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
我起初寫作就是想引人注意,那時我在西北一個偏僻的軍營當做方便面的兵。女兵大多是城里人,城里人對我這個農(nóng)村人總懷有幾分偏見,再加上我生性敏感,于是就感到特別孤獨。我們上的是三班倒,常常是白天睡覺,晚上上班。白天,戰(zhàn)友們都睡著了,我一個人坐在宿舍門前,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夢想發(fā)生點什么,最好由我而起,這樣大家就重視我了,我就不用做方便面了。走在整齊劃一的營區(qū),我四處張望,渴望上天賜我一個舍己救人的機會,可是偌大的營區(qū),既沒人落水,也無壞人行竊,南邊的硝煙已然散去。一切都是平和的,平靜的日子讓渴望輝煌的我充滿了惆悵。
有天,我坐在窗前忽然想我碰不到,就不能想象嗎?那時我最愛讀的是長篇小說《紅樓夢》,一遍遍地想象我就是那個多愁善感、飽讀詩書的林黛玉。她葬花、寫詩、讀西廂,還有形單影只不正跟我一樣嗎?讀完了書,我深為漂亮而有才情的林黛玉抱不平,我不希望她遇見的是賈寶玉這么一個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的貴族公子,更對故事的結(jié)局非常不滿。林黛玉應(yīng)當找個對她一腔癡情的男子,然后花好月圓,有情人結(jié)成眷屬。于是一個周末,同宿舍的戰(zhàn)友們都出去玩了,我一個人坐在宿舍的馬扎上,趴在床邊,聽著外面喇叭里響著的《再見吧,媽媽》的歌曲,寫起了自己的第一篇習作。我不知道它是小說還是散文,只如實寫了一個女孩的夢想:穿上軍官服的女孩,在一個春雨剛過的下午,遇上了一位英俊的軍官。他們在和平鴿的感召下,攜手奔向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
沒想到這篇我隨意而就的文章《今夜靜悄悄》發(fā)表在軍區(qū)唯一的文學刊物《西北軍事文學》上。當?shù)弥野l(fā)表了文章,一向?qū)ξ依淠膽?zhàn)友們馬上對我崇拜起來,最讓我興奮的是我們農(nóng)場唯一的女軍官也跑來看我筆下的并蒂蓮枕頭是否確有其事。她是我們基地領(lǐng)導兒子的女朋友,省城名牌大學中文系的高才生,平常清高得像芭蕾舞演員,對我們這些小戰(zhàn)士,正眼都不瞧一眼。
引人注目使我勁頭更足,又寫了一組。一年不到,一本刊物連續(xù)發(fā)表三篇文章,這在我們基地,我們集團軍,怕全軍區(qū)也絕無僅有。不久,我就被愛才的領(lǐng)導調(diào)到了廠部當文書。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喝著茶讀著書,望著上三班倒去做方便面的戰(zhàn)友們疲憊的身影走過,我感到寫作是多么美好,它改變了我的命運。因為有了充足的時間,有了更多的書讀,我發(fā)表的作品更多了,年底,我是一百多名女兵里唯一榮立三等功的,因?qū)懽魈亻L調(diào)到了基地政治部當新聞報道員。一年后,作為唯一的一名女戰(zhàn)士學員被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新聞系錄取了。
提干后,雖然不再像過去為生存而寫作了,可我對寫作的癡情不減,我感覺寫作好像在跟親密的朋友談心,不寫,就坐臥不寧。寫得多了,我發(fā)現(xiàn)寫作不只是跟人傾訴,而成了我觀察社會體察生活的一面鏡子。這鏡子是那么神秘,那么讓我平淡的日子云蒸霞蔚,云煙滿天。幾天不照,就感覺自己面目可憎。
