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慶歷年間的幽靈
建炎四年深冬的明州,一個流亡中的皇帝慌不擇路的偶然途經(jīng),讓這座以美麗富饒著稱的城市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短短十來天的逗留,帶來的后果是尸骨遍野,十室九空。盡管后來歷史學家們異口同聲將這歸罪于金兵的殘暴,事實上真正的罪犯卻是他手下的官方武裝。無論是所謂中興五虎將之一、對后來岳飛之死負有不可推卸責任的張俊,還是幾天前剛接替李清照新夫張汝舟擔任市長的劉洪道。受的是阻敵護民的重任,干的是乘亂搶劫的勾當。前者如王明清所記“俊兵在明,乘賊先,而恣掠鹵。時城中人家少,遂出城以清野為名,環(huán)城三十里居民皆遭其焚劫?;蛞越鸩>起A之,幸免;與紛爭,殺之”(詳《揮塵錄》引王穎秀日記建炎三年十二月二十日);后者如“洪道微服出城,既過東岸,恐人追襲,乃使盡揭浮橋之版。居人扶攜沿絙索而渡。卒復(fù)邀奪其所赍,擁排遏抑,墜水者數(shù)千,哀號震天地”(王穎秀日記建炎四年正月十三日)。相比全祖望《鮚埼亭文集嵊縣子鐃歌序》里“張俊高橋之捷,旋卷甲鼠竄,吾鄉(xiāng)人尚夸其功,愚矣”的直接抨擊,《三朝北盟會編》只稱“明州之人是以怨張俊,得小勝而棄城,遂致大禍”,還算是比較客氣的。
更為讓人難以接受的是,半個月后金兵前腳走,姓劉的居然后腳又回來了,“洪道留奉化縣,比向日誅求益甚,而所將精卒暴橫市肆。與張思正(副市長)縱其麾下斸民居窖藏。逃遁之家偶脫死,餒餓甚矣,歸故址取所藏給朝夕,則群卒強奪之。雖焚余椽楹藩籬可為薪者,人不得有。公遣數(shù)百輩持長竿大鉤撈摝河陂池井間,謂之‘闌遺,錢物輸公十不一二。洪道復(fù)苛配強斂,并得四萬緡獻之行朝,欲蒙失守之罪”(王穎秀日記建炎四年二月十六日)?!氨认蛉照D求益甚”,則其窮兇極惡之形躍然紙上;“錢物輸公十不一二”,則其借公肥私之實暴露無遺。至于只在奉化局部施暴,沒進府城大肆掠奪,自然不會安有什么好心,而是他原先的辦公室里已有一位金國選派的蔣市長坐在那里,不敢去打擾而已。《寶慶四明志》稱“虜自明州引兵還臨安。既去,以修職郎蔣安義知明州,進武校尉張大任同知明州事?!笨梢娨徽桓?,班子配備相當周全。兩個政權(quán)同時存在,堪為特殊年代里四明山的特殊風景,金國扶持那個雖是偽政府,卻必定住在城里,宋國自己那個雖貨真價實,卻只能扎駐山上。這就有點像是老市長陳布衣回憶錄里上世紀四十年代的玩法,至于當?shù)刈罟爬系牡胤街緸槭裁床环Q《明州府志》而叫《乾道四明圖經(jīng)》,或許也有了更合理的解釋。
