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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漂流

2019-10-20 09:26楊依菲
青春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陳鑫周琦

楊依菲

專家點評

《晚霞漂流》對每個人物的塑造都是成功的,因為作者為之付出了足夠的耐心和細心。那個現(xiàn)實的、無法回避的家庭狀況既是必須交待的謎底,又是一個必要的前文本,但小說無意在這個問題上過分糾纏,反而于一個既成事實的基礎(chǔ)上去琢磨人物的處境、心態(tài)及其微妙變化。無論是周琦、陳鑫還是相對次要的曹曼、劉揚、張崢,人物外在的行動、語言乃至某個細微的表情與人物內(nèi)在的情感與心事所展開的角力都值得細細品讀。因此,在社會問題、青春、校園等主題之上,《晚霞漂流》有屬于寫作本身的更重要的收獲。

——李振

我住校的第一個晚上,就恨透了學校的一切。在骯臟的洗澡間,要小心不碰到滿是陳年污垢的墻壁。濕頭發(fā)像條漫長的累贅,打濕了后背的睡衣。統(tǒng)一熄燈后,我們躺上簡陋的床,上鋪的女生也睡不好,她一翻身床就“吱呀吱呀”地搖。我聽見她也被自己的響動聲嚇了一跳,于是將動作放慢,但年久失修的床鋪仍舊不太配合。我將翻蓋手機——沒錯,那時我還在用翻蓋手機——壓在枕頭底下,如果它震動了,我馬上就會驚醒。但它始終沒有。在逼自己盡快入睡的過程中,床板硌得我肩胛骨生疼。但這并不是我在黑暗中流眼淚的主要原因。

這樣的低氣壓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每天早晨,宿管大媽吹響尖利的哨聲與過亮的燈光一同刺破了寢室門板。我坐起來,看到手機上顯示6:30,感到從黑暗中脫身的內(nèi)心毫無設(shè)防,虛弱無比。幾乎是閉著眼睛走向擁擠的洗漱間,把冷水潑到臉上。這樣的早晨與夜晚,總是使我一整天都悶悶不樂,即使早晨七點半以后,同學們陸續(xù)來到學校,熱烘烘的早讀開始了,我仍然手執(zhí)夜的殘片,不舍得放手。我就這么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周,才稍微緩和了些。

剛開學時的記憶都已含混得如同墻上的黯影。但我唯一記得的,是開始注意到陳鑫的那一刻。陳鑫是我的新同桌。文理分科以后,我們成了同班同學,但互不熟悉的一男一女,并沒有什么話好說。上課,老師要求同桌兩人討論的時候,他睡得正香。下課,他和狐朋狗友便沖出去,回來后大汗淋漓,隔著幾張桌子,一同嘲笑著什么,笑聲在教室里回蕩。他似乎不屑于同我搭話。他在我的舞臺上,也只不過是身后布景中的一部分,沒必要與之互動。

那天中午,我趴在桌面上午休,忽然聽到“嘩啦”一聲,抬頭看見我的文具盒被碰落了,東西散落一地。陳鑫的兩腳就赫然停在它們旁邊。他急匆匆地幫我撿了幾根筆放到桌面上,就沖出了教室,不知道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在身。我一次次彎下腰來,把所有的東西都撿回桌面,發(fā)現(xiàn)我媽媽在中考結(jié)束后送我的那只鋼筆的筆頭被摔彎了。我在紙上劃拉了幾道干澀枯燥的裂口,墨水已經(jīng)在扭曲的筆頭間迷路了。我右手握著它,愣愣地看著紙上被劃出的口子,對陳鑫的怨恨一瞬間涌上來。我把他臟兮兮的書包從椅背上扯下來,扔在地上踩了幾腳。旁邊的女同學聽到動靜,抬起八百度近視的眼鏡瞟了我一眼,但沒有吭聲。

陳鑫回來時,我正把頭埋在手臂里,沒有抬頭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到達我身邊后,寂靜了兩秒,接著是撿起書包的聲音,把書本塞進去的聲音,把書包重新掛在椅子背后的聲音。他坐下來后,用手指戳戳我。我故意不理他,但他的力度一次比一次大,似乎馬上就要發(fā)飆了。我飛快抬起頭,咬緊牙關(guān),用滿是淚水的眼睛瞪著他,像是在克制自己如被激怒的野狗一樣撲向他的沖動。他被我嚇住了。

我在他做出反應前就把頭埋了回去,用行動告訴他我不接受指責。沒一會兒,他又戳了戳我的手臂,我更加憤怒地抬頭,卻看見他給我遞了一張皺巴巴的衛(wèi)生紙。我接過后,攥在拳頭里,什么也沒說,又回到了我原本的姿勢,望著自己課桌下穿著校服的兩條抖動的腿。我一直沒睡著,手里攥著那張紙,沒去用。開學一周了,我雖然知道陳鑫的名字,卻沒和他說過什么話,也沒有正眼瞧過他。剛剛我才看見,他眉毛濃黑,雙眼皮嫵媚,鼻梁挺直,上唇彎彎的,比女孩子的嘴還鮮艷。我心想,他媽媽一定是個大美人。

歉疚把我們的距離拉近了些。那天下午,我有意找他說了話,他也態(tài)度良好地回應我。滿頁紅叉的數(shù)學卷子從前排往后傳,經(jīng)過好幾人的過目和嘖嘆后,才傳到我手上。我指著試卷對陳鑫說:“你的,借我抄下?!彼f:“問我,你有沒有搞錯?”他把手里的試卷在我眼前揮舞了下,比我的還要鮮艷。我小聲嘆了口氣:“垃圾?!彼胶偷溃骸熬褪抢!蔽覀兌夹α?。

我說服了旁邊的八百度女同學把試卷不情愿地借給了我。我百無聊賴地抄答案時,陳鑫在我旁邊說:“抄完后也借我?!蔽艺f:“賠我鋼筆就借你?!薄笆裁翠摴P?”我指指文具盒:“今天中午,你給我摔壞了。很貴的一支,派克牌的?!彼咽掷锬歉煊猛昴暮炞止P推給我,筆桿處都已經(jīng)被握得發(fā)黃了。我推回去。他說:“那我借別人的抄去。”

我與陳鑫的故事就這么平淡無奇地開始,每天的幾句對話,是故事毫無營養(yǎng)的鋪墊。對我而言,多一個能說話的人總是好的。每周五晚上沒有晚自習,大部分同學都盡早離開了學校,做清潔的也偷工減料。我一個人吃過晚飯后,繞著操場一圈一圈地走。晚霞從天上流血到我臉上,我伸手摸,黏糊糊,濕漉漉的。操場慢慢空下來,只有零星幾個男生在籃球架下?lián)屒?。他們每個人都伸開手臂,像幾只飛不起來的鷹。我走過去,就地盤腿坐下,把運動鞋也脫了。我看見打球的男生里有陳鑫,有班上另外幾個高個子,還有一些鄰班不認識的人。我看見陳鑫每次都做出搶球的姿勢,卻一次也沒有投籃過。晚霞的鮮血已經(jīng)流盡,他們才滿頭大汗地停下,掀起衣服擦汗,露出健壯的腹部。陳鑫向我走過來,陰影蓋住了我:“好臭好臭?!彼室庾龀隹鋸埖谋砬??!皾L?!蔽艺f?!澳阍趺纯蘖??”他俯下身來,汗味也向我俯沖過來,我本能地往后側(cè)了側(cè):“你才臭死了!”他說:“誰管你啊,垃圾!”我也朝他吼:“垃圾!”我的聲音因為嘶啞而顯得略遜一籌。

陳鑫走了。我又坐了一會兒才站起來,穿上鞋。我站起來時,眼前黑了五秒鐘。我沒打算回宿舍,繼續(xù)在操場上繞圈走,天已經(jīng)黑了,所以我一開始沒發(fā)現(xiàn)陳鑫又回來了。“臭狗,回來干嘛?”我沒好氣地說。陳鑫說:“你住校啊?!薄皩Π??!薄澳銢]家?。俊蔽乙魂嚽瑁骸瓣P(guān)你什么事?”“你怎么這么愛哭?”他望著我的臉,不屑地說,“你是老太婆嗎?真麻煩?!蔽肄D(zhuǎn)過身去擦眼淚,雖然夜色的濃度能保證他看不清我臉上的表情。見我沒回答,他又問:“你不回宿舍?”“不?!薄澳悄阋陕??讀書?”他挖苦道?!八奚崮侨号焯煸诒澈罅R我?!蔽掖鸱撬鶈?。

“我搞不懂你們女生的事。我要走了,等會鎖校門了,你走不走?”“走就走。”我咬咬牙,跟在陳鑫后面出了校門。他推著自行車走在我旁邊,路燈像一排排安靜的守衛(wèi),盯得我渾身不自在起來,干脆對學校的一切開始罵罵咧咧,尤其是宿管大媽,比如每天板著一張臭臉,不愿意幫忙打蟑螂,還會在女生們洗澡時把浴室的燈故意關(guān)掉。陳鑫哼幾句,或隨便附和,一直把我?guī)У搅藥讞l街外的一家鞋店門口,才把自行車靠邊停下來。那家鞋店正掛出清倉大處理的粗糙橫幅,里面擠滿了瘋搶的人?!百I雙鞋吧,你的鞋底馬上就脫了。”他說:“二十元就可以買一雙,丑是丑了點,不過配你也夠了?!蔽腋械轿医裢淼难蹨I儲備有些過于豐厚了。我吼道:“我身上沒帶錢!”店里的促銷員也不落后,用擴音喇叭囂張地蓋過我:“樣樣二十元,件件二十元,全部二十元,清倉大處理!”

