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青松
蟬,是昆蟲屆的形象大使,憨態(tài)可愛的小精靈。自古以來,蟬就享有玉蟬、金蟬的美稱,入詩入畫入郵票,令人神往。
蟬固然不是南陽的特產(chǎn),可它盛產(chǎn)在南陽。聽蟬南陽,別有一番趣味。
依我多年的觀察:南陽的蟬鳴,是從“三伏”前夕的白天開始的,并隨著一二三伏的時令順序,漸次進入高潮,而且夜以繼日了。三伏是蟬唱的黃金時段。此后,便是入秋后的式微,直到最后的絕響。我又查尋相關(guān)資料,得知蟬的幼子若蟲,出土前在地下生存的時間,大抵在三五年間?!袄ハx界的荷馬”法布爾的《蟬》文中,富有詩意的文字:“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個月陽光下的享樂,這就是蟬的生活……什么樣的鈸聲能響亮到足以歌頌它那來之不易的剎那歡愉呢?”
在我看來:蟬鳴是美妙的聲樂,絕不是塵世的噪音。一聽珠落玉盤的蟬鳴,我就有余音繞梁之感。蟬鳴,也就是蟬唱。蟬唱是高妙的——只有一個字的唱詞“知”,一“知”到底,簡約明了,意蘊豐富;只有一個歌曲旋律,呈拋物線狀,一起一落,余韻無窮?;丨h(huán)往復(fù)的旋律之間,有休止符等距離的間隔,形成了有節(jié)奏的詠嘆調(diào)?!爸恕笔窍s的一個擬聲俗名,長久以來頗有人氣。在反復(fù)地聆聽和揣摩之后,我對這個俗名實在不敢恭維。通常的蟬唱,是一串“知……”音的疊字長調(diào),沒有“了”音的尾隨終結(jié),何來“知了”的擬聲之名呢?只在突遭不測的危險時,蟬才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知了!”爾后,倉皇而逃。以這種稀少的例外蟬鳴,作為蟬的俗名“知了”的來由,顯然有失之偏頗的硬傷。
蟬是無師自通的歌唱天才,領(lǐng)銜昆蟲的歌唱團隊;蟬是三伏天的“超級男聲”,才藝超群。蟬的腹腔唱法,別具一格;它的音色純凈清亮,高亢悠長。蟋蟀、蚱蜢、螽斯和紡織娘,這些天資不錯的鳴蟲們,都沒有這樣棒的唱功,難以望其項背。與蟬相比,激昂的蛙鳴也大為遜色,鴉雀們更是慚愧無聲。蟬唱實在嘹亮,但決不是喧囂?!跋s噪林逾靜”——南北朝詩人王籍,說得多好!
伏日聽蟬,是聽覺盛宴。激越的蟬唱,與激情燃燒的瘋長季節(jié),格調(diào)一致。無論白天黑夜,都市鄉(xiāng)村,河邊湖畔,遠(yuǎn)林近樹,屋里屋外,車內(nèi)車外……蟬唱無時不有,無處不在。誰也不能充耳不聞,誰都可以隨處聽蟬。蟬是夏天的歌手,蟬唱是暑日的風(fēng)華樂章。沒有蟬唱,就沒有夏天。白天,蟬唱是勞動號子,鼓舞著汗流浹背的勞動者;晚間,蟬唱是小夜曲,撫慰疲憊者安眠。悠悠蟬鳴,也許還能助長茂盛的莊稼呢!
