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 ,石磊,張玲赟
(1.安徽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安徽 合肥 230039;2.安徽大學 管理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邏輯關系,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源頭受到高度關注。其中,工具理性被表述為“格物”,即努力認識世界,價值理性被理解為“致知”,即通過工具理性對世界的探索獲得各種理性法則。“格物”“致知”最早源于《禮記·大學》中的“八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盵1]從字面上理解,“格物”是發(fā)揮認識的能動性,像剝竹筍一樣,一層一層地剝,努力穿透事物的外在表象。經(jīng)歷“格物”的努力,人就能全面認識事物,也就是達到了“致知”。相應地,《現(xiàn)代漢語詞典》(2012年第6版)也將“格物致知”解釋為:“推究事物的原理,從而獲得知識?!盵2]上述觀點告訴我們,只有通過認真研究事物,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即努力“格物”,人們才能抵達事物的真理性層面,即“致知”。進而,在致知的基礎上,人們才能夠做到“誠意”“正心”,才能做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對此,《四書章句集選·大學》這樣表述:“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盵3]然而,這一了不起的邏輯關系,在近代中國的進步軌跡中,從洋務運動到戊戌變法再到辛亥革命,對之多有誤讀甚至忽略。質言之,人們總是直接關注“致知”,而忽略了“格物”的重要性,導致我們的許多認識,要么墨守陳規(guī),要么很難觸碰到事物的根本。正是這一致命缺陷,使得社會發(fā)展一波三折,命運多舛。相比之下,陳獨秀提出“賽先生”和“德先生”,追溯到傳統(tǒng)思想源頭,重拾傳統(tǒng)智慧,并將其與近代中國國情相結合,為近代中國進步找到了邏輯理路。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思想家對人和動物的區(qū)分作了一系列深刻探討?!缎⒔?jīng)》說:“天地之性人為貴?!盵4]孟子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盵5]荀子說:“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6]不難看出,在他們眼里,人之所以區(qū)分動物,在于人擁有基于實踐活動而獲得的更為發(fā)達的工具理性(即“知”),并籍此生成作為“義”的價值理性。顯然,這種觀點是深刻的,與馬克思主義哲學具有高度契合性。
那么,什么是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所謂工具理性,指人類的理性認識能力,人們把這種認識能力視為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工具”,由此得名。工具理性有兩層涵義:第一,努力窮究事物的道理,不被事物的表象所迷惑,不被事物的假象所誤導,努力做到觸碰事物的根本,即“格物致知”。第二,努力擁有實事求是的實踐精神,即人們要從各種陳腐思想和非理性思想的束縛下解放出來。只要具備了工具理性,人們就能在認識論層面上擁有“一雙隱形的翅膀”,就能沖決各種陳腐思想和非理性思想的網(wǎng)羅,對世間萬事萬物進行“格物”,從而探尋出蘊含在事物中的各種規(guī)律和理性法則。所謂價值理性,指工具理性所發(fā)現(xiàn)的各種理性法則,這些理性法則對人類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有“價值”,能讓人們在這世界上“詩意的棲居”,由此得名。
