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利良
離開村莊半里路,北面的坡地上,有一處“義冢地”。
暑假,父親帶著我們?nèi)ツ菈K地里做幫手摸地頭,割菜、打番薯藤腦什么,番薯地里肥頭肥腦的大青蟲蠕動著,嚇得我手腳冰冷。地邊油桐樹上綠頭烏鴉“呱”一聲,我的頭發(fā)毛倒豎起來。大人們忙得不跟孩子多交流一句話,沒有同學(xué)和伙伴一起,我覺得在“義冢地”這個地方勞動,有一種天荒地老的孤單。當(dāng)然,我那時只憑某種與生俱來的直覺,并不知道它的含義。地頭挨著一條沙石公路,地坎上是一大片只長草長刺不長樹木的斜坡地,仔細分辨,雜草覆蓋的斜坡隱約留著地壟的影子,可能早年有人在上面開過荒種過雜糧蔬菜什么。偶爾有幾棵矮小的松樹苗,像被人拋棄的孤兒,形單影只地廝混在草叢中。因為村里放牛的人看中這塊風(fēng)水寶地,牛在慢條斯理吃草,放牛人躺在草地上睡大覺做白日夢,眼睛一睜,就能看見牛的龐大身影,不用擔(dān)心亂竄地頭吃菜啃麥。但這種“公共場所”的松樹苗從來活不成參天大樹,牛蹄子一跺,小家伙一命嗚乎。而只要山上有樹,有風(fēng),有雨水,明后年種子依然零星落地,它們總會不折不撓探出小腦袋,經(jīng)受幾陣風(fēng)雨,望一望可愛又可恨的世界,然后聽天由命。
小學(xué)快畢業(yè)的時候,我才從同族的阿法大伯那里聽說,這塊草地的邊緣,才是真正的“義冢地”,并且他還告訴我“義冢地”的全部含義。他說過去(可能指解放前),凡是死在路邊或野地又無人照管和認領(lǐng)的死尸,都由一些做慈善的人或機構(gòu)拉到這里安放停置,有條件的釘個薄皮棺材給他,沒條件的就直接挖個土坑了事。我聽了心驚肉跳,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們村里人把殷夫詩中所寫的“孩兒塔”叫成“烏娃塔”,因為當(dāng)?shù)氐耐猎捴泻苄〉膵牒⒕褪恰盀跬蕖??!盀跬蕖币回舱郏淮笕怂瓦M石塊砌成的塔中,那塔就成了死嬰托管所,避免被野狗野貓當(dāng)零食,做父母的好歹安心一些。至于為什么不把他們埋進土里,我的猜想應(yīng)該是不夠格,誰叫你走得那么早?搖籃都還在那房里晃來晃去,爸媽都沒叫上一聲,就看不上自己的父母親人,另投娘胎、另覓福地了,著實傷了親人的心。管你出于什么原因,親娘懷胎十月生下,不報恩就拜拜了,只好丟進石塊做的托管所,離家族墓地遠一點,斷了你萬一想重返故地的念頭。“烏娃塔”在幾村相鄰的三岔路口就有,我們尚小,不理解它的全部哲學(xué)意義,但至少知道死亡,知道死嬰扔在里面的恐懼,走過路口,遠遠地躲開。而“義冢地”在小學(xué)畢業(yè)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上世紀六十年代以后的村莊,已經(jīng)沒有任何實物可供參考印證。
學(xué)校在北面的鄰村,我們不走沙石公路,而是抄近道穿過那片長滿雜草的山坡,一來免去車輛來去的塵灰,二來還經(jīng)??梢猿缘缴缴舷那飼r節(jié)的各種野果,像燈籠果、野楊梅、毛栗等。我們背著破舊不堪的書包,光著腳丫子,每天吊兒郎當(dāng)又歡天喜地從我家的地頭爬上坡,沒有一個孩子不在那塊草地上翻過筋斗,玩過撲克,甚至動過粗,互相詛咒著對方的長輩,打得耳朵冒煙,鼻子流血。
