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
那次我們聊到了卡達萊以及《亡軍的將領(lǐng)》。
當時我收藏了一本《亡軍的將領(lǐng)》,是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買到的二手書,2008年重慶出版社的版本。我是在一位前輩那里接觸到卡達萊。我去看他,他帶了一本《誰帶回了杜倫迪娜》給我看。回來后我買了卡達萊所有的書,包括《石頭城紀事》《錯宴》《夢幻宮殿》等。唯有《亡軍的將領(lǐng)》不太好買,只能從舊書網(wǎng)上買。大概是卡達萊作品中不很重要的一部吧,但我認為它極其棒。
因此我內(nèi)心里總覺得,跟清麗的真正認識,是從2013年在濟南的那次筆會開始的。盡管距2005年我們第一次見面,已經(jīng)過去了八年時間。
濟南筆會那次,跟清麗住在一個房間。在她之前,沒有朋友跟我談起過《亡軍的將領(lǐng)》。我記得,我們兩人都對這部小說推崇備至,聊得很興奮。我已經(jīng)多年沒有過那么興奮地跟朋友暢聊讀書的經(jīng)歷了。或者,其實應(yīng)該這么說,是清麗那種投入和熱情感染了我。
2016年,重慶出版社再版了《亡軍的將領(lǐng)》,我終于可以買到全新的、漂亮的新書,而不是八九成新的二手書了。買到新書的那天,我憶起了跟清麗暢聊它的那個夜晚。
之后,我在2017年《長江文藝》筆會上,和清麗再次見面。這次我們聊到了《木桶騎士》這篇奇異的小說。我對這次暢聊同樣記憶深刻,因為,我們聊到的是《木桶騎士》,而非卡夫卡的其他那些耳熟能詳?shù)男≌f,比如《變形記》。倘若聊的是《變形記》,那真的是沒有任何值得記敘的必要了。中國作家應(yīng)該沒有不知道《變形記》的,但不知道《木桶騎士》的應(yīng)該有很多。今年,《作品》雜志邀請我跟文友們進行了一次線上講座和交流,我談到了《木桶騎士》。沒想到那天清麗全程在聽,結(jié)束后她在微信上對我說:“《木桶騎士》,會心一笑?!边z憾的是,她做線上講座那次,我因為事先沒問時間而錯過了,進入群里之后已經(jīng)接近尾聲,她好像在談《包法利夫人》。
當然,那兩次筆會,我們聊到的不僅僅是這兩部奇特的小說,還有其他的??梢赃@么說,無論是閱讀經(jīng)歷還是閱讀品位,我都從清麗身上看到了熟悉的我自己的影子。寫作接近二十年,我早已經(jīng)知道,同樣都是作家,有些可聊,但許多是一生都不可聊的。與我來說,清麗就屬于那種永遠可聊的。
2017年那次在武漢的筆會,清麗說到她將要寫的一個小說,結(jié)尾打算寫女人消失不見,騎著一只小桶飛走了。那只小桶是女人在凡俗的日常中做家務(wù)時經(jīng)常用到的。我對她的這個構(gòu)想贊賞不已。因為從2013年我創(chuàng)作了《父親的橋》之后,就狂熱地迷戀上了卡爾維諾所說的“輕逸”在文本中的奇妙效果。分別后不久,清麗的這篇小說就完成和發(fā)表了,被轉(zhuǎn)載且得了《廣州文藝》雙年度獎。2017年和2018年,是清麗寫作上的又一次井噴,筆會期間她對我談到的圍繞親戚的病痛而完成的七八篇小說都陸續(xù)發(fā)表。那段時間,清麗成了文學(xué)期刊和選刊上曝光率特別高的文學(xué)“老”人。
我說的并不過分,清麗的確是一個文學(xué)“老”人了。20世紀90年代及新世紀初,她就已在文學(xué)期刊上非常活躍了。我是2001年才開始寫作的,那些年非常關(guān)注《小說月報》每期后面的報刊選目,經(jīng)常在選目上看到她同期在幾家雜志上發(fā)表小說。我很好奇,不知道這個文清麗是個什么樣的人,真是太能寫了。
真的,那時候她是我的偶像,我經(jīng)常想,什么時候能像她這么厲害就好了。
2005年,我們終于見面了。在北京廣播電視局的樓下,一些當時還算年輕的作家聚到了一起——王十月、王棵、央歌兒、林苑中、孫瑜、李西閩等。當然,還有清麗。我們因為去上尤小剛導(dǎo)演辦的一個編劇培訓(xùn)班,而機緣巧合地在一個名叫郁金香的度假村度過了一個月的時光。
說真的,后來,我一直不想讓人知道這段經(jīng)歷。大概是,潛意識里,我想把自己成為所謂真正意義上的作家之前的那些跟寫作不相干的經(jīng)歷抹去,仿佛那是一個作家的恥辱。因為我發(fā)現(xiàn),許多前輩非常愛惜自己的羽毛,他們的文學(xué)生命毫無瑕疵——從小是吃著俄國名著的糧食長大的,出道即寫的是根正苗紅的純文學(xué)作品,一生都是標桿中的標桿。而我,在單純之時隨意說過我文學(xué)啟蒙時期喜歡王朔,創(chuàng)作談中寫自己寫作是為了快慰的感覺,并且應(yīng)書商之約寫過懸疑小說,這些都成了前輩們評判、懷疑我的理由。后來,我的一部長篇小說被當年尤小剛所在的中北電視藝術(shù)中心買去版權(quán),并強烈希望我來編劇。他們出的編劇費實在是高,我記得當時數(shù)著合同上的七位數(shù)數(shù)字,幾乎把自己嚇著了。那個數(shù)目對窮作家不可不說是一個誘惑。簽了合同之后,我頻繁地在煙臺和北京之間飛來飛去,開始了劇本創(chuàng)作,但一直把這件事藏得死死的,不希望讓任何人知道。好在,進行了一段時間之后,我主動退出了那次讓我焦頭爛額的創(chuàng)作。
