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展
魯西坐在格勒大廈的樓沿。
她先是坐電梯到了大廈的第十層,又踩著落滿灰塵的臺階來到頂樓平臺。這里有許多褪了色的紅管子,它們排成一個個井字,管子上的鉚釘曾經(jīng)能映照陽光,但現(xiàn)在也附著了一層褐色。
這里風(fēng)很大,魯西感覺有風(fēng)鉆進了袖口,并且讓自己黑色的外套鼓起,后背的布料隨著風(fēng)的掙扎涌起波浪,里面像是藏著一個不安分的危險小獸。她抬腳邁過那些管子,來到了最邊沿,那里有一道及膝的矮障。她小心翼翼坐上去,跨過一條腿,挪了挪屁股,又把另一條腿跨過去。
老舊大樓的樓頂與淡黃色粗糙寬闊的墻面,自建成之后便沒與人有過觸碰,縱是飛鳥也無從落腳。那墻面此時耷拉著毫無生氣的少女的雙腿。風(fēng),毫不留情地從她身邊沖過去,她要保持專注才不至于掉下去。
她還不想掉下去。魯西盯著自己的帆布鞋帶,它早已散作一團,垂在風(fēng)里擺動,它們現(xiàn)在很安全。她這樣想著,像是找到了一絲安慰,大滴大滴的熱淚落在發(fā)干的臉龐上,暖暖的清涕流過發(fā)涼的鼻腔,就像經(jīng)過冬天的河道,癢癢地淌下來。
魯西嘗試著挪動自己的嘴唇,讓喉嚨發(fā)出一些聲音。
“黛婭”,魯西嗓音嘶啞,“我來看你了?!?h3> 2
魯西總是相信自己的判斷。
她堅信一張紙巾撕成兩塊和別人一起用會帶來好運,出門后摸摸路上貓咪的腦袋能保佑平安,把落遠的秋葉放在樹根旁邊會得到感謝。她還相信自己臉頰上的雀斑,和脖子上凸起的暗紅胎記,那是上世父母深愛她的象征。
這是黛婭告訴她的,她相信黛婭說得對。
黛婭的長卷發(fā)是栗色的,是一種溫暖的顏色。魯西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安迪絲市的兒童之家。她的皮膚那么白,身子那么飽滿好看,和這里黑瘦的孩子們截然不同。她用戴著細銀戒指的手指提起裙擺搭在腿前,并著雙腳蹲下來,看著眼前小小的魯西笑起來。魯西不看她帶笑的眼睛,也不看她帶笑的嘴巴,她盯著她米色的蕾絲裙邊和雖陳舊卻柔軟干凈的羊皮鞋發(fā)呆。
魯西的小腦袋被猛然一拍,仰起臉便看見了阿古丹黑黢黢的臉。她表現(xiàn)出一副慈祥長輩模樣,“謝天謝地”,她摸了摸魯西的油頭發(fā),“小姐您是要帶走她嗎?別看她瘦得像竹竿,能吃的很哩,還有這小混蛋機靈的喲,滿肚子都是鬼點子,您可要當(dāng)心,教訓(xùn)的時候下手可得實誠著點……哈哈哈?!?阿古丹笑得聲音干巴巴的,很怪異,像要把喉嚨里的異物嘔出來。當(dāng)她笑夠了,她便滿足地收回手,兩手來回地摩擦, “小姐,那個布包里就是她全部家什了?!?/p>
黛婭的姐姐柯妮曾嫁給富商杰利緹,她的一生里,共生過兩個孩子。
她的第一個孩子出現(xiàn)在她周密的人生規(guī)劃里。那個孩子生下來便笑得像她孕期常吃的甜橙子。他的父親杰利緹牽著他熱乎乎的小手,為他穿上繡著緞面字母的小襪子,用厚實的大手護著他的后腦。他在屋子里踱步,敲打腦袋,猶豫著讓哪幾個幸運的字符來表達他純摯的疼愛,落做他的小天使的名字,他甚至直到孩子三歲都沒想好。
杰利緹的商會賣的是蜂蜜啤酒,他每天都能賣掉很多杰利緹蜂蜜啤酒。他于是把他的小天使暫且叫做蜂蜜。蜂蜜長得圓圓胖胖,一天到晚咯咯地笑,家里的仆人和管家都喜歡他。
