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謙
內容提要:朱自清面對魯迅可謂當“君子”遇到“戰(zhàn)士”,二三十年代的朱自清肯認魯迅的小說藝術成就,對“戰(zhàn)士”的魯迅則不無隔膜。抗戰(zhàn)及四十年代,朱自清放棄個人的小圈子,走上更為寬闊的文學之路,他對魯迅的認識漸近全面,高度肯定魯迅的戰(zhàn)斗精神和雜文寫作。
1929—1933年期間,朱自清在清華大學中文系講授新文學,并留下了《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這是朱自清的新文學整體觀,也是他的個體文學觀,即對新文學十年來重要作家的認識和評價。
雖然僅僅是“綱要”,我們也大體可以看到他對魯迅的認識,一個謹慎而略帶保守的學院派作家、學者對魯迅文學的基本感受和體驗:魯迅是優(yōu)秀短篇小說家,體現了文學革命最初的成績和高度。朱自清把“第五章小說”分為兩個部分:第一節(jié)短篇小說和第二節(jié)長篇小說。魯迅出現在第一節(jié)“短篇小說”之中。在第一節(jié)“短篇小說”中依次分為“7”個小部分,其中4“魯迅及其追隨者”對于《狂人日記》分析、評價,朱自清采用了茅盾《讀〈吶喊〉》的基本觀點,沒有摻入個人的觀點:“(一)‘用寫實筆法,達寄托的(象征的)旨趣’;(二)‘冷雋的句子,挺峭的文調’;(三)‘吃人’與‘救救孩子’——‘中國人一向自詡的精神文明第一次受到了最“無賴”的怒罵’;(四)對于青年最大影響在體裁上——‘用新形式來表現自己的思想。’”①對于魯迅其他小說,朱自清列出8個觀點,前四種觀點來自馮雪峰的《革命與智識階級》;后四種觀點,沒有引號,是朱自清自己的綜合性概括:“(五)鄉(xiāng)村的發(fā)現;(六)對于戀愛的嘲諷;(七)兩種作風;(八)謹嚴的結構與諷刺的古典的筆調?!雹谠凇暗谄哒律⑽摹敝?,第一節(jié)的第一個問題是“《隨感錄》與‘雜感’”③里邊談了兩個問題:1.《新青年》——魯迅;2.《晨報副刊》——周作人。在第四節(jié)《語絲》中,首先是魯迅,但是并沒有任何具體的內容。《野草》《朝花夕拾》以及《熱風》《墳》《華蓋集》等等,均沒有提及。隨后的周作人卻非常具體,不僅列出《茶話》《雨天的書》《談虎集》《談龍集》,而且下面又有“ a叛徒與隱士 b師爺氣 c平淡自然,平和沖淡 d田園詩的境界 e性與兒童 f十字街的塔”④等6個具體內容,和現在人們認識的五四時期的周作人差別不大。周作人所占篇幅遠遠大于魯迅。從整個“綱要”來看,胡適、周作人占的篇幅幾乎最大,而且出現頻率非常高。這意味著,當時在朱自清眼里,胡適、周作人更為重要。
“綱要”中的這種魯迅形象,和后來的王瑤《新文學史稿》、今天的文學史也存在著巨大的差距,但是,卻符合五四文學革命以來文壇主流對魯迅小說的批評意見,尤其是符合比較穩(wěn)健、保守自由主義者的文學偏好的。
五四文學革命以來,魯迅小說的文學影響和社會影響都比較大,被接受程度最高。像成仿吾否定《吶喊》、錢杏邨否定“阿Q”形象的聲音屬于少數例外,絕大多數作家、評論家乃至一般讀者都高度肯定魯迅小說的藝術成就,并進行了比較深入的解讀。1922年,在《阿Q正傳》發(fā)表后不久,周作人撰文介紹、分析《阿Q正傳》:《阿Q正傳》是諷刺小說,盡管它是“憎”——“在善人里表現出惡的余燼,在惡人里表現出善的微光,只有真?zhèn)ゴ蟮膶憣嵓也拍軌蜃龅健雹荨F渲S刺筆法的來源,雖然有中國近代小說《鏡花緣》《儒林外史》的影子,但是更多的卻是外國短篇小說的影響,“其中以俄國的果戈里與波蘭的顯克微支最為顯著”⑥。胡適1922年談及五四文學革命的時候,認為白話文學的成績,首先是白話詩取得了成功,“第二,短篇小說也漸漸的成立了。這一年多(一九二二以后)的《小說月報》已成立了一個提倡‘創(chuàng)作’的小說的重要機關,內中也曾有幾篇很好的創(chuàng)作。