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活
萬物有靈的觀念自古有之,是人類對世界的初步解讀,是關于神靈物的一般信仰。英國人類學家泰勒認為:“萬物有靈觀的理論分解為兩個主要的信條,它們構成一個完整學說的各部分。其中的第一條,包括著各個生物的靈魂,這靈魂在肉體死亡或消滅之后能夠繼續(xù)存在。另一條則包括著各個精靈本身,上升到威力強大的諸神行列?!痹谔├盏奈幕^念里,萬物有靈觀是宗教的起點,它內涵豐富,概括起來主要包含以下三個方面:一是人有靈魂,人的靈魂可以離開肉體并且可以在肉體消亡后依然存在;二是除了人以外,一切的動物、植物、物品都擁有靈性或靈魂;三是神靈在萬物有靈學說中占有重要地位,神的意識可以與人相通。人類社會從蒙昧步入文明,人們對科學文化的探究越來越深入,面對現(xiàn)代社會的沖擊,萬物有靈觀退居幕后,其光芒也逐漸被各種現(xiàn)代思想遮蔽,幸運的是,一些作家,特別是一些少數(shù)民族作家筆耕不輟,在作品中重塑了許多已經慢慢遠去的萬物有靈的世界,在精神上重返原生態(tài)的民族生存圖景,和曉梅就是其中的一員,她的小說具有豐富的民族文化內涵,值得深入研究。
從歷時態(tài)層面看,和曉梅的小說創(chuàng)作始于1998年,1999年發(fā)表處女作《深深古井巷》。自那以后,她筆耕不輟,先后出版了中短篇小說集《女人是蜜》《呼喊到達的距離》、長篇小說《賓瑪拉焚燒的心》、兒童文學《東巴妹妹吉佩兒》等作品,攬下了“春天文學獎”“邊疆文學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等獎項。從共時態(tài)層面看,作為納西東巴文化的一員,和曉梅自身烙上了納西民族的集體無意識精神的印記,這種集體無意識精神影響著她的生活及寫作,可以說,和曉梅在為本民族的過去和現(xiàn)在而寫作,她的寫作是一次漫長的重構東巴文化的文學之旅和精神之旅。和曉梅曾這樣說:“我在現(xiàn)代社會里寄存著軀體,卻在東巴文化的世界里寄存念想”,龐大、深厚的納西族傳統(tǒng)文化“一直停駐在我的心里,或者血液里,骨髓里,細胞里,或者任何一個地方?!弊鳛闁|巴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萬物有靈的觀念不僅存在于和曉梅的血液里,還出現(xiàn)在她的文學世界里面。在一次訪談中,和曉梅談及自己作品中復雜的時空設置時就認為,她的復式、立體的表達與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關系甚少,而與個人所信奉的萬物有靈觀關系密切。她說:“像我們少數(shù)民族本身接觸自然比較多,我們生活在自然、山水、田園之間,很多少數(shù)民族作家都信奉萬物有靈觀,在充滿靈異的狀態(tài)下,線性和單一的表達方式并沒有辦法讓它構建他與自然的關系、跟社會的關系。”筆者認為,在《賓瑪拉焚燒的心》這部長篇小說中,萬物有靈觀以各種方式散布其中,它不僅在形式方面表現(xiàn)為復雜神秘的時空設置,還在內容方面體現(xiàn)為靈性的自然萬物以及神靈與亡靈的存在等,其主要特征由下可見。
在萬物有靈觀的視覺下,和曉梅在《賓瑪拉焚燒的心》里面常常賦予動植物以人的情感和思維,將動植物人格化敘述,一只狗、一頭牛、一片葉子、甚至是一片苔蘚,不管它們對人類友好抑或不友好,都有著自己的靈魂。