我恥于把那段編劇經(jīng)歷拿出來示人,而清麗卻不這樣。她對我說,郁金香班結(jié)束后,她接了一個編劇活兒,對方付了她一萬塊預(yù)付款,當時她緊張得不行,打電話讓老公去當保鏢,拿到錢后立即去買了一臺電視機搬回家。她開心地講著,像講一個有趣的故事。郁金香那段我希望被抹去的經(jīng)歷,在清麗那里得到的也是完全相反的待遇。在后來的幾次見面中——2010年我去北京讀魯迅文學(xué)院、2013年和2017年的兩次筆會,清麗都會跟別人介紹說,我和秀梅是郁金香班的同學(xué)。人家不知道郁金香班是個什么班,她就會仔仔細細地跟人家講解清楚。我觀察著清麗的表情和舉止,她是那么認真,自然,甚至有些驕傲,每次都是發(fā)自肺腑的。這嚴重地擊打了我,因為她的自然和率直簡直像魯迅先生說的那樣,“榨出了我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不僅僅如此,還榨出了我的世故、虛榮和虛偽。
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我也看多了有些人的表演,他們貶斥文學(xué)期刊,自己卻在期刊上頻頻發(fā)表作品。他們認為影視劇是垃圾,內(nèi)心里卻比任何人都迫切希望自己的作品被改編為影視劇。看多了這些,不自省的人簡直是傻瓜吧。因此,這幾年我在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不虛假不偽飾的人。這當然很難,卻是人到中年以后的必修功課。人生是復(fù)雜的,走過的每一步路都不容易,都應(yīng)視若珍寶。在這一點上,清麗是我的標準。
其實在其他很多方面,清麗都是一個能給人當標準的人。在寫作上她已經(jīng)是一個“老”人了,她階段性的創(chuàng)作井噴,是一種了不起的耐性,是許多作家的標準。她看不慣某些人和事,那些人和事就肯定是齷齪不堪的,是我也有共識的。她對人的那種“好”,體貼,會讓一個在現(xiàn)實和現(xiàn)世里浸泡久了從而變冷漠了的人感到羞愧。濟南的那次筆會結(jié)束后,我拉著箱子乘電梯下樓,只有清麗堅持送我到門口。她環(huán)視著空蕩蕩的走廊,不解而又不滿地說,為什么大家都不互相送一送呢?我說,我們山東人開會習(xí)慣了這樣,散會后各自離開。她仍然不理解,反復(fù)埋怨了好幾遍。她的溫暖也讓我自慚,因為我也是眾多冷漠者中的一個,而且,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對人對事失去了熱情,我并不自知。這才是最可怕的。在郁金香班時,樓頂有溫泉,男生女生們都換了泳衣去泡溫泉。我是有潔癖的人(事實上這也許是一個很好的借口),在她們的軟硬兼施之下,勉強坐在池邊上把腳伸進去沾了沾水?!堕L江文藝》筆會那次,會務(wù)組也安排了一次在樹林中泡溫泉,但我根本沒有往林子里面去。我們一行人散步之后,我選擇了回到住地的影院里看電影,雖然清麗非常想去泡溫泉,但無奈只好跟我返回了住地。為此我愧疚極了。好在,我記得第二天,她終于成功地約到了其他文友去泡溫泉。
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相聚,我都從清麗身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冷漠。2010年我去北京讀魯院,清麗邀請部隊上的好友一起做東,請我們幾個朋友吃飯。她的念舊,她的周到,都跟2005年我們在郁金香初識時一樣。而我卻變了,很多時候,我不愿麻煩別人,更不愿別人麻煩我。《長江文藝》筆會上,對我說完那七八個已完成的小說之后,采風(fēng)中,在中巴車上,她跟何子英老師坐在一起,又談起那些小說。她是那么興致勃勃,激情滿滿。而我,已經(jīng)失去談?wù)撔≌f的這種激情有許多年了。更多時候,我已經(jīng)不明白寫作的意義是什么了。機械地寫,恨著寫,仿佛只因為它是我的職業(yè),是我不得不干的事情。當聽到清麗那么激動地談?wù)撟约旱男≌f時,我為自己感到難過,幾乎要落下淚來。一個作家失去對世界的熱情和激情,是最可怕的事。
還有,她永遠那么端莊,拍照時永遠兩只腳擺出一個優(yōu)雅的角度,腿并在一起,站得直直的。她教過我一個竅門,拍照時微微踮起腳后跟。我試了試,果然覺得自己有了點端莊的儀態(tài)。她是軍人,儀態(tài)儀表的訓(xùn)練非一日之功,這個誰也比不了。
但我們終究還是漸漸在老去。那次《長江文藝》筆會,清麗帶了運動鞋。我們住的地方是一個度假村,周邊環(huán)境優(yōu)雅安靜,她約我晨起散步慢跑鍛煉身體,我以自己沒帶運動鞋為由而大睡懶覺。她告訴我說,有一段時間她胖了不少,軍裝的扣子都扣不上了,于是開始散步鍛煉,并教給我,散步時要把注意力放在腹部,有助于減掉贅肉。我是一個喝涼水都胖的人,減肥要靠餓。不過這兩年,為了保持足夠的體力和精力寫作,我平時也會去健身房。她發(fā)朋友圈說跑步了,我會鼓勵她堅持,加油。我發(fā)朋友圈說健身了,她也會鼓勵我。
我真的希望我們的身體都能好好的,余生還能多見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