這場浩劫給當?shù)貛淼年幱笆侨绱说纳钪芈L,以致發(fā)生在其間的那件重要事情為后世所忽略或有意掩蓋,這就是《雞肋編》里記的那篇署名‘京兆逸翁深甫的墓志。猶如老子所謂“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如果說整個災(zāi)難期間除了哭泣、饑餓與無望以外,還有一丁點兒的光亮、或讓人想起來能感覺溫馨的東西,應(yīng)該就是它了。假設(shè)你能穿越時空隧道光臨建炎四年初春的寧波,在硝煙還沒完全散去、路邊尸骨尚待掩埋的府城西門的壕塹邊,將有幸看到它正在那里被挖出來。從文化的意義上來說,燒毀的建筑和人為破壞的橋梁固然讓人心痛,但跟此碑的價值相比或許也不算什么。因墓志只不過是它的外在形式,上面記的卻是一千年前國家歷史最真實的部分??上Т媪粝聛淼陌姹静幌癖粍⒛陈尤サ哪撬娜f緡銀子貨真價實,而是經(jīng)四庫館臣精心修理,被認為絕對安全后才敢拿出來給我們看的,自然早已面目全非。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由于某種疏忽(我更相信是神意),其中最重要的作為宋代明州地標的它山,在刀砍斧削中依然頑強屹立,使得所有圍繞它的那些漚心瀝血、傾盡才智的努力,如改宋代為唐代、明州為吉州、洞中為銅鐘、吾子為吾季之類,最終都只能被證明是枉費心機。
“建炎三年己酉,金人至浙東,破四明。明年退去,時呂源知吉州,葺筑州城,役夫于城腳發(fā)地得銅鐘一枚,下覆瓷缶,意其中有金璧之物,竟往發(fā)之,乃枯骨而已。眾忿其勞力,盡投于江中。視銅鐘之上有刻文云:
唐興元初,仲春中已日,吾季愛子役筑于廬陵,隕于西壘之巔。
吾時司天文,昭政命令晦明。
康定之始,末欲塋于它山,就瘞于西壘之垠。吾卜茲土,后當火德。
五九之間,世衰道敗,浙梁相繼,喪亂之時,章貢。
康昌之日,復(fù)工是壘,吾亦復(fù)出是邽。
東平梟工,決使吾愛子之骨,得同河伯,聽命于水府矣。
京兆逸翁深甫記。
按唐興元元年甲子歲,朱泚李懷光僭叛,德宗自奉天移幸梁州之歲。二月十二日甲子李懷光反,中已蓋十七日己巳也??刀ㄖ?,則六月甲辰,泚始伏誅,七月壬午,至自興元之時也。迨建炎四年庚戍,三百四十七年矣。如火德、浙梁相繼康昌、東平水府之讖,莫不皆符。但五九之數(shù)未解,而復(fù)出是邽,未知為誰。則逸翁之術(shù)亦可謂精矣?!?/p>
這就是出現(xiàn)在作為四庫重點工作對象的《雞肋編》里的原始版本,典型的辮子史官風格,半虛半實,傳信傳疑。若有其事,查無此人,又因所涉內(nèi)容的性質(zhì),需要有多重防護,連帶該書作者的身份問題也只好跟著變得含糊不清。不過文字既然受到過摧殘,就難免會留下痕跡,全文三個自然段,如果將它比做一條冷凍柜里翻出來的魚,不說中間的魚身即銘文部分肉少刺多,形狀怪異,即便一頭一尾亦有明顯破綻。首先這個魚頭是寧波港的海魚而非鄱陽湖的淡水魚,事情的發(fā)生地在明州無可懷疑,就算沒有當?shù)厝嗣駸釔鄣耐蹰L官的它山愿意站出來作證,像“金人至浙東,破四明。明年退去,時呂源知吉州,葺筑州城”這樣沒邏輯性和因果關(guān)系的白癡句子,相信連中學語文課考不及格的學生也會嗤之以鼻。如果需要有所謂學術(shù)方面的支持,也不是不可以,考《宋史》卷第一百五十八鄭瑴傳有上高宗書稱:“錢伯言與黃愿皆棄城,呂源與梁揚祖皆擁兵而逃,今愿罷官,揚祖落職,而源、伯言未正典刑,非所以勸懲?!庇滞瑫炯o第二十七高宗四:“(紹興二年九月)癸酉,以右朝請大夫呂源為浙東福建沿海制置使,治定海縣。”