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甍
中國古代服飾的特點是其所體現(xiàn)的等級性。歷代執(zhí)政者通常都會制定車輿冠服制度,并以政令的形式公布。東漢永平二年(59年)首次用輿服令來規(guī)定帝王百官的冠服制度,稱為《輿服志》,此后各代正史都正式列入相關(guān)內(nèi)容?!遁浄尽芬喾Q《車服志》《儀衛(wèi)志》或《禮儀志》,是我國紀傳體官修史書“二十四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除了帝王百官,《輿服志》中也記述有后妃命婦的冠服制度。然而,長久以來,對于冠服制度的研究,仍以男性為主體,無論是對某一朝代的冠服制度,還是對某一類冠服制度。目前,女性冠服制度的專題研究有柳紅林的《淺析我國古代女性服飾制度》①。文章認為,古代女性由于社會地位的關(guān)系,在服飾制度上需從屬于男性服飾制度。其余相關(guān)成果則見于中國服飾史和制度史的部分研究中,基本是依據(jù)文獻資料對后妃的服裝、印綬、佩玉制度進行描述和分析。例如,苗霖霖《北魏后宮制度研究》②在第四章中論述了北魏后宮車服制度。此外,還有一些學(xué)者通過比對文獻、圖像和實物,考證制度中冠服的具體形制。例如,房宏俊的《清代后妃禮、吉服為何裝飾十二章紋》③和揚眉劍舞的《從花樹冠到鳳冠—隋唐至明代后妃冠飾源流考》④等??傮w而言,學(xué)界對于中國古代女性冠服制度的研究缺乏全面深入的分析和探討,因而開展對其的專題研究就非常必要。
本文以“二十四史”《輿服志》為主要研究材料,分析漢代至明代女性冠服在歷代冠服制度中的順序和位置、敘述模式和架構(gòu)、分等標志的構(gòu)成和編排,以期梳理歸納出中國古代女性冠服制度的承繼和發(fā)展脈絡(luò)。文中關(guān)注的女性,主要是指后妃命婦這個群體,不涉及士庶。一是因為從《宋史·輿服志》開始,才有士庶服飾的專述。二是士庶服飾的規(guī)定除衣服通制外,基本都是一些禁令。
歷代官修史書中有關(guān)冠服制度方面的內(nèi)容,一般和車輿、儀仗、符印等一并歸入《輿服志》,章節(jié)的順序大致是先輿后服,當(dāng)然也有例外,比如《元史》。冠服章節(jié)在對各色人等的服飾進行描述時,也有先后順序。隨著朝代更替,男、女冠服在整體冠服制度中的順序和位置有一個明顯的變化趨勢。
從《后漢書》至《舊唐書》,基本的順序都是以性別分先后,先陳述各階層男性的冠服,再是女性冠服?!逗鬂h書·輿服下》的篇首羅列了關(guān)鍵詞目,按照內(nèi)容可分為六個部分:冠、幘、佩刀、印、綬和后夫人服。后夫人服位列最末,包括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貴人、公主以及公、卿、列侯等官員夫人的冠服?!稌x書》與《后漢書》如出一轍,皇后、夫人、九嬪、公主、皇太子妃等女性服飾在最末?!赌淆R書》中女性冠服的描述極少,僅寥寥幾句。