需要注意的是,德國學者韋伯也將合理性分為兩種,即價值(合)理性和工具(合)理性[7]。在韋伯看來,價值(合)理性強調動機的純正,并按照純正動機選擇手段,而不管其結果如何。工具(合)理性純粹從效果最大化角度考慮手段,漠視人的情感和精神價值。顯然,本文所闡述的價值理性外延更為開闊,它不僅包括了韋伯的價值(合)理性,也包括了韋伯所說的工具(合)理性。而本文所闡述的工具理性則是指人類的一種認識能力,即馬克思主義哲學所闡述的從實踐到感性認識,又從感性認識上升到理性認識的人類專屬的認識能力,與“合理性”無涉。工具理性的任務是發(fā)現(xiàn)價值理性,而價值理性的任務是要求人們遵照理性法則,有規(guī)律地改造世界[8]。
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具有先進性的一個重要標志,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邏輯關系,早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源頭,就以“格物”“致知”的表達形式,受到人們的高度關注。明末劉宗周說:“格物之說,古今聚訟有七十二家?!盵9]據(jù)文獻檢視,“格物致知”這一命題第一次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是《禮記·大學》篇。其言“致知在格物”,又言“物格而后知至”。從此以后,“格物致知”作為中國哲學的一個重要命題,無論在漢唐經(jīng)學,還是在宋明理學的邏輯系統(tǒng)中,都一以貫之而又與時俱進地發(fā)揮著它的深刻影響力。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南宋朱熹和明朝王陽明的觀點。
在《大學章句》中,朱熹把“格物”界定為“即物而窮其理”,把“致知”界定為“致吾之知”,認為“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3]。在這里,朱熹豪邁地宣稱,“格物”之“物”是“天下之物”,不僅包括山川河流,也包括各種制度典章,乃至人心欲望。
在《傳習錄》中,王陽明說:“物者,事也,凡意之所發(fā)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謂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之謂也。正其不正者,去惡之謂也。歸于正者,為善之謂也。夫是之謂格。”[10]“物”在這里指的是“意所在之事”, 換言之,就是一個人內心活動的表現(xiàn)。在這里,王陽明更多地強調“格物”是一種內心活動,而“致知”則是“致良知”。即“格”指的是“正其不正以歸于正”,“致良知”就是“為善去惡”。
“格物”作為工具理性,有4個認識方向,分別產生4個領域的價值理性或曰產生4個領域的“致知”。
首先,“格物”的方向是自我,是心靈,法國哲學家笛卡爾所說的“我思故我在”[11],就是這種對自我的格物。通過格物,人們所達致的“知”是王陽明講的“致良知”[12]。王陽明高度重視“致良知”對人的重要性。他認為,從人的類本質觀點出發(fā),人人都具有“致良知”的能力和品德,即“人人都有良知,滿街都是圣人”。據(jù)記載,有一次,王陽明的門人在房內捉得一賊。王陽明對賊講了一番良知的道理。賊大笑,問他:“請告訴我,我的良知在哪里?”其時正處炎熱天氣,他叫賊脫光了上身的衣服,又說:“還太熱了,為什么不把褲子也脫掉?”賊猶豫了,說:“這,好像不大好吧。”他向賊大喝:“這就是你的良知!”[10]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賢,雖常人亦不如此[13]。“良知”既得,就能感知人的主體性地位和人的類本質,就能感知到“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自覺的活動”[14],自然就能做到“誠意”和“正心”。
要注意的是,馬克思這里講的“自覺”,是人能發(fā)現(xiàn)并回歸人的類本質或曰主體性地位。所說的“自由”,就是因為主體性的發(fā)現(xiàn),人們因為主體相比客體的能動性,也因為主體追求無限性的精神家園,從而能“自由”超越有限性的動物本能,選擇更有價值的生存模式。
