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步升
二賢莊,這曾是一個多么驚心動魄的地名!童年時,在冬日漫漫長夜里,成年人為了緩解那噬心扯肚的饑餓感,三三兩兩蜷縮在一盤滾熱的土炕上,由一個人給大家說“古經(jīng)”。我們那里把這種人叫“諞三”,這是帶有貶義的,指那些說話做事信用度不高,賣嘴皮子,但卻見多識廣能說會道的人。在消磨歲月的時刻,這類人可是多少個村莊,也未見得攤上一個的稀缺人才。大人餓,孩子也餓,大人孩子都需要聽著“古經(jīng)”畫餅充饑。無非是三國水滸說唐說岳三俠五義之類,而不知怎么地,二賢莊如同黑夜中的閃電,擊中了我童年那顆荒寒的心靈。識得一些字后,那時幾乎所有兒童愛讀的書都不讓讀,說是有這樣那樣的問題,《說唐》也名列其中??墒牵钟惺裁茨軌蜃柚挂粋€學(xué)童的好奇心呢。隨后,“諞三”們“諞”過的書,也都陸續(xù)看了,而二賢莊成為我童年最為心儀的遠方。
人的記性是廣闊而悠長的,同時,人卻有著遺忘的秉性。有些遺忘是真的遺忘了,如同扔進大海中的一顆石子,再也撿不到了。即便僥幸重逢,也往往相逢不相識。而有些遺忘,只不過是“玉在匣中求善價,釵在奩內(nèi)待時飛”而已,潛伏的記憶不過是在等待一個切口,一聲召喚。長治的二賢莊便是我未了卻的心愿。這份心愿在我的心底已經(jīng)潛伏了數(shù)十年,從垂髫童子到中年滄桑。日月輪回,可以讓一些人生記憶沉入深淵,也可以讓一些記憶重新浮出水面。今年六月,在西北的鄉(xiāng)下扶貧十天,沒有顧得上回家,乘坐五個多小時高鐵,到洛陽龍門站下車,三個小時的山路顛簸到長治,草草飯后,已是夕陽西下時分。晚上還有一場集體活動,我對主事者說,我不參加集體活動了,我要去二賢莊。主事者關(guān)切地說,我派人派車陪你。我說,不麻煩了,我獨自去。上了出租車,我說去二賢莊。年輕的司機說,都這個時候了,恐怕啥都看不見了。我說沒關(guān)系,看看“啥都看不見的”二賢莊也好。感覺是一路向東,司機的興頭很高,他說他剛參加完全市的車手比賽,拿了第二名。我這才感覺到他的車技確實非一般出租車司機可比。
半個小時后,來到一條馬路邊,司機指著馬路對過一塊高地說,那就是二賢莊,你看嘛,就是沒人了,看一眼,趕緊離開,天快要黑了。我說好的。果然,正如主事者所擔心的,這里大卡車來往飛奔,也不知從哪里奔來,奔到哪里去。我只有小心穿過街道。順著一條斜坡上去,一道鐵條門關(guān)著,正想著進不去了,卻見貼墻邊,留著一道一人寬窄的小鐵門,敞開著。最后一抹夕陽已經(jīng)散盡了,天地頓時恍惚了。悄無人聲,只有大卡車時近時遠的轟鳴聲。擠進窄門,張眼一望,好大的一片園子。平日酷愛安靜常常不得安靜,此時,二賢莊安靜得像一冊隋唐古書,心下竟有些不安。其實,是源自心底的恐慌,大約是太安靜了。此時,哪怕隨便出現(xiàn)一個人,好人,歹人,男女老少,都行的。我天生怕狗,這會兒要是有一條不懷好意的狗突然出現(xiàn),我也會心有所安的。狗畢竟是與人關(guān)系最近的生靈嘛。晚風漸趨密集,那些不知名的鳥兒,在樹梢里嘰嘰喳喳,是互道晚安呢,還是傳遞有人侵入的警報呢?中間一條大路,將園子一分為二。路邊行樹,左邊是國槐,右邊也是國槐。路兩邊的園子里,左邊園子里是牡丹,右邊園子里也是牡丹。牡丹花叢里,間或有大熊貓模樣的模特佇立,大約是供孩子們賞玩的。遠遠地看見一片屋宇,透過依稀的夜幕,仍可認出三個字:二賢莊。心中的恐慌感就此消失了。沿著中間大道,在兩邊國槐的婆娑中,如同一冊隋唐時代的古書緩緩打開。