相較《后漢書》和《晉書》,順序雖稍有變動,但大體模式不變,依舊按照冠幘、袴褶、綬、璽印、笏、佩玉的排序,只是在袴褶之后插入了皇后祎衣、公主會見及燕服。綬和璽印中亦有后夫人之相關(guān)規(guī)定。《隋書》中記載了梁、陳、北魏(后魏)、北周(后周)以及隋朝冠服。梁制中未見女性冠服。從陳開始,帝王百官冠服制度的敘述模式有了變動,先按人物介紹各品級人等在各種場合的冠服,再按品類介紹冠幘、巾帽、笏和佩玉等。但在女性冠服的位置安排上,則未改漢晉之模式,后夫人服依舊位列最末。《舊唐書》仍延續(xù)前史《輿服志》模式,按照先男性后女性的順序,依次描述了天子、皇太子、侍臣、皇后、皇太子妃和內(nèi)外命婦的冠服。
從《新唐書》開始,冠服制度中男女冠服的陳述順序有了改變,開始有了夫婦對應(yīng)的意識。天子冠服后就開始介紹皇后的袆衣、鞠衣和鈿釵禮衣。其后是皇太子冠服,與之對應(yīng)的是皇太子妃的褕翟、鞠衣和鈿釵禮衣。之后再依次陳述群臣和對應(yīng)品級的命婦冠服?!端问贰穭t基本延續(xù)了這種安排,只是將皇太子服提前到天子之后。其后依次是后妃之服、命婦服和諸臣服?!哆|史》中提及的女性冠服寥寥,但也可找出對應(yīng)的例子。例如“國服”篇中的小祀祭服,按照皇帝、皇后、臣僚、命婦的順序陳述?!督鹗贰芬嗍侨绱?,在天子袞冕、視朝之服后,為皇后冠服,皇太子冠服、宗室及外戚并一品命婦服。再依次是臣下朝服、祭服和公服?!对贰份^為特殊,通篇按照天子、皇太子、各類官員祭服、質(zhì)孫服、百官公服、儀衛(wèi)服色、服色等第的順序記述,命婦衣服僅在服色等地中稍作交代。
至《明史》,夫婦冠服對應(yīng)的順序已固定,且井然有序?!睹魇贰ぽ浄返慕Y(jié)構(gòu)非常清晰,以夫婦一一對應(yīng)的模式進行陳述,例如《輿服二》“皇帝冕服、后妃冠服、皇太子親王以下冠服”中男女冠服的順序為:皇帝冠服、皇后冠服、皇妃、皇嬪及內(nèi)命婦冠服、九嬪冠服、內(nèi)命婦冠服、宮人冠服;皇太子冠服、皇太子妃冠服;親王冠服、親王妃冠服;親王世子冠服,世子妃冠服;郡王冠服,郡王妃冠服;郡王長子冠服,郡主冠服,郡王長子夫人冠服……
圖1:東漢_南齊女性服飾與禮儀場合
模式是指事物的標準樣式。歷代《輿服志》在敘述冠服制度時,其表達和架構(gòu)有一定的標準和規(guī)律可循,可歸納為一種標準樣式,即敘述模式。按閻步克先生的研究,《后漢書 ·輿服志》簡單羅列各種冠,把“服”附之于后,再敘其穿著之人、所務(wù)之事。這是一種“以冠統(tǒng)服,由服及人”的敘述模式。在漢以后,冠服敘述模式逐漸向“由人及服”變遷,即先羅列人員的等級類別,再敘其服。⑤這個結(jié)論僅適用于男性冠服制度。中國古代女性冠服制度的敘述始終是一個“由人及服”的模式。從《后漢書》到《明史》,女性冠服的部分均為先列出某人,再敘述其服,即“由人及服”。例如,《后漢書》載:“太皇太后、皇太后入廟服,紺上皂下……皇后謁廟服,紺上皂下……貴人助蠶服,純縹上下……”⑥《舊唐書》載:“皇后服有袆衣、鞠衣、鈿釵禮衣三等。袆衣……皇太子妃服,首飾花九樹……內(nèi)外命婦服花釵……”⑦
