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鳶
8月的武漢,素有火爐之稱。1938年盛夏,身在武漢的蔣介石真的是坐在火爐之上了。
徐州會戰(zhàn)和豫東會戰(zhàn)方落下帷幕,日軍兵鋒即直指華中。位于華中腹地的武漢,成了他們的下一個目標。武漢,人稱“九省通衢”,水陸交通四通八達,是一個戰(zhàn)略重鎮(zhèn)。早在徐州會戰(zhàn)之時,國民政府方面就在為保衛(wèi)大武漢作戰(zhàn)略準備,將作戰(zhàn)的重點布置在武漢的外圍地區(qū),指導思想是“應戰(zhàn)于武漢之遠方,守武漢而不戰(zhàn)于武漢”。
徐州會戰(zhàn)結束之后,日軍向安徽、江西等地持續(xù)展開進攻,以取得向武漢進攻的戰(zhàn)略支點。中國軍隊則幾無還手之力,除了防御還是防御。蔣介石案頭上堆積如山的戰(zhàn)報,一份接一份全是令人沮喪的消息:
安慶失守。
馬當失守。
九江失守。
瑞昌失守。
……
日軍的鐵蹄和隆隆的戰(zhàn)車越逼越近,蔣介石被火爐烤得再也坐不住了。他太需要打一場勝仗,殺一殺日寇的猖獗氣焰,激勵一下籠罩在一片敗戰(zhàn)愁云之下的軍心和士氣。
9月下旬,第九戰(zhàn)區(qū)的贛北戰(zhàn)場,終于亮起了一道希望的曙光。在瑞昌和九江的南面,有個地方叫德安,如果把這三個地方用直線連接起來,基本是一個呈倒懸狀的等腰三角形。由九江通南昌的南潯線,中段即穿越德安境內。馬回嶺等幾個著名的戰(zhàn)略要地,均在這南潯線的中段上。
日軍侵占九江、瑞昌后,德安在當時的重要戰(zhàn)略地位更凸顯出來。一旦拿下德安,日軍可南下直搗南昌并威脅長沙,截斷粵漢路,對武漢形成大包圍態(tài)勢,進而威脅整個粵漢以東的中國軍隊。因此,日軍華中派遣軍司令官畑俊六派一部南下,企圖經南潯線直取南昌。
畑俊六派出的主將是岡村寧次。岡村剛在這年的7月就任第11軍司令官。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的第一把火燒到九江,第二把火燒到瑞昌。現在,他要把第三把火燒向南昌。
岡村的第11軍下轄第6、第101、第106、第27師團和波田支隊,其中第106師團是戰(zhàn)斗力較弱的所謂特設師團。岡村將所部分成三路,左路第27師團與第9師團一部由瑞昌南下,右路第101師團沿京九公路向星子進犯,第106師團則沿南潯路向南昌正面推進。齊頭并進的三路進展,并不如岡村預想的順利,左路第27師團進到德安西面的麟麒峰,遭到中國守軍的頑強阻擊,處境不妙。右路第101師團則被中國守軍纏住,陷在星子難以動彈。岡村焦躁起來,他要鋌而走險了。
在迎戰(zhàn)左右兩路日軍進攻的時候,中國軍隊的兵力也頻繁調動,南潯和瑞武(瑞昌、武寧)之間因此逐漸扯開了一條防御空隙。正是這條空隙,引發(fā)了岡村寧次冒險一試的沖動:派第106師團鉆隙而入,向中國軍隊的縱深腹地穿插,從背后瓦解中國軍隊的防御體系。
應該說,岡村想到的這一步,有其高明之處,卻也異常兇險。說它高明,因為一旦第106師團大膽鉆隙成功,既能避開正面攻擊的血拼,又抄了中國軍隊的后路,以解左右兩翼受阻的困境。說它兇險,派一個才1萬多人的不滿員師團深入虎穴,若被中國軍隊發(fā)覺而斷了后路,后果將不堪設想。要賭就得舍得下注,老謀深算的岡村權衡利弊,認為還是值得一搏。九江、瑞昌的勝利使他陶醉,說到底,他還是不把中國軍隊放在眼里。
上得山多終遇虎,這一次,他遇上了勁敵。這只虎,就是人稱“老虎仔”的薛岳。蘭封會戰(zhàn)后,薛岳調任第九戰(zhàn)區(qū)第1兵團司令,負責南潯線及兩側地區(qū)的防務。
9月25日,第106師團在師團長淞浦淳六郎的率領下,向西輕裝急進,一頭鉆進了贛北的崇山峻嶺之中,開始了他們的死亡之旅。
日軍深入我方腹地的情報,很快報到了薛岳手里。盯著山巒起伏的贛北地圖,薛岳計上心來,他決定利用地勢,給敵人設計一個巧妙的反“八”字包圍圈。先任由第106師團長驅直入,再將其一舉圍殲。他的計劃得到了蔣介石和軍委會的首肯,于是十余萬部隊迅速向德安西南部調動集結。