但杰利緹是個奢靡無度的商人,他拿幫工的薪水去豪華游輪上待了一個夏天,還買了全套的高額意外險。他把家里三分之二的財產(chǎn)當(dāng)作賭注,去賭那匹叫塞樂的馬會不會跑第一名,結(jié)果那匹馬腹瀉不止,踩上自己的排泄物滑得摔斷了腿。杰利緹并不惱火,他覺得自己的錢總會回到和原來一樣多。
奇怪的是,似乎從那天開始,安迪絲市的人們都不怎么喜歡杰利緹蜂蜜啤酒了。那些滯銷的杰利緹蜂蜜啤酒都進了杰利緹的胃里。他的腹部脹大起來,牙齒泛黃,連汗腺都分泌蜂蜜,他在小巷子里醉得東倒西歪像跳八字舞的胖蜜蜂。他最終不知被誰暗中一酒瓶給敲死了?!鞍呀芟_@個名字給蜂蜜不錯”,這是他失去意識的前一秒所想的。
杰利緹的家變得空曠,那些忠誠的仆人和管家都離開了,大得離譜的房子也被變賣用來填補杰利緹的賭債。柯妮被迫搬到城郊的陋巷,變得瘋瘋癲癲,并且開始酗酒。那天她像往常一樣出門,回家的時候帶了一個有稀疏胡子的男人,那個男人住了下來,并讓柯妮有了第二個孩子。
她的第二個孩子并不在計劃里,那個像灰老鼠的女嬰生下來就瘦小虛弱,脖子旁邊還有丑陋的紅色胎記,暗紫色的小臉皺巴巴的,大顆的雀斑比她小眼睛里擠出來的淚滴子還要大。
那個男人叫她臭蟲,他用一只手把瘦小的她拎起來,像打保齡球一樣丟去門邊那堆站立的酒瓶,然后直起身子向外走去,“10分。”他念叨著,順便打了個又臭又響的嗝。
蜂蜜玩著地上的酒瓶,并像他母親一樣送到嘴邊喝起來。當(dāng)柯妮拎著半袋面粉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蜂蜜倒在門邊上沒了反應(yīng),地上滿是嘔吐物。臭蟲在旁邊哇哇大哭,她腦門上紫色的血管凸起來,一跳一跳的??履輳膰I吐物里撈起蜂蜜,帶去了診所,那個醫(yī)生翻了翻蜂蜜的眼皮,給出了診斷。
“真是有趣。”醫(yī)生說:“酒鬼的兒子居然會死于酒精過敏?!?/p>
然后柯妮真的發(fā)了瘋。她用杰利緹曾經(jīng)送她的金制的小鎬頭錘破了稀疏胡子的頭,又澆了一整瓶子的威士忌,并把他踹出了家門,他被這一踹直飛到鄰居家的香櫞樹上。她把可憐的小臭蟲拿布包起來放到馬路沿上,在布包里藏了一枚內(nèi)里刻著“魯西”的銀戒指。
做完這些之后她便閉門不出,那間緊閉的房子從此不聲不響,甚至當(dāng)雨水滴下來,它的瓦片連“啪嗒”聲都不會發(fā)出。聽路過的人說,從窗子往里看,能看到柯妮在里面生出了根,她的腿和復(fù)合木材的舊家具長在一起,末端深深扎在地里,伸長出盲蛇般四處游走的根須。她的體液從干樹皮一樣的肌膚里滲出來,滋養(yǎng)出年輕的苔蘚。
安迪絲市兒童之家是一座矮矮的杏色建筑,它四周是白色的圍墻。西邊的圍墻上覆著冬被一般厚重的紫藤虬枝,上面垂著干癟的長豆莢,那些像是枯死了的枝條下方,種著圓茄子和辣椒。院子里散落著皮球,木頭手槍,和各種臟兮兮的小模型,走近那座建筑便能聞到一股淡淡的圈養(yǎng)動物的臭氣。
魯西就在這兒生長,她和那些光著腳丫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的孩子一樣,沒有先祖,沒有長輩,是活生生從地里長出來的。山壟捧出泛著柔光的太陽,院子里的山斑鳩穿著紅漆靴子踱步,它們探頭探腦,啄食風(fēng)干的餅干屑。
