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書言
在中國現(xiàn)代話劇史上,曹禺先生的代表作《雷雨》被公認為是中國現(xiàn)代話劇成熟的標志。我在人大附中讀初中時就深深地被這出悲劇所震撼,喜歡上了戲劇,同時萌發(fā)了要排演這個戲的想法。我與人大附中熱愛戲劇的同學創(chuàng)建了我們的戲劇社,并由我擔任社長,首選的排演劇目便是《雷雨》。我們開始研讀《雷雨》的劇本和相關的論文與劇評,在此期間我們發(fā)現(xiàn),西方的許多戲劇作品常年在中國演出,而中國最經(jīng)典的話劇《雷雨》卻不被外國人所熟知,由是我做出了一個大膽決定:將《雷雨》翻譯成英文,做一個英文版的演出,將這部作品介紹給世界。
《雷雨》以1925年前后的中國社會為背景,將兩個家庭發(fā)生在三十年間的恩怨情仇濃縮在24小時內(nèi)展開,堪稱是佳構劇的典范?!独子辍窂娏业膽騽_突與令人透不過氣來的戲劇張力,建構在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與相互牽扯的情感糾葛之上。劇中八個人物,組成了多組套在一起的三角,一組為周公館的主人周樸園與兩個女人,這兩個女人,一個是三十年前周樸園想娶未娶、替他生了兩個兒子的侍萍,一個是十八年前“騙娶”的為他生了一個兒子的繁漪;一組為周樸園的大兒子周萍與兩個女人,這兩個女人,一個是與其亂倫的繼母繁漪,一個是周萍同母異父的妹妹,其時在周公館做傭人的四鳳;一組是四鳳與周公館的兩個公子,長子周萍和次子周沖,這兩個男人都“愛”上了她。在這三組三角關系之外,還存在另外一個三角,即侍萍與兩個男人——拋棄了她的周樸園與她現(xiàn)在的丈夫、在周公館做管家的魯貴。八個人物,只有被周樸園拋棄了的二兒子魯大海游離在男女情感糾葛之外,但他卻在周樸園的煤礦做工,而且還是帶頭反對周樸園的工人代表,與父親構成了敵對的關系。這幾組關系交錯鉤織互為因果暗含濃濃的宿命,以不可逆轉(zhuǎn)之勢推動著戲劇情節(jié)朝前發(fā)展直達災難的深淵。年僅23歲的曹禺先生能把八個人物編織在如此虐心的關系網(wǎng)里,張弛有序地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nèi)完成他們的悲劇命運,且每個人物都寫得那么生動鮮活性格迥異,真不愧是寫戲的天才。
我們成立了一個翻譯組,開始了這項艱巨的工程。經(jīng)過整整一年的不懈努力,終于完成了《雷雨》的劇本翻譯。隨后,我們開始了英文版《雷雨》的排練。在分析、解讀人物的過程中,我心里忽然產(chǎn)生了一絲困惑:周樸園與繁漪的關系為什么會那么緊張?是什么原因?qū)е滤敲春薹变??初讀劇本留下的第一印象和以往研究《雷雨》的一些論文告訴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周樸園迫于家庭的壓力,為了娶一個富家小姐而拋棄了心愛的侍萍,因此在迎娶繁漪的那一刻,心中就已經(jīng)埋下了恨的種子。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和我的同學都先入為主地這么相信那個富家小姐就是繁漪,但我發(fā)現(xiàn)我們錯了。因為侍萍是三十年前離開的周公館,其時的繁漪年僅五歲,周樸園三十年前娶的那個富家小姐,顯然是另一個在劇本中連名字都沒有出現(xiàn)過的女人,那么周樸園怨恨甚至厭惡繁漪的原因,也就不可能是我們想當然地以為的那樣,是因為繁漪取代了侍萍的地位。周樸園三十年前娶的那個富家小姐到底是誰?《雷雨》的劇本沒有給我們提供任何信息,我們發(fā)現(xiàn)這也并非只是我們的困惑,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主演過《雷雨》的著名表演藝術家楊立新老師也提出了同樣的問題,并推測很可能是曹禺先生在創(chuàng)作《雷雨》時疏忽了這個細節(jié)。關于這一細節(jié),也有專家認為是曹禺先生的留白。但無論怎樣,我們需要找到周樸園怨恨繁漪的緣由。我開始重新研讀劇本,努力捕捉字里行間隱藏的信息。周樸園與周萍的一段對話引起了我的注意——
周樸園:我聽人說你現(xiàn)在做了一件很對不起自己的事情。
周 萍:(驚)什——什么?
