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向普
沃克《紫色》的出版在黑人群體中引起了強烈的轟動。黑人女性稱,像小說中某先生這樣的黑人男性在她們的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陌生。黑人女性歷來是亂倫、強暴的受害者。黑人男性的反應不是糾結(jié)于作品中的黑人男性形象是否屬實,而是作家是否應該把黑人生活的某些方面在非黑人的環(huán)境中進行曝光和談論。黑人民族主義者則質(zhì)疑把黑人的家丑呈現(xiàn)于大眾視野下的價值所在。一時間沃克成為了眾矢之的,被冠以“背叛黑人”的罪名。本文擬從種族主義和性別主義的交叉視角分析以沃克為代表的黑人女性作家的寫作困境。
拉爾夫·埃里森的《隱形人》中有這樣一個場景:當一個受人尊敬的白人與一個妻子、女兒同時懷上他孩子的黑人佃農(nóng)相見時,小說的黑人主人公感到羞愧難當。因為他知道這恰恰是白人最想了解的關(guān)于黑人的“異聞”,同時也是黑人盡力想要隱瞞的。當社會對一個群體形成某種偏見,并基于這種偏見對其進行壓迫時,這種“異聞”只會對他們更加不利。
黑人女性作家都會面臨這樣的寫作困境:如何既能探索黑人女性的經(jīng)歷而又無需講述其不堪的經(jīng)歷,避免更加印證和固化種族和性別偏見。這種書寫困境是種族主義和性別主義以及兩者交叉的產(chǎn)物。對于作家而言,因為這種困境而被迫沉默,無異于接受和承認這種存在的合理性,相反只有直面才有可能打破它。
沃克絕非第一個試圖讓遭受強暴的受害者發(fā)聲的作家,但《紫色》卻引起了爭議,爭議的焦點在于小說對黑人男性形象的呈現(xiàn)。黑人女性認同她們歷來是亂倫、強暴的受害者,黑人男性不滿于作者在非黑人的環(huán)境中把黑人生活中某些不堪的方面拿出來進行談論,黑人民族主義者則質(zhì)疑沃克暴露黑人家庭混亂狀況的價值和意義所在。
一、同性戀威脅黑人家庭的存續(xù)?
《紫色》出版后,同性戀威脅黑人家庭存續(xù)的觀點再次甚囂塵上。媒體中的黑人男性也在固化著這種觀點,宣稱同性關(guān)系永遠無法取代男性和女性之間積極正面的愛情關(guān)系。其實在筆者看來,認為同性關(guān)系是對異性關(guān)系的競爭性存在,這是對沃克小說的誤讀。沃克既沒有贊美傳統(tǒng)基督教婚姻的社會和性別準則,同時也沒有宣揚同性關(guān)系。盡管在小說中她書寫的是社會禁忌的、越矩的性關(guān)系,但這是被種族和性別邊緣化的黑人女性西麗發(fā)現(xiàn)自我的途徑。只有當西麗能夠講述自己的故事時,她才能從亂倫、強暴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中走出來。
謝麗爾·吉爾克斯曾說,“自我憎恨或許是黑人群體中沖突和混亂最深植的源頭之一,當涉及到女性及她們的身體時,尤其如此”。這種文化羞恥和自我憎惡并不僅來自黑人社區(qū)之外,同時也來自黑人社區(qū)內(nèi)部。在女性氣質(zhì)被界定為嬌小、膚白、柔弱和依賴性的今天,對主流社會美德標準的內(nèi)化使得黑人女性不僅失去了自信,更失去了自我。通過《紫色》,沃克強調(diào)接受和熱愛黑人女性高大、渾圓的身體,同時也贊美主流文化所低貶的黑人的頭發(fā)和膚色。沃克認為,對于黑人女性來說,無法自愛就無法愛別人,認為自己的行為會招致別人的憎惡,大多時候都是她們自我感覺的外化。沃克通過作品想要提倡的就是這種基于自我認可的無條件的愛。
恰恰是沃克關(guān)于性的談論,使得她與規(guī)范的基督教準則格格不入。沃克對婦女主義者的定義是“愛其他女性的女人,或性愛,或非性愛”,對于很多依然禁錮于異性戀正統(tǒng)思想的黑人女性來說,她們無法理解。但很少有人提到和這句話連在一起的后半句,“婦女主義者有時候愛男性,或性愛,或非性愛”。當這兩句放在一起時,沃克表明了她對于人類雙性戀作為常態(tài)的信念。有人認為,人們生來就是雙性的,正如他們生來就具有雙重精神。你擁有男性和女性精神,男性和女性性征,因為你同時擁有一個男性和一個女性父母。嚴格劃分性別角色的西方二元對立思想,使我們深受其害,它使得每個女性都被禁錮在女性氣質(zhì)中,每個男性都被禁錮在男子漢氣概中。
沃克的作品表明,不管社會規(guī)則與社會期待如何,女性愛的能力是女性生存和自我實現(xiàn)的標志。《紫色》最神奇的不是西麗和莎格之間的愛,而是一個三角關(guān)系的出現(xiàn):一個崇尚暴力的男人和他長期遭受暴力的妻子都愛著情婦,而情婦莎格也同時愛并關(guān)懷著這對夫婦。沃克關(guān)懷那些被強暴、被壓迫以及越矩不貞的女性,要求社會重構(gòu)倫理對話,從整體上、歷史上重新審視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的生活軌跡。
《紫色》贊美了那些擁有超脫世俗觀念的女性,如莎格,要求摒棄好女孩與壞女孩、妻子與情婦、同性與異性等二元對立觀念,捍衛(wèi)那些努力尋找尋愛的意義、開辟新道路的女性。越矩的性關(guān)系和人類的愛與欲、女性的性自由和人類的靈與肉息息相關(guān)。通過《紫色》沃克提供了新的模式,它不僅承認并尊重性與愛情、倫理與道德能動性以及女性自主等方面的復雜性,并認為一切并非是非此即彼的關(guān)系。
二、獨立的黑人女性是否意味著對黑人男性的閹割?