2004年春天,我有幸上了魯迅文學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我們班的同學有邱華棟、胡學文、劉亮程、王方晨、喬葉等。同學們探討如何將小說進行到底的時候,有人說小說不是教科書,也非心靈雞湯,小說是手術(shù)刀,專門剖析人間百態(tài),探索人性的多種可能性。我一下子醍醐灌頂,終于發(fā)現(xiàn)生活并不像我們表面看到的那樣,更多的可能都陷于冰下看不見的地方。生活里沒有精度,只有寬度,因為生活是模糊、漂浮的,而寫作正是在這模糊漂浮中,去尋找人類存在的意義,正因如此,文學之路,才永無盡頭。
于是我給自己定下了創(chuàng)作目標,向上彈跳。向前走,難;向上跳,更是難上加難。然而如果寫作僅憑慣性創(chuàng)作,又有何趣?可怎么跳?在無數(shù)個迷茫的白天黑夜中,我找到了引路者,一位位大師微笑著朝我走來。他們是曹雪芹、納博科夫,當然還有埃利亞斯·卡內(nèi)蒂,等等。守著他們經(jīng)典的作品,我用清朝著名批評家金圣嘆、哈斯寶等大師教我的讀書方法,從文本中去細摳,一個字,一個標點,都不放過。是托爾斯泰改了七遍的《安娜·卡列尼娜》,讓我明白了一部杰作從最初的雛形到偉大建筑的過程。是曹雪芹通過賈蕓找工作,教會了我如何寫人情世故。納博科夫通過亨伯特帶著洛麗塔周游美國的細節(jié),教我往精細里寫。而埃利亞斯·卡內(nèi)蒂《迷惘》中那個小人物駝背費舍勒出國前買黃皮鞋、做透明衣服、學英語、洗澡,夢想出國成為世界下棋冠軍等細節(jié),使我學會了如何把一個不存在的人物寫得如見其人。也正因為有這樣的細節(jié),他出國前被“瞎子”打死,讓我淚流滿面,原諒了他騙走基恩教授錢財?shù)膼毫有袕健>拖裱创蛩礼T淵、搶走香菱著實可憎,可當看到他為柳湘蓮離開流淚,給妹妹做衣服的細節(jié)時,我們怎能不為作家擁有的悲憫情懷而感動。
在眾多閱讀中,我驀然感覺身處的世界,忽然如此陌生,如此讓我著迷。正像米蘭·昆德拉所說,小說的精神是復(fù)雜性的精神,每一部小說都對讀者說:“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簡單。”這是小說永恒的真理。
如果說俄羅斯文學教會我要植根于現(xiàn)實的土壤,那么德國作家帕·聚斯金德的作品則讓我飛翔于想象的世界。他的《香水》,正是一部富于想象和極其扣人心弦的長篇小說。一個沒有嗅覺的孤兒格雷諾耶,他出生在世界上最臭的地方,命是從垃圾、糞便和腐物中撿起來的。命運讓他來到巴黎,學著跟師傅研制香水。他殺害了二十名十五六歲的少女,提取其身上的香味,制作了世界上最香的香水。被判死刑后,他身上的一小滴香水竟然使刑場上的萬名觀眾失去了理智,把他當作救世主,使他死里逃生。返回巴黎時,又因為身上的一滴香水,被人分尸吃掉。更絕的是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他塑造出了一個因為打仗少了一條胳膊、一條大腿、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半邊臉、半個鼻子——總之,身體分成兩半的子爵。先回到家鄉(xiāng)的這半個身子的子爵是邪惡的化身,天下萬物,一經(jīng)他手破壞,皆成一半。不久,他的另一半也回來了,這半個人專做好事。兩個半人都愛上了村里一位姑娘,為此而決斗,在利劍刺身時,分了兩半的子爵又復(fù)歸為一個完整的人,人也變得不好也不壞。這樣的小說怎能不是天作,這樣大師級的作家怎么能不讓我們以寫作為生的人致敬?還有美國南方女作家弗·奧康納筆下的邪惡之光、托馬斯·曼那如畫般的《魔山》、喬伊斯的《死者》等,那奇妙之構(gòu)思,錯落扶疏之章法,敘事明凈徑捷,讓我嘆為觀止。