魯西迎來了特別的一天。
孩子們從面袋一樣單薄的被窩里被拉了出來,丟進那個又扁又淺的大澡盆里。幾個穿著圍裙的女人像變戲法一樣在盆里加了些東西,過一會兒便升起滿盆的白色泡沫。女人們站在盆邊用給牲口刷毛的刷子為孩子們打點頭發(fā),然后再用清水從頭到腳淋下去,最后為他們穿上印著“安迪絲兒童之家”的白衣服。
魯西倚坐在最西邊的圍墻下,旁邊是剛剛掛果的茄田。那件過于寬大的白衣服幾乎要從她細窄的肩膀上滑落,她半瞇著雙眼盯著鵝黃色的太陽。一切都不夠真實,此時此刻,太陽熾熱的光融化了這院子里所有的棱角,這兒仿佛是母親對著嬰兒喃語的搖籃。然而這是帶著嘲諷意味的假象,近乎悲哀的事實戳著魯西瘦嶙嶙的骨頭。她覺得兩米外的那片碎瓦都是軟的,會在不經(jīng)意間化作一灘米湯。她聽見了汽車的嗡鳴,又聽見了指骨輕扣木門的聲音,她的感官甚至捕獲了矮門上翹起漆皮的顫抖。
應(yīng)門的女人抬起枯槁的手指,門開了。孩子們像一群攢足了力氣的發(fā)條玩具,撲落落地跑過去,發(fā)出馬蹄一樣的聲音。魯西盯著他們一動不動,仿佛自己不在這院子里一樣。
她在回憶昨天吃的那一個饅頭和半碗米粥,饅頭又白又硬,淡黃的粥像水一樣稀薄。這個搭配被這兒的人戲稱做“太陽與月亮”。魯西知道饅頭不是月亮,粥也不是太陽。此時此刻她的胃袋里空蕩蕩的,里面的酸性物質(zhì)在向喉嚨涌去,讓她想吐。過了一分鐘,還是十分鐘,或者已經(jīng)一個小時了。吵吵鬧鬧的人們安靜下來,向魯西的角落走過來。阿古丹走在最前面,上身前傾,尖聲吼叫“你個沒教養(yǎng)的東西,可知我們找你找了多長時間?趕緊給我起來!”阿古丹伸手便要打魯西的頭。
“你那破嘴皮在渾說什么,”孤兒院長突然出現(xiàn),她狠狠地瞪了阿古丹一眼,一把把她拽走,又小心翼翼地側(cè)身請出了來客,“黛婭小姐,您看,這就是了。”
回程的路上魯西一言不發(fā),狹小的空間里充滿黛婭身上好聞的氣味。魯西想,我身上的臭味是不是也會這般充斥著,就像無形的牢鎖,直叫人動彈不得,兩眼發(fā)昏。
魯西渾身沒有力氣,她倚在靠背上,瞇眼看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象,那些明媚的顏色雜糅成了一灘隨意潑灑的水彩畫。她覺得自己沒有前進,而是在原地打轉(zhuǎn),那些石頭和瓦片堆成的房子有什么區(qū)別呢,無論如何裝飾,也改變不了它們只是普通房子的事實。
汽車向前跑著,把那些擁擠的房子甩在身后,開上一條筆直的路。路的兩旁,草場連綿至云端,殷實得像被精心伺候的麥田,在陽光的照耀下氤氳出一圈綠光。魯西看到了一大片灰藍色的湖泊,湖面閃著細小的光點,就像鋪滿了鐳射糖紙。汽車開呀,開呀,一直不停地向前奔跑,一直開到了一個好看的小鎮(zhèn)上。那小鎮(zhèn)里的墻壁都是淡淡的藕粉色,房頂上是淡灰色的瓦片。魯西不由得直起身子往窗外望。真好看,像是蜜糖熬成的鎮(zhèn)子。魯西小小的心偷偷雀躍了一下。
車子在小鎮(zhèn)子的街道上拐來拐去,一共經(jīng)過了七個路口和五次轉(zhuǎn)彎,路過了六個薄荷綠色的柵欄,路過了十二個門口盛開木樨的院子。車?yán)锏目諝夂瓦@鎮(zhèn)子一同變得甜絲絲的。魯西想,這地方這樣曲折,香氣又這樣濃烈,阿古丹那樣笨拙的人,這下有多大靈通都逮不到我了。