相應地,這里講的“誠意”,是指“人不自欺”,既然人的類本質即主體性,每個人都要回到主體性。同時,只有回到主體性,即把擁有主體性的自我給找到,就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主體性力量,就是不能把自己降低為客體,人才能“遇到最好的自己”,才能做到“凡事在我”。這里講的“正心”,是指“人不欺人”,今人講的“將心比心”,不僅自己具有主體性,他人亦有主體性。既然自己不愿意被視為客體,也要把心擺正,不把別人當成客體。所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15]。
其次,人們把“格物”的視野投向外在世界的生產領域。人的天然匱乏性,決定了人是追求價值和意義的動物。價值和意義,需要人通過自己的實踐能力(生產能力),在對象化世界中去生產。一般來講,人類生產出來的價值和意義,往往凝結為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兩種類型。心理學家馬斯洛對人的需求法則有深入研究。他認為,人有5種基本需求需要被滿足:生理的需求、安全的需求、社交的需求、獲得尊重的需求和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16]。前兩個需求是最低層次的需求,最后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是最高需求。無論生產物質產品還是精神產品,抑或是使人的5種基本需求得到滿足,都要求人們探索生產領域的理性法則。只有“格物”獲得實踐層面的真理性認知,外在世界生產領域的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才能得到雙重滿足。
再次,人們把“格物”的視野投向外在世界的分配領域。人生產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從來都是以社會群體的形式進行生產。這樣就會產生兩個問題:(1)人類社會生產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其行為邊界是什么?(2)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應該怎樣分配?對這兩個問題的理性回答,屬于分配領域的探索。分配領域的探索如果先進,就能把社會公平和社會效率有機結合起來。相比前述王陽明的“致良知”,通過“格物”這一理性工具,對外在世界中生產領域和分配領域的探索,可合稱為“致真知”。
最后,“格物”的方向是思維領域自身,也就是思維對“思維”的反思,所達到的“知”是認識論。思維領域的基本問題在于:人類理性認識能力(即工具理性)究竟是無限的,還是有限的?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直接制約人們對其它領域的理性思考。顯然,從內在“致良知”的角度而言,人類的工具理性具有無限性,從而能生成人的類本質和主體性,并要求人們做到“誠意”和“正心”。從外在“致真知”的角度而言,人類的工具理性具備有限性和瑕疵性,人們只能通過“證偽”和“假說”的方式提出各種滿意決策或次優(yōu)決策[8]。正如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得主、美國學者西蒙認為,決策是一種“有限理性”,具體表現(xiàn)為:第一,決策者不具備一套明確的、完全一致的偏好體系,使得決策者的決策目標不斷發(fā)生位移。第二,大多數(shù)決策問題都存在眾多備選求解方案,決策者受知識和能力的限制,不可能探查所有方案。第三,決策者也無法完全預測全部備選方案的后果,使他能在復雜決策環(huán)境中選擇最優(yōu)方案。第四,決策者都帶著一種對問題先入為主的印象,過去的知識經(jīng)驗、習慣等往往會影響到主體,一些決策可能是憑直覺做出的。也就是說,人類是運用富有有限性和瑕疵性的工具理性,去探索外在世界預設的價值理性。
按照馬克思主義的分析,社會發(fā)展受制于“六架馬車”的合力:人口、地理環(huán)境、生產力、生產關系、政治上層建筑和思想上層建筑。
“六架馬車”的基本邏輯關系在于:(1)思想上層建筑和政治上層建筑服務生產關系。(2)生產關系和人口、地理環(huán)境相結合,促進生產力的突飛猛進。在這個“促進”作用中,以生產關系為代表的底線制度最為關鍵。(3)生產力突飛猛進后,就能生產出日益豐富的“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4)“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再通過生產關系的分配功能,直接轉換為社會成員的“價值和意義”,滿足人的物質匱乏和精神匱乏?!傲荞R車”的邏輯關系見圖1。