草地邊緣就有樹木了,還是松樹。松樹外圍地帶也有村里植樹造林栽下的一排排麻栗樹,估計有了二十來年樹齡,高大威武,直插云霄,手掌一樣的闊葉疏密有致地鋪展在人的頭頂,使白亮亮的天空變得花里胡哨起來。一種體形碩大的野蜂呼朋喚友不停地吮吸著樹汁,不出半天時間,粘糊糊糖漿似的樹汁就流滿樹干,風(fēng)一吹,冷卻成膠質(zhì)的凝固物,看上去頗似琥珀。麻栗樹派不上用場,村里本來主要在秋天采摘麻栗賣錢,后來不知什么原因,誰也不再理它,任其自生自滅。板栗果一樣的麻栗球密密麻麻掛在樹枝上,成熟后咖啡色的球果漲破果殼,帶尾刺的半個屁股有點性感地暴露在孩子們的眼前。我開始以為它是野板栗或榛子,在樹底下?lián)炱鹨活w,用石塊敲開皮殼,脆黃的果肉一下塞進口腔……直到澀麻的異味劃過喉嚨,才趕緊吐出??磥砣说耐昱c猴子沒有什么兩樣,成長后的一切可貴經(jīng)驗都要以愚蠢和錯誤作為代價。
另一種叫馬鞍刺的常綠植物也是這片山地的小部落,數(shù)不清形如馬鞍的葉刺把整棵矮壯的樹木包裹著,使任何人畜近不得身,這是它得以長久安身立命的本領(lǐng)。幾乎看不見它的花,到了秋冬季節(jié),紅色帶柄的顆粒狀果實在綠葉叢中醒目地亮著,但不能吃,據(jù)說是一味中藥,也不知是什么藥效。現(xiàn)在也許所剩無幾,因為容易造型,栽盆景的人很喜歡挖它。山坡上的泥質(zhì)很薄瘠,板結(jié)性的砂石泥,松樹林長得并不茂盛,也許地面上的一切歷史剛剛抹去,松樹也是我們來到世上的這些年月剛栽下,它承擔(dān)了地底下靈魂的一部分疼痛和苦難,無法做到自在地伸展生命的健康和蓬勃。
我們每天會走進“義冢地”的核心地帶,一條狹窄的山道旁,赫然矗立一塊黑黑的巨石,在柴草的簇擁下,在青苔和菌狀寄生物的圍護中,神秘崇高地俯視整片山坡,包括山坡下生生滅滅的人群。整個童年期,我們盲目地穿越這個極具塵世黑色象征的區(qū)域,除了無知好玩和品嘗野果,更有另一種高級物質(zhì)的強大誘惑。村里人把那塊巨石叫作“烏石頭老先生”,它在災(zāi)禍和苦難的集結(jié)處,毫無懷疑地被賦予神性,似乎成了隔壁能識文斷字、驅(qū)邪祛病的郎中先生。這塊巨石的形成,誰知道上溯到哪個年代,連死去的阿法大伯,也只是聽見它的傳說而已。當(dāng)流浪、饑饉、疾病、瘟疫,災(zāi)禍……無情刈割世代無助生命的時候,一路倒斃下來的塵世黑魂堆滿這個山坡的時候,救世的神靈不僅被眾生賦與山川江河,同樣會寄托于身邊伸手可觸的一草一石。后來,當(dāng)“義冢地”只成為一個地名,黑色苦難隱身于時間的簾幕后,黑色巨石卻頑強地扎下了神性的根須。村里人在破除迷信的年月,依然會偷偷地去上香朝拜,巨石前面的草地被無數(shù)腳印踩踏干凈,幾樣簡陋的果品糕點成了我們孩子每天劫掠的目標(biāo)。沒有任何顧忌,一哄而上,一搶而空,平時菜葉番薯充塞的腸胃得到了額外的補償。
烏石頭老先生,成了救世神器,當(dāng)死亡黑壓壓堆滿山坡的時候,它動用自己的威嚴,以千噸重的神力,鎮(zhèn)住孤魂野鬼的漂移;當(dāng)貧窮饑餓逼迫一群孩子失去顧忌和恐懼時,它通過一條宗教般的秘密通道,為我們提供美味佳肴。
我家的那塊地,在幾年前已經(jīng)被挖土機鏟平,三月的油桐花還在地角邊沒心沒肺地開著,烏鴉卻遠走高飛。村里失去了耕牛的身影,那片草坡早已荒蕪,小灌木與劍茅占領(lǐng)了每一條山徑。但依然看不到一棵高大的樹木。原先林子邊緣成排的麻栗樹也早被野蜂傷害后朽腐,它缺少自我修復(fù)和再生能力,就將永遠離開我們的視線。今天的孩子,沒有一個會再到達我們童年的國度——那其實不是樂園,也不是地獄,只是數(shù)千年人間的某一道關(guān)隘,是生命曾經(jīng)途經(jīng)的安魂之所。
