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海英

摘? ? 要： 魏源集思想家、政治家和詩人于一身，長期以來，其詩作成就被他的經(jīng)學和政治思想光芒掩蓋。魏源的詩作“集古賢之長而自成一家”，他的詠史詩創(chuàng)作飽含詩人時世動蕩的憂患意識和對腐朽政治的批判精神。讀其詠史詩，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和了解魏源。

關(guān)鍵詞： 魏源? ? 詠史詩? ? 憂患意識? ? 批判精神

作為生活在“清政既漸陵夷衰微矣，舉國方沉酣太平”[1]這樣一個時世里的著名思想家、改革家，魏源的創(chuàng)作中閃爍著憂患意識，含蘊著批判精神。本文從魏源的五十余首詠史詩入手，通過對其詠史詩內(nèi)涵的解讀，結(jié)合詩人所處的時代討論其詠史詩中包蘊的憂患意識和批判精神，以從文學創(chuàng)作角度解讀這個有靈魂的知識分子對社會人生提供的啟迪。

魏源一生經(jīng)歷了嘉慶、道光、咸豐三朝，正是清帝國經(jīng)歷了“康乾盛世”之后走向衰頹沒落的歷史時期。“憂樂常存報國心”的魏源在強烈的歷史使命感驅(qū)動下，自覺又嫻熟地運用詠史體裁表現(xiàn)他對國家政事的關(guān)注，對多難時事的憂慮。

一、憂國家之命運，譴統(tǒng)治者之無道

封建國家是人治的典型，國君的賢明與昏庸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政治的好壞乃至國家的命運。熟知歷史的魏源深知其中利害，他秉持著“文之用，源于道德而委于政事”[2]（365）的觀點，將目光聚焦于君主身上，通過歷史上君王成敗之事寓示現(xiàn)實。這類作品幾乎占了魏源詠史詩一半數(shù)目，匯成了魏源詠史詩的主旋律。先看諷刺統(tǒng)治者墮落腐朽、沉溺于物的《行路難》其七[3]（570）：

君不見，阮陶之酒可以亡夏商，林逋之鶴可以覆衛(wèi)邦。米家之石書畫舫，何殊艮岳花石綱。朝野嗜好殊燕越，野所寄情兮朝以傾國。溺仙溺佛皆玩物，豈獨酒色堪自伐。

詩以夏桀修酒池日日享樂，衛(wèi)懿公養(yǎng)鶴代衛(wèi)兵而終致亡國的歷史生發(fā)，引出民間用以寄情娛樂的方式如果被朝堂君主所好則往往誤國的歷史教訓?！澳缦赡绶鸾酝嫖?，豈獨酒色堪自伐”堪稱發(fā)聾振聵之語。魏源所處之世，英人為逆轉(zhuǎn)貿(mào)易逆差，大肆向中國輸入鴉片，至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的前一年輸入竟已達四萬余箱[4]（238），與魏源同時的龔自珍有詩云：“不枉人呼蓮幕客，碧紗櫥護阿芙蓉?！保ā都汉ルs詩》第85首）詩里對當時貴族官僚們聚吸鴉片的怪異現(xiàn)象作了辛辣的諷刺。不唯貴族官僚們，甚至皇帝自己也吸食鴉片。據(jù)《清稗類抄》載，咸豐帝就是一個典型的癮君子，31歲即病逝，連主張禁煙的道光帝也有吸食鴉片的經(jīng)歷。鴉片的輸入，給國家?guī)韲乐氐呢斦C，致使國力孱弱，一年不如一年?？梢?，“自伐”的真不只是“酒色”。魏源心憂國家的前途命運，以借古諷今的手法緊貼生活，抓住時代政治的弊端為之生發(fā)，展開史論，令人警醒。

在此基礎(chǔ)上，魏源對“外物”誤國論予以嚴肅反駁?！蛾P(guān)中覽古五首·驪山其四》[3]（530）借游覽之機，發(fā)警策之論?！按松皆n尤物，何以亡人國”？一開篇即以反問語氣表達了強烈質(zhì)疑。該詩詩序中有“驪山……一笑傾國，一浴敗唐，一葬亡秦”的總結(jié)，歷史上圍繞驪山，確有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秦始皇焚書坑儒，唐玄宗寵愛貴妃之事，三朝因此或亡或敗。詩人以“烽何必此巔，浴何必此側(cè)，葬何必此坑”發(fā)奇特詩思，批駁“山色”誤國之說。“萬古逝堂堂，百代來驛驛”大有“后人哀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的警策之思。最后詩人又以秦始皇派童男玉女海上求仙“一去無消息”直指帝王的昏庸可笑，讓人哀之復嘆之。