如圖1所示,“六架馬車”拼命往前跑,拉動社會進步,不斷滿足人的雙重匱乏(精神匱乏與物質匱乏)。那么,“六架馬車”何以風馳電掣?原來“六架馬車”背后有4個領域的價值理性,而4個領域的價值理性后面又有一個共同的“發(fā)動機”——工具理性。工具理性作為持續(xù)輸出動能的發(fā)動機,不斷探索四大領域的價值理性,既“致良知”又“致真知”,從而讓“六架馬車”永不停息地向前奔跑。
生產力作為一種生產“價值”的能力,是生產領域價值理性的直接體現(xiàn),它離不開工具理性的促動。一是工具理性讓人們發(fā)現(xiàn)并遵循生產領域的客觀規(guī)律,在客觀規(guī)律的正確指導下,如此才能生產出各種產品。二是人們所生產出來的產品,相比理性自身的完美性和挑剔性,總是有缺陷和不足。理性所具備的“工匠精神”,又進一步促進生產能力的持續(xù)提升。理性蘊含的“工匠精神”,可以概為兩個方面:第一,理性是一種運用理性法則去設計藍圖,并以此規(guī)劃現(xiàn)存世界發(fā)展的規(guī)范能力,具有規(guī)范品格。第二,與規(guī)范能力相伴隨,理性還具有天然的挑剔品格,總是希望現(xiàn)存世界更加接近理性藍圖。
生產關系源于分配領域的價值理性,核心是權利的確認機制和交換機制。它包括4個方面的內容:第一,人類社會生產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的行為邊界是什么?第二,如何分配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才能實現(xiàn)公平原則?第三,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如何分配,才能實現(xiàn)效率原則?第四,如何確保分配領域的價值理性,得到人們的普遍遵循?其中,前3個問題直接關乎生產關系,這里先分析。第四個問題關乎兩大上層建筑,是為生產關系服務的,放在下文分析。
圖1 “六架馬車”的邏輯關系示意圖
對第一個問題,根據(jù)外在工具理性的有限性觀點,誰也不能為人類做出“最優(yōu)決策”,相應地只可做出“滿意決策”。既然是“滿意決策”,最終只能溯及每個決策者自身的情緒體驗和情緒滿意,只能遵循“蘿卜青菜,各有所愛”的基本原則。
進一步講,“滿意決策”有兩個方面的要求。一方面,生產和交換什么樣的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以及確定何種類型的人生模式,社會不能強制干預,要遵循私法體系的自由原則。另一方面,這種自由不是沒有邊界的,每個人在享受私法自由的同時,也要遵循“群己權界”[17]和社會底線,不能侵犯別人的私法自由。
對第二個問題,可以從兩個方面回答。一方面,產品的分配,從本質上講仍然是產品或社會資源的一種交換(比如勞動者用勞動力資源向社會體系交換產品資源)。因此,根據(jù)外在工具理性的有限性觀點,產品分配首先要遵循自由交換原則。通過自由交換和自由博弈,實現(xiàn)了產品分配中的起點公平原則。因為在自由狀態(tài)下,如果不公平,相關當事人可以拒絕交換。另一方面,在初次分配后,還要通過向弱勢群體“不平等”的傾斜,一定程度上追求結果公平。
對第三個問題,只要遵循了私法自由原則以及社會補償原則,社會活力和社會勞動力的再生產能力,都能得到極大維護。此處社會活力取決于社會成員從事勞動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只有在生產環(huán)節(jié)和分配環(huán)節(jié)都貫徹私法自由原則,也就是每個人都可以各美其美,也就是自己決定生產哪一款“蛋糕”,以及每個人都可以分配到自己的勞動產品,才能保障生產勞動的積極性。只有在生產環(huán)節(jié)貫徹私法自由原則,才能全神貫注并富有創(chuàng)造性。
要確保分配領域的價值理性或生產關系,得到人們普遍遵循,還須套上“第三架馬車”(即政治上層建筑)和“第四架馬車”(即思想上層建筑)。
所謂政治上層建筑,是運用剛性的政治制度對生產關系進行保護。對既有的生產關系,政治上層建筑能起到“監(jiān)護人”作用;對尚未實現(xiàn)的生產關系,政治上層建筑能起到“助產婦”作用。
