。我睜大眼睛辨認(rèn)著右手邊的路。城市的燈光已漸漸遠(yuǎn)去,田野就像剛剛清洗過的一床大大的毯子,清凈、遼闊、坦蕩,給予得毫無保留而又風(fēng)流倜儻。那大塊大塊淺色的田地,一定是菜花地,肆野的、總是野心勃勃具有侵占性的菜花,大有不吞噬天地絕不罷休的陣勢。那暗色的、隱隱約約高低不平的田壟,一定是豌豆田。小時候,常常被哥哥帶到田里,把小小的身子藏在豌豆苗下面,像鳥一樣吃那嫩嫩的豆莢,也像小牛一樣吃那最尖上的葉子,一直吃得嘴巴發(fā)綠肚皮像鼓一樣圓,才在媽媽的呼喚聲中回家。
我一大步躥進(jìn)了豌豆田,坐在田埂上,吃起了豆莢。
滿天的星星似乎越來越近了,只要盯著某一顆看,它就會眨眼睛。我笑了。站起身,繼續(xù)找那條小路。我朝狗叫的方向走。走過兩塊菜花地,無意中就走到了那條熟悉的路上。我飛身躍過流水溝,在那條曾經(jīng)熟悉的路上飛跑了起來。
半夜,我敲響了家里的門。只敲了一聲,我就聽到了父親的詢問聲,誰呀?
我沒有吱聲,繼續(xù)敲。屋子里的燈亮了,拖拖沓沓的腳步聲走來了。我心里一熱,叫了一聲爸。門快速地就打開了。我撲進(jìn)了屋里,淚流滿面。母親起來了,給我煮了一碗紅糖雞蛋。我哽噎地給父母講了一下事情的經(jīng)過。
父親說,受人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一定要報答好心幫你的人!
我點了點頭。父親問我,你怎么回去?
走著回。
也好。不吃苦中苦,哪能人上人?
父親把所有的現(xiàn)錢都拿出來,母親用紅棉布給我做一個小包,縫到我的外套口袋里層。我開了大門,跑進(jìn)了黑暗里。
走到城墻邊上,天剛剛蒙蒙亮。我到護(hù)城河邊,找了一塊平坦的地方坐下來,把鞋洗干凈了,又掬了幾抔水,把臉洗干凈了,用手指把頭發(fā)梳理了一下,就朝覃老頭住的金葉賓館走去。幾個早起的的士司機沖我按喇叭,我只是沖他們揮手,微笑。
一走進(jìn)金葉賓館的院子里,我就看見了覃老頭。覃老頭坐在院子里的假山旁,正和一個小伙子一邊說笑,一邊抽著白皮煙。我定神一看,那個人竟然是楊勛。楊勛見了我,笑道,你昨天沒把話說清楚就撂了電話,害我趕了一夜的車,現(xiàn)在剛到。
你也是剛到嗎?
覃老頭用拿煙的手指著我笑道,麗娃子,看你像被鬼打了一巴掌似的。
我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拍了拍被媽媽縫在口袋里的錢,說,我,沒事。和鬼打架,我很在行。走,我請你吃早酒!
你這個三腳貓!現(xiàn)在還早,他們還沒起床。覃老頭指了指面前的石凳說,先坐一會兒,把心靜下來。
我坐在石凳上,覃老頭就遞過來一根白皮煙。再嘗嘗?
我接過煙。楊勛給我點燃了。覃老頭又說,女孩子不能夾煙,用食指和大拇手拈著。這樣比較優(yōu)雅。
套路還挺多的哈!我吐出口腔里的煙,說,這煙,還是有腥沖味。不過,比上次的強多了。不細(xì)品,還真感覺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