確實，“家天下”體制下封建君主，一言一行都關(guān)乎王朝的治亂興衰，心懷家國的魏源在遍讀歷史后總結(jié)出可貴的歷史經(jīng)驗：“項羽之失，不在縱沛公。苻堅之失，不在優(yōu)慕容。夫差之失，不在許舌庸。木不自腐何由蟲，安能盡鋤海內(nèi)之英雄！”（《觀往吟》其五）[3]（640）指出歷史上的失敗多在當事人的咎由自取，人事的敗亡皆源于自身，詩人似乎在告誡清朝統(tǒng)治者要從自身內(nèi)部尋找衰敗之因，“仙佛”也好，“酒色”也罷，抑或“海內(nèi)之英雄”都只是現(xiàn)象，透過現(xiàn)象找到本質(zhì)是魏源此類詠史詩的深刻之處。

二、憂軍事之衰弱，恨投降派之無恥

鴉片戰(zhàn)爭一聲炮響，打開了“天朝”的大門，一向閉關(guān)鎖國的清政府受到巨大震動。自詡為“天朝上國”的清政府竟然愚昧無知到英吉利在哪里都弄不清楚，腐朽的八旗軍在長期的鴉片“熏陶”下早已虛弱不堪。魏源對朝廷軍事衰弱，難以抵御外族侵略的情況，感到無比憤怒與憂慮;更使他痛心的是，統(tǒng)治者屈膝求和，出賣主權(quán)，奴顏事敵，主戰(zhàn)中堅力量卻被排擠罷職，被貶遠謫。

魏源在嘉慶十九年，即21歲時創(chuàng)作了《元裕黨藉碑歌》[3]（625），前半首詩敘述了北宋新舊黨爭翻覆無常之事，結(jié)語云：“君不見，模糊墨本日星同，留與萬世擇佞忠。擇佞忠，擇首庸，司馬溫公王荊公?！弊h論未離黨藉碑原旨。在道光廿一年，即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的第二年，詩人把結(jié)語改為：

君不見，汴城閉，言路開，童貫斥逐楊時回，公論明赫尊風雷。風雷未竟霾雺起，又見汪、黃蹙宗、李，又見秦、湯排趙、史。又見慶元黨禁豐碑起。

修改后的詩以南宋投降派汪伯、黃潛善斥逐抗戰(zhàn)派宗澤、李綱，以及秦檜、湯思退斥逐趙鼎、史浩（按史實主和派），隱喻當朝穆彰阿、琦善斥逐林則徐、鄧廷楨等，對投降派殘害忠良、投降賣國予以深刻批判?！笆伦円詠?，惟林公之守粵，鄧公之守閩，不調(diào)外省一兵一餉，而長城屹然[5]（601），然而這樣的中流砥柱不久就受琦善等人誣陷，成為鴉片戰(zhàn)爭的“替罪羊”，被下旨革職，發(fā)往新疆伊犁充軍，“長城”轟然倒塌。魏源以少有的熱情歌頌了民族英雄林則徐，對林則徐遭受投降派的打擊、誣蔑表示出憤慨。他把林則徐比作宋代著名的愛國主義者寇準，“漫言孤注投壺易，萬古澶淵幾寇來？”（《群飛海水怒聞雷》）[3]（691）為林則徐的命運鳴不平。

《后挽詩》二首，挽力主戰(zhàn)并以死諫的大學士王鼎，其一云：

萬言遺疏氣嶙峋，尸諍誰聞古藎臣。薦瑗誅彌周直史，排云叫闔楚靈均。風雷何日金縢發(fā)，葵藿難通黼座陳。身后被誰焚諫草，觚棱月照漢宮闉[3]（692）。

詩人在前四句盛贊王鼎大義凜然，自縊尸諫，同時留下主和議大非之計的遺疏，將其比作范仲淹和屈原，然后批判投降派一手遮天，阻天下之人耳目，忠臣的議國大計無法呈示給皇帝。“金縢”典出《尚書》，周武王病，周公禱告愿以身代武王，并將禱詞置于金縢之匱，而后武王病愈。及至武王去世，武王聽信讒言疑周公之忠藎，開啟金縢見到周公禱書，方頓悟改過?！翱健?，語出《三國志·魏志·陳思王植傳》，喻下對上赤心趨向，“黼座”，即帝王的寶座。詩歌后四句筆指投降派，對他們逼迫忠良，倒行逆施的行為予以無情地揭露和批判。