四條嶺
那條嶺的叫法很奇怪,好像肚里沒貨的鄉(xiāng)民給自己的孩子隨便取個阿狗阿貓的名字一樣,叫“四條嶺”。當(dāng)然,它的緣由我聽年紀大的前輩們說起過,從縣城到西鄉(xiāng)的山區(qū),必須經(jīng)過白姆嶺、蚶岙嶺、西沙嶺,然后,就是這量詞的結(jié)尾。假如有第五條嶺呢?在偷懶的家伙手里,估計會一直向后延伸。萬水千山,數(shù)字是最簡單而無窮盡的包容。
白云生處有人家。按古人的說法,常年云霧繚繞的大山,才是仙家的藏身之地??煽诒诲e的西鄉(xiāng),除了被稱為“少祖山”的蒙頂山,其它大都是俯首之臣。譬如這坐上第四把交椅的四條嶺,它的周圍是五潭山、尖匕山、普塘山等,海拔統(tǒng)統(tǒng)不過三四百米左右,離仙家的高度實在尚有一段距離??赏甑氖澜缱羁蓯鄣囊嘣谟诖耍叱鱿胂蟮氖挛?,可望不可即的宏偉,他是視而不見的放棄。相反,小小的土堆,齊腰深的水塘,倒成了浩瀚江湖,竹刀木槍,恩仇朝發(fā)暮散。四條嶺,理應(yīng)介于宏偉與屑小的過渡地帶,不放棄,但也夠我們幼小的足跡奮斗和攀登十來個春秋,在喉嚨變粗、羽翼豐滿之前,古道上的每一級石階,都是成長的基石。
那時村莊的版圖縮微在溪河的東面,村后是“一”字形橫著的白羊崗,村前隔了幾里路的大長溪,再經(jīng)過一百畝左右的高低坡田,才是四條嶺的嶺腳。那嶺順著陡峭山勢蜿蜒其上,石彈路泛著人間的幽幽光亮。歲時靜好的日子,嶺上山花爛漫,竹木清香;碰上風(fēng)雨如晦的夏季,叢林幽暗,松濤怒吼,每一寸草木都發(fā)出恐怖的異聲。因為嶺旁兩山夾峙,崖下就白生生冒出一條狂湍的急流,垂直處高掛一匹白練,轉(zhuǎn)角撞上一尊巨巖,水花兜頭潑向巖縫間幾叢正蹭蹭往上瘋長的蔥綠水草。有些山石終年濕著,滑溜的表皮成了苔蘚的地盤,一寸或幾寸高的身驅(qū),綠茵茵繁衍至小兒科的海角天涯,同樣做著偉大的夢想。除了家族龐大的松林及竹林,嶺上最多的就是黃櫟木和楓樹群。春夏眾山一色,你幾乎看不出雜木的存在,只有秋天,松林和竹林始終不褪綠衣,而黃櫟木和楓樹黃中夾紅,染盡霜意,樹葉的每一線脈絡(luò)在秋陽的光照中透明飽滿,整片林子像插滿旗子,像燃燒著熱烈的火焰。天高氣爽,行進在山道上的人,胸廓忽然浩大開闊,視線毫無阻擋,山河風(fēng)物似乎盡被自己一人所得。
我們還小,七八歲,十來歲,一群院子里的堂兄弟,肩扛竹杠,手提柴刀,不是為了非物質(zhì)文化傳承,而是為了家中一鍋米飯的柴火。似懂非懂、半情不愿地被父母趕上山來,能砍柴的就砍,砍不動只能扒攏松樹下的一堆堆金色松毛。那時,所有的閑情逸致,要等三四十年后才幸福地降臨。我們滿身臭汗地勞作兩三小時,不過是獲得山老爺饋贈的兩只小如榔頭的柴捆,齜牙咧嘴挑回家的途中,還要遭到路人們譏為“榔頭擔(dān)”的嘲笑。但一孔柴火的溫暖,終能抵御嘲諷的寒冷,就像多年后,我聽一位詩人說:大海也有骨頭,因為它是苦咸的鹽做成,所以成長后,寬廣到了你難以企及的疆界。