又同書卷第二百一十四馬伸傳亦記其上高宗書:“呂源狂橫,陛下逐去,不數(shù)月,由郡守升發(fā)運。其強狠自專如此。”則呂某在建炎末紹興初的宦績是:建炎三年金人南伐時擁兵而逃;四年削職罷官,聽侯處置;紹興二年在高宗庇護下升任浙東福建沿海制置使,駐地即為明州府城東門外的定海(今之鎮(zhèn)海)。又據(jù)《永樂大典》卷八○九引《吉安府志》:“府城,紹興三年太守呂源增壘。”《讀史方輿紀要》江西五廬陵城條也稱:“宋開寶中重加繕治。紹興三年增壘浚濠。東臨贛水,三面鑿濠?!眲t呂源任吉州太守已是紹興三年的事,四庫館臣不過用上了今天美國人的長臂管轄術(shù),讓他提前上任而已。而在銘文所記的時間段內(nèi)即建炎四年,明州前后有四位市長,即四月以前在任的劉洪道,四月至八月的向子忞,八月至十二月的吳懋,以及當月晚些時候跟李清照分手后再次出任的張汝舟。還有金國方面派來的蔣市長也不能給忘了,這樣實際上應(yīng)該有五位。至于在如此錯綜復(fù)雜的政治軍事情勢下,究竟是他們中的哪一位面對戰(zhàn)后的滿目蒼夷盡職盡心,重筑州城,無意中挖出了這件寶貝,從地方志留下的線索來看,《寶慶四明志》卷三公宇慶元府門下所記“治事廳,建炎末,守張汝舟建”,應(yīng)該是唯一與此相關(guān)的記錄,因此這件功勞有可能要算在他的頭上。后面的魚尾部分,即假托作者對此銘的所謂考證就更荒誕了,即以首句“唐興元初仲春中已日”為例,年代用的是模糊指稱,后面的月日卻又精確如此,這又是上穿T裇下著棉褲的玩法?!爸幸选庇质鞘裁赐嬉?,十二干支里沒聽過有這一號,而居然可以斷言“蓋十七日己巳也?!被蛟S這樣的推理連造假者自己都無法被說服,因此只好通過手中掌控的資源,不斷推出其它的不同版本以混淆視聽,以便讓對它有興趣的人知難而退。如果你是一個魔術(shù)愛好者,想必會為自己有此意外眼福而慶幸,如果不是也沒關(guān)系,至少作為一種高級的智力游戲,對開拓眼界提高思維能力亦不為無益
版本一:《獨醒雜志》卷五
建炎二年,廬陵城頹圯,太守楊淵興役修治之,掘土數(shù)尺,得一石函,中有朽骨,旁有一鏡。役工方聚觀,或以告淵。淵令取鏡洗而視之,其背有文曰:唐興元之初仲春中巳日,吾季愛子役筑于廬陵,殞于西壘之垠。未卜窆于他所,就瘞于西壘之巔。吾卜斯土,后當火德。九五之間。世衰道敗,喪亂之時,浙梁相繼。章貢邦昌之日,吾子亦復(fù)出于是邦。東平鳩工,決使吾季愛子聽命于水府矣。京兆逸公深甫記。淵覽而異之,急遣問石函所在,則役夫以為不祥,棄之于江矣。
版本二:《文獻通考》卷三百物異考六金異
建炎三年,吉州修城,役夫得髑髏,棄之水中。俄浮一鐘,有銘七十六字,大略云:唐興元吾子歿,瘞廬陵西壘,后當火德。五九之際,世衰道敗,浙梁相繼喪亂,章貢康昌之日,吾亦復(fù)出是邦,東平鳩工,復(fù)使吾子同河伯聽命水官。時郡守命錄之,僅錄畢,而鐘自碎。近金為變怪也。
版本三:《天中記》卷四十三得銅鐘銘