第106師團長淞浦淳六郎絲毫不覺狀況有異,依然帶著1萬多人的部隊放肆鉆隙,深入德安縣城西南的萬家?guī)X地區(qū)。出乎意料地進展順利,淞浦暗自竊喜,卻不曾想,薛岳預設的反“八”字口袋,已經開始悄悄收攏。
萬家?guī)X位于山巒起伏的德安西南,離縣城27公里,在今天的磨溪鄉(xiāng)曙光村。當淞浦帶著他的師團踏足這片贛北山區(qū)的土地,他不會料到,這里將成為他師團的墓地。
日軍的偵察機照例頻頻飛臨贛北上空,中國軍隊十余萬人的大動作,難以瞞天過海。當日軍參謀們根據飛機偵察的情報,將中國軍隊的動向在地圖上一一標示出來,老奸巨滑的岡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他最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對手正在對第106師團形成包圍,他下的賭注,很可能要被對手一口吞掉!岡村立即給淞浦下令,第106師團盡快向第27師團靠攏,以求解圍。
淞浦在做什么呢?對著軍用地圖發(fā)呆,他居然迷路了。淞浦一得知自己落入了陷阱,急令手下趕快確定方位,尋找逃生之路。但是,在這要命的關頭,地圖上的標識卻與實際位置對不上號了。情急之中只好借助羅盤來定位,羅盤上的指針又奇怪地左右亂跳。鬼子們匪夷所思,他們哪里會想到,這竟然是因為山區(qū)地下蘊藏的磁礦在搗亂。地圖錯了,羅盤又失靈,淞浦方寸大亂,第106師團在山里(像)沒頭蒼蠅般來回奔突。這個時候,薛岳的包圍圈在萬家?guī)X地區(qū)逐漸合攏,淞浦師團再沒有時間自尋生路,只得做困獸之斗了。
反“八”字的包圍圈,像一只碗的形狀,能不能存住碗里的東西,兩翼當然重要,但最關鍵的地方還是在碗底,也就是包圍圈南部的長嶺——張古山一線,這也是敵人最有可能尋求突圍、向第27師團靠攏的地方。薛岳布置在這道戰(zhàn)線作戰(zhàn)的部隊,正是俞濟時的第74軍。
10月3日,包圍第106師團的部隊開始向包圍圈中的敵人作向心推進。俞濟時命率先奉調萬家?guī)X的第58師攻擊前進,占領長嶺、背溪街陣地,與右翼第4軍相呼應,壓縮包圍圈,遭到第106師團的猛烈反撲,戰(zhàn)況激烈。最危急時,俞濟時甚至把軍部的警衛(wèi)營都頂了上去,自己幾乎成了光桿軍長。全神貫注的俞濟時在第58師壓陣,分身乏術,第74軍的另一條重要戰(zhàn)線張古山,就全看隨后從德安趕來的王耀武(黃埔3期)了。
張古山是萬家?guī)X戰(zhàn)場的制高點,地勢陡峭。日軍占據著張古山,就多了一道阻止中國軍隊進擊的天然屏障。反之,若第74軍打下張古山,則不僅徹底封死了第106師團的生路,而且居高臨下直逼敵人的核心陣地。張古山的得失,關系到圍殲淞浦師團的成敗。王耀武深感壓在肩上的擔子千鈞沉重,不敢有任何閃失。
由誰擔綱主攻?在師部召集旅團長們討論作戰(zhàn)方案的時候,王耀武的目光落在剛剛佩上少將將星不到一個月的第153旅旅長張靈甫(黃埔4期)身上。
這里需要更正的是,在一些描寫萬家?guī)X戰(zhàn)役的書籍資料中,稱第153旅旅長為唐生海,而誤認張靈甫仍為第305團團長,這是錯誤的。
張靈甫向來看不起一打惡仗就耍滑頭做縮頭烏龜的家伙,認為這種人缺乏武德,不配稱為軍人。萬家?guī)X戰(zhàn)役,王耀武在關鍵時刻想要張靈甫出馬,也是出于對他慣打硬仗惡仗的能力和斗志的信任。
張古山山勢陡峭、易守難攻,沒有足夠的重炮配合,僅憑輕武器攻堅傷亡難免。但張靈甫想的是,如何利用地勢,另辟蹊徑,攻其不備。將張古山的地形琢磨了一番,又帶著團長們在附近作實地勘查后,張靈甫分析,日軍的不備之處當在后山絕壁。于是,他向王耀武扼要說明自己的打法:“為避免重大傷亡,不宜對各山頭直接正面仰攻硬沖。正面應僅取佯攻之態(tài),同時選出精兵編成突擊隊,繞道后山,無人煙處料敵疏于防備,突擊隊攀巖附葛摸到山頂進行背后偷襲,成功后,正面部隊即轉入真正攻勢,前后夾擊,當收事半功倍之效。唯萬家?guī)X戰(zhàn)場日軍具有絕對空優(yōu)和炸射頻率,攻山擬夜間進行。”王耀武對這套獻議極為贊賞。第153旅有第305和第306兩個團,他馬上為張靈甫再另配第302團加強攻擊力。
/ 吳鳶(前排左一)與74 軍三任軍長、同僚合影。