1965年,丹尼爾·莫伊尼漢第一次發(fā)表了關(guān)于黑人家庭的報告,進一步固化了所謂的閹割理論,強勢的黑人母親、女家長是黑人男性失去男子漢氣概形同被閹割的主要原因。與其他白人男權(quán)家長一樣,他認為暴力是男性力量的表達。
在小說的結(jié)尾,某先生在西麗離開之后也經(jīng)歷了自己的精神救贖,從一個暴虐成性的人變成了溫柔懂愛的人。在很多黑人男性看來,某先生儼然已經(jīng)被閹割,失去了男性應有的男子漢氣概。那么黑人女性的獨立是否就意味著男性的被閹割?
談起《紫色》的寫作初衷,沃克說:“我想要描述的是發(fā)生在一個幾乎文盲的黑人女性身上的殘忍的性暴力,然后從她的視角,用她自己的語言書寫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边@是受害者的聲音,特別是遭受強暴的受害者的聲音。對于這樣的事,沃克認為,受害者別無選擇,只能改變。
對于在種族主義和性別主義雙重壓迫下的黑人女性來說,她們的人生,相比男性,更是被摧殘殆盡。小說中所有的女性都是母親,但卻沒有一個展示出母親溫柔、母性的一面。因為奴隸制,她們的母性被扼殺,人性被重塑,她們與男性的唯一關(guān)系就是主人和奴隸的關(guān)系,無論主人是白人還是黑人。貝爾·胡克斯曾說:“白人,作為一個群體,不斷通過盤剝壓榨作為性目標的女性來發(fā)泄自己的怨恨,并不遺余力地支持強暴。黑人男性的仇恨則通過家暴和對黑人女性的聲討、譴責來發(fā)泄?!痹谀袡?quán)社會中,黑人男性把黑人女性當成他們的敵人,內(nèi)化女性為男性的服從者。像男性一樣,女性也內(nèi)化了男權(quán)社會性別角色劃分:男性是女性的保護者。她們受到白人女性的文化影響,希望男性能把她們當做淑女對待,徹底消除對黑人女性的刻板印象。通過完全接受由男性界定的女性角色,黑人女性也內(nèi)化了壓迫性的性別社會秩序,不僅成了針對女性犯罪的共謀,同時也成了這些犯罪的受害者。
處于種族、性別和階層交叉處的黑人女性,更加敏感地感知到這三者之間的沖突,也因此長久以來被噤聲。小說中,經(jīng)歷了無法訴說的亂倫、強暴的西麗最終在黑人女性的群體中學會愛,并收獲了愛,通過愛也找到了自我,并最終獲得了幸福。西麗的改變也給丈夫帶來了改變,黑人女性的獨立與自我發(fā)現(xiàn)不會威脅到男性氣概,更不會導致黑人男性的閹割。相反,女性的改變會帶來男性精神的救贖,使男性具有愛的能力,從而幫助他們找回種族主義帶走的自信。
三、沃克是否塑造了殘暴的仇恨女性者的黑人形象?
沃克的小說還在人物塑造方面引起了爭議:殘暴、仇恨女性的黑人男性形象是否屬實?《紫色》中,從父親到丈夫都給讀者留下了黑人男性強暴者的形象,還有黑人男性與女性之間充滿仇恨的印象。
黑人男性不愿重視性別主義,不認為性別主義對黑人群體造成的創(chuàng)傷能夠和種族主義相提并論。父權(quán)社會縱容性別主義,支持男性對女性的暴力,鼓勵男性把他們的不滿發(fā)泄在那些沒有權(quán)利的女性身上。對黑人男性的妖魔化在美國由來已久,深植于種族主義。而黑人男性和女性之間的敵對和相互憎恨則與性別主義分不開。米歇爾·華萊士曾說:“在過去50年,黑人男性和女性之間的不信任甚至仇恨愈演愈烈。這不僅是因為白人種族主義的有意煽動,而且也是因為黑人對于在這個國家經(jīng)歷的性別政治的有意忽視。黑人男性與女性之間的仇恨正好符合白人的利益,而對于黑人男性和女性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p>
所以并非是沃克創(chuàng)造了黑人男性崇尚暴力的強暴者形象,對黑人男性的妖魔化直到今天依然存在。當黑人男性和女性相互憎恨,男性認為是女性閹割了他們的男子氣概,而黑人女性則認為男性是他們生活中最具剝削和壓迫性的存在時,白人社會就完全沒有了責任的重壓,可以輕易忽略種族主義的影響。
四、結(jié)語
《紫色》與其說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不如說是關(guān)于黑人女性學會發(fā)聲的預言。這是一本充滿希望的書,盡管希望是有風險的,但只有冒險,作者才能向讀者展示實現(xiàn)希望可能。沃克讓讀者看到在種族主義和性別主義的社會中,只有直面黑人女性的現(xiàn)實,才有希望不斷跨越種族和性別的障礙。
(大連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