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毛吉 平措頓珠
(1.西藏大學中國藏學研究所,西藏 拉薩 850000;2.西藏自治區(qū)群眾藝術館,西藏 拉薩 850000)
“歲”,即年,藏文豕,英文year,指年份之年、年齡之年,亦指木星之名。《說文》中解釋:歲,木星也,從步戌聲,律歷書,以五星為五步。但學者們在“先有年歲之歲及后以名木星者,還是先有木星名歲及后有年歲之歲”的問題上存在爭議,尚未有定論。本文主要探討藏族“歲”之記述方法,分析藏文文獻中特殊記“歲”方法的特征以及在閱讀和研究過程中產生的相關問題。由于從理論上來講,漢族記“歲”方法和藏族記“歲”方法有極大的相似性,因此,本文從理論層面會結合漢藏記“歲”進行分析,但具體仍以藏族記“歲”為主進行討論。
從古至今,無論是哪個民族都頻繁地實踐記錄年齡與年度,但每個地區(qū)都有自己的記述習慣和記述方法,這一點卻容易被忽視。然而,在不同語言進行轉換時,忽略記述方法上的差異就會導致一定程度的誤差或錯誤。因此,在文獻研究和文獻互譯的過程中,弄清楚每個民族在不同時期的記“歲”方法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
在計算年齡的時候,使用農歷和藏歷的人計算出的年齡往往比實足年齡多出幾歲。此處所說實足年齡,也就是歐洲人文化習慣中所使用的周歲,即實際度過的整年數(shù)。那么文化的差異究竟怎樣導致多歲的結果呢?路易·巴贊在探討突厥語境中的年齡表達方法時,從語言學的角度分析了突厥語中的年齡常常以基數(shù)詞表達序數(shù)詞語意。“在整個突厥語領域中,該詞或其代詞到處都使用基數(shù)詞以表達‘第幾歲’,而包括法語在內的大部分歐洲語言卻都是以序數(shù)詞來表達的。由此產生了一種頻繁出現(xiàn)的混淆。這種混淆被突厥學家、詞典編纂者和西方史學家們歸咎于下述原因:在一種具有根本性差異的突厥背景中,各自在計算年齡方面的語言習慣不同。許多人都沒有注意到,他們自己的語言中,序數(shù)詞‘第幾年’則相當于同一數(shù)字的突厥語基數(shù)詞‘第幾歲’(yās)。但他們認為,基數(shù)詞可以表達已度過的實足年齡,而不再是指正在度過的年數(shù),相當于表示高于一個個位數(shù)的突厥語基數(shù)詞?!盵1]僅從現(xiàn)象觀察,突厥語種的年齡表達方式與漢藏語境中的表達法如出一轍。但從傳統(tǒng)的紀年方法、語言特征、信仰文化方面進行分析來看,藏族記“歲”方法中N+1或N+2或N+3的特征,不能僅從基數(shù)詞和序數(shù)詞去分析,或者只能說這種解釋是其原因之一。在漢藏文化背景中,老百姓使用十二生肖紀年的歷史悠久,且至今變化不大,人們習慣于借用生肖來推算年齡。辛亥革命后,自西方歷法,即太陽歷,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公歷歷法傳入中國以來,人們在計算年齡時才有了虛歲與周歲之分,按傳統(tǒng)農歷方法計算出的年齡叫作虛歲,而按公歷方法計算出的年齡叫作周歲,按藏歷方法計算出的年齡雖然沒有叫作虛歲,但跟虛歲在性質上是一樣的。這樣一來,所謂虛歲就比周歲多了幾年,漢藏民族孩子一出生就稱為一歲。此處亦可按照路易·巴贊的觀點來解釋,即漢藏語境中,記齡習慣以基數(shù)詞代替序數(shù)詞表達,即所謂“五歲了”實際指“度過了5個年份(年頭)”,而非度過了5個整年(實際度過了4個整年),這樣就比歐洲人的計算法多出了一年。也有不少中國學者解釋為中國,記齡方法即口語所說的虛歲是一種舍小求大的概算方法。多出一歲易理解,然而,實踐中還會出現(xiàn)多出兩歲和三歲的情況。在民間使用農歷的百姓,會習慣性地在周歲年齡基礎上增加一歲,但極少看到增加兩歲、三歲的情況,這說明中國農歷的使用在廣度和深度上均表現(xiàn)出式微趨勢。
具體記齡或記歲時漢藏歷法與公歷存在四種不同的情況,本文以藏歷為例進行說明:第一,與周歲相同;第二,比周歲大一歲;第三,比周歲大兩歲;第三,比周歲大三歲。具體情況如組圖所示,為了便于理解,此處以出生第二年為計算年份,分析歸納藏歷歲數(shù)與周歲的相差數(shù)。圖A中,出生年份公歷生日與計算年份公歷生日之間沒有藏歷新年,這種情況下,如果計算日期在計算年份生日之前(不包括生日),或在計算年份新年之后(包括新年),就比周歲大一歲;計算日期如果在計算年份公歷生日與計算年份藏歷新年之間(包括生日但不包括新年),就與周歲相同。圖B中,出生年份生日與計算年份生日之間有一個新年,此時,如果計算日期在計算年份公歷生日與計算年份藏歷新年之間(包括生日不包括新年),就比周歲大一歲;如果計算日期在計算年份生日之前(不包括生日),或計算年份新年之后(包括新年),就比周歲大兩歲。圖C中,出生年份生日與計算年份生日之間有兩個藏歷新年時,如果計算日期在計算年份新年與計算年份生日之間,就比周歲大三歲;如果計算日期在計算年份藏歷新年之前(不包括新年),或計算年份生日之后(包括生日),就比周歲大兩歲。同理,漢歷虛歲與周歲的相差數(shù)也應該存在相同、大一歲、大兩歲和大三歲四種情況。但前文已提及民間普遍認為僅比周歲大一歲,這是一種粗略的差別。