建炎二年歲在戊申,楊淵守吉州,是年車駕駐驆維揚,江南諸郡日虞金人深入,時修城,得銅鐘于城隅,其上有文云:唐京兆季愛子墓志:唐興元初仲春中巳日,吾季愛子筑役于盧陵,殞于西壘之顛。吾時自王文昭政令命晦朔??刀ㄖ迹从麎L于它山,就瘞于西壘之垠。吾卜茲土,后當火德。五九之間,世衰道息。浙梁相繼。喪亂之時,章貢??挡?,復(fù)工是壘,吾亦復(fù)出是邦。東平鳩工,復(fù)使吾愛子之骨,得同河伯,聽命于水府矣。京兆逸翁深浦記。淵方有版筑未成,明年今日犯維,車駕幸浙東。金人遂渡江,分兩路一犯明越。車駕登海舟,駐永嘉。一犯洪吉,太母保章貢。淵失守。既經(jīng)兵火,不知鐘所在。癸丑,呂源來守,下車即修城,不數(shù)月壁壘皆立,東平鳩工之言亦驗。此銅鐘銘得之劉僩《退齋筆錄》。
城建主持者由呂源讓位于楊淵,時間也從建炎四年退回到建炎三年甚至二年,銘文的載體由特殊材料制成,形狀也具有自動調(diào)節(jié)功能,可以是銅鏡,可以是銅鐘,也可以是死者的髑髏即頭蓋骨,更神奇的是技術(shù)能量方面的強大,代表古代科技的最高水平,即扔進水里的髑髏,通過某種秘密手段催化后浮起來就能成為金屬。如果說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這些傾情表演者是江湖術(shù)士或段子名家,自然可以一笑了之,問題是他們并非尋常人物,在歷史上都有著各自顯赫的身份,如《獨醒雜志》作者曾敏行,周必大跋稱“有博古通今之學,知幾應(yīng)變之才?!薄短熘杏洝肪幾哧愐模膸焯嵋u為“尤能於隸事之中,兼資考據(jù),為諸家之所未及?!薄段墨I通考》作者馬端臨就更不用說了,著名歷史學家,就因為這部書,名氣要遠遠超過他曾任咸淳朝丞相的老爸馬廷鸞。如此響亮的招牌,如此不堪的文字,這就不僅僅是令人生疑的問題了。曾某筆下那面銅鏡,竟能刻下被他惡意刪改后的墓志一百一十四字(全文一百四十七字,已刪去它山等關(guān)鍵詞),尺寸想必一定不小,至少比他的臉皮要大,而到姓馬的那里又只剩七十六字,不僅它山被新時代的愚公移走,連明州亦遭屏蔽。另此文最早的源頭為書前自序署紹興三年二月五日的《雞肋編》,四庫斷為莊季裕所著,陳耀文又稱出自劉僩《退齋筆錄》,而今本此書如梅堯臣序和靖詩集所謂‘百不一二,全書僅存佚文四條,作者又署侯延慶。這樣一個圈子繞下來,準保連魯迅那樣的智慧腦袋也會成為一桶漿糊,怪不得當年他對這本做過閹割手術(shù)的《雞肋編》如此憤怒,而這正是幕后的別有用心者想要達到的效果。或許,唯一事實清楚、較少爭議的只有那位被派去幫呂源圓謊的楊淵,可惜漏洞越補越大,城究竟有沒有筑只有鬼知道,反正金兵還沒打到吉州他就提前開溜了,至少現(xiàn)存所有南宋史著都這么認為,無論官方版本如《宋史》稱“金人犯吉州,守臣楊淵棄城走”( 宋史卷二十五高宗二建炎三年十一月丁卯),還是私人著述如趙鼎稱“敵犯吉州境,知州楊淵而下棄城而去”(建炎筆錄建炎十二月二十日),所記難得一致。其中最耐人尋味的是清袁氏貞節(jié)堂抄本《三朝北盟會編》建炎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所記“金人寇(改作攻)吉州,知軍州事楊淵棄城走。楊淵聞金人犯境,即棄城去。金人駐於城下,不入城,不甚虜掠(刪此四字)”。