但成績最大的卻是一位托名‘魯迅’的。他的短篇小說,從四年前的《狂人日記》到最近的《阿Q正傳》,雖然不多,差不多沒有不好的”⑦。1923年魯迅《吶喊》出版后,茅盾很快寫下《讀〈吶喊〉》的評論,認為魯迅的《狂人日記》是“前無古人的文藝作品”奇文,閱讀《狂人日記》,“只覺得受著一種痛快的刺戟,猶如久處黑暗的人們驟然看見了絢麗的陽光。這奇文中冷雋的句子,挺峭的文調,對照著那含蓄半吐的意義,和淡淡的象征主義的色彩,便構成了異樣的風格,使人一見就感著不可言喻的悲哀的愉快”⑧。并強調說:“阿Q相”不僅寫出了我們民族自身的弱點,“作者也寫出了人性的普遍的弱點來了”⑨。在小說文體方面,茅盾高度評價《吶喊》,“在中國新文壇上,魯迅君是創(chuàng)造‘新形式’的先鋒;《吶喊》里的十多篇小說幾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這些新形式又莫不給青年作者以極大的影響,必然有多數人跟上去試驗”⑩。同年10月,《時事新報》副刊《學燈》發(fā)表署名Y生的文章《讀〈吶喊〉》,認為在一個荒涼、寂寞的時代里,“就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也不過幾種,其中有獨樹一幟特殊的作用,收效最大,最使我們滿意之作,就要首推一位化名‘魯迅’君新近出版的《吶喊》了”,“因此:我覺得《吶喊》確是今日文藝界一部成功的絕好的作品。有左右文藝思潮傾向的魔力,其中正因他有‘特殊的面目與不朽的生命力存在’”。?1924年,朱湘署名天用,在《文學周報》“桌話”專欄中評論《吶喊》,認為《吶喊》是一篇蘊含真理的詩性“妙文”,“描寫鄉(xiāng)間生活的八篇,篇篇有美妙的地方;而寫一種與詩人戀人并列的人入神時所發(fā)的至理名言的《狂人日記》,與寫城市知識階級生活的《端午節(jié)》,也有鱗爪發(fā)露出來”。朱湘特別推崇《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我意思中的《吶喊》的壓卷。我所以如此說,不僅是因為在這篇小說里魯迅君創(chuàng)造出一個不死的閏土,也是因為這篇的藝術較其他各篇勝過多多”?。1925年《阿Q正傳》由王希禮(鮑里斯·亞歷山德羅維奇·瓦西里耶夫)翻譯成俄文。留學法國的學生敬隱漁把《阿Q正傳》翻譯成法文,并且寄給羅曼·羅蘭閱讀,得到羅曼·羅蘭的贊揚。向培良《論〈孤獨者〉》、孫福熙《我所見于〈示眾〉者》是單篇解讀魯迅作品,而且,孫福熙還透漏,1925年《京報副刊》做了一次青年愛讀書目,共有309人應征,其中69人將《吶喊》列入其中。?1925年張定璜在《現代評論》連載《魯迅先生》(上、下),從晚清以來文學發(fā)展的角度,張定璜認為魯迅《狂人日記》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在《雙枰記》《絳紗記》和《焚劍記》里面外面保存著我們最后的舊體詩的作風,最后的文言小說,最后的才子佳人的幻影,最后的浪漫的情波,最后的中國人祖先傳來的人生觀。讀了他們再讀《狂人日記》時,外面就譬如從薄暗的古廟的燈明底下驟然間走到夏日的炎光里來,外面由中世紀跨進了現代?!?《吶喊》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冷靜的寫實主義,魯迅是學醫(yī)出身,他像醫(yī)生給病人看病一樣,冷靜地觀察、記述筆下的灰色人生,寫出他們的靈魂來,“他的尖銳的眼光已經教你明白了他知道你也許比你自己知道的還更清楚。他知道怎樣抹殺那表面的微細的,怎么樣去檢查那根本的扼要的,你穿的是什么衣服,擺的是那一種架子,說的是什么口腔,這些他都管不著,他只要看你這個赤裸裸的人,他要看,他于是乎看了,雖然你會打扮的漂亮時新的,包扎的緊緊貼貼的,雖然你主張紳士的體面或女性的尊嚴”?。