所謂思想上層建筑,是運用思想力量對政治上層建筑以及生產關系予以論證和倡導。盧梭說:“一切法律中最重要的法律既不是銘刻在大理石上,也不是銘刻在銅表上,而是銘刻在公民們的心里?!盵18]這說明,制度作為“硬件”,離不開思想上層建筑的“軟件”保護。
工具理性一旦昌明,對人口改造和地理環(huán)境“兩架馬車”也有作用。一方面,工具理性能發(fā)現(xiàn)“致良知”領域的價值理性,從而把客體化、依附化的人口改造成具有主體性精神的人才、優(yōu)質人力資源或現(xiàn)代公民。另一方面,工具理性在生產領域“致真知”,不僅可以改進生產力,也能探尋更高品質的地理環(huán)境利用途徑。
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和新文化運動,是近代中國進步的4個典型事件,是4個里程碑。根據(jù)前文的解釋框架,對4個事件進行客觀分析,能發(fā)現(xiàn)近代中國的嬗變軌跡。
面對晚清“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以李鴻章為代表的洋務運動強調“以變制變,而不能制于變”。同時,洋務運動的“變”又是非常不徹底的。這一點,在李鴻章對當時阻礙洋務運動發(fā)展的所謂“清流派”的尖銳批評中足以證明。李鴻章曾指出:“鴻章竊以為天下事窮則變,變則通。中國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積習,武夫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細心,以致用非所學,學非所用。無事則斥外國之利器為奇技淫巧,以為不必學;有事則驚外國之利器為變怪神奇,以為不能學?!盵19]從“六架馬車”來分析,強調“師夷長技以制夷”[20]的洋務運動,關注點是如何從西方國家搞“拿來主義”[21]。也就是,努力把西方器物層面的“奇技淫巧”,即關于“生產領域”的價值理性拿到國內,從而形成生產力。
李鴻章的出發(fā)點很好,但有兩個深層次的問題不容忽視:一方面,洋務運動沒有發(fā)現(xiàn),無論是生產力也好,生產關系也好,背后都是工具理性不斷探索的結果。洋務運動只是學習西方的器物,沒有看到器物后面的工具理性。問題在于,把西方國家生產領域的價值理性(即器物),搬運到中國,嫁接在傳統(tǒng)工具理性身上,是一種“水土不服”。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傳統(tǒng)工具理性有3個弊?。旱谝?,工具理性被價值理性所俘虜,人們沉浸在既有價值理性中,不愿意運用工具理性繼續(xù)探索,不能發(fā)現(xiàn)新的價值理性。第二,工具理性被非理性所俘虜,人們缺乏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第三,工具理性水平低下,缺乏近代化的推理分析能力。這3種弊病不可避免帶來3個后果:一是缺失近代化的工具理性,中國社會無法真正理解西方生產領域的價值理性,唯一能做的就是照抄照搬和簡單化利用。二是缺失工具理性這個“發(fā)動機”,中國社會無法超越西方生產領域的價值理性。三是缺失了工具理性,傳統(tǒng)社會的非理性讓人抵制現(xiàn)代科技。可以講,洋務運動對生產力“這架馬車”的推動是不徹底的,僅僅推動了“半架馬車”。另一方面,工具理性的不發(fā)達,導致思維領域的價值理性和分配領域的價值理性沒有及時跟進,進而導致近代化的生產關系無法落地。也就是說,從西方拿來的生產力,只能被嫁接在傳統(tǒng)生產關系上,這又是一種“水土不服”。第二種“水土不服”,讓生產力無法被真正激活。
康有為、梁啟超領導的戊戌變法進步了很多。一方面,就發(fā)展生產力“這架馬車”而言,他們提出廢科舉、倡新學,不僅關注器物和生產領域的價值理性,還關注價值理性背后的工具理性。換言之,它所推動的生產力是完整的,不再是“半架馬車”。另一方面,它仿效日本君主立憲制,把更多精力放在政治上層建筑上,希望通過政治上層建筑發(fā)揮“助產婦”作用,倒逼出近代化的先進的生產關系,并以此化解第二個層面的“水土不服”。
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相比戊戌變法又邁出一大步。一方面,辛亥革命運用革命手段推翻腐朽的清王朝,繼而建設政治上層建筑,用革命派的“強力”超越改良派的“勸說”。另一方面,辛亥革命直接引入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超越了戊戌變法用政治制度“倒逼”經(jīng)濟制度的“美夢”。