在中國古代禮儀制度中,服飾的首要任務(wù)是區(qū)分人群的不同身份和等級?!逗鬂h書·輿服志》中闡述了“禮”“服”和“德”之間的關(guān)系,“夫禮服之興也,所以報功章德尊仁尚賢。故禮尊尊貴,不得相逾,所以為禮也。非其人不得服其服,所以順禮也?!雹喽暗隆眲t影響到國家的盛衰,所謂“順則上下有序,德薄者退,德盛者縟。”⑨因此,古人需按身份著裝,“分等”是中國古代服飾體制的核心。女性冠服制度按“由人及服”的模式敘述,圍繞“分等”這個核心,“人”實際指的是“人等”,而“服”即“服等”?!遁浄尽吩跀⑹鰰r,先要對眾女性進行分等,再按照品位高低,一一敘述各人的冠服。要用服飾來指向和對應(yīng)這些“人等”排列,其就會被人為地設(shè)立出高低等差,即“服等”。歷代女性冠服制度中“服等”的架構(gòu)變化也不大,可歸納為橫、縱兩個方向的設(shè)立。不同的人有服飾等差,同一個(類)人的服飾也有等差。
橫向等差即指同一個(類)人多種服飾的高低排序,其主要按照場合來分,即場合分等。中國古代女性亦需出席不同的場合,這些場合大致有謁廟、親蠶、受冊、會見和朝會等,依照活動的正規(guī)程度和莊重程度,穿著與之相匹配的服飾。歸納《后漢書》到《南齊書》的記錄,女性的服用場合主要分為四類:入廟/謁廟、親蠶/從蠶、會見和朝會,每種場合皆深衣制,以服色作區(qū)分,朝會之服同蠶衣(圖1)。從北魏開始,朝會的重要性日盛,皇后助祭和朝會都著袆衣。隋則明確指出,祭及朝會為大事,穿著最高等級的禮服。自此,受冊、謁廟、朝會成為最重要的禮儀場合。唐代女性的各種服飾場合被劃分為三等,與之相配的服飾亦有三大體系。屬于品位系統(tǒng)第一階層的皇后和皇太子妃,受冊、助祭、朝會著翟衣,親蠶/從蠶著鞠衣,宴見賓客著鈿釵禮衣 (圖2)。之后的宋朝,變化基本不大。北宋后妃服有四等,受冊、朝謁服翟衣,親蠶/從蠶服鞠衣,另有朱衣、禮衣用于其他場合。南宋,后惟備祎衣、禮衣,妃備褕翟,凡三等。另有常服。明代則將后妃命婦服飾簡化成兩大體系,即禮服和常服。最重要的場合服禮服,其余服常服。
圖2:唐代皇后、皇太子妃服飾與禮儀場合
圖3:古代女性冠服制度的架構(gòu)組成
縱向分等則是指不同品位人群服飾的高低排序。對應(yīng)場合分等,各品位人群的服飾可分為幾個品類。每一品類的服裝都有其服飾組合以及具體形制,服飾組合是指構(gòu)成這類服裝的部件組成,例如皇后翟衣就由衣、中單、蔽膝、大帶、革帶、襪、舄、佩綬等構(gòu)成。而形制則涵蓋了這些服飾部件的款式、質(zhì)地、顏色、圖案等等。對應(yīng)各色人等,不同服類的部件組合以及形制按照她們的級別,被設(shè)立出高低等差,即“級別分等”。
服飾品類的高低排序?qū)?yīng)的是場合分等,服飾組合及具體形制的高低排序?qū)?yīng)的則是級別分等。因此,歷代女性冠服制度的架構(gòu)是“場合分等”和“級別分等”的共同作用,其敘述模式是“由人及服”,先對人群進行“品位分等”,再對其服制進行“場合分等”和“級別分等”(圖3)。