周樸園:你知道你現(xiàn)在做的事是對不起你的父親么?并且——對不起你的母親么?
周 萍:爸爸。
周樸園:你是我的長子,我不愿意當著人談這件事。(停,喘一口氣嚴厲地)我聽說我在外邊的時候,你這兩年來在家里很不規(guī)矩。
周 萍:(更驚恐)爸,沒有的事,沒有,沒有。
周樸園:一個人敢做一件事就要當一件事。
周 萍 :(失色)爸!
周樸園:公司的人說你總是在跳舞窩里鬼混,尤其是這三個月,喝酒,賭錢,整夜地不回家。
周 萍:哦,(喘出一口氣)您說的是——
周樸園 :這些事是真的么?(半晌)說實話!
周 萍 :真的,爸爸。(紅了臉)
……
周樸園咄咄逼人地追問周萍,作為讀者的我和周萍一樣,都以為周樸園要問周萍與繁漪亂倫的事,但結果并沒有。周樸園只是對周萍的荒唐行為表達了強烈的不滿,透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無奈。這讓周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也讓緊張的我松了一口氣。相較于亂倫,跳舞、喝酒、賭錢顯然都不算有多嚴重,但周樸園真的對周萍與繁漪的奸情一無所知嗎?周萍與繁漪的關系不正常,在周公館早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成為了仆人們茶余飯后八卦的談資,精明的周樸園對此竟然一無所知,怎么說也值得懷疑。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周樸園那么厭惡繁漪,我相信一定有充分的理由,否則他對繁漪和周萍的態(tài)度就會變得無法理解。曹禺先生在《雷雨》的劇本中沒有告訴我們這個理由是什么,但透過周氏父子上面那段吊詭的對話,我們還是可以捕捉到點到為止的難言之隱。兒子與妻子亂倫,無疑是斯文掃地、讓人顏面盡失的家丑,設若周樸園知情,委實也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與社會形象,以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方式對兒子進行敲打,進而把兒子派去礦上“歷練”實施變相的懲處,在周樸園來說,當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最佳選擇。沿著這一思路推想,周樸園逼迫繁漪喝藥,讓周公館上上下下都知道繁漪有病,也就不再難以理解:將繁漪視為病人,既是對家丑的掩飾,也是對繁漪亂倫所實施的懲罰!
這是周樸園式的報復,作為一個接受過西方文明教育、骨子里卻依舊很封建的家長,這樣的報復方式符合他的個性與身份。
周樸園早年留學德國,學成回國后艱苦創(chuàng)業(yè),成為了擁有一座大煤礦的礦主。他是他所處的那個年代渴求實業(yè)救國的代表人物,與所有資本主義初級階段出現(xiàn)的資本家一樣,他以殘酷剝削工人的方式完成了他的原始積累。周樸園有遠大的抱負,將實業(yè)的發(fā)展放在第一位,兩年呆在礦上不回家即是證明。兩年不回家,意味著他與繁漪在長達兩年的時間里沒有正常的夫妻生活。這樣的婚姻狀況,對年輕的繁漪來說無疑是一種折磨與煎熬。她正值心理和生理上都強烈渴求性與愛的年齡,然而卻被封閉在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空間里守活寡,倍感寂寞的她把視線轉(zhuǎn)向了從小活在父親陰影下且缺乏母愛的周萍身上,兩個孤獨的靈魂隨即產(chǎn)生了“化學反應”。
但周萍是個懦弱的人,在一時沖動和繁漪發(fā)生關系后,他后悔了。為了逃避繁漪的糾纏,讓自己擺脫自責所帶來的巨大痛苦,他和四鳳談上了戀愛。他的這種移情別戀,既是尋找情感的寄托,更是故意做給繁漪看,四鳳成為了他完成自我救贖的工具和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載體。他沉醉在娶一個下人為妻的想象中,這樣的想象可以幫助他獲得一種有能力拯救他人的崇高感,從而讓他能夠自以為自己還是一個有價值的人。四鳳對他百依百順,同時對他的內(nèi)心世界一無所知,而繁漪卻不但洞悉他人性的弱點,且對他采取了一種不管不顧的方式逼他就范,這兩點加上亂倫的自責,已足夠讓他對繁漪心生厭惡始亂終棄。他的逃避讓“溺水”的繁漪失去了救命的稻草。一個女人受兩代人侮辱的恥辱感,導致倍感窒息的繁漪變成了一座猛烈爆發(fā)的火山。一個新時代的舊式家庭也由此而走向了崩潰。
在我們翻譯《雷雨》期間,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復排演出的《雷雨》遭遇了觀眾笑場的尷尬,在媒體上引起了廣泛的討論,也引起了我們的關注與思考。從《雷雨》問世到今天,八十多年過去了,中國社會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發(fā)生在周公館里的故事,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已經(jīng)是難以想象的事情。觀念的更新與時代的發(fā)展拉開了《雷雨》與現(xiàn)代觀眾的距離,這是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那么我們是不是可以說《雷雨》過時了?如果說它過時了,為什么它依舊能深深地打動我們?