這是五四文學革命以來,第一次發(fā)現魯迅小說對人物靈魂的刻劃。和魯迅有過激烈的筆戰(zhàn)的陳西瀅也肯定魯迅的小說創(chuàng)作,他在《新文學運動以來的十部著作》中,在小說方面肯定了郁達夫和魯迅,“魯迅先生描寫他回憶中的故鄉(xiāng)的人民風物,都是很好的作品??墒恰犊滓壹骸贰讹L波》《故鄉(xiāng)》里面的鄉(xiāng)下人,雖然口吻舉止,惟妙惟肖,還是一種外表的觀察,皮毛的描寫。我們記憶中的鄉(xiāng)下人,許多就是那樣的,雖然我們沒有那本領寫下來。到了《阿Q正傳》就大不相同了。阿Q不僅是一個type,而且是一個活潑潑的人。他是與李逵、魯智深、劉姥姥同樣生動,同樣有趣的人物,將來大約會同樣的不朽的”?。
值得注意的是朱自清對于魯迅的散文失語,這有多方面的原因。從朱自清的性格和文學觀念上看,他當時是很難深切認同魯迅的雜文的。魯迅和胡適、周作人有所不同,20年代中期以后就處在文壇爭議和社會輿論的漩渦里。魯迅在北平因女師大學潮而與現代評論派陳西瀅激烈論戰(zhàn),隨后卻又遭到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力量的激烈否定,隨后又被無產階級革命派聯合,并被尊為左聯盟主。魯迅又與新月派梁實秋關于文學的階級性問題發(fā)生激烈沖突,在人權問題討論中,魯迅也對胡適有所諷刺。這在朱自清看來,不僅眼花繚亂,容易卷入是非之地,而且,也與文學無關了。朱自清對散文的輕視有關。雖然朱自清散文創(chuàng)作有相當的影響,但是,朱自清卻并不怎么看重散文。在《背影》的“序”中,朱自清認為,文學革命之后,人們之所以覺得散文比較發(fā)達,是因為中國文學的深厚傳統。散文發(fā)達,順應了這種傳統,但是與詩歌、小說、戲劇相比,散文小品這種文體的文學純度低一些,“我只覺得體制的分別有時雖很難確定,但從一般見地說,各體實在有著個別的特性;這種特性有著不同的價值。抒情的散文和純文學的詩,小說,戲劇相比,便可見出這種分別。我們可以說,前者自由些,后者謹嚴些;詩的字句,音節(jié),小說的描寫,結構,戲劇的剪裁與對話,都有種種規(guī)律(廣義的,不限于古典派的),必須精心結撰,方能有成。散文就不同了,選材與表現,比較隨便些;所謂‘閑話’,在一種意義里,便是它的很好的詮釋。它不能算作純藝術品,與詩,小說,戲劇,有高下之區(qū)別。但對于‘懶惰’與‘欲速’的人,它確是一種較為相宜的體制?!乙詾?,真正的文學發(fā)展,還當從純文學下手,單有散文學是不夠的;所以說,現在的現象是不健全的”?。
魯迅逝世,社會許多媒體報道魯迅逝世及喪葬儀式,并發(fā)表紀念魯迅的文章,一些大學也召開魯迅悼念會。一些社會名人悼念魯迅,文學界諸多作家,無論是左翼還是自由主義作家,乃至普通群眾,也都悼念魯迅,并產生強烈的社會影響,形成廣泛的紀念魯迅熱潮,甚至引起了國民黨當局的監(jiān)視和壓制;另一方面,有關魯迅的爭議并沒有完全消失,仍然在文壇上并反映在追悼會紀念之中。
朱自清有自己的紀念方式,他兩次從清華進城吊慰朱安。?朱自清與朱安是遠親,又有一些往來,吊慰朱安符合朱自清的身份,也符合朱自清比較傳統的道德觀念。我們看不到朱自清對魯迅在婚姻方面的非議,但是,卻在日記中看到他對魯迅與許廣平關系的不滿,其中也有對魯迅性格的不滿。1933年5月11日記:“讀《兩地書》(1925—1929)竟,覺無多意義,《大公》文副所論甚有見。書中魯對許之昵稱曰‘小鬼’曰‘害馬’曰‘孩子’曰‘少爺’(最先),除‘少爺’外,皆截引許信中語,所存問者,除關于學校生活者外,只及眠食。魯罵人甚多,朱老夫子、朱山根(顧頡剛)、田千頃(陳萬里)、白果皆被罵及;連伏老也不免被損了若千次,更有長虹亦挨罵,書中于革命軍消息頗多述及。”?