服等的縱向等差中,每一品類的服裝都由各服飾部件以及具體形制構(gòu)成,治國者在其中選取出若干,來制造人群身份等級的差異,我們稱之為分等元素。例如服飾的色彩、紋樣、材質(zhì)、款式、尺寸等。在這些元素中,有個別具有極高的辨識度,其構(gòu)成和編排有一定的規(guī)律可循,往往會有數(shù)序的排列,可稱之為分等標志。歷代帝王百官冠服分等標志的更替有階段性變化,后妃命婦亦如是。
按 《后漢書》 《晉書》 《南齊書》 以及《隋書》中的記載,東漢、西晉及至南朝以來,每種場合下各類人物服裝的形制并無太大區(qū)別,均為深衣制,分等的標準主要在于上下衣身的顏色。東漢時期,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入廟/謁廟服,紺上皁下,公、卿、列候、中二千石、二千石夫人則皁絹上下;皇后蠶服青上縹下,貴人純縹上下,諸夫人則縹絹上下。⑩兩晉承繼了這個分等標準。南朝齊和梁制中則未提及。從《隋書》記載的陳制來看,東漢以來的服色分等標準至少延續(xù)到了南朝。除皇后謁廟服改為皁上皁下外,其余服色規(guī)定不變?;屎笥H蠶服依舊青上縹下。諸夫人之入廟佐祭和助蠶服分別為皁絹上下和縹絹上下,皆深衣制。妃嬪公主之服色則未提及。
分等的另一個焦點集中在印、佩、綬的形制屬性上,等差的設(shè)立標準為:印章的材質(zhì)、玉佩的品種和綬帶的顏色。這一點在 《后漢書》中的體現(xiàn)還不明顯,而《晉書·輿服》中則有詳細記載:三夫人金章紫綬,佩于闐玉;九嬪銀印青綬,佩采瓄玉;郡公侯縣公侯太夫人、夫人,銀印青綬,佩水蒼玉。?據(jù)《隋書》,南朝之陳,這些分等標準延續(xù)依舊:三夫人,金章龜鈕,紫綬,八十首。佩于闐玉,獸頭鞶。九嬪,金章龜鈕,青綬,八十首。獸頭鞶,佩采瓄玉。亞九嬪,銀印珪鈕,艾綬,獸頭鞶。?
到了北朝,作為分等標志,印、佩、綬已經(jīng)退居二線,但其分等功用仍在。北魏服制:“內(nèi)命婦、左右昭儀、三夫人視一品,假髻,九鈿,金章,紫綬,服褕翟,雙佩山玄玉。九嬪視三品,五鈿蔽髻,銀章,青綬,服鞠衣,佩水蒼玉。世婦視四品,三鈿,銀印,青綬,服展衣,無佩?!?隋代之后,冊寶、冊印不再和冠服放在一起,另辟一章專述。
從北魏開始,新的分等元素開始占據(jù)重要位置,即以寶鈿和花釵的多少分等級,北齊(后齊)因之。兩晉時期,鈿數(shù)作為分等元素已初見端倪?!稌x書》載,后妃命婦助蠶服,三夫人太平髻,七?蔽髻,九嬪及公主、夫人五?,世婦三?。?南朝陳的服飾制度中也出現(xiàn)以鈿分等的記載:“公主、三夫人,大手髻,七鈿蔽髻。九嬪及公夫人,五鈿;世婦,三鈿?!?但用鈿數(shù)對應(yīng)品秩的規(guī)定始于北魏,并且有了更為規(guī)整的數(shù)序排列?;屎?、皇太子妃及五品以上命婦依次為十二鈿、九鈿、七鈿、五鈿、三鈿、一鈿。