車子像是跑累了,又像是猶豫著,一點點把速度降了下來,停在了一個干凈整潔的庭院前。潔白的柵欄在太陽底下熠熠閃光,頂端的尖處圓鈍可愛,似桃心的形狀。院子中間是一座磚紅色的小樓,靠近地面的墻面上砌著深淺相間的灰色石板。小樓一共兩層,上層寬闊的大陽臺上,垂著熾烈又昂揚的凌霄花,它們蓬蓬盛盛地向外生長,讓陽臺變成了個不中用的容器。
魯西已經(jīng)住下有半個月了,小臉蛋漸漸鼓了起來,臉頰上添了一筆熟蘋果的紅光。這里有新鮮的魚;有厚實多汁的肉排;有外皮亮澄澄的小番茄。魯西總是等不及飯菜上齊就狼吞虎咽,尤其是對于肉食。黛婭總是看著她微微笑著,她總說,十歲的小孩子正在長身體呢。
魯西漸漸知道,自己所住的這棟房子,被小鎮(zhèn)的人們稱為老蒙克的房子。魯西聽黛婭提過這個人,那天黛婭披著肉色的方巾坐在搖椅上,她拿著一張小小的照片,里面裝著三個小小的人。里面的黛婭只有十幾歲,穿著長裙,皮膚白皙惹人憐愛,旁邊是一個小麥色皮膚的大一些的女孩,她的臉頰布滿雀斑,自信地微笑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她一條胳膊懶洋洋地搭在黛婭狹窄的肩上。兩個女孩身后站著一個大胡子的光頭男人,他穿著筆挺的綠衣服,胸前點綴著一排排五顏六色的彩條。
“蒙克?魯西上將,我的父親。”黛婭輕聲說道。
魯西生下來就叫魯西了,因為那是她嬰兒襁褓中戒指刻的字。那為什么這個光頭叔叔也叫魯西呢?我們一點共同點都沒有呀,魯西摸了摸自己沒有毛發(fā)的光溜溜的下巴。
黛婭揉了揉魯西的頭發(fā),垂著眼喃喃地說:“是呀,為什么呢,是巧合吧。"
過幾天就是黛婭的生日了,我要為她寫一封信。魯西寫著寫著,突然走起神來,她想到了塘邊的小青蛙,那青蛙小小的,一下跳入水里,向著池塘里游走了。那真是頂開心的事情。魯西又想到了桌子上精致小巧的可露麗。那可是她從未聽聞過的點心,真是好看極了,拿在手里不舍得吃,吃到嘴里又舍不得吞,那纏纏綿綿的甜膩,叫人覺得,自己是被愛著的。
在這可愛的房子里,每一天都是被期待的,就像一場場生動的舞臺劇。清晨時被拉開的窗簾便是帷幕了,外面耀眼的世界在那一刻大放光彩,魯西便能興沖沖地跑出去,看墜著露滴的葉尖和粉色的蠕蟲。
每天下午是黛婭的故事時間,黛婭小姐有好多故事,也有好多不同顏色的方巾,魯西看見方巾便知道今天是什么樣的故事了。黃色的方巾代表歡快;藍色的方巾代表憂郁;粉色的代表愛情;綠色的代表森林,而魯西最喜歡看到淺棕色的方巾,那溫暖的顏色與黛婭栗色的頭發(fā)相映襯,代表一個滿溢著幸福味道的親情故事……
“那是大雪封山的嚴(yán)冬,寒風(fēng)像妖怪一樣張大嘴巴呼呼地吹,在這一片廣袤的白色里,遠遠的竟有一粒螢火忽明忽暗,原來那是山里姑娘菲里的家……”黛婭讓魯西的眼睛里有了色彩。
半年前,魯西還是條可憐的棄犬。灰黃色的土街和干瘦發(fā)黑的茄子組成了世界的顏色,在那兒,人的臉是黑的,手也是黑的。收入微薄的幫工穿著嵌滿干土的黑靴子,幼兒的排泄物被他們毫不顧忌地丟進垃圾桶里,孩子們在時不時發(fā)出臊臭的墻根底下納涼。這個世界是那么小,它由幼小、臭味和不幸為三原色,卻完整地衍生和潛藏了世間的一切悲哀,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