這個版本跟前面介紹過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四庫二稿本性質(zhì)相似,可以讓我們懂得歷史是怎樣到了清朝才煉成的,括號內(nèi)文字為館臣原批。按理說清人的基因不用化驗就知道跟金國有秘密血緣關(guān)系,難得有作為敵國的宋代歷史學家說他們祖先軍紀好,不焚燒搶掠,連高興都來不及,卻偏要下令將此四字刪去。奧妙在哪里?答案很簡單,就因為那篇墓志的關(guān)系,既然歷史的改寫者經(jīng)過周密規(guī)劃,毅然決定讓它的出土地點由明州變?yōu)榧?,如果那里城市無損,不甚虜掠,顯然就失去了重筑州城的合理性,馬腳就會穿幫。在魚與熊掌不能兼得的情況下,只好舍熊掌而取魚了。
剝?nèi)チ饲昂蟮膫窝b,再來對付中間的魚身部分,或許相對就會減少一些難度。至少里面最大的那兩根魚刺已經(jīng)找到,即號稱‘唐興元初的‘宋寶元初和裝扮成‘五九之間的‘慶歷之間,盡管只是利用字形相近進行篡改,卻被卡住了很多年,不像那兩位吉州市長那樣一眼就能識破,可見造假的藝術(shù)也跟武功一樣,越是尋常的招數(shù)或許欺騙性越強。這兩個年號既然已經(jīng)露出原形,加上文中或出于疏忽或故行險著的‘康定,一條清晰而有效的時間鏈出現(xiàn)了。按正史,此為北宋仁宗中期所使用,彼此相連,證明銘文所記之事是何等的真實。其中寶元二年、康定一年、慶歷八年,前后十一年,換成西歷就是公元一○三八至一○四八年。無論作為兒子的墓主的死亡年月,還是作為父親的墓志的寫作日期,自然都發(fā)生在這一時段中。而與之相映成趣的是,它與西夏國王趙元昊的興起過程是重疊關(guān)系,即公開稱帝于寶元元年,意外死亡于慶歷八年,是不是運氣特別好,又買彩票撞上大獎了。至于它精神文明方面的含義,不妨可以請歐陽修代為科普,因《歸田錄》里有一篇正好是談這問題的:
仁宗即位,改元天圣,時章獻明肅太后臨朝稱制,議者謂撰號者取天字,于文為二人,以為二人圣者,悅太后爾。(老媽垂簾聽政,同圣之義)
至九年改元明道,又以為明字于文,日有并也,與二人旨同。
無何,以犯契丹諱,明年遽改曰景佑,是時連歲天下大旱,改元詔意,冀以迎和氣也。(遼景宗耶律賢小字明康,西夏王姓趙名德明,避皇帝諱)
五年,因郊,又改元,曰寶元。自景佑初,群臣慕唐玄宗以開元加尊號,遂請加景佑于尊號之上。(南郊封禪,唐玄宗封禪老前輩,因以為精神老師)
至寶元,亦然。是歲趙元昊以河西叛,改姓元氏,朝廷惡之,遽改元曰康定,而不復(fù)加于尊號。(‘惡之之‘惡,或當為‘諱)
而好事者又曰:康定乃謚爾。明年又改曰慶歷。至九年大旱,河北尤甚,民死者十八九,于是又改元曰皇佑,猶景佑也。(‘謚爾疑為‘益遼,九年即皇祐元年。大旱,奉化陳氏《通鑒續(xù)編》作大水)
六年日蝕,四月朔,以謂正陽之月,自古所忌,又改元曰至和。
三年,仁宗不豫,久之康復(fù),又改元曰嘉佑。
自天圣至此,凡年號九,皆有謂也。