北魏還引入花釵作為分等元素,同時增訂宮人女官服制?!端鍟份d:“內(nèi)外命婦從五品已上,蔽髻,唯以鈿數(shù)花釵多少為品秩。……又有宮人女官服制,第二品七鈿蔽髻,服闕翟;三品五鈿,鞠衣;四品三鈿,展衣;五品一鈿,褖衣;六品褖衣;七品青紗公服。俱大首髻。八品、九品,俱青紗公服,偏髾髻?!?然而,關(guān)于花釵在北魏朝如何分等,《隋書》中并未言及。北周服制中則出現(xiàn)了花(華)釵的數(shù)量單位—“樹”,但其用于后妃命婦的等差標準仍未詳細言明。 隋、唐在此基礎(chǔ)上,明確了花釵的分等標準,并制定其等差數(shù)序排列。唐代皇后袆衣,首飾花十二樹,皇太子妃褕翟,花九樹,命婦一到五品翟衣之首飾花樹數(shù)序依次為九、八、七、六、五。
按《隋書》和《唐書》的記載,隋代開皇制,禮服首飾提及花釵(樹),而大業(yè)制禮服首飾除皇后外(十二鈿,十二花樹),其余僅提及鈿。唐制,皇后、太子妃之翟衣、鞠衣首飾提及花釵(樹),宴見賓客之鈿釵禮衣首飾提及鈿,其余內(nèi)外命婦翟衣則花釵(樹)和鈿并提。因此,可以說到了隋唐時期,女性禮服冠鈿、釵組合分等的模式和標準已經(jīng)確立(圖4、圖5)。北宋后妃禮冠因襲隋唐制度,但出現(xiàn)了一個重大變化,即在冠上添加龍、鳳或翚。
與鈿、釵數(shù)量相對應(yīng)的,是翟衣上的翟章。翟,山雉尾長者?。裝飾有翟紋的服飾稱為“翟衣”?!叭浴敝圃从凇吨芏Y》,然而,直至北魏時期,翟衣制度才開始明確提出并全盤使用。《周禮》中所載“三翟”的分等標準有三點:一是翟的種類,袆衣?和揄狄分別以翚雉和搖雉為章。二雉均五色皆備,伊雒而南、素質(zhì)者曰翚;江淮而南、青質(zhì)者曰搖。二是衣服的顏色,袆衣色玄,揄翟色青,闕翟色赤。三是制作手法。袆衣和揄狄用繒先刻出雉形,再上彩,然后綴在衣服上;而闕翟則刻而不畫。?北魏雖正式全面啟用翟衣之制,但對其分等標準未有提及。北周尊儒復(fù)古熱情的高漲為翟章作為分等標志創(chuàng)造了條件。北周的輿服體制極為繁復(fù),皇后由“六服”增至 “十二服”,祭服增至“六翟”,另有“六色衣”。對應(yīng)帝王百官冕服上的文章等差,翟衣上翟章的分等標準發(fā)生了變化。新的分等標準被設(shè)立成二點:一是翟的種類。據(jù)《說文解字》,雉有十四種。北周在《周禮》的基礎(chǔ)上,將翚和搖在內(nèi)的六種雉按照等級分別用在了后妃命婦的翟衣上。二是數(shù)量的等差。例如,《隋書》載:“三妃,三公夫人之服九:其雉衣亦皆九等,以鳪雉為領(lǐng)褾,各九。三?,三孤之內(nèi)子,自鵫衣而下八。雉衣皆八等,以鵫雉為領(lǐng)褾,各八。六嬪,六卿之內(nèi)子,自翐衣而下七。雉衣皆七等,以翐雉為領(lǐng)褾,各七。?”
隋代翟衣的種類又回至“三翟”,在北周翟章分等標準的基礎(chǔ)上,隋明確了鈿釵與翟章數(shù)量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唐代取消闕翟,以“翟衣”來統(tǒng)稱一品至五品命婦最高等級的禮衣,確立了鈿釵、翟章數(shù)量和后妃命婦的品秩對應(yīng)關(guān)系。宋和明初承繼之。例如北宋政和議禮局上,命婦翟衣:“第一品,花釵九株,寶鈿準花數(shù),翟九等;第二品,花釵八株,翟八等;……第五品,花釵五株,翟五等?!?