文學是人與世界、人與他人的關(guān)系,好作品無怪乎寫的都是主人公置于社會中應(yīng)對的每一件事情。好作品當是明了人情世故,把它看透,在人情冷暖、世道艱難中體會,在眾多困境中突圍,彰顯作家的個性風采。我在《包法利夫人》中,明白了要塑造人物,就要描述他與諸多人物的關(guān)系,包法利夫人就是在與萊昂、羅道夫與子爵的人物關(guān)系中,彰顯了她獨特的性格和豐富的情感世界。
卡夫卡曾說:“我們只該讀會咬痛、螫刺心靈的書。書如果不能讓人有如棒喝般震撼,何必浪費時間去讀?好書必須像把冰斧,一擊敲開我們凍結(jié)的心海?!眱?yōu)秀的作品提供了比現(xiàn)實更加真實的人生圖景。小說家就像偵察員一樣,在現(xiàn)實生活中捕捉密碼,破譯它,然后構(gòu)造他的秘密世界,好讓閱讀者去探險,在這探險過程中去體會藝術(shù)之美。
王實甫的《西廂記》中,鶯鶯為何賴簡?我認為鶯鶯由于受封建禮教束縛,性格上有軟弱之處,也因紅娘在旁,很是害羞,明明約張生跳墻相會,張生來了,卻翻臉賴簡。著名文論家金圣嘆則認為,鶯鶯約張生半夜前來,突然變卦,皆因張生“更未深,人未凈,我方燒香,紅娘在側(cè)”而不顧,突然跳墻過來,將兩人的密會向紅娘公開,鶯鶯決不肯也。蔣星煜先生的分析更進一層,“玉人”是鶯鶯自指,自己要去會張生。張生誤解,以為要他翻墻而過。一部出版了幾百年的小說,至今還有人爭論其中的細節(jié),可見優(yōu)秀作品有何等的魅力。
每個人都有極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在眾人看來,或許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瞬間,就像看戲路上放松的腳步,就像午后窗邊悵然的向往,不會在意。然而被加拿大著名女作家艾麗絲·門羅捕捉到了,她的作品大都給人以“于無聲處聽驚雷”的震撼。許多人看了她的作品,特別是女性作者,都非常有認同感。試想哪個女人沒有點波希米亞味的情懷?哪個女人不渴望精神上有那么點小小的逃離,逃離平淡,逃離日常,甚或逃離慣常的生活軌道,來點小小的放縱或者刺激?一次次逃離的閃念,無法預(yù)知,無從招架,或許已經(jīng)被悄悄改變,或許你已經(jīng)淡忘,然而門羅告訴你,它曾經(jīng)存在于我們內(nèi)心,曾經(jīng)使我們的內(nèi)心充滿了繽紛色彩。因為有她的小說集《逃離》,我重新找到了自己心中涌動的暗流。如果說門羅是淡然的寫意女性內(nèi)心的風景,那么愛爾蘭女作家克萊爾·吉根的小說集《南極》則更深入一層,同是尋常人家的故事,她卻在這暖色的基調(diào)里,加入了冰冷的風景和色澤。而這,無異又為我開拓了另外一條探索人世的路徑。
我同樣也著迷于亨利·詹姆斯的《金缽記》《使者》,它沒有多么復(fù)雜的情節(jié),故事和人物就像躲在隔離帶后面一樣,高度概括、一錘定音式的詞語被大量地擋在外面,你只能通過對白、語氣、表情、反應(yīng)方式等數(shù)不清的細節(jié)來迂回地靠近,然后去拼湊、想象。說實話,讀著這些游移不定的語詞,我忽然感覺書房四面都是窗子,每扇窗子都在否定前者的陳述,在眾聲喧嘩中,我發(fā)現(xiàn)我更關(guān)注那個被遮蔽但不能被抹去的存在,而在這之前,因為它在角落,我從未注意過。
而在這著魔般的閱讀中,我也許就會在難度創(chuàng)作上,有了一次次的彈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