人們都說童子功有多重要,是啊,書法、武術(shù)、學(xué)問、身體素質(zhì),包括飲食習慣等等,一個人終其一生都在童年的樹陰下晃蕩。其實,被人們忽視的可能還有世界觀人生觀歷史觀是非觀,如此等等的一些觀念,只不過這些東西太過宏觀,太過飄逸,不容易一一擰成因果鏈罷了。比如,對于以二賢莊為敘述現(xiàn)場,講述的那些隋唐故事,傳播的那些觀念,已經(jīng)成為積壓在我心底破解不開的硬核。多年以后,我修習歷史專業(yè),并把隋唐部分作為主攻方向許多年,知道在《說唐》中,在《隋唐演義》中,哪些人物哪些故事有歷史依據(jù),哪些則純屬虛構(gòu),以某種歷史觀分析,哪些人物的哪些行為是有助于歷史進步的,哪些人物的哪些行為是起負面作用的,諸如此類的歷史本事與史觀。站在專業(yè)的立場上,我寧愿向?qū)I(yè)讓步或投降,但童年的某些認知,卻是那樣的親切,那樣的溫暖,那樣的頑固,任何修正或拋棄它的企圖,實在是對自己幼小情懷的一種傷害和辜負。在這個像發(fā)黃的史冊一般岑寂的黃昏,依稀仿佛中,我看見了單雄信對朋友的仗義忠心,看見了秦瓊牽著那匹疲倦無力的黃驃馬,萬般無奈地走向二賢莊。他那樣無助,那種英雄落魄的情景,讓我在人生的幾十年間,哪怕自己做不了英雄,哪怕自己已經(jīng)落魄到無馬可賣,但總有一種以一己之力讓英雄脫困的情懷在血液中燃燒。
是的,二賢莊門前的大槐樹還在,只是由原來的一棵變身為三棵。石碑上的文字說得明白,距今六十幾年前,有關(guān)方面因為要用木材,將那棵一頁頁翻過隋唐五代兩宋遼金元明清民國的史冊一般的古槐樹砍伐了,讓人倍感唏噓然后又浩嘆連連的是,在被砍伐的古槐的原地上,居然長出三棵國槐幼枝,經(jīng)過幾十年風摧雨拍后,如今都已長成大樹。三棵槐樹呈品字形,樹身一律外撇,樹冠一齊內(nèi)傾,形如屋宇,要是給三棵樹身攀上繩子,覆蓋氈片茅草,一定會是一間足以讓困頓者暫時獲得安全和溫暖的房子。當下,秦瓊的那匹黃驃馬便以雕塑的姿態(tài),傲立于三棵槐樹的正中間。人活著,誰都會有萬般無奈的時候,英雄如秦瓊,在英雄如雨后春筍蓬蓬勃勃往外冒的隋唐交替之際,他不僅是平凡人心中的英雄,亦是英雄眼中的英雄,他都有虎落平陽的時候,何況我等蕓蕓眾生!其實,人們渴望俠義,大約是因為內(nèi)心的不安全感所驅(qū)使,人們敬慕英雄,一定是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不平的路常有,而英雄不常有罷了。
掛著門匾的二賢莊大門緊鎖,不知里面有什么物事,而此時,屋子里卻傳來一聲悶響。依照舊小說的說話方式:我吃了一驚。無來由的一聲響,無來由地又斷了聲響。園子里更加安靜,鴻蒙未辟般安靜。夜幕如黑色的幕布,快要將二賢莊全數(shù)遮蔽了,好在城區(qū)的燈光,不時在二賢莊的上空流蕩,空蕩蕩的園子里竟有些陰陽交錯氣象。如同這一聲無來由的悶響,遙遠的嘶吼聲劈空而來?!昂群耙宦暯墡ね?,不由得豪杰淚下來。小唐兒被某把膽嚇壞,馬踏五營誰敢來。敬德擒某某不怪,某可惱瓦崗寨眾英才。想當年一個一個受過某的恩和愛,到今背信該不該?”這些嘶吼聲來自我兒時的父輩們,語詞出自秦腔《斬單童》。