圖4:蕭后墓出土冠飾復(fù)原
圖6:戴三翟冠的明代命婦
在唐宋的基礎(chǔ)上,明代的分等標志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北宋后妃禮冠添加龍、鳳或翚的變化對明代產(chǎn)生重要影響。宋代命婦的禮服冠稱為花釵冠,龍鳳花釵冠為皇后、皇太后所特有,象征身份尊貴。北宋政和三年(1113年)議禮局所上,為“皇后首飾花一十二株,小花如大花之?dāng)?shù),并兩博鬢。冠飾以九龍四鳳。妃首飾花九株,小花同,并兩博鬢,冠飾以九翚、四鳳。”?明代在經(jīng)歷幾次改制之后,將宋代花釵冠發(fā)展成為翟(鳳)冠,冠上的翟鳥代替鈿、釵成為新的分等標志。
明洪武元年,品官命婦禮服仍因襲唐宋以來的鈿釵、翟衣之制,一到七品花釵、寶鈿和翟章的數(shù)序依次為九、八、六、七、五、四、三。洪武三年定制,皇后禮服冠上飾九龍四鳳,皇妃、皇太子妃、親王妃冠飾九翚(五色雉)四鳳。洪武五年更定,禮服冠和常服冠以各類鳥雀及其數(shù)量區(qū)分等級。一品、二品用翟鳥,三品、四品用孔雀,五品用鴛鴦,六品、七品用練鵲。鈿、釵已不再作為分等標志。洪武二十六年,冠制簡化,統(tǒng)一為“翟冠”,以翟數(shù)分等級。一品命婦“五翟冠”,二品至四品“四翟冠”,五品、六品“三翟冠”,七品至九品“二翟冠”。?這樣就形成了后妃使用鳳冠,命婦使用翟冠的模式,延續(xù)至明末(圖6)。永樂三年,皇妃、親王妃由九翚四鳳冠更為九翟冠。世子妃、郡王妃、郡主冠用七翟冠。嘉靖十年始定,九嬪冠服九翟。
翟章分等標志的功能在明代也發(fā)生了轉(zhuǎn)換。明初仍用翟衣之制。洪武四年,因明代官員不服冕服,以梁冠、絳衣為朝服,命婦服用翟衣則與之不相稱,故改其朝服為山松特髻、大袖衣與霞帔等。翟章也就不再是命婦禮服分等的標志了,取而代之的是霞帔、褙子上的各類禽鳥紋。
從分等標志的構(gòu)成和編排來看,漢晉南朝的女性冠服制度已經(jīng)體現(xiàn)了場合分等和級別分等的意識。但是,這些分等標志所制造的差別并未形成一個有序的等差結(jié)構(gòu),也無太多規(guī)律可循。例如東漢后妃命婦的服色,只是粗略的“三分法”,皇后蠶服青上縹下,貴人純縹上下,公、卿、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夫人則縹絹上下。這與北周隋唐以來男子的“服色”之制有著很大差別。
直到北魏,情況開始有了轉(zhuǎn)變。最主要的原因,是北魏開啟了女性冠服和品秩分等對應(yīng)的新規(guī)則。魏立九品之制,為品級之始,北魏因襲之。品秩的高低以數(shù)序來排列,而要以冠服和其對應(yīng),則冠服的分等元素也須嚴謹有序。因此,北魏內(nèi)外命婦從五品以上,唯以鈿數(shù)花釵多少為品秩。緊接著,翟衣上的翟章數(shù)量也成為冠服數(shù)序等差結(jié)構(gòu)中的新標志。至唐代,服飾分等標志的構(gòu)成和編排發(fā)生了較大變革。首先,弱化漢以來章、佩、綬的分等作用,把鈿、釵和翟章作為分等標志;其次,明確品秩與服飾分等元素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將鈿、釵和翟章的數(shù)量和后妃命婦的品秩一一確立,進一步加強了服等與人等的結(jié)構(gòu)對應(yīng)。女性冠服體制中的有序等差結(jié)構(gòu)基本形成,之后的宋朝和明初服制均按此模式。明代的冠服分等標志雖轉(zhuǎn)變?yōu)榈裕P)冠和禽鳥紋,但其用數(shù)序?qū)?yīng)品秩的根本目的是不變的。
另一個變化趨勢是女性冠服制度中“夫婦齊體”的觀念愈發(fā)明顯?!栋谆⑼āぜ奕ⅰ份d:“妻妾者,何謂也妻者,齊也,與夫齊體。自天子至于庶人,其義一也?!?鄭玄注《禮記·內(nèi)則》:“妻之言齊也,以禮聘問,則得與夫敵體?!?對于“夫婦齊體”思想的解讀,學(xué)者們各有己見?,但有一點是基本獲得共識的,也就是妻和夫之?dāng)丑w,表達的是一對一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這在整體冠服制度的敘述順序和女性冠服的分等標志上均有體現(xiàn)。從《后漢書》到《隋書》,古代女性冠服在整體冠服制度中的敘述順序和位置是 “男首女末”?!缎绿茣分泄诜贫鹊臄⑹鲩_始有了“夫婦對應(yīng)”的意識。至《明史》,嚴格而整齊的“夫婦對應(yīng)”格式成型。