為魯西揭開美好生活一角的是一個叫德德瑪?shù)哪泻?。那天下午,德德瑪正坐在墻頭,初秋干燥的陽光穿過他防風(fēng)林一樣直立的頭發(fā),燃起明朗的火焰。他突然把身子躬起來,鉚足力氣把氣體從指頭縫里吹出去。那是一種喚羊的口哨,對孩子們同樣受用。
十五歲的德德瑪在這兒最為年長,也最受敬重。兩個月前,他開始去臨街的店里幫忙裝面包。他描述那面包堆就像描述一座綺麗的宮殿,“那么多的面包”,他用猿猴一樣的長胳膊上上下下地比劃,“足夠撐破你們的肚皮?!?/p>
那富有魔力的夸張描述成為了魯西的神往。
“黛婭小姐,”當(dāng)黛婭今天的故事講完了,魯西紅著臉說道:“我也想講個故事,可以嗎?”黛婭微笑著點了點頭。得到許可后,魯西絞著手指頭,低著頭講起了面包宮殿的故事。魯西想把自己覺得美好的一切都分享給溫柔的黛婭小姐,魯西沒有那么多美好的記憶,所以她這一次把面包宮殿講得非常用心。
“有那么高一堆,”魯西笨拙地比劃著,“足夠撐破所有小孩的肚子?!?/p>
那天夢里魯西睡得非常香甜,夢里有一座真正的面包宮殿。阿古丹和所有的小孩手拉著手在面包宮殿前面跳舞,然后畫面一轉(zhuǎn),是白皚皚的一片雪原,遠處有一粒閃爍的螢火,那是菲里的家。菲里的媽媽烤的甜餅可是非常好吃的。魯西在雪地里跑起來,她跑著跑著跌了跤,吃了一嘴雪,是糖霜甜絲絲的味道。然后開始墜落,滴水的葉尖和各種顏色的蠕蟲從眼前飛速閃過,突然一束強光穿透了夢境,陽光扎扎實實地落下來了。
魯西睜開眼,天已經(jīng)大亮。
“吃飯咯,香噴噴的新烤面包唷。”魯西從來沒聞到過這么濃烈的勾人魂魄的香氣,叫人想一直吸氣,把好聞的奶香和麥香都吸到肚子里去。魯西翻身下床,鞋也沒來得及穿就跑到了餐桌旁,這是怎樣的場景呀,小山一樣各式各樣的面包和點心裝在巨大的盤子里,堆在一起隆成一座面包的宮殿,和夢里的一模一樣。魯西踮起腳尖都看不到它的頂端,組成宮殿的每一塊面包都在竭盡全力地散發(fā)誘人的味道。
黛婭站在桌邊,圍著淡粉色的格子圍裙,長發(fā)全部攏在左邊,用一根碎花發(fā)帶扎著,溫柔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絲調(diào)皮。黛婭向著被眼前景象定了身的魯西走了過來,用沾著奶油的手刮了一下魯西的小鼻頭?!皩氊?,我今天要講的是面包宴會的故事?!?/p>
沒過幾分鐘敲門聲便響起了,第一位造訪者是打理花店的姑娘,她捧著一大束水靈靈的黃玫瑰?!爸x謝您邀請我,真的很感謝,從沒見過您這么好心的人!”姑娘穿著明黃色的連衣裙,說話的時候身體微微前后晃動,就像被清風(fēng)撫動的花枝。說完話又深深鞠了一躬,她渾身散發(fā)著花瓣的清香,魯西不由得覺得她是玫瑰花變的。姑娘的衣服口袋里露出了一節(jié)請?zhí)?,上面分明寫著姑娘的姓名——黃玫瑰,這真是個奇怪的名字。
第二位來客是位穿著黑色禮服的瘦高男人,他旁邊是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男孩的小皮鞋被擦得锃亮。魯西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以前臟兮兮的腳掌和裸露的腳踝。雖然魯西現(xiàn)在穿著好看的小短靴,但還是傷心地低著頭。男孩看著垂著腦袋的魯西,他微微欠身,伸出一只手做邀請的姿勢?!斑@位細長眼睛的美麗小姐,能讓我牽你的手嗎?”魯西懵懵地伸出手,搭在男孩修長的手指上。男孩把魯西的小手攥緊,過了一會兒又放松,慢慢將手抽回去。魯西的手上多了一顆亮晶晶的小圓球,它安安靜靜地待在魯西手上,讓魯西想起了海水退潮后,被留在沙灘上的小貝殼。