以往對《雷雨》的研究與演繹,多是從社會學的角度切入,站在階級論的立場來分析理解人物,如果我們今天仍停留在社會學和階級論的層面來解讀《雷雨》,遭遇觀眾笑場的尷尬就是一種必然。但是假如我們換一種立足人性的思維,從人性的角度去閱讀《雷雨》,深入挖掘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難言之隱,我們將發(fā)現(xiàn),《雷雨》比我們原來所理解的還要偉大。事實上,《雷雨》已經(jīng)觸及到了人性中最本質(zhì)的內(nèi)容,包括性的壓抑與釋放,以及性的本能所潛藏的巨大能量。在《雷雨》中,它展示出了毀滅性的破壞力,將所有的人推向了萬劫不復的災難深淵。
但這遠不是《雷雨》的全部,它還涉及到了一個永恒的話題,那就是人的尊嚴。繁漪不惜自毀聲譽的抗爭,乃至于魯大海領導工人罷工,都是為了能夠有尊嚴地活著。
2018年夏,我們帶著英文版的《雷雨》參加了愛格計劃,在西方戲劇的發(fā)源地希臘演出了《雷雨》的片段。愛格計劃是一個旨在幫助世界了解中國、幫助中國融入世界和幫助青年學子找到自我、超越自我的項目,通過這個項目,我認識了希臘前總理喬治·帕潘德里歐先生。在見到他的那一刻,我突發(fā)奇想:如果邀請他來出演周樸園會怎么樣?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讓我激動不已,在他結束致辭之后,我拿著我們翻譯的《雷雨》的劇本沖了過去,冒昧地向他提出了邀請,根本沒想這很可能會令他陷入尷尬。讓我驚喜的是,在聽了我對《雷雨》的簡單介紹后,他竟然欣然應諾!
我選擇了周樸園與周沖有關工人罷工問題的一段對話,開始給喬治·帕潘德里歐先生說戲。我之所以選擇這一段戲,是覺得它具有這樣一層意義,即無論我們身處在什么樣的文化背景下,無論我們的價值觀有多大的不同,平等對話都是化解沖突、避免矛盾升級的最佳方式。
我們和喬治·帕潘德里歐先生都是業(yè)余演員,但我們都演得非常認真投入。政治家的身份讓喬治·帕潘德里歐先生自帶不怒自威的威嚴,而我的同學在這樣的場合演出,且面對的是一位如此重要的大人物,心里難免有點膽怯,卻與周沖在父親面前的緊張狀態(tài)甚為契合。所有的觀眾都屏住呼吸觀看我們的演出,在演出結束的一剎那,熱烈的掌聲響起,神經(jīng)一直高度緊張的我沖上去與喬治·帕潘德里歐先生擁抱,我倆都流下了激動的眼淚。
偉大的戲劇作品可以跨越種族、跨越文化,在人與人之間架構起一座抵達彼此心靈的橋梁。偉大的戲劇作品同時還可以有不同的解讀與迥異的詮釋,正如有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經(jīng)典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就是因為它給我們提供了從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它的多種可能性,曹禺先生的《雷雨》就是這樣一部作品。它也許不是完美無缺的,但并不妨礙《雷雨》成為一部不朽之作,讓不同的人都可以不斷從中有所感悟有所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