在夏季的歌壇上,蟬唱是主旋律。蟬這位不凡的歌者,那不遺余力的吟唱聲浪,淹沒了塵世幾乎所有雜音,讓世界安靜而有童話。不論獨唱或合唱,蟬們都挺在行。獨唱之聲,像一線飛瀑濺落石上的清音;合唱之音,如一掛瀑布跌入深潭的轟響。合唱的藝術(shù),尤其令人贊嘆——沒有領(lǐng)唱與指揮,叢林里萬千鳴蟬不約而同開唱,整齊劃一,周而復(fù)始。這樣的合唱水平,別的合唱團誰能達到?合唱的轟響,聽起來并無嘈雜混沌之感,反而能辨析出每位歌者各自的唱腔。正如一塊布料,粗看起來渾然一體,細(xì)觀一下經(jīng)緯分明,條分縷析。哪個交響樂隊,具有這樣的音響效果?就音色而言:獨唱或合唱的蟬歌,都是天籟之音,街道上五花八門的汽車鳴笛之聲,與其不可同日而語也。
瑞蟬是鄉(xiāng)土的符號,蟬唱繚繞著鄉(xiāng)音,發(fā)散著縷縷鄉(xiāng)愁。“蟬聯(lián)冠軍”,是金蟬在昆蟲歌壇獨享的殊榮。千百年來,蟬們卓爾不群的歌唱表現(xiàn),無愧于這個殊榮。
蟬聲無處不在,隨時可以免費耳享它的妙音;蟬影卻在枝葉間時隱時現(xiàn),似乎有著“隱與顯”的猶豫糾結(jié)。我從小在南陽鄉(xiāng)村長大,是蟬的忠實追捧者,有幸無數(shù)次目睹過蟬的姿容。樹是蟬的慈母,蟬是樹的赤子??v有健翅,蟬也不愿遠(yuǎn)走高飛,總是爬伏在樹冠中,深居簡出,風(fēng)餐露宿,安靜地守望著綠色的家園,如同隱居的名士。蟬的放歌,并未貶低它隱者的名分。黑暗中,千余個日子的郁悶壓抑,蟬以長歌的方式排遣傾訴,并熱情地謳歌短暫的陽光生活,不應(yīng)當(dāng)予以體諒與寬容嗎?
蟬鳴,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典范;蟬唱,是“寧靜而致遠(yuǎn)”的楷模。
人懂得蟬言蟬語,蟬會意世態(tài)人心。聽蟬,是一種參悟。稟賦與性情的差異,固然讓每位聽蟬者的參悟各有高下,使得聽蟬者各有心得。唐代的“詠蟬三絕”,借蟬抒懷,托物言志,喟嘆著人生浮沉,令人動容。正如清人施補華所云:“同一詠蟬,虞世南‘居高聲自遠(yuǎn),非是藉秋風(fēng),是清高人語;駱賓王‘露重飛難進,風(fēng)多響易沉,是患難人語;李商隱‘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是牢騷人語。”顯然,唐詩“詠蟬三絕”,實至名歸,而情種柳永的《雨霖鈴》,將離情別緒表達得酣暢淋漓,無疑是婉約宋詞中,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一句“寒蟬凄切”,便引發(fā)出“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的清冷悲涼;“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的凄楚慨嘆;“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的無奈惆悵。這樣的詞作,好生了得!
蟬,解了人世多少市井風(fēng)情;人,詠了金蟬多少高標(biāo)逸韻。
蟬的體態(tài)豐盈,膚色溫潤,面目慈祥。蟬,也通曉時令。季節(jié)的更替,消長著蟬的情緒。夏季,蟬唱與綠色一起漲潮;秋天,蟬聲和秋水一同回落。秋涼,降低了蟬唱的調(diào)門,嘶啞了蟬的嗓音;秋寒,啞然了蟬鳴,成就了絕唱。蟬這位歌者在深秋時節(jié),知趣地悄然退場了,卻意外地收獲了一個“噤若寒蟬”的成語,錄入《漢語大詞典》,幸運地傳世。
能在南陽聽蟬,是我的造化,我的福氣。先天稟賦不足,我卻向往高蹈,喜聽蟬歌。年少時,我曾在門前樹下聽蟬,在野外瓜棚聽蟬;成年后,我又在樓臺聽蟬,在月光下聽蟬。聽蟬,我聽出了內(nèi)涵:心靜自然涼,三伏暑熱何妨;居高聲自遠(yuǎn),何苦四處飛翔。猜想,那疏桐上偎依的蟬們,也懂了我的心愿,默默地對我祝福多多。
當(dāng)下,都市城區(qū)的地表,一天天擴大著水泥、瀝青和瓷磚的封地,一天天縮小著裸露地皮的領(lǐng)域。敢問:這些接地氣的幸存的蟬,還能在這土壤屏蔽的都市里,留守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