“這是偉大的通靈師吉送給您的禮物?!毖辔卜腥艘贿呎f著,一邊接過男孩脫下的外衣,接著彎下腰為他整理領(lǐng)結(jié)。剛把男孩迎進房里,又一陣不緊不慢的敲門聲響起。魯西跑去打開了門,是一位老婦人。她一根黑頭發(fā)都沒有了,干干凈凈的卷曲的銀發(fā)像一大團棉花糖。老奶奶鼻子上架著一副極小的眼鏡,手里還在不停地打著毛衣,她身后拖著一根長長的毛線,魯西向門外望去,竟然望不到盡頭。
“您為什么要織這件衣服,還織得這樣長。”老婦人抬眼看了魯西一眼,低下頭繼續(xù)織。
“偉大的通靈師吉告訴我,那邊世界已經(jīng)是冬天,我要為我的孫女織一件能抵御嚴(yán)寒的衣服呀?!彼匙哌M房子,又回頭看了一眼。
“你的眼睛里有傷痕,如果那邊有想見的人,只要拜托吉就可以了。他可是好孩子,答應(yīng)替我送毛衣哩。”
魯西站在原地看著她佝僂的背影?!八膶O女肯定是個幸福的孩子啊?!?h3> 5
鱗云的縫隙漏下紗質(zhì)的光束,它們安安靜靜地在天空流淌,像一群不急不緩的趕路人。格子桌布是陽光的盡頭,隱匿的灰塵暴露無遺,光芒托著它們盲目地升起。
魯西一個人在金黃色的夕陽里,如跳芭蕾舞般踮起腳尖,把手臂彎成一道淺淺的弧。少女纖薄的影子投影在地上,隨著唱片機里隨機放著的音樂輕舞。魯西在金黃色的陽光里拾起盤子。剛才這兒還充滿了人,他們時而是食客,時而又是舞者。不僅如此,他們還是魔術(shù)師,他們把綺麗的面包宮殿變到了各自的肚子里。面包是讓人幸福的,今天的每個人都是幸福的??墒乾F(xiàn)在呢,黛婭去送棉花糖女士回家了,魯西獨自在家。偌大的會客廳里,充斥著好看的金黃色陽光,魯西覺得自己越發(fā)渺小。她的左胸口有什么東西在蜷縮著顫抖,那里是剛才還在幸福歡跳的心臟。
金黃色的陽光太美好了,美好的東西都是讓人心碎的。魯西與夕陽相合的時候,才明白,人潮退去是那么讓人落寞的事情啊。
魯西不停地跳啊,跳啊,跳到陽光黯淡了下去,跳到淚水布滿了面孔,跳到黛婭推開吱吱呀呀的木門。落日余暉下的魯西,像皮影戲下緘默的啞女,喪失了語言的她只能不停地舞啊,舞啊舞啊,時間仿佛靜止,世界卻不會有盡頭。
矮門邊的黛婭注視良久,默默地走進這出皮影戲,抱住了小小的舞者。劇終了,舞者終于發(fā)聲,是傾瀉嘶啞的嚎啕大哭。
在陪伴黛婭度過第三個生日后,有些讓人不安的事情降臨到這棟寧靜的小房子。黛婭幾次一個人急匆匆出門,回家時提著裝滿藥的紙袋,家務(wù)也只能做一會就休息,本來就發(fā)白的臉頰更是沒了血色。魯西寢食難安,她能在黛婭寧靜的臉上看出焦慮,那是她從未有過的神情。但無論魯西怎么問,黛婭都只是微笑著說不要擔(dān)心。
這樣難捱的日子過了幾天,魯西終于忍不住了,眼淚不爭氣地掉出眼眶,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我們是最親近的人,也是最好的朋友,你不應(yīng)該什么都不告訴我啊??藓叭耘f換來一片沉默,魯西心里的不祥之云又下降了一尺。