單童就是單雄信,二賢莊的主人。隋唐交替之際,天下大亂,三十六道煙塵,七十二路諸侯,天下亂紛紛,英雄各逞能。在眼看天下要歸大唐時分,單雄信卻站錯了隊,成為敵方,且兵敗被俘,而當年受過他無數(shù)的恩和愛的弟兄,如今一個個都是新朝新貴。單雄信被綁在柱子上,馬上要開刀問斬了,送他上路的正是他這些當年的弟兄,如今的新貴。單雄信心中有無盡的悲憤,也許還有英雄的不甘。好在,這些弟兄還給了他最后說話的權(quán)利,還允許他罵人,允許他罵這些新貴弟兄,尤其允許罵那位權(quán)傾天下的少年英雄秦王殿下,單雄信口中的小唐兒。他罵李世民,罵尉遲敬德,罵徐茂公,罵羅成,罵程咬金,也罵了不在場的秦瓊。他所罵的人,后來大多都躋身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列,一張張個人畫像掛在墻上,成為一個時代的至高榮耀。人一旦被繪圖懸掛,那幾乎就是神祇的待遇了。討巧的是,他是當朝官家的罪人,卻與監(jiān)斬他的當朝新貴,在民間,同樣獲得了神一樣的待遇。官民之間的是非觀念有時候就是這樣吊詭,水火不容,又水乳交融。
單雄信的這一罵,罵出了千古英雄悲憤,罵出了一折秦腔名劇《斬單童》。當然,別的劇種也有這出戲,這出戲還有別的名字,比如《鎖五龍》。在我小時候,老書大多是不能看的,老戲則全部不能上演。我們那塊地方,最為流行的劇種是秦腔,一臺秦腔幾乎是每個男人的半條命。我們那塊的人把傳統(tǒng)秦腔都說成是老戲。不讓上演老戲,只是不讓公開上演,誰也沒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有效地管住遍地的嘴。那些一字不識的農(nóng)人,大多都是熟記幾折戲文的,在某一個荒寒的山頭上,或在某一個深夜,猛地會爆出一串唱腔。唱秦腔被戲稱為吼秦腔,一嗓子吼出,真?zhèn)€是山河崩摧,神鬼暗驚。在那個一切都短缺,時時刻刻都在掙扎的歲月里,男人們最愛吼的秦腔戲文,便是《斬單童》。后來,我懂得了,這出秦腔折子戲是花臉唱腔,而且唱功并作,對演員的功力極具挑戰(zhàn)性。秦腔本來就是黃土地上的吶喊,這出戲更是吶喊聲中的歌哭。人們在悲憤絕望之時,吼幾嗓子《斬單童》,自己便像那遲暮英雄一樣,吼一吼,喊一喊,無非發(fā)泄緩解一下情緒而已?!奥淙涨嗌竭h,浮云白晝昏。衣冠一時盛,肝膽幾人存。”單雄信的浩嘆,何嘗不是千古之嘆。
該離開了,真的該離開了,夜幕覆蓋了整個二賢莊。真的要離開時,心下又覺某些不甘。按照園內(nèi)宣傳牌上的導(dǎo)游圖,我沿著圍墻走了一遍。哦,這邊是湛上村,這邊是暴馬村,這邊是蔣村,三村合為二賢莊,另一邊則是華燈煊赫的城區(qū)。二賢,就是單雄忠、單雄信兄弟,他們仗義疏財,扶危濟困,除暴安良,他們是老百姓心中的賢達。他們居住的這片城邊高崗,被老百姓稱之為二賢莊。從隋唐到現(xiàn)在,插在長治城頭的旗幟變換了無數(shù)次,而二賢莊的名字卻從未變易過。那一片高地,當年是潞州府城邊的一片高地,如今也是長治城邊的一片高地。隋唐英雄故事之所以在民間流傳千年,至今不衰,二賢莊一定是被老百姓視為心中的高地的,至少是我年少時心中的一片高地。這次實地夜訪,我更加確信,這片高地真實地存在于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