小說分為上下兩部,主要圍繞賓瑪拉家族幾代人的生活展開敘述,其中賓瑪拉墨和賓瑪拉金既分別是作品上、下部的主人公,同時也是作品上、下部的主要講述者。在小說的上部,傈僳山寨的人們認為賓瑪拉默過于野性自由,對主不夠虔誠而將她驅逐到密林深處作為懲罰,幾個傈僳族的女人幫助她在密林里修建了木楞房,這座木楞房是鮮活有生命的:“雨季過后,在我的家里,你會偶爾發(fā)現(xiàn)躲藏在墻壁縫里的黑木耳,或者一朵旁若無人,顯得亭亭玉立的牛肝菌。至于苔蘚,它們隨處可見,而且長勢喜人,有時候它們忘記了這個家到底誰是主人,會將它們的領地蔓延到任何一個可能的地方?!弊鳛槟纠惴课蓓斈玖系囊桓成郊t和其他木料一樣也還活著,它長出了圓圓的小樹葉,其中“有一片葉子特別喜歡聚集屋外的潮氣,當水汽越聚越多的時候,就會形成一粒水珠,慢慢地在葉片上滾動,最后滴在我的額頭上?!弊髡呓o予這些植物各異的脾氣秉性,它們就像人類一樣,有著自己性格和愛好,可愛又活潑,非常動人,與此同時,這樣鮮亮的生命也給略顯野蠻和血腥的文本世界增添了一抹溫情。這樣的將動植物人格化描寫的語言文字在作品中是較為常見的,如“許多棵高大的野板栗樹在烏卡剛才的凄厲長嘯中瑟瑟發(fā)抖,現(xiàn)在終于抓穩(wěn)了大地,停止了抖動,陽光的橢圓形影子,從一片樹葉挪動到另一片樹葉。有一只棕色的狐貍在遠處靜靜地看著我,穿過樹叢的它的目光,迷離而復雜”,以及“連一棵草都恨不得長出嘴巴參加到傳言的隊伍當中”等等,似乎萬事萬物都擁有自己的靈魂,它們是和人類處于平等地位的生命個體。
小說中,作者著墨最多的帶有靈性的動物是一頭黑牛和一條不停打嗝的狗。一天清晨,在賓瑪拉墨的木楞房附近,一頭黑色的健壯公牛死在了幾個偷牛賊的手里,從小說后面的情節(jié)可以知道,這頭牛的主人是賓瑪拉墨的祖母——女祭司賓瑪拉金,黑牛作為這位女祭司唯一的陪伴者,深受女祭司的喜愛和祝福。黑牛的肉體被偷牛賊分食和賣掉,遺留下來的一根腿骨嗡嗡作響,發(fā)出低沉而喑啞的嘶鳴,筆者認為,這代表著黑牛的靈魂在哭泣和哀怨。這根牛骨頭持續(xù)的哀鳴使得賓瑪拉墨飽受折磨,夜不能眠,想盡了辦法都得不到擺脫,只有當牛骨頭被她握住,才會停止發(fā)出只有她才能聽到的聲音。一個路過的普米族工匠用這根牛骨上的筋制作了一張弩弓,這張弩弓很少離開賓瑪拉墨的背,因為一旦離開,它就嗡嗡作響,讓賓瑪拉墨片刻不得安寧。這張附著著黑牛靈魂的弓不僅在一定程度上促使賓瑪拉墨成為一名出色的女獵人,還衍生了一系列的情節(jié)。當初的四個偷牛賊,一個因當時黑牛的反擊流血過多而死,一個后來成了拉木非土司家的衛(wèi)士,在和賓瑪拉墨搶奪火銃時意外地死在了自己的火銃之下,一個成了非法的淘金者,在躲避官府的追捕時離奇地死于賓瑪拉墨用來捕獵的獸夾陷阱之中。偷牛賊前赴后繼的離奇死亡,讓賓瑪拉墨意識到這樣的結局是偷牛賊們難以逃脫的劫數(shù)。此時只剩下一個不知身處何處的偷牛賊還活著,為了避開僅剩的這個偷牛賊依舊離奇死在自己面前的命運,賓瑪拉墨做出了離開的決定,和烏卡長途跋涉,來到了熱帶雨林——烏卡的故鄉(xiāng)。令賓瑪拉墨戰(zhàn)栗的是,僅剩的這個偷牛賊為了擺脫偷牛同伴們離奇的結局,無意中也來到了熱帶雨林,被烏卡的部落抓住并且即將用來祭祀樹神,在脫逃時被烏卡用從賓瑪拉墨背上拿走的弩弓擊中了頭部。當這個偷牛賊死去的那一刻,那張“性格怪異”“發(fā)瘋作響”的弩弓也隨之壞了,因為盡管出自無意,流淌著女祭司賓瑪拉家族血液的賓瑪拉墨最終還是促成了它的報仇任務,所以得到安息的黑牛的靈魂也就消散了。
因為懷念家鄉(xiāng)以及烏卡移情別戀的緣故,賓瑪拉墨孤身離開熱帶雨林,在路上遇到了一只患有嚴重打嗝癥的瘸了一條前腿的狗,她將這只來路不明的默默地尾隨著她的狗取名為烏卡,用來紀念已經不在身邊的同名男人。烏卡是一只不同尋常的狗,它“早就活過了一只狗應該活的年紀”,擁有獨立的思維和判斷力,除了形態(tài)以外,其他的一切表現(xiàn)幾乎和人沒有差別。這只狗和賓瑪拉墨形影不離,會做出搖頭嘆息、面露鄙夷或者面帶猶豫等帶有靈性的行為作為回應。比如,在兒子和“我”(賓瑪拉墨)發(fā)生爭執(zhí)后而帶著不滿離去時,“烏卡習慣了我們的不歡而散,在不遠的地方等著我,一面心安理得地打嗝,一面用它那雙逆來順受的眼睛,同情地注視著我”,在賓瑪拉墨和它低聲說起“我”(賓瑪拉金)的反常時,“我看見烏卡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若有所思。我還看見它悄悄地打了一個嗝,并且對這個不合時宜的嗝做了掩飾。”可見,在作者的觀念里,動物是有靈性的,它們有思想,有感情,和人類相互映襯,是獨立的個體存在。