朱自清參加清華大學文學會在同方部召開的追悼會,參加追悼會共有40余人,聞一多、李長之也參加了追悼會,并講話。朱自清的講話,和聞一多、李長之相比,顯得更低調、謹慎,更不露聲色,避開文壇、社會的爭議。聞一多在講話中,從中國文學史的角度,對魯迅作了評價,“魯迅先生死了,除了滿懷的悲痛之外,我們還須以文學史家的眼光來觀察他。我們試想一下,在中國文學史上的人物中,支配我們最久最深刻,取著一種戰(zhàn)斗反抗的態(tài)度,使我們一想到他,不先想到他的文章而先想到他的人格的,是誰呢?是韓愈。唐朝的韓愈跟現代的魯迅都是除了文章以外還要顧及到國家民族永久的前途,他們不勸人作好事,而是罵人叫人家不敢作壞事。他們的態(tài)度可說是文人的態(tài)度而不是詩人的態(tài)度,這也是詩人與文人的不同之點”?。李長之的講話比較長,共有四個方面:“○一魯迅的青年氣。從前歌德席勒六七十歲之高齡逝世,但史家莫不云一青年夭折;一位勇敢的斗士。對于魯迅先生的死,我們也覺得是死了一位青年,○二魯迅的思想。魯迅思想影響于我們太大,我們有許多思想,自己覺得仿佛是自己的,但卻是受魯迅思想影響而來的?!鹑斞傅娜烁?。他既忠實又勤勉?,F在許多文人不敢坦白地承認自己是左翼或是右翼的作家,行事鬼鬼祟祟,魯迅先生永不如此。○四因魯迅之死而到中國人材之少?!?朱自清講話,卻與魯迅有意保持一定的距離,并肯定早期五四時代的魯迅:“魯迅先生近幾年的著作看得不多,不便發(fā)什么議論,于是就只說了幾點印象,(關于這一點朱先生已經寫成一篇文章,將在益世報文化生活周刊發(fā)表,此處不必嚕嗦。)最后朱先生提到一點,那就是《狂人日記》中提到的一句話‘救救孩子’,這句話在魯迅不是一句空話,而是終生實行著的一句實話。在他的一生中,始終幫忙青年人,所以他死后青年也特別哀悼他。”?
1936年11月1日,《益世報》果然在“紀念魯迅專頁”里發(fā)表了朱自清的《魯迅先生會見記》,同時發(fā)表的紀念文章還有梁實秋的《關于魯迅先生》、葉公超的《關于非戰(zhàn)士的魯迅》。梁實秋雖然與魯迅有過激烈的筆戰(zhàn),但是,對魯迅文學成就的評價,如果從他的文學觀念上看,已經很高了。葉公超雖然強調了魯迅“非戰(zhàn)士的一面”,對魯迅仍然有比較坦誠的深入的評價。朱自清沒有像梁實秋、葉公超那樣進入魯迅文學、精神之中,對魯迅進行蓋棺論定式的評價,而是回憶了與魯迅的三次會面?,最后,提到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周予同在北平師大時,聽過他講中國小說史,講得神采奕奕,特別是西王母故事”?。第二次、第三次會面,是30年代初期,魯迅回到北平,探視母親。朱自清代表清華文學會兩次邀請魯迅去演講,均被魯迅婉言謝絕,“他說沒功夫給我們演講了;我和他同T各談了幾句話,告辭”。吳組緗回憶朱自清回到清華的情景,“他拿著清華中國文學會的請函去的,但結果碰了釘子回來。朱先生滿頭汗,不住用手帕抹著,說:‘他不肯來。大約他對清華印象不好,也許是抽不出時間。他在城里有好幾處講演,北大和師大。’停停又說:‘只好這樣罷,你們進城去聽他講罷。反正一樣的?!?文章中的這三次見面,讓人感到,雙方都對對方保持著足夠的理性和距離。以這樣三次會面來紀念魯迅,無論從文學上還是就個人關系上,更多的是顯示了朱自清與魯迅之間的疏遠,同時,這也是朱自清的小心謹慎。而且,后來,朱自清也未將《魯迅先生會見記》收入任何文集,卻被《魯迅先生軼事》(姚蘇鳳編輯,1937年上海千秋出版社)盜取,但標題改為:《朱自清談:我與魯迅》,除了開頭加了幾句記者的話外,其余文字和《魯迅先生會見記》完全一樣。上個世紀90年代出版的《朱自清全集》也沒有收入,或許是遺漏,或許是編者感覺到這篇文章的特殊意味。
