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涵樂 浙江省杭州市蕭山中學(xué)高三(4)班
繞綠堤,拂柳絲,穿過花徑;聽何處,哀怨笛,風(fēng)送聲聲;人說道,大觀園,四季如春;我眼中,卻只是,一座愁城。
——越劇《紅樓夢·黛玉葬花》
去年秋天,林琛跟著劇團再出來演出才又見到她,大概是她離開之后快五年了。
一個江南的姑娘,在青島。
印象里南方那時其實還不算冷,街上大多還是套了單件襯衣晃悠的路人,但黃河以北的海濱城市已經(jīng)要羽絨服加身了。
梧桐巴掌似的葉子晃晃悠悠。她隨手向啤酒店的老板討了個塑料袋駕輕就熟地打了袋原漿,一邊用手提著,一邊拿嘴去湊那一頭扎進咝咝作響的白沫里的吸管。
“你也不嫌冷啊?!绷骤√蛄颂蚝蟛垩?,看她被啤酒冰得縮緊了五官。
“挺得勁的——不來點?”她瞇瞇眼,露寶似的晃晃手里那一塑料袋啤酒。
看風(fēng)過處,落紅成陣。
林琛搖搖頭,被她隨口一句的東北腔逗樂了:“晚上有演出呢,不喝了。”視線掃到她露在外面的白皙的指節(jié)被海風(fēng)吹得有些發(fā)紅,他不由得搓了搓自己的手,順帶伸進口袋里取暖。
不熟悉的街頭,不大熟悉的故人,林琛一時間局促起來——比起眼前認識多年的故人,街角24小時便利店的招牌倒顯得格外親切。約莫是潛意識作怪,在林琛眼里,北方的城市布局總是比南方來得宏偉壯闊又單純些,諱莫如深的南方姑娘只有擺在深院巷弄后才能看清一二分清靈。她便是那樣的。
早在一起進戲劇學(xué)院的附中之前,他們就認識了。
母親、姑姑、姥姥都是唱越劇的,常年待在地方越劇團里,跟著劇團跑。林琛不知道她算不算最早的星二代在他心中的那個形象,但至少她是林琛那時認識的同齡人里最早去過北京的城里人。六七歲的年紀(jì)就能站在臺上和先生唱整出《識金鎖》,因而私底下,林琛總愛拿腔作調(diào)偷偷學(xué)她那句:“啊,蠢材啊蠢材?!甭暰€一波三折,讓劇團后臺的先生們聽了博個樂——她是前臺的角兒,我是后臺的角兒,林琛如是想。
當(dāng)時六七歲的林琛才剛開始學(xué)二胡。為了一把蟒皮二胡,婆媳差點撕破臉老死不相往來。林琛的母親怎么著都想讓他學(xué)西洋樂器,林奶奶卻對二胡情有獨鐘,每每路過越劇團的小臺子,都要有意無意地給林琛點點在臺側(cè)或在臺上的她:“喏,儂學(xué)好了二胡,就好同那個小囡囡一起在臺上了?!便裸露g,林琛便認了二胡。林老太太那時還大張旗鼓請了老先生,讓林琛規(guī)規(guī)矩矩拜了師,林媽青著臉招呼了越劇團里的先生們,被她的母親安慰了半晌才無奈地長嘆一聲。牡丹謝,芍藥怕,海棠驚,隨他罷。
地方越劇團的演員都擠著住在一起,劇院后的一條長街里幾乎一股腦塞進了整個越劇班子。年紀(jì)最長的鼓板師傅住在最里邊,她一家就緊挨著師傅家的側(cè)窗。
她記得林琛是差不多年紀(jì)的孩子里第一個正經(jīng)向老先生拜了師的,因而比起其他學(xué)著玩的學(xué)生,老先生對林琛格外上心——脆生生的手板從來都是毫不留情地砸在林琛手上,疼得他嗷嗷直叫,連不著歇還得練慢長弓。
老先生說,三分指法,七分弓法,基本功廢不得。便拿了根一指粗的小棍,仔細敲打著林琛的運弓姿勢——右手松肩垂肘,大臂、小臂和手腕以及手指強調(diào)平、直、韻、穩(wěn),稍一懈勁兒,抬手便是一棍子。
她那時常在一旁正襟危坐,雙手交叉,表情嚴(yán)肅到一絲不茍,鼻翼輕輕翕動,整個人套在一件鼓鼓囊囊的橙色羽絨服里,活脫脫一只大柚子。皮一些的孩子往往被勒令不許去欺負她,過她身邊都得屏著息躡手躡腳,給予她作為孩童時期最難得的尊敬。
學(xué)二胡的林琛總算還有些出眾,清脆的御子板,一打就是十六個歲月,咿咿呀呀的曲兒伴著她一路唱過來,便成了翩翩少年,與她幸得不是陌路且不相逢。一樣修長的手,一樣澄澈的眼神。