和曉梅的這部作品中鮮活的、有靈性的動植物的出現(xiàn)滿足了讀者的閱讀期待,它們比文本中許多冷漠、反常的人物更加真實可愛,在一定程度上柔和了作者建構的蒙昧和血腥的藝術世界,使作品展現(xiàn)出多面化的魅力。
在萬物有靈觀的學說里面,神靈和亡靈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神靈被認為影響或控制著物質世界的現(xiàn)象和人的今生和來世的生活,并且認為神靈和人是相通的,人的一舉一動都可以引起神靈高興或不悅?!痹凇顿e瑪拉焚燒的心》這部作品里面,作者就講述了這樣的事情:神靈和人是相通的,賓瑪拉家族女祭司的能力之一就是通過占卦與神靈相通,尋找關于未知事物的答案。其中,最神秘的莫過于女祭司通靈時的情形,“她的目光停留在我們無法知曉的疆域……虛弱的嘴唇快速嚅動,吐露出一些無聲無息的文字,似在同某位萬能的神靈淺聲交談,獲取指示,她那不歸自己使喚的手顫抖著在沙盤上飛速移動,畫出一個外人永遠也無法看懂的奇異圖形?!苯柚谶@類神奇的描寫,作者讓讀者更加深入地感受和理解潛藏在萬物有靈觀背后的那個意蘊豐富的東巴世界。
除了擁有獨一無二的火塘神之外,賓瑪拉家族還有著一些和自己家族關系要好的神靈,關于這些神靈的稱呼和各自的能力具體如何,敘述者沒有詳細地告訴讀者,但可以確信的是,盡管神靈們不止一次地捉弄女祭司,讓女祭司的卦象啼笑皆非,但是在關鍵時刻神靈不會以虛假的答案欺騙女祭司。在作品下部當中,遙遠的地方搬遷到落風村的賓瑪拉家族遇上的第一個問卦者就是當?shù)氐睦痉峭了?,這是一次影響甚大、關乎整個賓瑪拉家族安危的占卜。祖母賓瑪拉赫作為一名虔誠的女祭司,她堅定地相信神靈傳達的消息,把卦象顯示的有損拉木非家族名譽的答案如實地告訴拉木非土司。從作品后面的內容可以知道,她得到的卦象和預言都是真實的,神靈沒有在這種緊要關頭欺騙她,但是拉木非土司和哲格汝總管精心設計了圈套,聯(lián)手用陰謀名正言順的處死了這個來處不明、不為權貴折腰的女祭司。后來,賓瑪拉赫的外孫女——賓瑪拉金也遇上了一次關乎自己性命的占卜,這位平常慣于在占卜中加入自己的思考,有時候甚至可能會根據(jù)問卦者的需要而歪曲卦象的聰明的女祭司,這一次卻也像曾經的祖母一樣,堅定地相信占卜得來的卦象,把卦象上面顯示的極為不祥的內容如實地告訴問卦者卜撒南八世。這一次,神靈透露給她的答案也被證明了是真實的。除了這兩次關系重大的占卜以外,作品中女祭司根據(jù)來者的需求為他們求神問卦,而神靈給女祭司透露答案的事情也時經常發(fā)生,除此之外,作品還經常出現(xiàn)敘述者和人物對神靈的指涉與議論,關于神靈的敘述構成了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神靈的理解不是單向的,缺乏辨析力的,作者在文本中側面展示了神靈的在場,卻不提倡盲目地、過分地依賴神靈的力量,對于熱帶雨林中格木人用成年男人祭祀樹神、對樹神的可堪狂熱的敬仰行為,作者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此外,信奉神靈并不意味著人類要把文明拒之門外,人類應該具有理性分析的能力,相信自身的力量,通過雙手和大腦探索未知,發(fā)現(xiàn)未知,走向知識與文明的道路,就像賓瑪拉墨所言:“除了從神那里獲取力量以外,我們還應該向自己的身體要力量,畢竟這才是最行之有效的,神靈有時候無暇顧及我們。”