如果從當時朱自清的立場上看,卻也在情理之中。他與朱安的親戚關系不能不使他糾結。從文學的角度看,朱自清是學院派作家,也屬于魯迅極其討厭的學者、教授和“正人君子”之列,也是京派文學圈的一員,在文學、文化姿態(tài)上更親和胡適、周作人、朱光潛,而且有相當的交往。對魯迅的深入評價,無論怎么說,都要卷入一種矛盾的漩渦之中。魯迅逝世前不久,還犀利批評朱光潛的“靜穆”文學論,其實,這也是對整個京派的批評。他不愿意卷入文壇上的任何沖突和糾紛。他的確是不喜歡魯迅那種鋒芒畢露的戰(zhàn)斗文風。朱自清對尖銳的有鋒芒的文風,都有近乎本能的戒懼?!拔矣肋h不曾有過驚心動魄的生活,即使在別人想來最風華的少年時代。我的顏色永遠是灰色的。我的職業(yè)是三個教書;我的朋友永遠是那么幾個,我的女人永遠是那么一個。有些人生活太豐富了,太復雜了,會忘記自己,看不清自己,我是什么時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記住,自己是怎樣簡單的一個人?!?面對復雜的人和事,朱自清擇“無話可說”,“中年人若還打著少年人的調子,——姑不論調子的好壞——原也未嘗不可,只總覺‘像煞有介事’。他要用很大的力量去寫出那冒著熱氣或流著眼淚的話;一個神經過敏的人對于這個是不容易忍耐的,無論在自己在別人。這好比上了年紀的太太小姐們還涂脂抹粉地到大庭廣眾里賣弄一般,是殊可不必的了”?。朱自清雖然關心社會,也有自己的社會原則和正義,卻并不愿意卷入激烈的社會紛爭,而是喜歡老老實實地做自己的文學、學術。他在日記里經常反省自己,告訴自己要謹慎再謹慎?!巴硪蛉~公超《論雅俗》文(此文頗簡要),指出誤字,頗有荒謬之表情,以后仍宜用婉辭法,不可托熟太過也?!?朱自清與葉公超關系比較密切,但是,他覺得葉公超的鋒芒太可怕:“與公超相對常得益,然其鋒芒(Sharp )亦實實可畏。”?他有時在其他學校兼課,事先就告誡 “出言宜慎”?。因此,他對有鋒芒的人,也十分警懼。對李長之就有“向覺李君鋒芒,今乃證之,以后遇之當慎言”?之戒。朱自清和聞一多形成鮮明的對比,聞一多性格峻急、激烈,和魯迅有點類似,他與朱自清雖然是同事,卻并不能成為交往密切的朋友。朱自清更傾心于恬淡、平和的文學境界,追求中和之美,無論抒情、感傷、議論,都適度,避免極端,理性節(jié)制,以理化情。朱自清特別重視審美靜觀和學的自我表現。在《文藝的一個界說》(1925)中,他說:“文學的美是要在‘靜觀’里領略的,前面已說過了。‘靜觀’即是‘安息’(Repose);所謂喜悅便指這種‘安息’,這種無執(zhí)著,無關心的境界而言,與平常的利己的喜悅有別,這種喜悅將悲哀也包括在內;悲劇的嗜好,落淚的愉快,均是這種喜悅?!?在《文藝之力》(1924)中說,文藝具有移情作用,引人入勝,“引人到‘世界外之世界’。在這些境界里,沒有種種計較利害的復雜動機,也沒有那個能分別的我。只是渾然的沉思,只有物我一如的情感(fellow feeling),這便是所謂‘忘我’。這時雖有喜,怒,哀,樂,愛,惡,欲等的波動,但是無所依附的,無所為的,無所執(zhí)的。……這種喜怒哀樂是人類所共同的。因為是共同的,無所執(zhí)的,所以是平靜的,中和的”?。文藝里的情緒,“這中和與平靜正是文藝的效用,文藝的價值?!劣谖乃嚴锴榫w,則是無利害的,泯人我的;無利害便無競爭,泯人我便無親疏。因而純凈,平和,普遍,像汪汪千頃,一碧如鏡的湖水”。?