又來了,又一次,黛婭又出門了。隨著嘭的關(guān)門聲,魯西趴在桌子上委屈地哭起來。從黛婭變成這個樣子開始,魯西就變得脆弱了,如同一片能被輕易折斷的枯葉。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以前在孤兒院的時候,魯西可是怎么打都不吭聲的啊。孤兒院里沒人見過她的眼淚?,F(xiàn)在怎么了呢,魯西不明白。
魯西心里有個小小的房間,以前是空的,現(xiàn)在也只裝得下黛婭一個,可現(xiàn)在她的身影在變淡?!扒笄竽?,讓我見見爸爸吧,你是全知全能的吧,可以做到的吧,求你了?!贝┲郯兹寡b的少女雙手合十,聲嘶力竭地哭喊。少年的眼睛里滿含柔情,又交雜著歉疚,瞳孔在夜空的映襯下變得深不可測。
魯西在這個奇怪的夢里醒來,時空卻似乎沒有變換,此時正值深夜。夢里的少年此時正坐在魯西的窗邊,一本厚厚的書搭在他的腿上。他的頭、胳膊和四肢都低垂著,像是與軀干失去了聯(lián)系。
“黛婭見到她的……”
“沒有!”
魯西剛要發(fā)問便被打斷?!澳阒绬幔锬跎钪氐娜?,是不在那條路上的,他們死后誰也看不到他們。”
魯西沉默不語?!拔沂钦f蒙克上校,他在戰(zhàn)爭里背了太多人命。我沒辦法看到他?!?/p>
“我哪里是什么通靈師啊,只是被困在少年軀體里,看著一代代人老去又死亡的妖怪罷了?!?/p>
“黛婭她呀,小的時候乖巧又可愛,長大成人后又賢淑溫柔,凝望著她的身影就讓人平靜?!?/p>
“可是,在她那么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什么都做不到啊,我明明……明明那么愛她?!奔诘吐曕ㄆ⌒〉纳碜域槌梢粓F,顯得更加瘦弱。
“沒時間了,沒時間了啊,為什么偏偏是她呢?!奔痤^望向魯西,就像盯著一團空氣,那神色非常可怕。一直以來波瀾不驚的臉上,如同要被掙開一樣,涌現(xiàn)出難以言喻的悲傷。
“還有多久。”魯西嘴唇顫抖。
吉的嘴唇動了動,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那晚之后,魯西幾天都沒見過吉。街上有人說,有次起夜,看到吉和管家拎著沉重的行李向南邊去了,那是個很晴朗的夜晚。
應(yīng)該是一次目的地很遙遠的旅行吧,大家都這樣說。黛婭倚在搖椅里,一邊這樣說著,一邊費勁地抬頭往南望去,仿佛這樣就能望見吉的背影。只有魯西一個人知道,吉可能不會回來了。
那天之后,黛婭就很少出門了,魯西知道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那個穿著黑風(fēng)衣的醫(yī)生開始提著沉重的鐵皮箱進出,這代表黛婭已經(jīng)不能走那么多路去他的診所了。魯西酸著鼻子,拿著黛婭的羊皮鞋擦了又擦。
陽臺上的凌霄花開始凋謝了,魯西聽見腦子里有個聲音在說話,那個聲音說——她在枯萎。
魯西用輪椅推著黛婭去海邊看落日。時間在流淌,如同江流一心向著大海深處,卻不知道那是離別終點。
大家一邊奔跑,一邊向著一千萬個過去的自己告別。再見啦,再見啦,四處回響的,是少女的笑聲和腳步聲。那些過去就像氣泡一樣飄在空中,一齊被風(fēng)吹走??墒悄莻€叫做此刻的孩子卻如此沉重,只能被留在原地,忍受痛苦。
多么扭曲的因果啊。魯西給黛婭嘴里遞了切成小塊的蘋果,她只咬了一半。黛婭把頭輕輕靠在魯西的后背上,緩緩開口。