不過,陳鑫的紳士風度也就到此為止了。學校是我一個人走回去的,墻也是我自己摸黑翻進去的,落下去時,裸露出來的皮膚被墻內(nèi)雜亂的枝葉給戳出來幾個洞。我穿著嶄新而廉價的運動鞋走回宿舍,縮進被子里,一聲不吭。我聽見室友們發(fā)出了和陳鑫騎車離開前一模一樣的感嘆:“真是個怪人?!?/p>

再次見到陳鑫,已經(jīng)是兩天后的周一了。他看見我穿著新運動鞋走進教室,露出滿意的表情,厚臉皮地命令我每節(jié)體育課都幫他買水。他要喝脈動,我每次都故意買成果粒橙。兩三次后,我旁邊的八百度女生終于對我露出了陰險的笑容。晚上回宿舍后,舍友們難得主動找我說話,也是問我和陳鑫是什么關(guān)系。從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買了。

我與陳鑫什么事也沒有。我是一間陰沉許久的房間,他并不是那根蠟燭。為我?guī)砭薮蠊饬恋娜?,還沒有出現(xiàn)。但至少我偷偷哭的次數(shù)比以前少了,手足無措的時刻也比以前少了。更多時候,我深陷于平穩(wěn)的麻木中。唯獨每周五晚上,是我最喜愛的時刻。我仍然會獨自去操場觀看整個天空的傷口。傷口下面,陳鑫總是在那里,打球打到很晚,揮灑著劇烈的鹽。

我第二次跟他偷跑出校門已經(jīng)是幾周以后,校服里已經(jīng)裹上一件薄毛衣了。那天,正好是月考成績下來的日子。正值更年期的班主任老師——我們私底下都叫她老妖婆——說下周五會召開家長會,今天要回去把試卷拿給家長簽名。她又補充道:“住校的同學這周可以回家,或者給家長打電話告知??傊總€人都必須給自己的家長通知到!”教數(shù)學的張崢老師是個年輕男人,皮膚白凈,五官大氣,聲音鏗鏘有力,長著飽滿的高顴骨。老妖婆才剛講完,他就急不可耐地擠到講臺中間來,宣布了下周五,家長需要單獨來與他談話的同學名單。我和陳鑫的名字就赫然位列其中。

我坐在操場看陳鑫打球時,已經(jīng)鐵了心要在這件事上裝作不知情。但每當想到開學已經(jīng)這么久了,就好像那只撕日歷的手伸進了我胸腔里,開始撕我的心。那只手撕得兢兢業(yè)業(yè),以至于我都沒注意到陳鑫什么時候又打完了球,站在了我面前。他的同伴們站在校門口處等他,他朝他們揮了揮手,他們便轉(zhuǎn)身走進校門外的暮色里了。

“周琦,你是不是得了憂郁癥?”陳鑫問?!澳愣裁?!”我條件反射地還嘴。他卻難得地沒有接著損我:“我懂啊,我也憂郁?!蔽已b作無所謂地笑道:“笑死人了!”陳鑫忽然問:“你會不會玩?”“玩什么?”他說:“今晚晚點回來?”“走吧。”我懶得多問,爽快地答應了。我早就盼望著再出一次校門,只是如果陳鑫不邀請我,一個人溜出去實在沒勁。更重要的是,我沒錢。

我坐在陳鑫的自行車后座上,兩手抓著坐椅的邊緣問他:“你該不會把我賣了吧?”他逆風答道:“你這樣的,有人要嗎?別太高估自己了?!蔽依湫σ宦暎骸拔乙仓牢覜]人要,我死了也沒人關(guān)心。”他朝前方喊道:“喂喂,這么開不起玩笑啊。你爸媽也不關(guān)心?”我說:“不關(guān)心?!标愽巍昂摺绷艘宦?,沒再問什么。他騎得飛快,沒多久就停在了一扇破舊的門前,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我從后座跳下來說:“唷,你還真的打算把我賣了啊,你不是說我沒人要嗎?”他忽然冷淡起來:“你愛來不來。”我翻了個白眼,跟他推門進去,摸黑走下一條令人窒息的樓梯,幾分鐘后才到達樓梯底部,進入了魔鬼狂歡會般的地窖。

震耳欲聾的低音鼓聲,像有人在敲擊著我體外的心臟。我們穿過混亂的舞池,到達一張擺滿了酒杯的圓桌子。我跟著陳鑫坐了下來,其他人正在摸黑吃東西,見到我們就大叫起來:“鑫哥,帶女朋友來了啊?”有人打趣道。陳鑫沒好氣地說:“我女朋友有可能這么挫嗎?”我罵道:“陳鑫!你以為誰看得上你?”我的罵聲和其他人的哄笑聲,都被酒吧的音樂聲蓋住了。坐下來后,我才發(fā)現(xiàn)身旁的這些人,就是每周五和陳鑫一同打籃球的同伴。不知是哪雙手把一杯飲料推到了我面前,我接過來,看也沒看就抿了一口,火辣辣的,又耐著性子喝了一大口。一陣云里霧里的苦澀與刺痛以后,平時那些緊縮之處,就像蚌殼一樣,自然張開了。我旁邊的男生湊過來跟我講話,五顏六色的燈光掃過他的臉,他看起來像個紅鼻子綠眼睛的小丑:“你叫周琦是么?我叫劉揚?!薄芭??!蔽一卮??!澳愀愽握鏇]什么關(guān)系?”“有,有個屁關(guān)系?!彼α藥茁暎f:“我是隔壁五班的?!蔽矣终f:“哦。”他誠懇地說:“交個朋友吧?!薄靶行行校笥涯愫??!彼中α?。

我繼續(xù)喝了幾口酒,因為燈光的緣故,我總也看不清杯子里的液體到底是黃色還是綠色。我們沒再說什么話。我看見桌子旁的座位都已經(jīng)空了,便問劉揚:“大家都去哪兒了?來這里一般要做什么?”他指了指舞池,那里許多人正瘋狂扭動著身體,他們面前的異性就像是彼此的一面鏡子。我正搜索著陳鑫的身影,就見到一大堆男生走了回來,陳鑫走在最后。他兩手撐著桌面,對大家說:“走了?!蔽也抛⒁獾剿樕幊?,像有人在他兩頰灌了鉛。男生們發(fā)出掃興的聲音,但都順從地拿著各自的東西朝出口走去,沒人問為什么,所以我也沒問。走之前,我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氐降孛?,像是終于返回了人間,色澤單調(diào)的夜風像小號齊聲吹向我,我的酒勁有些發(fā)作。我成了一只待宰的公雞,喉嚨沒命地縮緊了。

大家問:“去哪兒?”陳鑫說:“還有誰要打球?”一些人稀稀落落地說好。陳鑫又看著我:“你也去嗎?”我說:“等等,這么晚了,我怎么回去?”他說:“等會我送你?!眱扇齻€人騎車走了,剩下的人一同騎車到了附近一所三流大學的操場上,又滿身酒味地繼續(xù)打球。我走到了遠一些的地方,仍舊坐下來看,不由得感嘆男生的世界真是無聊。更遠處,一些情侶沉在暗影里竊竊私語,或是直接被月色狠狠黏在了一起。我干脆躺下來,面朝夜空,看見星星爭先恐后地向我涌來,仿佛我的雙眼是它們的家門。我暈頭轉(zhuǎn)向地把門關(guān)上。不知不覺,我來到了一個濕漉漉的小鎮(zhèn),雨后無人的青石板路上,竟然爬滿了小蛇,比我的雞皮疙瘩還要密集。我踮著腳尖往前走,忽然不知道哪只小蛇在地上跟我講話。我蹲下來,望進了石板路夾縫里的一條小水溝,黑漆漆的水面上,漸漸浮現(xiàn)出了一張紙白色的嬰兒臉。我嚇得一屁股往后摔去,那只長著嬰兒臉的小蛇撲上來想咬我。那是我父母生出來的孩子,是我的妹妹,是一只長著嬰兒臉的蛇。我與怪物搏斗著,我爸媽不知什么時候也來了,卻不認識我。他們就站在我旁邊,機械地望著我與那條蛇的動作,像觀看斗牛比賽。我的心開始絞痛,因為我預感,在爭斗結(jié)束后,他們會站在蛇的那邊,而不是我這邊。我聽見掌聲,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身處古希臘的大劇場中央,烈日下的觀眾席上,無數(shù)金發(fā)高鼻的外國人爆發(fā)出炸彈般的喝彩聲——“周琦!周琦!”實在太吵了。我睜開眼。站在我面前的除了陳鑫,只剩下他旁邊叫劉揚的男生了。從這個角度看起來,劉揚實在不好看,沒有陳鑫好看,他的眼鏡片朝我反光,兩只小眼睛像不存在似的。但陳鑫成績又差,性格又不好,他的缺點遮蓋了他比女人還美的臉,并不能讓人對他的印象有改觀。我閉上眼睛,又睜開。大學校操場上方的幾枚路燈和一枚月亮,仍舊像巨大的飛蛾,在我眼前飛來飛去。