墓志的時間背景真相大白,寶元、康定、慶歷三個年號的寓義亦已經(jīng)清楚,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對內(nèi)容的分析,盡管憂傷而令人動情,但它依然不是故事,而是真正的歷史,比今天貼上各種權(quán)威標簽、陳列在國家圖書館里的任何文字都要可靠。一位父親和一位兒子同時為皇室(或為自己)效力,時間按北宋紀年為寶元元年,西夏紀年為延祚元年。父親的職責是司天即主持國家的精神命運與日常祭祀占卜,同時又先后兩次出任當?shù)氐奶?兒子負責一項重要的建筑事務(wù)即修復(fù)經(jīng)戰(zhàn)爭毀壞的皇陵。由于已經(jīng)明確事件的發(fā)生地是在明州,因此這個地方可基本斷定就是州西南的梅山,不過具體工作區(qū)域一為山頂(天臺)一為山穴(雪竇)而已。必須強調(diào)的是,在開頭的幾年內(nèi)天下很不太平,因那時正是西夏與宋國交戰(zhàn)最激烈的年頭,而墓主的不幸死亡,不知是殞軀戰(zhàn)場,還是因工程事故獻身,情況不明,但他兼任明州知府的父親不愿將愛子葬于它山,只暫瘞(停棺待葬)于西壘即廬陵是可以肯定的,作為資深星象家,在康定年初需要作出決定時,他已經(jīng)預(yù)測那里將兵火之災(zāi)。果然次年好水川(亦名三川口,很容易寫錯為三江口)大戰(zhàn)爆發(fā),且以宋軍慘敗、主將任福戰(zhàn)死而告終,證實他的預(yù)言是多么的準確。此后情況進一步惡化,戰(zhàn)爭成為兩國常態(tài),直到喜歡文治的仁宗和腹內(nèi)藏十萬雄兵的小范老子都不想再打下去了,乃于慶歷四年簽訂和約,條件是應(yīng)允夏國自設(shè)國祭,并參照向契丹納貢例,每年進貢銀帛二十五萬兩匹,當然按注重禮義的宋國自己的說法該稱賞賜才對。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父親重守明州(以地方志對應(yīng)之,《寶慶四明志》郡守表所載“司封員外郎張弇,司封郎中王周”當為重點懷疑對象,暫不展開討論),并將愛子未完成的工程進行下去。不過太平日子相當有限,僅僅過了兩年多一點,又有所謂攻占甘陵的東平貝卒起義,史稱王則之亂,梅堯臣詩《甘陵亂》稱“守官迸走藏浮埃,后日稍稍官軍來。圍城幾匝如重鋂,萬甲雪色停皚皚”,可見戰(zhàn)事之激烈。不知跟攻占甘州的西平王丌卒(元昊別名)又是什么關(guān)系,至少兩人同年同月死,就不知是否同年同月生。“僭稱東平郡王,以張巒為丞相,卜吉為樞密使,建國曰安陽,牓所居門曰中京”,后來奉化本土歷史學家陳桱這樣告訴我們,同時還透露以“釋迦佛衰謝,彌勒佛當持世”為宣傳口號,將士臉上都刺字曰“宜軍破趙得勝,旗幟號令率以佛為稱”(《通鑒續(xù)編》卷七慶歷七年)。由于戰(zhàn)爭中宋方使用了此前諸葛亮用過、此后蔣介石也用過的決河掩敵手段,證實《宋朝事實》所云“霸州以來,頗多溏水,決河?xùn)|注,于我為便”確實有效(《詳該書卷二十經(jīng)略幽燕》),碰巧此時鄞縣縣長王安石的東錢湖工程也大功告成,“遂至決河為田,壞人墳?zāi)故覐]、膏腴之地,不可勝紀”(《邵氏聞見錄》卷十一,《王荊國文公年譜》卷上慶歷七年十一月條下所記同),致使“吾愛子之骨,得同河伯,聽命于水府矣?!便懳乃浭录闹饕獌?nèi)容,大概就這么個樣子,順便將破譯后的密電碼抄在里:
唐興元(宋寶元)初,仲春中已日(仲淹中祀日,按范仲淹年譜,寶元元年十一月出任越州太守),吾季愛子役(吾子受于役),筑于廬陵,隕于西壘之巔。
吾時司天文,昭政命令晦(守)明。
康定之始,末(不)欲塋于它山,就瘞于西壘之垠。吾卜茲土,后當火德(災(zāi)禍)。
五九(慶歷)之間,世衰道敗,浙梁相繼。喪亂之時,章貢(停工)。
康昌之日,復(fù)工是壘,吾亦復(fù)出是邽(邦。陳耀文引文亦作邦)。
東平梟工(攻),決使(河),吾愛子之骨,得同河伯,聽命于水府矣。
京兆逸翁深甫(林逋)記。
很多年前讀金庸的《連城訣》,對書里那部令江湖好漢聞風喪膽的《躺尸劍譜》的威力,實在是神仰得緊。尤其里面的招數(shù)如“哥翁喊上來,是橫不敢過”、“落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之類,讓人忍俊不禁,印象深刻。后來才知是《唐詩劍譜》之訛,前招實為張九齡《感遇十二首》之“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后招實為杜甫《后出塞五首》之“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但錯成這樣并非此譜得主戚長發(fā)文化水平不高、傳寫有誤,而是為陰險的私欲驅(qū)使下的惡意誤導(dǎo),甚至以自己女兒和愛徒為犧牲品也在所不惜。這讓我在讀書中養(yǎng)成一個習慣,或稱怪癖,就是對古代的東西基本持懷疑態(tài)度,尤其那些獲四庫館臣表彰的名作或文獻,心里總會先問一下自己,這是否有可能又是一部《躺尸劍譜》?幾十年下來,自覺收獲還是有的。比如銘文作者署名京兆逸翁,逸翁就不用解釋了,京兆即大名鼎鼎的永興軍,在北宋名氣甚至要超過東京,只要你是官員,幾乎沒有不在那里干過的,偏偏最早的永興即為蕭山也就是西陵,他不會告訴你。而將開頭的“仲春中已”還原為“仲淹中祀”,既有年譜寶元元年十一月任越州太守之記,亦有《范文正集》內(nèi)作于是年的《贈張先生》為證,詩稱“應(yīng)是少微星,又云嚴君平。浩歌七十余,未嘗識戈兵?!鄙倩招钦撸幨恐畡e稱也。嚴君平者,隱逸之典型也。七十余者,逋逸于天圣六年(1028),時年六十一,至范某守越之年(1038),時年七十一,正合七十余之詠,不多不少。未嘗識戈兵者,逋生于宋有天下后之第八年開寶元年(968),截止元昊篡立以前,國家一直號稱太平盛世也。加上同時所作《與人約訪林處士阻雨因寄》的“方憐春滿王孫草,可忍云遮處士星”,《和沈書記同訪林處士》的“山中宰相下巖扃,靜接游人笑傲行”,《寄贈林逋處士》的“幾姓簮裾盛,諸生禮樂循”,《寄西湖林處士》的“巢由不愿仕,堯舜豈遺人”,則兩人正式相識實始于此年,而這位不書姓名有違常例的張先生,除了其時使用漢名張元夷名野利任天都大王那位,幾不作第二人想。