“姐姐自從生下來,身體就很健康,她總是牽著我的手想把我拉出房間去,她的皮膚顏色真好看,真羨慕啊……每次姐姐來拉我出去,你猜怎么著?”魯西拉了拉黛婭的手。“我總會說,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吧,你也該多看看書,那一身汗味的,趕緊去洗澡。”
黛婭微笑著看著遙遠的海平面,仿佛那里有她幸福的童年?!鞍职趾軔畚覀儯瑢稚系拇蠹乙埠芎?。是非常溫和善良的人。你記得吉嗎,永生不死的少年,總是在幫助我們這些稍縱即逝的人。我小的時候呀,第一眼見到他便被迷住了,一張粉雕玉琢的臉??上沂菚L大的,十幾歲的時候個子已經(jīng)超過他了,他那段時間看見我總是躲閃……后來也是釋然咯,現(xiàn)在這年紀(jì)按理說都可以做他媽媽了?!摈鞁I歪著頭笑了一下,“如果最后能見見他就好了?!?/p>
“能不能,不要說什么最后啊,才沒有什么最后,我們永遠會在一起?!濒斘黝澏兜匚罩鞁I的一只手,把它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魯西的臉頰上傳來一絲冰涼,是黛婭銀戒指的溫度。黛婭的銀戒指比魯西襁褓里的那枚要細的多,一如她纖細的身體。
“爸爸為我和姐姐各打造了一枚銀戒指。”黛婭摘下戒指交給魯西,魯西對著光看,內(nèi)里也刻著魯西。
木樨又開了,小而肥厚的花朵聚在一起,把空氣變得甜絲絲的,藕粉色的小房子們又被刷了新漆,干凈清新,像少女的臉頰。這個蜜糖熬成的鎮(zhèn)子有一塊小小的墓地,最近剛添了一座新墳——“黛婭?魯西小姐在此長眠”。
人們都說蒙克上校的二女兒是個薄命的姑娘,這孩子從小病殃殃的,自從姐姐失聯(lián),父親又戰(zhàn)死之后更是一個人落寞消沉,獨居的小樓里連炊煙都不會飄起。但這孩子有一天突然從吉那里得知了什么消息,第二天便帶回來一個臟兮兮的小丫頭當(dāng)養(yǎng)女,那之后整個人都恢復(fù)了生氣。那女孩與她毫不相像,卻讓人想起她那不知哪去了的姐姐。
那女孩名字可真怪,名是魯西,又被一家姓魯西的收養(yǎng)。
那就叫魯西?魯西?
對,就是魯西?魯西。
魯西在收拾黛婭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顆亮晶晶的小圓球,是宴會時吉送給魯西的禮物。它應(yīng)該能做到什么的吧。魯西捏著那顆圓球,聲嘶力竭地大喊。
吉,你這個膽小鬼!
小圓球像被喚醒了一樣,它飄了起來,與魯西的視線同高。
“我稱它為聯(lián)絡(luò)器?!濒斘鲊樍艘惶?,吉這個家伙悄無聲息的,總是突然出現(xiàn),又不敲門,真是妖怪。
“亡者的街道在天空上,如果你能帶著它去這附近最高的樓上,應(yīng)該是能傳達到的?!边@是黛婭離開之后,魯西得到的最令人快樂的消息。
“你知道嗎,她一直都很惦記你?!濒斘髋牧伺募募绨?,又對他擠出一個笑容?!皞ゴ蟮耐`師吉,你真的幫了大忙了?!濒斘饕贿吿嵝右贿厡χ暗馈?/p>
吉一個人倚在門框上看著魯西跑出院子。
“黛婭”,魯西嗓音嘶啞,“我來看你了”。
小圓球像被喚醒了一樣,它飄了起來,與魯西的視線同高。
見習(xí)編輯:陸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