?“懶豬,起來了,都兩點了。”陳鑫一邊擦汗一邊說。劉揚在他背后看著我笑。我的心一陣退縮,就像每天早晨在宿舍被尖利的哨聲吵醒時會發(fā)生的那樣。頭疼得像有人往我耳朵里面直灌了好幾斤酒。

“陳鑫,”我躺在塑膠草坪上稀里糊涂地說,“你媽媽是不是長得很漂亮?。俊?/p>

陳鑫看著我的眼睛,沉默了半晌,說:“我覺得,每個人的媽媽都很漂亮?!?p>

我腦袋里轟隆一聲,發(fā)酵的酒漿從我兩只耳朵里爭先恐后地涌了出來,我頭痛欲裂。陳鑫和劉揚一左一右把我架起來,我的手臂差點被他們扯斷了。我掙脫了,步伐有些不穩(wěn)地獨自往前走。我聽見劉揚在身后擔心地問:“她沒事吧?”而我轉(zhuǎn)過身對陳鑫說:“你浪到這么晚都不回家,你爸媽不管你?。俊?/p>

“你好意思說我,垃圾!”陳鑫又變回那個陳鑫了。

“你們爸媽都不管你們啊!”我大吼了一聲,用力打出了一個酒味的嗝,嗓子又微燒起來?!拔野謰尮芪业臅r候,我才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像你們這樣……”后半句話,我嘟噥著,他們誰也沒有聽見。

這次,陳鑫騎自行車把我送到了學校的圍墻外邊,等我確實摔進了草叢里,發(fā)出了“咚”的一聲悶響,他才和劉揚一同騎走。我一個人穿過廣袤而黑暗的操場,就像橫穿一只死去巨鯨的漫無邊際的腹部,我不由得一個勁地向地面扔出臟話的小油燈來照明。宿舍樓像沒有碼頭的岸,大門早已緊鎖著,禁止我進入。于是我又摸黑走向教學樓,隨便推開一間教室的門,就以午休時的姿勢,趴在桌面上睡了,側(cè)臉被發(fā)涼的手臂擠壓著。日出以前,我被入侵的寒露凍醒了好幾次。日出以后,舍友們集體向宿管大媽報告我一夜未歸。我被學校記了過。?

周末兩天很難捱。我多次試圖整理記憶的線頭,卻總是這缺一截,那少一根,無法連綴成一幅連貫而完整的畫面。我的心態(tài)也奇異地發(fā)生了變化,忽然有些害怕見到陳鑫那群人。我在記憶里一遍遍地檢驗,自己是否做出了任何不得體的事,說出了任何不妥帖的話。想到深處總是一團亂麻,索性放棄。

課間,教室永遠哄鬧不休,而我像是浮世中的一條幽靈。當我輕飄飄地回到座位上,忽然看見課桌上多了一盒燕麥牛奶、一根蘋果味棒棒糖和一袋妙脆角。毫無疑問,是無趣的組合。我問八百度女同學:“你的?”她搖搖頭,拿眼睛瞪我。我撕開包裝袋吃起來。上課鈴響后陳鑫才回來,又是一頭的汗,簡直是日理萬機。我故作隨意地說:“謝啦?!彼f:“哈?”我說:“你也總算有良心了一回?!彼f:“你謝什么?”我揮揮手指頭上戴著的妙脆角,像一頂易碎的小尖帽子。他說:“不是我送的?!蔽艺f:“那是誰送的?”陳鑫過了一會兒才不經(jīng)意地說:“劉揚嘛。”我們都極力避開周五晚上的夜蛾,又尷尬地在我們之間裊裊飛開。

我想起了那個叫劉揚的男生。時間能與許多情緒發(fā)生化學反應,我想起他時的心態(tài)竟也不同于那天晚上了。如今,我竟有些害怕見到劉揚了。但我很快就再見到了他,并且也明白了他送我這些零食的意義。下課之后他又來了,站在教室后門口,讓一個正好路過后門的同學把我叫了出來。他靠著門框,逆著光線對我說:“你喜歡吃什么,告訴我,我再給你買啊。”他走以后,我身體僵硬地走回去了。這次我把他小眼睛的形狀和嘴唇上方的淺色胡須看得更清楚了,還看見他下頜上、脖頸上播開了的粉色青春痘。

我們沒說過幾句話,但他的零食已經(jīng)送了我不少了。才短短幾天,我就變得心神不寧起來。只要有一天他沒提著滿裝的口袋來教室后門找我,只要一天我沒看見他那雙細框眼鏡底下的眼睛,我就會失落到想哭。有一次我問陳鑫:“你覺得劉揚怎么樣?”他故作老成地說:“自己覺得好,才是真的好?!蔽覜]理他。陳鑫在我眼里,漸漸被劉揚的光芒所淹沒了。他雖然坐在我旁邊,但我的思緒已經(jīng)飛去五班了。

周五開家長會時,大叔大媽們霸占了我們的座位。學生們被趕出來,有的去了操場,有的去樹蔭下看書,有的蹲在走廊。我站在教室后門,望見我空出來的座位,我努力想轉(zhuǎn)動眼球,但視線怎么也離不開。我的父母終究還是沒有來——即使班主任早就已經(jīng)把我被記過的事情通知給了他們。這樣的感覺,在我住校以來,似乎就快要被我習慣了。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我干脆往五班走去,試試運氣看能不能遇見劉揚。果然,在走廊上,我看見他正和一位發(fā)福的,小眼睛的中年婦女,一同與一位副科老師交談。劉揚背著手站著,并沒有刻意站得筆挺,但仍然比他媽媽和女老師,都高出了一個頭。女老師講話時,他專心地看著女老師的臉。他媽媽講話時,邊講邊拍拍他的手臂,他會看她一眼,有些害羞地笑笑。這樣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劉揚,忽然打動了我。這幾天,劉揚每次找我,都流露出有求必應的眼神。但這些他眼里沒有我的時刻,才是我喜歡上他的時刻。

他終于從母親和女老師的談話中抬起眼神看到我,但那是因為教數(shù)學的張崢大聲地叫了我的名字。我們匆匆對視了一眼我就轉(zhuǎn)過身去。張崢擺出關(guān)切的神情,他四平八穩(wěn)的五官,看上去像電視里的正派角色。

張崢說:“周琦,這次家長會,是所有家長都要參加的,一次很重要的家長會。你家長來了嗎?來的是哪位???”我沒回答。他繼續(xù)說:“啊?周琦,你家來的是哪位???”我低聲說:“都沒來?!薄盀槭裁窗。考议L會也是可以想不來就不來的嗎?”我干脆說:“我沒有家長?!睆垗槹衙碱^緊緊地皺起來:“你沒有家長?你的監(jiān)護人是誰?你一個親戚都沒有嗎?”我把臉轉(zhuǎn)到一邊:“沒有?!睆垗樎冻鲭y以置信的神情,像是在不應該的地方看見了一只流浪貓。

張崢快步走去辦公室查我的入學檔案了。我剛要走,忽然感覺有人來到了我身后。我等待著,沒有轉(zhuǎn)身。我頭頂上傳來的聲音問:“你剛剛說的那些,是真的嗎?”我沒有回答他,快步走向樓梯,想再次逃到每周五那片流血的操場上去。我下到一樓的樓梯時,走廊上正好沒人,光線也恰好陰暗。劉揚忽然從背后抱住了我,他微微顫抖的手臂剛好環(huán)到我的脖子。他低聲說:“我都懂了,我都知道了。我會保護你,照顧你的?!闭f完后他就轉(zhuǎn)身,三兩步跨上了樓,只剩下我與我的心跳獨自站了一會兒,宛若大夢初醒。我不知道劉揚到底懂沒懂,或許他誤以為我是真的父母雙亡什么的。但在剛剛的擁抱面前,那些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有家不能歸的人,竟然也能開始體會到歸屬與溫情了。我站在黑暗的樓梯間,在發(fā)紅的操場前止步了。我忘記了眼前的一切。

如果你還記得我之前提到過蠟燭的事,那一刻,我以為劉揚就是我的蠟燭。他僵硬的手臂抱住我后,我身處的小房間才弱不禁風地亮了起來。我一直都清楚,自己是多么渴望聽到撫慰溫柔的話語。就像有人曾說的,女性是用耳朵在談戀愛。沒過幾天,我就與劉揚正式交往了——我高中生涯里唯一的男朋友。

從那以后,我很久沒再周五去操場一個人繞圈。應該說,我很少再有空一個人待著了。劉揚沖到了我身邊,填補了我的空缺。他總是走在我旁邊,為我撐開手臂,像一把有溫度的大傘。我們常常這樣,并肩走在路上,沒目的地閑聊閑逛,天黑以后他再把我送回去,在校門口敲門衛(wèi)室的窗子,在小本子上登個記再回去,絕不會再讓我翻墻摔進矮草叢里。有一天散步時,張崢老師在學校不遠處的一條街追上了我們。他停下自行車,在我身后大喊:“周琦,你為什么撒謊?你明明有父親有母親,我已經(jīng)與他們通過了電話。為什么說你沒有?周琦,你能告訴老師嗎?”