這篇銘文,同樣描寫過甘陵戰(zhàn)事,稱“兇徒盜覆甘陵城,白日堂堂梟呼鳴”的鄭獬,大約也看到過。按《宋史本傳》,在皇祐五年獲得會試第一即俗稱狀元以前,他的個人歷史一片空白,這首贈東平前線宋軍主帥明鎬的詩,因此有個另類的詩題叫《代人上明龍圖》(《鄖溪集》卷二十五),好在那只白日呼鳴的怪梟,跟銘文中“梟攻”的梟應(yīng)該是一伙的,包括解釋方面,無論《說文》的“鳥頭在木上”還是《漢書高帝紀》的“懸首于木上”,這一圖像不僅早為我們所熟悉,進而已能心領(lǐng)神會了。只因他后來還有一首《送惠思歸杭州》稱“湖上秋風滿,歸懷豈易寬。身隨秦樹老,夢入浙江寒。為客久應(yīng)厭,到家貧亦安。石房舊書在,重拂綠塵看?!痹婎}自然是有問題的,暫且不管,但因結(jié)尾兩句的提醒,想起墓志前面那個同樣使用《躺尸劍法》的開頭差點忘了,也得交代一下才是,趕緊將復(fù)原后的文字抄在這里:
建炎三年己酉,金人至浙東,破四明。明年退去,時呂源知吉州(張汝舟知明州),葺筑州城。役夫于城腳發(fā)地得銅(洞),鐘一枚(中一物),下覆瓷缶,意其中有金璧之物,竟往發(fā)之,乃枯骨而已。眾忿其勞力,盡投于江中。視銅鐘之上(洞中壁上),有刻文云。
缶中之物就是瘞于西壘之垠的愛子尸骨,刻文即為前面已交代的銘文,或許,只有將那些后人惡意設(shè)置的障眼物如銅鐘、銅鏡、骷髏之類搬開后,才能看到它的發(fā)布平臺實際上只是洞壁,當然風雅一點也可稱是摩崖石刻或詩壁。包括無論署真名林逋或假名張元的那些杰出詩作,最初發(fā)表的地方應(yīng)該也在這里。當然你也可以叫它崆峒或空同,因雪竇的竇字,字書的解釋就是“空”或“入地隧曰竇”。還有他同樣被剝奪著作權(quán)的那部《省心錄》,當年因工作性質(zhì)的關(guān)系,夜間于洞頂司天,觀星察斗,白天就在洞里睡覺、思考、著述,心憂天下。四庫本《省心雜言》李景初跋末稱:“筮仕蒼梧,在輿(顏師古注《漢書》:輿,地道)則見其倚于衡(仍于衕。衕,古文洞),猶以六經(jīng),佐三尺法?!彼蚊髦荽笕逋鯌?yīng)麟對三尺法的解釋是“以三尺竹簡,書法律也”(《困學紀聞》),即以六經(jīng)為思想基礎(chǔ),起草國家法律文件,這才有點中書令或天都大王的派頭,根本不是現(xiàn)在流傳的那樣弄些治家格言來唬人(此書情況復(fù)雜,當另著文詳述)。兵亂河決,陵谷遷變,沉埋地下近百年,直到建炎四年才有幸重見天日。兩年后的紹興二年七月當沈詵為《和靖詩集》作跋,尚感慨“和靖先生孤風凜凜,可聞而不可見;尚可得而見者,有詩存焉。耳(聞)是邦泯然無傳,豈不為缺典哉?因得舊本,訪其遺逸,且與題識而附益之,刊臵(古文假)漕廨,庶幾尚友之意云。”所謂“因得舊本,訪其遺逸”,大約就是在新發(fā)現(xiàn)的山洞內(nèi)有意外收獲,因以舊本《和靖摘句圖》增補而刊行。沈詵為德清龜溪沈與求子,其父建炎元年明州推官,紹興六年明州知府(《寶慶四明志》郡守表失記),時或侍父上任,因有此一番作為,與當?shù)匾蚓壱嗫芍^不淺。用孤風凜凜形容其人及詩,令人神往追慕,而“是邦泯然無傳”之婉諷,相信一定不是針對熱愛文化的當?shù)厝嗣?,而是說給北宋那些皇帝和歷史學家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