據(jù)說這條古嶺一直通向綿綿眾山外的鄰縣,但我最遠只到過山上的蘆山村和普塘村。微信群里有一位姓沈的老師,經(jīng)常懷念那個叫蘆山的小村,大概那是她祖父母或外祖父母的老家,石屋炊煙,竹筍桃花,就算山外數(shù)十年時光輪回,也抹不去童年的原始胎記。我們村里也有一位從蘆山村來的男人,矮矮的個子,碰見村人即先露出淳樸的笑容,常年穿一雙解放鞋,很少看到他閑下來息歇的時間,無論田地還是家務(wù),始終與他老婆夫唱婦隨在一起,大概《天仙配》里的牛郎織女就是這種活法。他的言談舉止與我們山下的人有那么一些差異,可能以前較為封閉的生活環(huán)境,為他保留了最容易逃逸的人的某些可貴品質(zhì)。這是以后的事。我去的時候,不認識村里的任何人,或者是去找柴火,或者是瞎撞著走走,一個怪怪的孩子,什么想法都有。陌生的村子里有狗,有人聲,我不敢進去,繞著村后一幢石墻木屋轉(zhuǎn)悠一圈就岔到別的山岙里。那些具體的路徑在我的記憶中已經(jīng)模糊,就像我夢里走進過一幅詩意的畫卷,竹山環(huán)村,山田農(nóng)屋依次錯落,黑黑的屋瓦與清明的草木山景形成強烈的反差。而普塘村相對蘆山村就好找一些,穿過普塘山頂一片較為平緩的開闊地,接近向西面墜下的山角,看見一棵幾人合抱的桂花樹,那是普塘村的村口,也是村莊最高大醒目的地標(biāo)。從普塘村下山,就是象山最西面的下沈區(qū)域了。普塘村我去過好幾次,同樣沒有一個朋友或熟人,也未敢造次某家屋門。村子很小,可能幾十戶人家,幾尺寬的土路,路邊有一家代銷店模樣的排門屋,站著一群人,最現(xiàn)代的東西是外屋墻角掛著的幾根電線和一盞配著大瓷盆一樣燈罩的路燈。我怕自己的陌生會引起他們的好奇,就避開人群,走向茅草叢生的山道。那個年代只要你不進村瞎竄,沒有人會把你當(dāng)賊,也沒人會先進到說你是在游山玩水。雖然我們住在山下,同樣有田地山林,如果放低幾許海拔高度,我與他們并無任何絲毫差別。而生活就是這樣奧秘,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所驅(qū)使,獨自爬向自認為是人間云端之一的四條嶺,去看看嶺上陌生的村莊。
這是高度引起的向往,好像有些神圣。其實無關(guān)志趣或格調(diào),在人的平面生活中,把地理概念的高度換作底層,比如就在我們島內(nèi)一律向下傾斜的海邊村落,同樣勾引不上不下的人生腳底癢癢。兩種極端,山珍與海味,應(yīng)該平起平坐。當(dāng)然,我到達不了那時遙遠的海邊村落,目光無意中就投向眼下可行性的“高度”。山下并非一望無際的平原,狹窄的地理空間,容易使人產(chǎn)生去別處走走的愿望,正如我到了十八九歲年齡,再也無法滿足于眼前的所謂“云端”,而是滿世界大江南北地奔命。除了靠邊打工邊活命、順便賺點“見識”的外快外,這輩子別指望有一分閑錢去領(lǐng)略祖國的大好河山。
我忘了說,那條嶺,除了很陡,并不很長,半個小時不到,就能爬上山頂?,F(xiàn)在當(dāng)然上面沒有了村舍,它們被轟轟烈烈的城鎮(zhèn)化運動嫁接到了鎮(zhèn)區(qū)的核心位置??梢韵胂?,那一代人的后輩生下的接班人,再也不會是野生的山毛栗或山核桃,再也無法展露出像我們村里那張淳樸的笑容。他們到底會開出什么樣的花,結(jié)出什么樣的果實,是由社會這個大環(huán)境的種植戶在操控,并非某個人的意志或愿望可以達到目的。
而我眼中的高高的云端確實存在過,蒙頂山的西北角,一些看似尋常實卻奇異的云雨,曾經(jīng)灑落在一個少年無助的心田荒坡,無論獲得風(fēng)景還是迷途知返,那朵彩云下的故地,那條通向云端的古嶺,始終聳立在遼遠的人生地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