我看了劉揚一眼,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眼鏡背后的眼睛轉(zhuǎn)了一圈,似乎也在等我的解釋。我直接與張崢說話,沒有刻意避開劉揚:“你既然給我爸媽打過電話了,還問我干什么?”周圍花店,一個閑得無聊的老板娘走出店門,隔著一段距離看著我們,似乎想要探聽我們的談話,又不敢明目張膽地走得太近。

“我想聽你說,周琦。我想了解你的想法,這樣我才能幫助你?!?/p>

我冷笑著說:“你幫不了我,別把自己當圣人。”我看見張崢想說什么,又被噎住了。我拉著劉揚的手往前走。張崢還在后面大聲說:“你什么時候想來告訴老師,就來,老師等著你。如果你愿意,我也會與你父母好好溝通溝通。我不會放棄班上的每一個學生。”我頭也沒回。張崢沒有再追上來了,他那張正氣凜然的臉沉沒在了我們身后的某處。

“他不是你們班主任吧?”走出兩條街后,劉揚終于打破了沉默。“不是,教數(shù)學的?!薄澳撬趺磳δ氵@么上心?”“閑著沒事唄。最討厭這種人了,自以為是?!眲P說:“那你是不是可以告訴我?”我說:“可我暫時還不想說?!彼f:“我還以為你真的沒爸媽,以為你是……”我說:“是孤兒?我不是,但現(xiàn)在,我和沒有父母的人差不了兩樣。他們從小就對我有所保留,現(xiàn)在又悄悄懷上了二胎。他們背地里,偷偷摸摸地,直到孩子都六七個月了才告訴我……他們根本從沒重視過我的想法,只是想偷偷把我排擠出這個家。那個家,圍著為我即將出生的妹妹,繞得團團轉(zhuǎn)。那已經(jīng)不是我的家了。我說,要是你們執(zhí)意要生,就當沒有我這個女兒,我再也不會回來?!蔽铱戳藙P一眼,他點點頭,一只手牽著我,另一只手推著自行車慢慢往前。“于是我就搬到了學校。從我搬來以后,我爸媽一次沒聯(lián)系過我,就好像我死了,就好像……真的為了妹妹,放棄了我這個女兒。班主任給他們打電話,說我夜不歸宿被記過,說我心思不在學習上拖班級后腿,說我謊稱自己家里沒人能來參加家長會……都這樣了,他們也沒聯(lián)系我。他們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很明確了,不是嗎?”劉揚更緊地摟住我,我的臉貼上了他的胸口,聞到了令我頭暈目眩的氣味。他說:“琦琦,苦了你了。我不知道你爸媽到底怎么想,但有我在的地方,你就當我是你的爸媽。”類似這樣的話,他還說過很多,在為我撐傘的時候,為我夾菜的時候,為我借來試卷的時候,陪我散步的時候,幫我抄作業(yè)的時候,晚上發(fā)來短信向我道晚安的時候。心里有個聲音告訴我,他在通過這種方式,培養(yǎng)我對他一點一滴的依戀。他在我臉上吻了一口,然后我朝他踮起了腳尖。“我以后會告訴你的?!蔽艺f。夢幻的溫柔包裹了我。我是幸運的,在最低沉的時候,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

第二天,張崢老師就開始行動了。下午上課前,他和班主任一同站在講題前,手里都拿著一張名單,像個判決生死的官員,連老妖婆在他面前都像個副官。老妖婆為了顯示她的班主任地位,用肥大的身軀擠開了張崢,站到了講臺正中央的位置,面對著講桌上散亂的粉筆盒。她板著臉等了五分鐘,等到大家都坐直看著她了,才挪動臉上的橫肉說起話來:“我和你們張老師,連夜趕出了一份名單。鑒于我們班上很多同學的特殊情況——具體什么情況我就不說了,比如有的同學缺少來自家人對學業(yè)的支持,因此學習沒有自覺性,”她意味深長地往我這邊掃了一眼,故意忽略了班上熙熙攘攘的疑問聲,“所以,我和張老師連夜討論以后,決定實行‘一對一幫助制。每一位成績好的同學,在不影響自己成績的前提上,幫助一位成績不那么好的同學,共同進步,互相鼓勵?!彼贿呎f,張崢一邊在旁邊點頭,露出威嚴的笑容。班上的同學都各自交頭接耳起來。我與陳鑫對視一眼,交換了一個臟話的口型。

老妖婆開始念她手里那張長長的名單,一個優(yōu)生,對應一個差生?!瓣惣锡埡蛣⒂?。張豪和李知良。方曉靜和蘇維。李晨凱和……”老妖婆每念一組,班上的騷動就更強烈。騷動所至之處,張崢就邁著皮鞋走過去,用居高臨下的眼角和下巴來進行震懾或安撫。老妖婆繼續(xù)念下去:“王文峰和周琦。曹曼和陳鑫。孟彩云和……”

陳鑫忽然罵了一句臟話,聲音不大,卻使得前排的同學也回頭看了。坐在第二排的曹曼也回頭看,整齊的劉海下,一雙凜冽的眼睛望向陳鑫。陳鑫轉(zhuǎn)開頭,開始抖腿,把手里轉(zhuǎn)個不停的簽字筆扔到桌上,或者做一些諸如翻書包,撕草稿本這樣聒噪的小動作。曹曼的臉已經(jīng)冷冷地轉(zhuǎn)回去了,與她面前的張崢對視一眼,就和平常一樣,只留給了我們一條漆黑嬌俏的馬尾。她是我們班亮如星辰的優(yōu)等生,是張崢的得意弟子。

沒人把陳鑫的不滿當真,直到老妖婆念完名單上的所有分組,問道:“有沒有人有問題?”陳鑫一邊翹椅子,一邊大聲說:“老師,我有。我要重新分?!薄盀槭裁??”老妖婆推了推她塌鼻梁上的一副眼鏡?!皼]有為什么。”我驚訝地看向陳鑫,他正深陷在自我情緒的泥沼之中,沒來得及顧及我。前面,曹曼再度轉(zhuǎn)頭看了陳鑫,眼里流露出野火灼燒冰雪的神情。

一旁的張崢開口了:“曹曼成績好,品行好,她一定會盡心盡力地輔導你的學業(yè),你不用……”曹曼打斷了他:“老師,把我和別人分到一組吧。我都行的?!睆垗樀皖^看了一會兒名單,說:“那就交換一下吧,曹曼和周琦一組,王文峰和陳鑫一組。這下沒意見了吧?”他等待了一兩秒,“沒意見,那現(xiàn)在每個小組的同學都去聊一聊,熟悉一下?!彼龀隽藰逢犞笓]般的手勢,同學們便都不情愿地走下位子,走向自己的組員。曹曼也拿了一張紙和一根筆,剛站起來,張崢老師就叫住了她,在她耳邊低語了些什么。她背對著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聽完后,她點點頭,若無其事地朝我走過來,甚至露出了微笑。陳鑫在她走近之前就已經(jīng)起身,兩手插在褲兜里走向了他的“優(yōu)生輔導員”,一次也沒往我們這邊看過。因此,我也沒抓住機會問他,為什么會這么討厭曹曼。我也談不上喜歡她,可也不至于到不共戴天的地步。

曹曼坐在了我旁邊,弧度標準地微笑起來,對我說:“周琦,我們來一起制定一個學習計劃吧。一周里面,你什么時候比較有空?”我看著她劉海下兩顆漆黑的眼仁,她清秀的瓜子臉上,找不出哭過的痕跡。當然了,曹曼怎么可能會因為這點破事,因為陳鑫這種不重要的人,而覺得受傷害呢?“我忙著呢,還要跟男朋友約會。”說完后我抬起頭,看見張崢正在講臺上越過喧囂注視我們。