然而,康有為、梁啟超和孫中山的事業(yè),都是“無根”的事業(yè)。一方面,無論是作為經(jīng)濟制度的生產關系,還是作為政治制度的政治上層建筑,都來源于思想上層建筑的外化。思想上層建筑是“根”,經(jīng)濟制度和政治制度是“花”。因此,不通過工具理性的辛勤探索和移植,不把近代化的思想上層建筑植入大眾頭顱,是一種“無根”的事業(yè),注定曇花一現(xiàn)。相應地,妄想把近代化的制度嫁接有傳統(tǒng)思想上層建筑的大眾頭顱中,也是一種“水土不服”。另一方面,即便在大眾頭顱中成功植入思想上層建筑,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也不能真正成功,仍然是“無根”的事業(yè)。也就是說,大眾頭顱中的思想上層建筑,也不是無本之木,還有一種更深層次的“根”。這個更深層次的“根”,就是“致良知”所創(chuàng)生的人的類本質和人的主體性。沒有工具理性的“致良知”,強行把近代化的思想上層建筑嫁接在充滿“客體性”甚至奴性的大眾頭顱上,是第四種“水土不服”。
拯救中國的良方究竟在何處?陳獨秀對前人的失敗經(jīng)驗進行了深刻反思,對西方治國成功之道進行了深入剖析,提出“西洋人因為擁護德、賽兩先生,鬧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賽兩先生才漸漸從黑暗中把他們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們現(xiàn)在認定只有這兩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學術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22]。就此,陳獨秀發(fā)起新文化運動,終于找到了社會進步的達芬奇密碼。第一,陳獨秀提出“賽先生”,強調科學精神,從而把價值理性背后的工具理性找到了,把“致知”背后的“格物”找到了。從邏輯起點上講,一切問題都是工具理性問題,只有發(fā)揚工具理性精神也就是科學精神,我們才能全面發(fā)掘四大領域的價值理性,才能把諸領域的價值理性植入大眾頭顱,然后驅動“六架馬車”向前奔馳。譚嗣同講的“心力挽劫運”[23],也是這個道理。只不過譚嗣同講的是精英人物的“心力”,而陳獨秀卻號召全體人民都要把“賽先生”請到家,讓全體人民都擁有工具理性這個強大武器,讓全體人民都有“心力”。從這個角度講,新文化運動是“人民”的事業(yè),是“有根”的事業(yè)。第二,陳獨秀特別提出“德先生”,在于他承接王陽明哲學,希望通過工具理性的“內在格物”,每個人都能“致良知”,每個人都能“誠意”和“正心”,每個人都擁有主體性地位和民主能力,從而告別臣民人格、客體人格和依附人格。事實上,“賽先生”也即工具理性,在“致良知”領域的探索,已經(jīng)生成了人的主體性。陳獨秀專門提出“德先生”,是強調工具理性在“致良知”領域的探索相比其它領域,具有特別價值。人人都成為“德先生”,就把社會進步的行動主體找到了。
從邏輯上講,只要把兩位“先生”請到家里,植入到更多群眾頭腦中,社會進步的總樞紐就找到了,一系列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通過上述史論結合的分析,可以勾勒出近代社會進步的邏輯理路。
總的來講,把“格物”或曰“賽先生”作為邏輯起點,能不斷發(fā)現(xiàn)四大領域的價值理性或曰“致知”,進而推動“六架馬車”前進。
直接來講,把“格物”恢復為邏輯起點,能突破洋務運動遭遇的雙重“水土不服”。一方面,把“格物”恢復為邏輯起點,就是致力于從“新格物”推導出“新致知”。從而,“新致知”嫁接于“舊格物”,或曰近代價值理性嫁接于傳統(tǒng)工具理性上的“水土不服”被突破。另一方面,把“格物”恢復為邏輯起點,就是強調社會成員對工具理性的推崇,而非對價值理性的推崇。結果,社會成員不會對諸多領域的價值理性厚此薄彼,即不會僅僅接受生產領域的價值理性(即重視器物),而輕視分配領域的價值理性(即輕視制度)。同時,社會成員也能運用不受捆綁的工具理性,推導出并接受近代化的生產關系。相應地,近代生產力嫁接在傳統(tǒng)生產關系上的“水土不服”被突破。