圖A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漢藏相似的計“歲”習慣至少是東亞共享文化,但在應用的普遍程度和掌握的精細程度上有所變化。同理可知,不僅漢藏記歲結果均與公歷歷法記齡結果之間存在四種不同情況,漢、藏記歲結果之間也存在不同的四種情況。
清楚地掌握漢藏記歲方法的特點,對閱讀、研究漢藏文獻都有著重要的意義。尤其是藏文文獻中,常以人的歲數(shù)為參考點記錄時間。在遇到這種情況時,一定要具體分析是屬于以上四種情況中的哪一種,這樣才能計算出正確的對應年代,否則在文獻研究、文獻翻譯的過程中就會產生一年、兩年或三年的誤差。
在史詩《格薩爾》不同的說唱本中均提及格薩爾王滿13歲時于13日登基為王。此外,各種版本的藏文史料中亦記載到松贊干布13歲繼位為贊普,后世其他贊普如芒松芒贊、赤松德贊等都是在13歲繼位。如“芒松芒贊年滿13歲時執(zhí)政,由大臣噶東贊輔助小王執(zhí)政達15年之久”[4]75。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這些記載中所提到的13歲,實為年滿12周歲,即剛滿生肖紀年的一個周期。
藏文文獻中用習慣的記“歲”方式記錄了唐朝的重大事件。舉例如下:(1)“唐太宗執(zhí)政24年,于己酉年在52歲時駕崩”[4]75,對照新舊唐書,可知甲子紀年無誤,但享年實為50周歲,相差兩年。(2)“唐高宗從己酉年至癸未年,執(zhí)政35年之后,于56歲在癸未年去世”[4]75,按公歷記年推算,執(zhí)政34年,享年55歲,相差一年。(3)“唐中宗執(zhí)政6年,至55歲于庚戌年(陽鐵狗年,710年)駕崩”[4]76,按公歷計算,享年實則54周歲,又相差一年。(4)“唐玄宗即皇帝位,時年29歲……唐玄宗在此乙未年(陰木羊年)以前的43年中執(zhí)政,在73歲的丁酉年(陰火雞,757年)駕崩”[4]76—77,按照公歷推算,唐玄宗登基時僅27歲,不到29歲;駕崩時71歲,又有兩年的誤差。相似的例子舉不勝舉,不再一一枚舉。但顯然可以看出,藏文習慣的記歲方法總是比公歷記“歲”方法多幾歲。那么我們如果遇到文獻中僅出現(xiàn)以某個人物的年齡為參考點,而沒有其他紀年表述時,應該謹慎處理,加以區(qū)分。
《拉卜楞寺志》中明確寫到:海勝法王登基王位之年正好是伊斯蘭創(chuàng)建圣城之年,而海勝法王弘法一百八十二年和難勝法王弘法二百二十一年之后就是藏歷火兔年(2)此處海勝法王和難勝法王弘法時間遠遠超出了我們所能理解的最大年齡值(一般認為一個最為長壽的人也只能活到120歲),似乎并不可信,我們暫且不論這樣的年齡值是否合乎科學理論,就從時間坐標而言,這樣的表述仍有一定的時間參考價值。, 第一繞迥紀元,即1027年。以1027年為一個時間坐標點,依次上推,可知海勝法王登基之年為624年,亦是伊斯蘭創(chuàng)建圣城之年。然而,“622年9月24日,默罕穆德被迫遷往雅茲里布城,受到熱烈歡迎,該城也因穆罕穆德的到來而更名為麥地那·納比(Madinah al-Nabi),簡稱麥地那?!盵6]“第二任哈里發(fā)歐麥爾為紀念穆圣率領穆斯林由麥加出走于622年9月24日安抵麥地那這一重大歷史事件,在波斯天文學家胡爾姆贊的協(xié)助下編制了‘希吉來歷’,他把這一年定為該歷的紀元?!盵4]71—72據(jù)傳,穆罕默德622年7月17日夜間曾在耶路撒冷踏巨石騎一匹牝馬升天,接受天啟,黎明重返麥加。顯然,對伊斯蘭教而言,標志性的年代是622年,但在藏文文獻《拉卜楞寺志》《土觀宗派源流》中均記述到該年是624年,并強調這一年是穆罕默德在麥加創(chuàng)立拉羅(kla klo)異教[11]。黃明信的著作《西藏的天文歷算》中說法與藏文敘述一樣,亦未給出相差2年的原因[3]19。但如果按照記 “歲”方法的差異去解釋,就不難理解相差兩年的原因。
每一種歷法與其他歷法在歲首的安排和置閏的方法上都有所差異,那么記“歲”結果自然亦有不同。記“歲”直接影響記齡,但在東亞各民族的不同文本中,又有以人物年齡記“歲”的習慣,亦間接影響記“歲”結果。因此,理解不同文化、不同時代的記“歲”方法和記“歲”習慣的差異,對閱讀和研究不同文本的史料、文獻大有裨益。在遇到這樣記“歲”方式的文獻時,應當清楚1至3年的年限誤差屬于正常值,并不影響事實本身,可以避免從宗教認識、政治意識、歷史紀年等角度去爭議此類問題。此外,這種記“歲”方式是民用時間概念的延續(xù)性使用,亦是佛教類文獻表述習慣的體現(xiàn),同時,也是漢藏文化共生同構的具體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