我與曹曼一看就不是一類人,但意外的是,她卻對我表現(xiàn)得相當客氣,甚至可以說遷就。發(fā)完考卷后,我不用再去抄陳鑫或者八百度女生同樣錯誤百出的試卷了,曹曼會主動走過來,把她的卷子遞給我。我做不會的作業(yè),她會給我講一遍。我仍然聽不懂,她就干脆把作業(yè)本借我抄了。有時候她會在我旁邊站一會,那時候陳鑫要么馬上起立走開,要么轉(zhuǎn)身去和后座講話,直到曹曼走了一會兒他才轉(zhuǎn)回來。曹曼每次都裝作沒看見,走回自己座位時仍然節(jié)奏平穩(wěn)。陳鑫轉(zhuǎn)過來后,說:“你抄完借我?!蔽疫f給他,斜睨著他,看見他袖口處隱約露出了傷痕。最近,傷痕越來越多,以至于到了我不能視若無睹的地步。我給他寫了張小紙條過去:“你手上的傷是怎么弄的?”陳鑫看了一眼,把小紙條揉皺后扔進了抽屜,什么也沒說。

那天吃晚飯時,劉揚幫我拌面條,笨拙地把醬油的顏色,均勻地翻卷到上面來。我問他:“你知道陳鑫手上的傷是怎么來的嗎?”他回答說:“哦,他爸常打他?!蔽覇枺骸澳撬麐屇??”他說:“他沒媽?!蔽覇枺骸盀槭裁??”劉揚說:“我哪知道那么多啊,我也不好問。但那個地下酒館,”他把拌好的面條推到我面前,又繼續(xù)拌自己的那一份。“就上次你也去的那個。他好像每次都去那里找他爸回家。但每次都叫不回來。我們也不好多問?!薄澳?,你知道他和曹曼之間有什么事嗎?”?“曹曼是誰?”劉揚頭也沒抬?!澳憧斐悦姘桑葧ち?,不好吃了?!?/p>

我低頭吃面,面過于咸了。深藍色瓷碗的邊沿,沾滿了劉揚手指的氣味。

曹曼本來與我約好,每天晚飯后到晚自習前的一個小時,當作我們的輔導時間,但我總把這一個小時花去與劉揚膩在一起。我一次次地放鴿子,可曹曼一次也沒生氣過。曹曼從來不去吃晚飯,她每天都會提前買好一塊乏味的面包,別人去吃晚飯時,她還釘在座位上,一邊學習,一邊啃面包。在記錄輔導情況的小本子上,曹曼工工整整把每一次的輔導,都編造得像模像樣。但我沒想到曹曼會邀請我去她家。

曹曼說:“我和張崢老師會幫你寫張假條,交到宿舍前臺簽字。這周日,你隨時拿著這張紙條,門衛(wèi)就會放你出去?;貋頃r也是一樣?!彼诌f給我一張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紙,被折成了小方塊,“這是我家的地址。你坐589路,到兆河街北站下車,就是兆河街小區(qū)。你提前給我發(fā)短信,我下來接你?!蔽医舆^那張小方塊,它尖尖的四個小角扎著我的手心,像一只驚恐的四角小獸。我望著曹曼劉海下那雙黑潭水般的眼睛,映不出我自己的身影。

不過,無論曹曼的目的是什么,她都把我想得太乖了。我怎么可能一切都按她說的做?

周五晚上我出了校門,就再也沒回來過。我把裝滿試卷和作業(yè)本的書包扔在宿舍里,從儲物柜中找出一只單肩挎包,里面只放了手機和錢包。我本想換一件漂亮的新衣服,但怎么也找不著,只好繼續(xù)穿著身上的這件。劉揚在宿舍門前等我,我們走出校門后,就默契地牽上了手。一股電流顫栗著,從他的手指欣然傳遍我的全身。劉揚提前找好了一家小旅館,我們在那里把東西放下,我脫下校服,露出里面平凡的格子襯衫和牛仔褲,腳上是陳鑫送我的運動鞋,已經(jīng)有些污漬了。

劉揚帶我去吃了燒烤,我們又看了一場電影,在漆黑的電影院里越過座椅扶手只顧著親吻。散場以后,我們連電影演了什么都不知道。在這期間,我們小吵了一架,原因是我瞟到他似乎在給一個女生發(fā)短信,并且質(zhì)問他為什么還不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但吵架沒有持續(xù)太久,因為他很快便認錯,然后在我耳邊說了一番“要可能和她們在一起的話早就在一起了”和“想要找到一個隆重的場合介紹我”這樣的話。出了電影院,我們在街上牽著手,往人頭攢動的商業(yè)街里擠。他到一個抓娃娃機面前,試了整整二十次,才把一只粉色的小象,慢慢吊了起來。他把那只小象送給我,又不知從哪里突然變出一支快要蔫的玫瑰花。我拿出手機自拍,我們的臉緊緊貼在一起,像素非常模糊,背景的燈光滿是不耐煩的噪點,但我們的笑聲卻似乎每次都能透過這張劣質(zhì)的照片,傳到我面前。那天是我們在一起的一個月紀念日。

整個周末我們都睡在小旅館里。周日下午醒來時,我對劉揚說:“我要去曹曼家了?!彼^身抱住我,我們又做了一次——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是這個周末的第幾次了。然后他嘆了一口氣,飛快地起床穿衣,背對著我。我看著他長著零星幾顆痘痘的后背,忽然哭了起來。難分難舍的滋味如此強烈地照進我們之間,就像劉揚終于拉開小旅館的厚重窗簾時,那一束不懂得轉(zhuǎn)彎的刺眼光線。

路上,我們一直磨磨蹭蹭,等我到達了兆河街小區(qū)門口時,天色已經(jīng)變暗了,居民樓也陸續(xù)亮起了晚餐的燈光。我給曹曼發(fā)了短信,然后和劉揚在小區(qū)門口旁若無人地親吻。直到曹曼的聲音響起,我們才分開。我望著劉揚走遠的背影,轉(zhuǎn)過身看見曹曼,她的肩膀在暮色里顯得很孤單?!爸茜?,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我聽出來了曹曼在壓抑她的怒火,“我等了你一整天了。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嗎?現(xiàn)在七點了?!彼瘟嘶问滞螅直淼墓忾W過我的臉。身后傳來公交車起步時笨重的鳴笛聲。我說:“已經(jīng)太晚了嗎?那我回學校吧,真對不起。”曹曼認輸了,只好一把抓住我的手,說:“來都來了,上來吧?!?/p>

我姿態(tài)別扭地被她拉到了她的家門,我不明白輔導我這個差生為什么對她來說那么重要。曹曼打開家門時,她的父母都正好等在門口,屋里暖黃色的燈光像探照燈照進我的心里,漆黑的水面上泛起一陣酸楚。他們把洗好的水果送到我面前,熱情地噓寒問暖,我尷尬地坐在沙發(fā)中間,不知道該先回答誰的問題。直到曹曼說我們要去房間復習了,我才順利從這兩位父母之間脫身,跟著曹曼進了她的房間。

曹曼的房間就和她人一樣,整潔,清秀,干凈。房間里的香味,讓我感到自己這兩天的汗味忽然有了實體,像笨重的石塊粘在我的格子襯衫上。曹曼給我搬來一把椅子讓我坐。我指指我的小單肩包:“我什么都沒帶。”曹曼說:“我有。”她拿出上周的試卷,開始給我講數(shù)學題。我“嗯嗯”地應著,滿腦子都在回憶這個周末,一分一秒也不放過。我正重溫到劉揚抓到粉色小象時興高采烈給我的一個吻,沒有注意到曹曼什么時候停了下來,在燈光下注視著我。我不小心與她對視了一秒?!澳憷^續(xù)講吧,我在聽?!蔽胰隽藗€謊。曹曼低頭說:“周琦,你今天來這么晚,你不知道,你把我害慘了?!薄坝羞@么嚴重嗎?”曹曼忽然轉(zhuǎn)移了話題:“剛剛那個就是你男朋友?”我說是,情不自禁地笑起來。曹曼觀察著我:“你們這個周末都在一起嗎?”我承認了?!拔业囊馑际?,你們這個周末,一直都在一起嗎?”曹曼又問了一次,我知道她的意思。我覺得沒什么好隱瞞的,甚至莫名有種想讓她知道的沖動:“是的,我們這幾天,一直住在一起。”“喔?!辈苈悬c不敢再往下問了。我等她繼續(xù)開口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干脆自己說:“你有男朋友嗎?”她驚恐地反駁:“我?怎么可能!”“不是陳鑫?”我亂問一氣。曹曼說:“跟陳鑫有什么關(guān)系?”“你和陳鑫有仇嗎?”“當然沒有??赡芩次也豁樠?,只是我不知道原因吧?!蔽艺f:“其實陳鑫看起來混天混地的,實際上是個很好的人?!辈苈鼪]有接話,談話暫時中斷了。

曹曼又開始給我講題,但我仍然聽不進去。曹曼把手中的紅筆放下:“周琦,你不在意自己的前途嗎?你不在意自己考上什么大學嗎?”我打哈哈:“說那些,還太遠了吧。”曹曼說:“無論有沒有別人替你想,你要為你自己著想?!蔽乙幌伦用舾衅饋恚骸笆裁唇袥]有人替我想?”我努力在好學生曹曼面前不說臟話。曹曼說:“我不是那個意思?!蔽艺f:“我知道了,是張崢讓你對我特別關(guān)照的吧?你們兩個是一伙的吧?”