把“格物”恢復為邏輯起點,要做好兩個工作:一是,“致知”壓倒“格物”,需要撥亂反正。傳統(tǒng)社會有一個弊端,就是過于注重“致知”的權威性和恒定性,而忽略了“格物”的探索性和進步性。這一本末倒置使得傳統(tǒng)社會迷戀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價值理性,從而讓工具理性失去邏輯先在性和探索動力。在這方面,最典型表現(xiàn)是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24]。為了體現(xiàn)對某種既有價值理性即儒家思想的“迷戀”,董仲舒不僅反對其它價值理性即“百家”,而且反對工具理性的持續(xù)探索,即反對新生的第一百零一家、第一百零二家等。幾千年來,傳統(tǒng)社會的科技(生產領域的價值理性)和制度(分配領域的價值理性)之所以很難進步,并深陷保守主義囹圄,這是根本原因。二是,非理性遮蔽工具理性,也需要撥亂反正。長期以來,非理性思想讓不少社會成員生活在狂熱、輕信以及各種目光短淺中,他們不愿意對客觀事物進行冷靜而理性的思考,更無法觸及事物的本質,對社會發(fā)展也構成了嚴重桎梏。
一旦把“格物”恢復為邏輯起點,第一件大事是把“思維領域”作為“格物”對象,從認識論上洞悉工具理性的能力及其限度。磨刀不誤砍柴工,只有洞悉工具理性的無限性抑或有限性,才能規(guī)避工具理性的不作為和亂作為。具體說來,就“致良知”而言,工具理性具有無限性,從而能生成人的類本質和主體性。在這個問題上,工具理性不能不作為,防止“主體性不張”。就“致真知”而言,工具理性是有限性的,只能通過“證偽”方法發(fā)現(xiàn)社會底線,同時運用“滿意決策”篩選社會成員所傾向的“假說”,以此實現(xiàn)消極自由。在這個問題上,工具理性不能亂作為,防止“致命的自負”。
生產關系與政治上層建筑,都是大眾頭腦中思想上層建筑外化的結果。因此,社會進步的一個基本邏輯在于:通過工具理性的探索和移植,把先進價值理性植入大眾頭顱,成為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上層建筑,進而外化為制度體系。相反,如果缺失了大眾頭腦這個環(huán)節(jié),直接把少數(shù)先進人士的思想上層建筑制度化為生產關系和政治上層建筑,那么,由于大眾思想上層建筑沒有先進化,上述社會進步就是“無根”的事業(yè),就無法突破第三種“水土不服”,即把先進的制度嫁接在落后的大眾思維中。
“守仁格竹”說明,相比“致真知”,“格物”的初始方向是“致良知”。只有“致良知”,才能發(fā)現(xiàn)“德先生”,才能發(fā)現(xiàn)人的主體性和類本質。一是,人的主體性和類本質能讓人做到“誠意”,從而讓社會進步有了能力主體。二是,人的主體性和類本質能讓人做到“正心”,從而確立人人互相尊重的價值目標。沒有“致良知”,貿然“致真知”,將缺乏“致真知”的行為主體。進一步說,不把“致良知”放在優(yōu)先位置,就無法防范第四種“水土不服”,即把近代化的思想上層建筑直接嫁接在缺乏主體性的大眾頭顱上。
總之,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內在邏輯關系,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源頭就以“格物”和“致知”的形式受到人們高度重視。正是重視這一內在邏輯關系,中國傳統(tǒng)文化展現(xiàn)出它強大的生命力并投射出燦爛的文化光輝。同時,也正是因為忽視了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內在邏輯關系,及至晚清以降,中國社會進步遭遇了一系列挫折。無論是關注“器物”進步的洋務運動,還是關注制度進步的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都難以為中國社會進步交出一張滿意的答卷。慶幸的是,陳獨秀的“德先生”和“賽先生”,在中國歷史進步進入一個“死循環(huán)”的時候,重新對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辯證關系進行審視,并將其運用在中國社會變遷的邏輯機理之中,所謂“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25],從而為中國社會進步翻開了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