經歷了抗戰(zhàn)時期的艱苦奮斗,面對社會現實和文化現實,朱自清與一些自由主義作家一樣,心境、思想及其文學的尺度也都發(fā)生了不小的調整、變動。從原來渴慕“純文學”到認可時下的“雜文學”,雖然“雜文學”未必具有多大的文學性,但是,它是符合時代要求的文學,大勢所趨,因此,報章體、大眾化、乃至標語口號體等等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甚至被納入到民主的文學、人民的文學之中,更加看重、強調文學的社會使命,降低了個人趣味。朱自清對魯迅的評價也發(fā)生了變化。
在《五四時代的文藝》中,他講了魯迅。雖然僅僅是說“救救孩子”、抨擊禮教,但是,魯迅形象變得高大,成為證明五四文學革命成績的最優(yōu)秀的作家。1947年,在給中學生推薦的作品之中,朱自清共推薦四個作家作品,魯迅的《吶喊》居于首位。?魯迅在朱自清那里,變得越來越重要和凸出。在《論嚴肅》中,他認為,在五四文學革命中,魯迅《狂人日記》具有反封建的領導地位,“魯迅先生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里喊出了‘吃人的禮教’和‘救救孩子’,開始了反封建的工作。他的《隨感錄》又強烈的諷刺著老中國的種種病根子。一方面人道主義也在文學里普遍的表現著。文學負擔起新的使命;配合了‘五四’運動,它更跳上了領導的地位,雖然不是唯一的領導的地位”?。這里有時代大勢的影響和擠壓,也有朱自清的自覺思考,情況非常復雜。但是,他對魯迅的理解,仍然有著他個人的特色。比如,他特別強調《狂人日記》,表明他仍然具有牢固的五四情懷。
朱自清對魯迅的小說《藥》的解讀,另辟蹊徑。他認為“藥”是雙重題旨:“正題旨是親子之愛,副題旨是革命者的寂寞的悲哀。”?而且,認為魯迅的《明天》和《祝福》也是寫“親子之愛”,“都寫了鄉(xiāng)村的母親。她們的兒子一個是病死了,一個是被狼銜去吃了;她們對于兒子的愛都是很單純的??墒恰睹魈臁酚糜H子之愛做正題旨;《祝?!穮s別有題旨,親子之愛是材料”?。這種“親子之愛”的闡釋,明顯有別人于其他人對魯迅小說的闡釋,明顯帶有朱自清性格特征。朱自清最注重人與人之間的溫暖情感,雖然他并沒有像五四其他作家那樣直接提倡“愛的哲學”,但是,在創(chuàng)作上,他對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表達得非常充分。他的第一首白話詩《睡吧,小小的人兒》,就是歌詠親子之愛的。在中學任教時期,他提出“教育的信仰”,“教育者必須對于教育有信仰心,如宗教徒對于他的上帝一樣;教育者須有健全的人格,尤須有深廣的愛;教育者須能犧牲自己,任勞任怨”?。他寫父親、亡妻、兒女、學生的散文都情感飽滿,真摯感人。他評葉圣陶的小說:“愛與自由的理想是他初期小說的兩塊基石?!?朱自清的文學觀念之中,也包含著愛的力量。在《文藝之力》中,他認為夸大文藝的作用是錯誤的,但是,也不能忽視文藝的作用。“文藝在隱隱中實在負著聯合人類的使命。從前俄國托爾斯泰論藝術,也說藝術的任務在借著情緒的感染以聯合人類而增進人生之幸福?!?“這時候,即便是一剎那,愛在我們心中膨脹,如月滿時的潮汛一般。愛充塞了我們的心。妖魅魍魎似的疑忌輕蔑等心思,便躲避得無影無蹤了。這種聯合力,是文藝的力量的又一方面?!?