楊柳帶愁,桃花含恨,江南入夏。
她父親在小劇場的后臺負責(zé)打鑼,順帶還兼雜物管理。她父親寵她,常帶著她去鄰省的大劇場看話劇,甚至連五月天的演唱會也一場不落地帶她追了。
千百人場次的劇院里、會場里,喧騰著機械設(shè)備和浮躁的味道,她被父親有力地摟著夾雜在人群中,揉了揉眼睛,想把里面澀澀的東西擠出來,兩層平頂黏土房的味道不合時宜地被她回想起來,與周遭復(fù)雜又刺激的氛圍緊密地攪和在一起,讓人鼻子發(fā)酸眼淚泛濫。
似乎又是一夜之間,七條琴弦誰知音,汗液混著廉價油彩常迷進她的眼睛,酸疼的眼眶恰能慰撫她莫名焦慮的孤單,苦澀和荒原味道的布料陳香。還是林琛先發(fā)現(xiàn)不對勁,原本貓兒般的水光眼,隨著某個夜晚的星光散去變得微揚迷離起來。
“我只為惜惺惺憐同命,不教你陷落污泥遭蹂躪。”可惜了她那副好嗓子,一顰一笑一嗔一怒都像隔著迷蒙千重山。
迷宮似的長街短巷蜿蜒曲折,將這個古老的劇院隔開一個又一個缺口,風(fēng)從屋子里的某條縫隙倒灌進少年人的眼睛。
林琛抱著她,替她把發(fā)絲攏起,用手指撫了撫卸了油彩后她發(fā)青的眼眶。到底是十六七歲少年的劍拔弩張與滿腹清愁,她低聲哼著《西廂記》里的句子,“莫不是步搖得寶髻玲瓏,莫不是裙拖得環(huán)佩叮咚……”什么都不用說,什么都不用解釋,那莫名其妙的東西席卷著類似神跡,斜射進眼睛剛好能讓人空空蕩蕩。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小先生是進了附中之后她才認識的。她入了附中便不再登臺唱了,改學(xué)了二胡。而小先生是拉三弦的。小先生身形單薄,既能襯起清雅小詞,也能襯起遼遠碧空。
一談起小先生,林琛總覺得她嫉妒得快發(fā)瘋,她在排練室的大鏡子面前一次又一次練她的回眸,“感懷一曲斷腸夜,知音千古此心同”。
真好聽,林琛想。倒完倉之后的他再學(xué)她唱已經(jīng)不大容易了,倒是小先生的嗓子格外清亮,還能唱京劇的青衣。那是某一種無關(guān)于性別的要強,林琛覺得,貫穿在小先生和她之間,好像傀儡劇里的兩個木偶彼此牽扯難舍難分。
附中的老師向來認可小先生是風(fēng)骨濯濯、清朗寡言的小仙兒,比起他來她便多了些刻意的雕飾,刻意的溫婉——藏不住的野心仿佛要從她眼窩里噴涌出來,對光亮的野心。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他不作鐵騎刀槍把壯聲冗,他不效猴山鶴唳空,他不逞高懷把風(fēng)月弄,他卻似兒女低語在小窗中,他思已窮恨未窮。
她哭了,眼淚好像要漫去整個排練廳,明黃的大吊燈像要燃燒掉她的羽毛,空空蕩蕩的觀眾席像一雙沉默的眼睛,瞳孔里黑浪排山倒海,呼嘯而來。
一場夢魘而已。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那種渴望觀眾席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慕^望與希望,梨園行里春去秋來,我出不來了,我出不來啊。
淺聲吟唱,一把少年弦,一句空口言,而誓言就像那冬日的無期,出口,便散了。
知音千古此心同,盡在不言中。她曾努力尋找越劇的記憶,左思右想,想不起,也找不到,甚是懷念,卻也只能懷念。
《西廂記·琴心》的最后一轉(zhuǎn)尾音落入風(fēng)中,臺側(cè)一把落單的二胡來不及搬到幕后,牌匾下實木椅子上的她眉間暗掩了心疼,自在人間,縱是仙兒也難逃啼笑瑣事。到底是,只留一把二胡認角兒。
越劇、林琛、二胡、小先生,皆一人爾,皆余愿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