用鈿、釵和翟章的數(shù)量來分等,屬于冠服制度分等標志中“夫婦齊體”觀念的初步體現(xiàn)。早在《周禮》之中,女性冠服制度就被設(shè)立成與男性冠服制度相對應(yīng)的形式。君臣有“六冕”,后妃命婦則有“三翟”?!傲帷敝戎饕峭ㄟ^旒章的多少體現(xiàn)出來。而《周禮》中“三翟”的分等標準并沒有和此相對應(yīng)。北魏和北周在制定翟衣的分等標準時,很可能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在 《周禮》的基礎(chǔ)上,將鈿、釵和翟章的數(shù)量添入翟衣的分等標準,以此來對應(yīng)帝王百官冕服上的旒章等差。這種意識在唐代進一步明確和加強?!缎绿茣份d:“皇后之服三:……首飾大小華十二樹,以象袞冕之旒,又有兩博鬢?!?除此以外,婦人的宴服也按品級各依夫色。到了宋代,后妃命婦花釵冠上的大小花對應(yīng)的則是男性的冠梁之?dāng)?shù)。《宋史》載:“中興,仍舊制。其龍鳳花釵冠,大小花二十四株,應(yīng)乘輿冠梁之?dāng)?shù),博鬢,冠飾同皇太后,皇后服之,紹興九年所定也?;ㄢO冠,小大花十八株,應(yīng)皇太子冠梁之?dāng)?shù),施兩博鬢,去龍鳳,皇太子妃服之,乾道七年所定也。”?
明代在冠服制度上對于“夫婦齊體”的追求到達了極致。從洪武元年初立冠服之制,到永樂三年后妃命婦冠服制度的基本確定,大致有以下三個方面體現(xiàn)了明代在“夫婦齊體”上的努力。一是衣色隨夫旨令的頒布。明初,品官命婦的禮服自一品至五品用紫,六品、七品用緋。其大帶如衣色。并且和男子一樣,也用腰帶質(zhì)地來分等級。二是翟衣制度的取消。帝王百官不用冕服,后妃命服亦不服翟衣。三是命婦禮服和常服用禽鳥紋區(qū)分等級。這種分等標志在前朝女性的冠服制度中并未出現(xiàn)。明代此舉,可能是受到男子補服分等標志之啟發(fā),將各類禽鳥紋用于命婦冠服中來對應(yīng)等級。
隨著朝代更替,中國古代女性冠服在整體冠服制度中的敘述順序和位置有著明顯的變化。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1、從《后漢書》至《隋書》,其特征是“男首女末”,以性別分先后,女性冠服一般位于冠服篇的最末位置。2、宋人編撰的《新唐書》是一個轉(zhuǎn)折點,冠服制度的敘述開始有了 “夫婦對應(yīng)”的意識。此后的 《宋史》 《遼史》和 《金史》基本遵守這個規(guī)則。3、在《明史》中,“夫婦對應(yīng)”的敘述順序已經(jīng)成型,對應(yīng)嚴格而整齊。
縱觀歷代《輿服志》中記述的冠服制度,男性和女性的差異較大。女性冠服制度的敘述始終是一個“由人及服”的模式,而其架構(gòu)以“分等”為中心,按照品位分出“人等”,對應(yīng)的“服等”則按照橫、縱兩個方向設(shè)立,即“場合分等”到“級別分等”。
在“級別分等”標志的構(gòu)成和編排上,東漢、西晉及至南朝主要依靠服色、印章材質(zhì)、玉佩品種和綬帶顏色來區(qū)分等級;北魏和北周分別引入鈿、釵和翟章作為分等標志,到隋唐時期,二者組合分等的模式得以確定,而漢以來服色和章、佩、綬的分等作用被逐步弱化。宋因襲隋唐制度,但后妃禮冠添加龍、鳳或翚的變化對明產(chǎn)生重大影響。在經(jīng)歷幾次改制之后,翟(鳳)冠和禽鳥紋成為新的分等標志。
通過對分等架構(gòu)和分等標志的分析,并結(jié)合女性冠服在整體冠服制度中順序和位置的改變,可以總結(jié)出中國古代女性冠服制度的變化趨勢:數(shù)序等差和“夫婦齊體”。漢晉南朝至唐代分等標志的轉(zhuǎn)換實際就是數(shù)序等差結(jié)構(gòu)的形成過程,這種結(jié)構(gòu)到唐代已經(jīng)基本完成,并在宋明得到進一步完善。而后妃命婦冠服體制數(shù)序等差的變化,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夫婦齊體”思想的影響。鈿、釵對應(yīng)著帝王百官的冕旒或冠梁之?dāng)?shù),翟章對應(yīng)著冕服上的文章,而禽鳥紋之所以成為分等標志可能是受到男子補服的啟發(fā)。
注釋:
①柳紅林:《淺析我國古代女性服飾制度》,《青春歲月》,2014年第7期,第49-50頁。
②苗霖霖:《北魏后宮制度研究》,長春:吉林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11年,第106-125頁。
③房宏?。骸肚宕箦Y、吉服為何裝飾十二章紋》,《紫禁城》,2013年第2期,第13-61頁。