朱自清的《魯迅先生的雜感》(1947)則對魯迅文學進行比較全面的分析、評價。在此,朱自清認為,魯迅的“隨感錄”“還有一些‘雜感’,在筆者也是‘百讀不厭’的。這里吸引我的,一方面固然也是幽默,一方面卻還有別的,就是那傳統的稱之為‘理趣’,現在我們可以說是‘理智的結晶’的,而這也就是詩”?。魯迅雜感有古代的淵源,即古代的短小精悍之作,朱自清同意馮雪峰的說法,他更強調雜感的詩性和哲理的融合,“‘簡短’而‘凝結’,還能夠尖銳得像‘匕首’和‘投槍’一樣;主要的是他在用了這匕首和投槍戰(zhàn)斗著,‘狹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這是詩,魯迅先生的‘雜感’也是詩”?。魯迅雜感之中飽含著強烈的熱情,魯迅不喜歡“冷靜”,“他確乎不是個‘冷靜’的人,他的憎正由于他的愛;他的冷嘲其實是熱諷。這是理智的結晶,可是不結晶在冥想里,而結晶在經驗里;經驗是‘有情的’,所以這結晶是有理趣的”?。但是,朱自清仍然是有所保留的,雖然說得委婉曲折,仔細揣測,也很容易理解,那些和女師大學潮特別相關的一些雜感,“就是收在《華蓋集》里的。這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寫的《題記》里給了這些‘短評’一個和《隨感錄》略有分別的名字,就是‘雜感’。他說這些‘雜感’‘往往執(zhí)滯在幾件小事情上’。也就是從一般的‘中國的病癥’轉到了個別的具體的事件上。雖然他還是將這種個別的事件‘作為社會上的一種典型’(見前引馮雪峰先生那篇《附記》里引的魯迅先生自己的話)來處理,可是這些雜感比起《熱風》中那些《隨感錄》確乎是更其現實的了;他是從詩回到散文了。換上雜感這個名字,似乎不是隨隨便便的無所謂的”?。這意味著朱自清并未完全放棄“純文學”的要求,還有些微弱的矛盾的,“純文學”與現實的需要是矛盾的?!吧⑽牡碾s感,增加了現實性,也增加了尖銳性?!?朱自清引用了魯迅《三閑集》《序言》的一段話:“恐怕這‘雜感’兩個字,就使志趣高超的作者厭惡,避之惟恐不及了。有些人們,每當意在奚落我的時候,就往往稱我為‘雜感家’?!?朱自清認為,這正是尖銳性的證據。魯迅寧可帶著“雜感家”的“惡謚”,犧牲曲筆的詩性,也要戰(zhàn)斗?!斑@個創(chuàng)造是值得紀念的;雖然我們損失了一些詩意,可是這是個更需要散文的時代?!?總體上看,朱自清也采取寧可犧牲一些“純文學”,也要雜文的戰(zhàn)斗性。這一點我們從他抗戰(zhàn)之后的《什么是文學的“生路”?》等一系列文章中就可以感受到。朱自清要知識分子和作家,放棄個人的小圈子,走上更為寬闊的文學之路,真正走進時代。“我覺得現在的文藝跟報章體并不一定有高低的分別,而是在彼此交融著,看了許多特寫可以知道?,F在的文藝因為讀者群的增大,不能再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了,它得訴諸廣大的讀眾。……在這種情形之下,雜文,小說和話劇自然就順序的一個賽一個的加速的發(fā)展。這三員大將依次的正是我們開路的先鋒?!?由此,我們也能夠理解朱自清《魯迅先生的中國語文觀》對魯迅關于語言文字的觀點的全面肯定。
注釋:
①②③④ 朱自清:《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朱自清全集》第8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99~100、103、99~100、120頁。
⑤⑥ 周作人:《〈阿Q正傳〉》,李宗英、張夢陽編《六十年來魯迅研究論文》(上),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10頁。
⑦ 胡適:《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胡適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42~343頁。
⑧⑨⑩ 茅盾:《讀〈吶喊〉》,《紅色光環(huán)下的魯迅》,瞿秋白等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16、117、119頁。
? Y生:《讀吶喊》,李宗英、張夢陽編《六十年來魯迅研究論文選》(上),知識產權出版2010年版,第16~18頁。
? 朱湘:《桌話(六)〈吶喊〉》,《文學周報》1924年第145期。
? 孫福熙:《我所見于〈示眾〉者》,《六十年來魯迅研究論文選》(上),李宗英、張夢陽編,知識產權出版2010年版,第16~18頁。
?? 張定璜:《魯迅先生》,《六十年來魯迅研究論文選》(上),李宗英、張夢陽編,知識產權出版2010年版,第30、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