我忽然明白我為什么那么討厭張崢了。他對我的關(guān)照與示好,不是因為我是誰,而是因為他要扮演的角色是誰。他要扮演一個盡責的好老師,而我是哪個學生都無所謂,我越慘,越能襯托出他動機的高貴。沒有我,也會有別人。他只要完成了他的人生目標就好,對象是誰都行。每當張崢靠近我,注視我,對我微笑,與我說話,我都感覺他并沒有看見我,我只是他隨便選來的一個人物,陪他演對手戲。他提醒了我,我的父母也是這樣。明明不喜愛我,卻耐著性子扮演著好父母的角色。一個人,因為不能接受隨機性的所有答案,便裝作什么都看不見,似乎這樣才是最輕松的選擇。那些只為自己做事的人,真的會因為他人而徹底改變嗎?

曹曼似乎被我咬牙切齒的樣子嚇到了。她兩只纖細的手,就像她兩片薄薄的嘴唇一樣顫抖。在書桌的燈光照映下,她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周琦,周琦,”她誠懇,甚至有些沉痛地叫我的名字,仿佛我遠在天涯海角,而不是在她面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和張老師都不是那個意思。我不知道你家里發(fā)生過什么,不知道你和你父母發(fā)生過什么,我只知道你和他們的關(guān)系不太好……但是,要是你覺得我和張老師因為這件事看不起你……我要怎么說你才會相信呢?我把我的爸媽給你,把我的家給你,這些我都不想要!你以為我覺得你可憐,其實我寧愿像你一樣……”這次,連她的聲音也開始顫抖起來,我像站在一次微妙的地震面前,不知該逃往哪里。

曹曼把她厚重的齊劉海掀開,白凈的額面上,爬著一只鮮紅的死蜈蚣——不,是一道傷疤?!澳憧?。這是我初三時弄的。疤一直沒消。中考成績出來后,我爸媽說我丟他們的臉。我就把頭往桌角上撞,一直撞?,F(xiàn)在,我每次考試前都睡不著覺,考完后又覺得自己肯定考砸了。我在家里很害怕,有時候都不敢走出房間?!彼褎⒑7畔聛恚切┌l(fā)絲像訓練有素的軍隊,準確無聲地迅速歸了原位,“我爸媽本來準備把我送到一個軍事化管理的密訓營里,以后我周末兩天都會被關(guān)在那里面了,我會被累死的。我跟他們說了你的事,說你沒有家人,每周來我家,我輔導你學習,讓你感受一下家庭的溫情。我說,我們老師也支持我這么做……我承認這件事我利用了你,但我對你沒有一點惡意,我羨慕你都來不及。我太害怕讓別人失望了,我壓力太大了。要是你不來,他們就會把我送去那里,在郊區(qū),校門用大鐵鏈鎖著,哪兒都不能去。要是你今天沒來,他們就會覺得我說這些只是在編借口。幸好你來了,你最后來了……周琦,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嗎?你今晚留在這陪我好嗎?你下周也來好嗎?我知道,你也不想住校的吧?”

曹曼剛說完,我們身后就傳來了敲門聲:“小曼,你要好好輔導你同學周……琦,你們不能在里面偷偷玩哦。你是小老師,要對人家負責任哦。一會兒出來有水果吃,我放在餐桌上了。一會兒她要回學校的時候,讓你爸爸開車送她哦。”我感到曹曼的顫抖,通過她與我相握的手心,也傳到了我的身上。

那天晚上我留宿在了曹曼家里。我洗完澡后,穿著她的睡衣,和她擠在一張床上。她的床同我此刻的心情一樣軟。我沒想到,只需要一個晚上的時間,我就與她達成了姐妹般深深愛護的情誼。關(guān)燈后,我們懷著激動的心情,低聲在床上聊天聊了很久。她說到她上高中以來巨大的壓力,為了保持在班上前三名,她幾乎沒有一天在凌晨一點之前睡。她怕極了,每天都繃緊了一根弦。別人只羨慕她在校園里穿梭得那么光滑流利,所到之處都發(fā)出準確悅耳的樂音,只有她始終恐懼著那根弦突然崩斷。而我向她講了這個周末,我如何把第一次交給了劉揚——我的第一個男朋友?!澳銈儾旁谝黄鹨粋€月,會不會太快了?”曹曼問道,“聽說很疼,是真的嗎?”我說是。我說,你感覺那個給你造成疼痛的人,最后又溫柔地將你從疼痛里解救出來。你們筋疲力盡地倒在一起,面對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房間里窗簾死氣沉沉地合著,夜晚就在窗外兜著圈子巡邏,你會感覺此刻,他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你翻過身去抱住他的身體,仿佛這就是你的唯一。在這一次的孤獨與虛無里,他成功地趁虛而入了,你就會希望以后每一次不小心落入孤獨和虛無中時,都有他在你旁邊。我像是流浪了很久,終于找到了棲身之所。曹曼閉著眼,安靜地聽著,過了一會才說:“看來你是真的很喜歡他?!蔽覇枺骸澳悄阌邢矚g的人嗎?”她說有?!笆钦l?”“我暫時還不能告訴你……但是我一定會告訴你的,作為你跟我說了這么多的回報?!蔽覀兠娉舜颂芍币曋鴮Ψ降难劬?。

第二天,我與曹曼一同上學。早上醒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校服不知忘在了小旅館的哪個角落。曹曼把她多出來的一套校服從衣柜里找出來給我。校服被熨得平整如新,散發(fā)著好家庭的氣味。我把它捧在懷里聞了一會。穿上身,剛好合適。我與曹曼穿著同樣的校服,一同走進星期一的校門。走廊上,遠遠就聽到我們教室的早讀聲。我們從后門進入,曹曼與我揮揮手,走向前面的座位。我也對她報以由衷的笑容。當我拉開椅子坐下來時,陳鑫驚訝地看了我一會兒,我扭過頭去看他時,他就轉(zhuǎn)開了,什么也沒問我。我看到桌上的一盒燕麥牛奶和榛子餅干,我知道那是劉揚買給我的早餐。我周身散發(fā)著家的氣味。

陳鑫一定也聞到了。當我為腦海中的事情發(fā)笑時,他冷不丁地諷刺我:“你最近過得很滋潤嘛?”?“小兄弟,我不會拋下你獨自享樂的。你想追誰,告訴姐,姐幫你搞定?!蔽业男那楦裢馑?,沒跟他計較?!安恍枰?。”他說。我湊近了,用手掌在嘴邊做出擋風的姿勢:“你是不是喜歡曹曼?我給你透露個情報,她說她有喜歡的人了……”“關(guān)我什么事?”陳鑫打斷我?!巴郏惴磻@么激烈,肯定就是喜歡曹……”周圍幾個人都回頭看了我們一眼?!澳氵€不閉嘴!”陳鑫忽然發(fā)火,震得我桌上好幾只筆滑落在地。我也不爽起來:“這么開不起玩笑,不識好人心!”陳鑫哼了一聲,離開了座位。

我干脆也走出教室,拿著還沒來得及吃的早餐。我一路咬著吸管,走去五班,想找劉揚抱怨一通。我在五班門口望了好一會,教室里只有稀稀落落幾個人,沒看到劉揚。我等得不耐煩了,只好悻悻地轉(zhuǎn)身回去。走了幾步后,我又回頭看了一次,一眼就看到了我所熟悉的背影。但他身邊還有一個女孩。走廊上,他們并肩走在一起,兩只手一高一低,悄悄地碰撞著,小手指勾了一下又松開。他低下頭看了她一眼,那是我所熟悉的側(cè)臉。他們沒回班上,就這樣姿態(tài)曖昧地下樓了,不知要一起去哪里。我手里燕麥牛奶啪的一聲掉在地上,乳白色的液體從吸管中流出來,燕麥的顆粒也像水落石出一般顯現(xiàn),被骯臟的地面染黑。我低頭確認了一次,又確認了一次:沒錯,這是劉揚買給我的牛奶?。?/p>

那些被我戀戀不舍地咀嚼著的周末畫面,忽然就像失了味的口香糖,令人悔恨地粘滿我整個口腔。我明明還聽得到他在我耳邊說的那句“我愛你”,和我穿了好幾天的格子襯衫,同時輕輕落下。這件事,我實在想不出別的理由了。一陣嘔吐的沖動冒了上來。我在走廊上彎下了腰。?