萬物有靈觀認為,人的肉體死去以后,靈魂可以依然存在,和曉梅的這部作品就描寫了人死之后,以亡靈的身份留在人間的現(xiàn)象。賓瑪拉金的兩個舅舅因為拉木非土司的陰謀被名正言順地賣到深山里的野蠻部落做奴隸,其中的一個舅舅忍受不了野蠻部落非人的折磨,逃跑未果被殘忍地剝皮,成了一面鼓,舅舅的亡靈就附身在這面鼓上,一旦鼓被擂響,賓瑪拉金就會聽到舅舅凄慘的叫喚。海螺象征著平安和吉祥,卻被用來吹響必定伴隨著流血與死亡的戰(zhàn)爭的號角,盡管海螺的寓意再美好,卜撒南家族和拉木非土司家族發(fā)生激烈戰(zhàn)爭的地方還是出現(xiàn)了很多的亡靈?!澳菈K坡地上成群的冤魂,因為得不到良好的超度,在風雨中喋喋不休地抱怨?!逼婀值氖牵胀ㄈ藷o法與神靈相通,卻能感受到這些亡靈的存在,即便是天生的聾子和后天的傻子都能聽到這些亡靈發(fā)出的聲音。有意味的是,人們有時候也可以從這些亡靈的抱怨中獲益。一個天生的聾子聽到某個亡靈驚呼山洪沖走了他的鞋子,于是就到河流下游耐心地等待,果然撿到了鞋子。這些不同抱怨的亡靈停留在人間不肯離去,直到依牧喇嘛、傈僳族牧師、賓瑪拉金這幾位代表了各個地方的通靈者先后做了盛大的亡靈超度儀式以后,人們的耳根子才得以清凈下來。
萬物有靈觀是歷史上一些少數(shù)民族認識世界的原邏輯思維方式,在小說中,納西族作家和曉梅也從這一角度表現(xiàn)了對納西族民族習俗的關注和思考。筆者不能斷言萬物有靈觀影響了作家和曉梅的全部創(chuàng)作,但在《賓瑪拉焚燒的心》這部長篇小說中,關于萬物有靈觀的書寫的確以各種方式滲透在作品中,展現(xiàn)出獨特的魅力。筆者認為,這部小說是作家和曉梅深度描摹東巴世界的新高峰,和曉梅在作品中極力要展現(xiàn)的不只是一個萬物有靈的世界,而是以萬物有靈觀為媒介,多角度地凸顯由歷史地理獨特性孕育出來的傳統(tǒng)納西東巴文化。
現(xiàn)今,納西東巴文化是一種失落的文化,人口的外遷和外來經濟文化的沖擊使得納西人的民族自我意識淡化,許多納西人貼著一個“納西族”的標簽,身上卻幾乎看不到東巴文化的影子,就像作品中的賓瑪拉墨以及賓瑪拉司令一樣,有著“賓瑪拉”家族的姓氏,卻不明白“賓瑪拉”究竟意味著什么,處于一種身份的迷失與尋找的狀態(tài)之中。面對這樣的現(xiàn)象,作家和曉梅開啟了個人意義上的文化尋根,在作品中建構神奇的納西世界,以此來保護自己所珍愛的民族文化。在書寫民族文化的道路上,和曉梅做過艱難的跋涉,成就不俗,無論是在作品的思想深度上,還是藝術的表現(xiàn)上,都存在著令人驚喜的地方。期待和曉梅不斷超越自我,創(chuàng)作出更加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
【注釋】
[1][12] [英]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上[M].連樹聲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414、414
[2][3]和曉梅.呼喊到達的距離·后記[M].昆明:云南出版社,2012:326、327
[4]肖敬波. 和曉梅小說的女性書寫·附錄:當代納西族女作家和曉梅訪談錄音整理[D].云南師范大學,2017
[5][6][7][8][9][10][11][13][14][15]和曉梅.賓瑪拉焚燒的心[M].河北:花山文藝出版社 ,2015:11、11、24、49、102、214、98、218、98、79、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