④揚眉劍舞:《從花樹冠到鳳冠—隋唐至明代后妃冠飾源流考》,《藝術(shù)設(shè)計研究》,2017年第1期,第20-28頁。
⑤閻步克:《分等分類視角中的漢、唐冠服體制變遷》,《史學(xué)月刊》,2008年第2期,第41頁。
⑥[南朝]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3676頁。
⑦[后晉]劉昫:《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955-1956頁。
⑧[南朝]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3640頁。
⑨[南朝]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3640頁。
⑩[南朝]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3676-3677頁。
?[唐]房玄齡:《晉書》,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774頁。
?[唐]魏征:《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237頁。
?[唐]魏征:《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243頁。
?[唐]房玄齡:《晉書》,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774頁。
?[唐]魏征:《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237頁。
?[唐]魏征:《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243頁。
?[漢]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75頁。
?《詩經(jīng)》中亦稱為“象服”。見蔣玉秋:《風(fēng)雅時代的女服之美—從<詩經(jīng)>看周代女子服飾》,《藝術(shù)設(shè)計研究》,2014年第3期,第41頁。
?李甍:《翟衣制度的源與流》,《美術(shù)與設(shè)計》,2017年第4期,第77頁。
?[唐]魏征:《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248頁。
?[元]脫脫:《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536頁。
?[元]脫脫:《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535頁。
?[清]張廷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642-1645頁。
?[清]陳立:《白虎通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490頁。
?[清]孫希旦:《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773頁。
?一種觀點認為,“夫婦齊體”即從人身權(quán)角度說明當(dāng)妻子與丈夫合巹共牢之后,妻子的人身權(quán)已轉(zhuǎn)歸丈夫所有,被丈夫所吸收 ,是婦合于夫的夫婦一體 。見王小?。骸墩`讀的婦女“三從”—中國古代婦女人身權(quán)的文化學(xué)分析》,《南京社會科學(xué)》,2006年第10期,第81頁。另有觀點認為,“夫婦同(齊)體”是指倡導(dǎo)夫妻雙方在婚姻生活中享有平等的地位。見裴娜:《先秦儒家夫婦之道及其當(dāng)代省思》,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2013年,第38頁。
?[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16-517頁。
?[元]脫脫:《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5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