我的周五晚上又一片空白了。無論晚霞再怎么流光溢彩,也與我沒什么相干。我跑到頂樓的角落,黑沉沉的,放學后已經(jīng)沒什么學生。我試圖給劉揚寫一封長長的信。還沒來得及告訴他的事情,我現(xiàn)在告訴他?;蛟S我之前說得太少,讓他誤解了我,以為我故意對他隱瞞。我反思我有哪些做得不好的地方,不該發(fā)脾氣,不該亂說話,不該懷疑他,不該在那天和他吵架,不該總是這么渾渾噩噩,甚至有時候顯得很邋遢,不負責任……我買了一本厚筆記本,埋頭認認真真地寫著。每當不小心寫出了咒罵他或者質(zhì)問他的話,就把寫好的信紙又揉成一團,扔在腳邊。沒一會兒,我就像坐在了垃圾堆里。本子已經(jīng)快被我撕光了。愛與恨都在我心中翻滾,我一會兒給其中一邊澆水,一會兒給另一邊添火加柴。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寫完了,寫了滿滿的三頁紙。我在信里告訴他,我為什么會住進學校,為什么我明明有爸媽卻說自己沒有,為什么我的情緒總是反反復復,為什么我在你面前常常這么任性……我都說了。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么放棄我?

曹曼不知什么時候坐在了我旁邊,她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里無限放大。周末,我住在她家,沒來得及把信交給劉揚。曹曼會把房門緊鎖,任由我躺在她的床上睡覺,睡醒了就發(fā)呆。她坐在書桌前認真寫她的作業(yè),時不時回頭看我一眼。又過了一個周末,我仍然被她接到了家里。在時間的撫摸下,我漸漸恢復了些力氣,于是開始找我寫的那封三頁紙的信,不知道被曹曼藏到哪里去了。我顧不上別的了,在她的房間里翻箱倒柜。她沒有生氣。

“曹曼,把我的信給我?!蔽艺f。曹曼說:“你要是想要,就跟我一起去拿?!蔽覇枺骸澳愕降装阉拍膬毫耍俊辈苈f:“你跟我走,我?guī)闳ツ谩!蔽艺f:“你自己拿回來給我!”曹曼仍然堅持著:“你跟我走。”我氣得牙關(guān)發(fā)緊,徑直走出了曹曼的家,什么話也沒給她留下。走出來后已是黃昏,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穿著短袖和拖鞋,裸露的皮膚上,刮起了一陣又一陣的雞皮疙瘩。曹曼家的小區(qū)像一座綠植迷宮,我走得心里直發(fā)冷。在兆河街小區(qū)的門口,我剛好錯過了要趕的公交車。在緩緩消失的汽車尾氣里,似乎幾周前的我和劉揚在那里相擁的姿態(tài),也在揚起的塵土中緩緩消失了。

那扇門仍然隱蔽地佇立在街的角落。門內(nèi)的樓梯蠕動著就像內(nèi)部的腸胃一樣,百轉(zhuǎn)千回地通往地獄。我推開門,走進那個混合著低音鼓點、拉丁音樂、五彩繽紛的酒杯和燈光的新世界。擠過永遠燥熱的舞池,我果然在一個桌子面前找到了陳鑫和他的朋友。我的心跳停了。那些人里,沒有劉揚在。我失魂落魄地走過去。

“周琦,你怎么來了?”陳鑫驚訝地放下酒杯。他的朋友們也都看著我。我顧不了那么多了?!皠P在嗎?你能帶我去找劉揚嗎?我有話要跟他說,有東西要給他。他最近總是躲著我?!标愽蜗蛩砗蟮呐笥褌兇蛄藗€手勢,就把我往另一邊帶去。他一邊走一邊說:“周琦,這周我跟你說了很多話,你都像沒聽見似的。那我再跟你說一次吧,我不知道劉揚是這樣的人,我對不起你。我們不會再跟劉揚往來了。你也別找了,沒用的,他就是這樣的人。他跟那個女生也不會長久的?!标愽伟盐依搅艘粋€安靜點的吧臺。我們并肩坐了上去。他給我點了一杯檸檬水?!爸茜也惶珪参咳?,你要想開點。”我把陳鑫面前的酒端到面前來喝,他也沒有阻止我。這些看起來漂亮的酒,喝起來仍然那么苦澀。

一只貓忽然跳上了吧臺。看了我們一眼后,它鉆進了陳鑫的懷里。在燈光的照耀下,貓的皮毛也五顏六色的,看不清它究竟是什么品種。陳鑫仿佛會讀心術(shù)似的,說道:“就是普通的土貓而已?!蔽覇枺骸八惺裁疵郑俊标愽握f:“沒有名字。”“為什么?”陳鑫順著貓的脊背撫摸下去:“因為它是個聾子。有名字也聽不到。”“為什么?”陳鑫指指頭頂:“這里,太吵了。有一天白天叫它,發(fā)現(xiàn)它什么都聽不見了。也不知道是哪天晚上,耳朵突然被震聾了?!蔽覇枺骸斑@是你的貓?”陳鑫說:“是,這里是我家?!蔽殷@訝地說:“劉揚說,你只是常常來這里,找你爸爸?!薄斑@是我爸開的,這是我家,廁所旁邊有個鎖著的門,推開就是我住的地方。那個跳舞的人——”陳鑫指指舞池,“就是我爸。”

我朝龍蛇狂舞的舞池里望去,無奈那里面的中年男人太多,每一個男人都懷抱著一個女人,不安分的手掌在上面或者下面摸來摸去。我實在分辨不出哪個是陳鑫的父親。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伸手去撫摸陳鑫懷里的貓,但觸感卻異常不悅。我摸到貓的背上坑坑洼洼,毛也干燥且參差不齊。我縮回了手。

陳鑫忽然把貓往地上一砸。被摔的貓很快翻身站起來,朝我們張開嘴,又飛快地跑開了。也許它發(fā)出了慘叫聲,但太吵了,我什么也聽不見。我問:“你發(fā)什么瘋,突然摔它干嘛?”陳鑫把臉轉(zhuǎn)向一邊:“它身上的傷,有的是客人弄的,有的是我爸弄的,有的是我爸的情婦弄的,有的是我弄的?!碑斔涯樲D(zhuǎn)向我時,表情異常悲戚,“我們家的人,是不會愛的。所以,我媽除了這張臉,什么也沒留給我。她被我爸氣走了。我這樣的人……像我這樣的人……”我說:“我爸媽也不要我了。我理解你,陳鑫?!标愽握f:“別任性了,我都聽說了。他們生了孩子,你仍然是他們的孩子,仍然是他們花了十幾年的心血養(yǎng)育大的。你回家吧,你回家去吧?!彼y得認真的樣子讓我不知所措。我尷尬地說:“你聽誰說的?這件事我只告訴了劉揚和曹曼?!标愽芜€是堅持著:“你回去吧,回去吧?!边@聲音,像一只潛藏在我心中時日已久的幽靈。而陳鑫紅潤的嘴一張一合,像一只深不可測的眼睛,里面流出一行酒做的眼淚。

“你回去吧?!彼f。

我聽陳鑫的話,回家了。但我不是立馬回家的?;丶抑埃胰ツ昙壍臄?shù)學辦公室,找了張崢。放學后的辦公室里,老師們都準備離校了,只剩下幾位還在收拾公文包,張崢也是其中之一。他看到我,字正腔圓地微笑起來:“周琦,老師說過,老師一直等你。走,我們?nèi)フ覀€好說話的地方。”張崢提起公文包,帶我走出了校園。我回頭看了一眼操場,永遠有幾個男生飛不起來,在那里執(zhí)著地投籃。

張崢帶我去了一家餐館。他點完餐后,服務員端上一盤宮爆雞丁和兩碗米飯。張崢拿起筷子說:“吃吧?!蔽覍τ谒c菜時的吝嗇感到十分驚訝,但我什么也沒問,也舉起筷子。張崢問:“你喜歡這道菜嗎?”我說:“一般?!睆垗樥f:“可是,我只點了這一盤菜,你只能吃它。你還說你不喜歡它嗎?”我莫名其妙:“這有什么關(guān)系?邏輯這么差,還教數(shù)學呢?!睆垗樌^續(xù)說:“沒關(guān)系。你喜不喜歡一盤菜,跟你是不是只能吃這一盤菜,沒有什么關(guān)系,對嗎?”一塊酸甜味的雞塊從我的喉嚨滑下,我感到心里咯噔一下。張崢問:“你喜歡吃什么菜?”我說:“糖醋排骨。”張崢向服務員招手:“服務員,再來一份糖醋排骨。哦,再加一份紫菜蛋花湯好了,我喜歡吃。”