魏源用世之心甚深，面對清廷軍事的無力，他滿懷期盼寫下了《皇朝武功樂府》十八章[3]（559），總結(jié)清初的武功之道，期借贊頌往烈，以激勵當朝，振奮對外戰(zhàn)敗后的人心。然而，在滿目瘡痍之下，詩人也難免有滄桑之嘆。道光廿年，魏源在南方作《金陵懷古》八首，“隱括史事，感慨蒼涼”[6]（24），已是對清王朝氣數(shù)將盡的預言。其二曰：“照殘今古秦淮水，磨滅英雄晉石頭。地氣輒隨王氣盡，前人留與后人愁。春秋吳越燈前壘，臺榭齊梁霧里謳。凄絕多情天上月，年年長戀冶城秋。”[3]（679）國家式微之憂與詩人無力回天的絕望，在詩句中流露無遺。

三、憂吏治之腐敗，嘲保守派之腐朽

作為一個關(guān)心時務，期冀革新政事的思想家、詩人，魏源并不以揭露現(xiàn)實為創(chuàng)作的終點，“法無久不變，運無往不復”[7]（345），他認為只有變革才能挽救清王朝的衰頹之勢。

在《行路難》[3]（569）其二中，詩人用比喻和對比法寫出了改革與頑固兩種人的狀態(tài)。詩人以傳說中的麻姑生發(fā)，“火云燒天汗垢塵，坐臥麻姑搔不仁。胡不蘭湯上巳濱，一番澡雪一番新”。麻姑鳥爪，瘙癢洗澡去除垢塵正好合適，但偏偏有些人怕洗澡，“欲洗先必謀蟣虱，甘聽群污飽膏血”。這是多么可笑的行為。最后詩人連用三個比喻形象說明改革的必要性——“君不見，燭花不剪燭不燃，蟫蠹不捐書不全，素女善革媧皇弦”“燭花”和“蟫蠹”是生活中可見之物，比喻陳腐之物?！八嘏本浣栌脷v史傳說說明如果樂器的發(fā)展需要推陳出新，那么人類社會的進步更需要除弊革新。在對比映襯中，保守派頑固地維護舊秩序的可笑行為顯得如此丑惡，而革新的力量充滿旺盛生機。

魏源在改革弊政的斗爭中遭遇重重阻力。在陶澍幕府中十四年，他幫助陶澍改革漕糧海運，創(chuàng)行票鹽，行河工水利建設，他制定方略，具體組織，做了大量實際工作。在實施過程中魏源深感朝野上下“莫不悅細娛而茍近安，安其危而利其災”[8]（124）。并進一步揭露出問題實質(zhì)，“弊之難去，其難在仰食于弊之人”[9]（2）。針對這種現(xiàn)象，魏源創(chuàng)作了如《行路難》其六[3]（570）這樣的詩篇曝光統(tǒng)治者頑固派的昏庸保守：

扁鵲見田侯，三見三嘆唏。初見腠理可針灸，再見腸胃可湯液。針灸苦膚藥苦口，攻泄恐傷元氣厚。何如勿藥得中醫(yī)，國老衣缽為君授。三見始入門，望氣先卻走。藥石攻補百不受，太乙、雷公齊束手。娠童媚子環(huán)芻狗，堂上稱觴萬年壽。

這首詩利用戰(zhàn)國時扁鵲見齊桓侯的故事點竄而成。齊國后歸田姓，故稱田侯。田侯諱疾忌醫(yī)，針怕疼，藥怕苦，一點點更變都生怕動了“元氣”?！稘h書·藝文志》引諺曰：“有病不治，恒得中醫(yī)。”意即生了病不治，也比找庸醫(yī)治療要好。“何不勿藥得中醫(yī)”，這就是國老相傳的衣缽，也就是清王朝的痼疾所在。尤為可悲的是雖然已是不治之癥，昵子媚孫們還在團團為他祝壽，這真是當時清王朝的傳神寫照。詩歌中“田侯”的形象既是一切頑固派的化身，又是病入膏肓卻終不肯改革圖強的清王朝的化身，詩人通過他對保守派墨守成規(guī)的愚昧和腐朽進行了不遺余力的嘲諷。魏源的這類詩多從現(xiàn)實生活中提煉形象，借詠史詩寄寓情懷，揭露保守派愚昧、頑固的可笑又可憎的面目，具有濃厚的諷刺意味。