張崢期間又試圖展開一些別的話題,我都不感興趣。這頓飯菜吃得并不愉快。走出餐館后,張崢說要陪我回家,現(xiàn)在天色已晚??斓轿壹业男^(qū)時,我心咚咚直跳。我停住了,低聲說:“張崢,我知道你并不喜歡我這種學生。你對我做這些,說這些,不是為了我,只是為了你自己?!睆垗樥f:“沒錯?!蔽业纱罅搜劬粗骞俣苏孟駛€電視人物,讓我再一次懷疑他為什么會站在我身邊,“沒錯,我不否認我是為了我,也不否認我沒那么喜歡你這個學生。但這并不妨礙我在你需要時幫你,盡到我做老師的職責?!彼送欤坪踉趯ふ宜^續(xù)演講的靈感,“獨生子女制度,給你們造成了一種自己很特別、很獨一無二的幻覺。這個幻覺就是個泡泡,遲早要破。你不是我唯一的學生,我也不是你唯一的老師。曹曼、陳鑫,不是你唯一的朋友。我看過你的信,你寫道,劉揚曾經(jīng)說過你是他的唯一,但也不攻自破了。你對你父母來說不是唯一。更何況,愛和喜歡是不同的。他們愛你是因為你是他們的孩子。他們喜不喜歡你,跟你是不是他們唯一的孩子,這沒什么關(guān)系。面前只有一盤菜,并不會就改變你的口味。無論服務員端上了幾盤菜,人們都只會愛吃他們愛吃的那盤?!?/p>

我們身邊人來人往,我注視著他們,不知道會不會在其中看見我的父母。這條走了十幾年的回家的路,平平坦坦,我卻走得滿頭大汗,比攀爬一座直立的高山還難。我向張崢揮手再見,他則把那封三頁的信給了我?!芭c其給劉揚看,還不如給你爸媽看。”我看著那信紙,感覺雙腳被釘在了地上?!皠e擔心,我跟你爸媽打電話說過了。你盡管放心回去。他們也會害怕,他們和你差不了多少?!薄皬垗?,”走之前,我叫道,“你是不是和曹曼……”張崢搖頭:“當然不。我愛我的工作,她對我來說只是個學生,你也一樣?!?/p>

我走進公寓樓里。明明有電梯可以乘,我卻選擇了爬樓梯。爬到二樓,我想起了小學一年級,老師布置作業(yè),讓回家后給爸媽洗腳。我不知為什么卻很別扭,不愿意為他們洗。他們也沒有強迫我,在我的作業(yè)本上簽上了失望的名字。爬到三樓,我想到六年級時,爸媽牽我的手過馬路,我明明喜愛這種感覺,卻又驕傲地把手甩開。我以為這樣他們會把我的手抓得更緊,但他們沒有。爬到四樓,我手腳發(fā)涼,想到我第一次在家里說了一句臟話,我爸是怎樣狠狠扇了我一耳光,從此以后,我故意說得愈發(fā)厲害了,以至于形成了習慣。爬到五樓,我想到他們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會對我流露出恐懼和無奈的眼神,我期待他們反駁時,他們卻順從,這愈發(fā)令我氣憤。爬到六樓,我已經(jīng)開始喘不過氣,于是我停下來歇了一會。我仿佛看見幾個月前的暑假,打開爸媽的房門,看見媽媽正手拿一根驗孕棒在查看。第二天他們小心翼翼地告訴我,他們已經(jīng)懷孕五個月了,打算把孩子生下來。過了一會兒,我走進他們房間里,讓他們把這個孩子打掉,他們拒絕了,還扇了我一巴掌。我?guī)缀跖c我爸媽打了起來??呐鲋?,我媽摔倒了。我不敢看,一轉(zhuǎn)身就沖出了家門,再也沒有勇氣回去。我已經(jīng)不記得當時是如何驚慌失措地逃下這幾層樓梯的。住校的日子,我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媽媽是否真的流產(chǎn)。我闖大禍了。他們沒給我打過一個電話,讓我確信悲劇已經(jīng)發(fā)生,而他們恨透了我。

我繼續(xù)往上爬,爬到七樓,心想他們要打我要罵我,就任由他們這么做吧。我很累了。我爬到八樓,看見我家的門上,還倒貼著我小學手工課上剪出的福字。要不,過幾天給媽媽燉一鍋雞湯補補身體吧。我深吸一口氣,按響了門鈴。兩位年過五十的中年人開了門,?他們的衰老撲面而來,我差點沒認出來他們是誰。我形容不出他們臉上的表情。非要說的話,那是為人父母的恐懼與希望。我聲音嘶啞地叫了聲:“爸爸、媽媽。”房間里燈光明亮,忽然傳來了比燈光更明亮的,嬰兒大聲啼哭的聲音。

回學校后,我把一只派克牌鋼筆遞到陳鑫面前。他抬頭驚訝地看著我。我說:“這是你那天給我碰壞了的鋼筆,我前幾天拿去修好了。送你?!彼f:“我哪里用得上什么鋼筆?你送錯人了吧?”我說:“這是我媽送我的,現(xiàn)在我送給你。話就說這么多,別逼我再解釋!”我臉紅了。陳鑫收下鋼筆,放進他臟兮兮的鉛筆盒,說:“謝了?!?/p>

我與陳鑫開始把心思分一些到學習上面了。似乎只要專注地做某件事情,無論是哪件事情,未來就會在手里被握得更緊一些,更不容易溜走一些。期末考試,我與陳鑫都進步了。這次,輪到八百度女生不情不愿地來找我借試卷了。周五最后一節(jié)班會課上,老妖婆和張崢在班上絞盡腦汁地表揚我們,并宣布本周日要召開家長會,請各位家長務必全部到齊。我給我爸發(fā)了條短信,他很快回復:“OK.”

令人意外的是,曹曼卻退步很多,從班上的前三名,一口氣跌到了十幾名開外。她的名字不引人注目地藏在排名表的中間。我擔心她會承受不了,她卻說:“周琦,我輕松多了,真的。我想多考砸?guī)状?,多摔倒幾次,讓別人失望幾次。一直緊繃著,太累了,”做完教室清潔后,她在走廊上笑了,冬日的晚霞照紅了她的臉,像照熟了一顆晶瑩的小石榴,“我才發(fā)現(xiàn),考砸沒有我想象中那么可怕。讓父母失望,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我還活著,沒死呢。以前,天天擔心考砸,考砸之后,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

我與陳鑫恢復了周五放學后一同出去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這次,我們?nèi)チ艘粭l外地游客常去的地方老街,在街的盡頭,有一棵幾百歲的老榕樹。粗壯的樹干朝四面八方伸展,樹干下寬敞的空蔭,掛滿了紅色的許愿條。樹前有一張木桌子,桌上桌下都擺滿了厚厚幾疊紅紙條,和好幾根粗芯的黑色馬克筆。一位慈祥的老大爺常年坐在那里收錢,一張許愿條給十塊。我摸出二十元說:“陳鑫,我們來許愿吧?!标愽卫浜咭宦曊f:“幼稚園小妹妹你好!”我說:“陳鑫,我想把這二十塊還你。我們來許愿吧。”陳鑫說:“你最近吃錯藥了?真要還錢,就拿現(xiàn)金來,或者請我喝酒?!蔽艺f:“我求你了!”陳鑫說:“那我就答應?!蔽野琢怂谎?,把錢遞給了老爺爺,就去榕樹下找了塊沒人的地方,靠在樹上寫。我寫完后,發(fā)現(xiàn)陳鑫也寫完了。我伸手要幫他掛上樹枝,他躲開了:“你以為我這么傻,會讓你偷看?”我說:“那我們交換?!彼f:“你的沒我的值錢?!蔽艺f:“呸,垃圾!”

離開許愿樹后,我們往原路返回。天已經(jīng)黑了,街上的游人卻還是這么多。我低下頭發(fā)短信,用我的新手機。陳鑫說:“又有新歡了?”我撒謊說:“才不是呢……我給我媽發(fā),她問我什么時候回去幫忙照顧愛嘉?!标愽握f:“哦,你妹妹?!蔽艺f:“對。我起的名字?!蔽姨痤^,看見曹曼正舉著手機,擠過人群朝我們這邊來,她的劉海厚厚固守在額頭上,只是時而被夜風吹起幾根。陳鑫也看見了,他呆住了,臉漲成了豬肝色。我趁他們兩個人還沒來得及把我打一頓,一溜煙地跑開了。

我做了一件不地道的事。我跑到許愿樹下,翻找了半天,才找到了陳鑫的許愿條。我剛剛故意留意了他把紙條掛在哪兒。我踮起腳,看見上面龍飛鳳舞的字,的確是他的筆跡,難看死了。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我希望以后成為一個好男人,娶曹曼為妻?!蔽艺驹跇湎麓笮ζ饋恚X得陳鑫幼稚極了。滿樹的紅紙條在我頭頂飄搖,像是無聲的風鈴,像是一場久久不舍得落下的緋紅色夜雨。我笑著,一顆心正狂跳不止。

主持人:李振

編輯:張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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