四、憂人才之凋敝，斥八股取士之荒謬

由于滿清政府對漢族文人的高壓政策及僵化的八股取士制度，到道光年間，充斥官場的多是庸鄙的大臣、犴猾的胥吏，如“多磕頭，少說話”的奴才曹振鏞之流，魏源對此憂慮萬分，他痛感“天下之無才”[10]（1）“無一人堪稱軍吏”[11]（543）。在這“萬馬齊喑”的時代，魏源代天下志不得申的士子抒發(fā)了與統(tǒng)治者交通困難及仕途蹇促的怨恨，“維帝高冥冥，安聞下士怒”（《雜詩》其四）[3]（504）?！皷|皇東皇，胡不使札君吳，屈相楚，洛陽年少相漢如張禹?！保ā缎新冯y》其二）[3]（571），用季扎、屈原、賈誼之典暗含對朝廷用人政策的不滿。

腐朽的八股取士的制度是造成清中葉以來人才凋敝的一個重要原因，即如魏源本人，早已著述滿屋，才名揚天下，但是數(shù)次應試皆落第，慘遭主考官扼殺。道光二十四年，51歲的魏源因生計再度參加禮部會試，中第19名，誰料竟因為試卷涂抹被罰停殿試一年。令人長歌當哭的是，不唯魏源，與其同時的大才子龔自珍，以及其他許多卓犖之士，皆在八股科舉的路上虛耗了大半生的光陰。殘酷的現(xiàn)實足以說明八股取士制度是何等腐朽與荒謬。魏源對自身際遇的感慨和對科舉制度的不滿也通過詠史詩傳達出來。詩人38歲第二次參加會試落第后，反用“東施”之典，抒寫懷才不遇之苦悶，將原因歸結(jié)為“舉世盡登徒，芳情竟何以”（《雜詩》其二）[3]（504）。筆鋒暗指不合理的取士制度。待到魏源42歲再應會試，再次不中，落第之后魏源以悲憤之情題壁：

出都一旬不見山，今朝山色何孱顏。岱京支隴所盡處，車馬如度井陘關(guān)。霸王虞姬在此間，虎豹不敢號空山。杜默江東來痛哭，魯戈不挽斜陽還。當爐酒雛解挾瑟，日厭泰山壓門側(cè)。聞客江南山最青，載儂往看吳山色。

——《下第過阿縣題壁》[3]（645）

詩人科場折騰30多年，一次又一次受挫，他心灰意冷，看到的山水景物徒添人悲傷。杜默痛哭，魯戈不挽，表達了詩人對科舉無望的悲憤之情，“霸王虞姬”則暗指穆彰阿之流。魏源曾因不肯媚侍穆彰阿，“穆深銜之，遂坎坷終身”[12]（391）。詩中可見魏源對庸官專權(quán)和八股取士制度的腐朽深惡痛絕。

因生計所迫，年過半百的魏源再入考場，終在52歲中第三甲，得到一個權(quán)理揚州府東臺縣的芝麻官。赴任前作《游別海淀》[3]（688），詩人發(fā)出“賈生年少前宣室，那識君臣際會難”之慨。詩人在科舉場上奮斗半生，屢受挫折，頭發(fā)花白方獲“民社一隅”之職，詩句中充滿了詩人半生的感慨，也有痛恨科舉制度埋沒人才的憤慨。

“六經(jīng)憂患書，世界憂患積”（《睫古吟八首與陳太初修撰為連日談史而作》）[3]（501），魏源把《六經(jīng)》視為憂患之書，把世界視為憂患所積。處于嘉道風雨飄搖年代里的魏源深刻認識到國家、民族面臨的危機，有志于拯危濟時，憂患意識尤其濃厚。正是在對國家、民族嚴肅、莊重的憂患意識的基礎(chǔ)上，魏源批判時事，力圖從詠史中尋求對多艱時事的解救良方，引發(fā)人們對社會問題的思考。他的詠史詩因此散發(fā)著耀眼的進取精神和睿智思考的光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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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魏源魏源全集·第十二冊·古微堂詩集[M].長沙：岳麓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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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清]林昌彝海天琴思錄·卷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7][清]魏源魏源全集·第四冊·海國圖志·軍儲篇一[M].長沙：岳麓出版社，2005.

[8][清]魏源魏源全集·第十二冊·古微堂內(nèi)外集·默觚下·治篇十一[M].長沙：岳麓出版社，2005.

[9][清]魏源魏源全集·第十二冊·淮北票鹽志敘[M].長沙：岳麓出版社，2005.

[10][清]魏源魏源全集·第二冊·書古微序[M].長沙：岳麓出版社，2005.

[11][清]魏源魏源全集·第三冊·圣武記敘[M].長沙：岳麓出版社，2005.

[12]熊焰魏源年譜新編[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2.

湖南省教育廳科研項目“魏源詠史詩研究”（13C857）;湖南省社科基金項目“魏源詠史詩的創(chuàng)作特色及文化內(nèi)涵研究”（18JD64）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