西沉的太陽落下張古山頂,當最后一道晚霞消失在天邊,起伏的群山無聲地隱沒在悄然涌起的暮色之中,秋天山間的晚風,隱約飄來秋蟬的悲鳴。大戰(zhàn)前,周圍異常寧靜。
10月7日傍晚時分,第51師進入了預定的攻擊位置。依照張靈甫的指令,擔任主攻的第305團已經挑出一批精兵組成了突擊隊。一小隊人馬借著暮色的隱蔽,朝日軍陣地的后山方向悄然行進,他們沿著后山絕壁,在黑暗中披荊斬棘,奮力向上攀登。
前面響起了槍聲,這是正面部隊在突擊長嶺北部的高地。張靈甫意欲先奪取這個由日軍5個中隊據守的高地作為支撐點,進而向張古山沖頂。日軍通常不作夜戰(zhàn),因此不像白天那樣警覺。晚飯過后,除留下少數警戒人員外,其余準備輪換歇息。張靈甫指揮第153旅主力突如其來的進攻,把日軍打得措手不及。月黑風高的山地,山下的中國軍隊人影都看不清,鬼子們一時間亂作一團。等他們從混亂中反應過來,躲進工事里放起槍來,長嶺北部的山頭已經遍布沖上來的大批中國士兵。高地上600余名日本守軍進行了頑強抵抗,但寡不敵眾,被迅速殲滅。
拿下了高地,張古山幾乎觸手可及,張靈甫命令第305團連續(xù)作戰(zhàn),連夜出擊張古山。張古山上的日本守軍約有800人,長嶺北高地的戰(zhàn)斗給他們敲響了警鐘,日軍不敢懈怠,準備迎戰(zhàn)。第305團參加佯攻的士兵們開始吶喊著向張古山做勢進攻。嚴陣以待的日軍不知是計,見對方來攻,果然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正面,正乒乒乓乓打得起勁,猛然間聽得背后槍聲大作,第305團的突擊隊從后山登頂成功。張靈甫的這把尖刀,適時向山上的日軍背后,揮出致命的一擊,突擊隊員們與山上的守軍拼上了刺刀。正面進攻的部隊趁山上日軍自顧不暇之際,一口氣沖上了山頂。日軍腹背受敵,全面崩潰,張靈甫的兩面夾攻戰(zhàn)術如愿奏效,約800名鬼子死的死、逃的逃。
一夜之間,張靈甫指揮第153旅攻占了最難克服的萬家?guī)X戰(zhàn)場制高點。作戰(zhàn)指揮經驗豐富的張靈甫不敢有絲毫放松,他很清楚,更艱巨的任務還在后頭。他領教過日軍陸空火炮的絕對威力,白天能不能頂得住敵人優(yōu)勢火力的沖擊,他心里并沒有十分的把握。張古山是淞浦師團最后的退路,日軍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天亮之后必將有更嚴酷的惡戰(zhàn),他告誡部下枕戈以待。
果然,第二天清晨天剛亮,20余架日軍轟炸機飛臨張古山上空,飛機的呼嘯聲混和著炸彈劃過空氣發(fā)出的凄厲嘯音,震耳欲聾。頃刻間,張古山上炸翻了天。從遠處望去,張古山籠罩在濃煙火海之中,簡直是一座熊熊燃燒的火山。由于中國軍隊幾乎沒有防空能力,日機異常猖獗,肆無忌憚地作低空俯沖,對準山頭轟炸掃射。陣地上的人連飛機身上涂的猩紅的膏藥旗都能看見。在敵機劇烈的空襲下,第305團傷亡極其慘重。
上午10點,空襲方停,急于奪回陣地的第106師團向張古山發(fā)起了沖鋒。張靈甫一身塵土跑上第305團防御陣地親自督戰(zhàn)。狗急跳墻的日軍頂著山上灑下的彈雨,不顧一切地彎著腰向山上猛沖,直逼第305團陣地。當部分日軍最終沖上山頂,第305團剩余的官兵在旅長張靈甫和團長唐生海的帶領下,上刺刀與敵人展開白刃格殺,拼了性命將日軍打下山去。趁著戰(zhàn)斗的間隙,張靈甫急忙整理殘部,將勤雜人員全部編入戰(zhàn)斗隊,并安置傷員后撤。黃昏時分,第106師團再度對張古山發(fā)動強大攻勢,炮火密集地傾瀉到張古山上。經過大半天的激戰(zhàn),第305團已經傷亡大半,精疲力竭,為避免更大的損失,以利稍后再戰(zhàn),張靈甫不得不將第305團殘部撤下張古山。攻擊中日軍也丟下至少800具尸體。陣地丟失就意味著前功盡棄。張靈甫并不認輸,這一仗,他和王耀武都輸不起,若淞浦師團從他這里打開缺口跑掉,薛岳的整個戰(zhàn)役計劃將落空,這將是他軍旅生涯的極大恥辱。入夜,張靈甫再次組織起400余名精兵進行頑強反擊,重新奪回了陣地。張古山陣地就這樣在激戰(zhàn)中幾經易手——白天日軍憑借空中優(yōu)勢和重炮攻下陣地,晚上張靈甫再指揮部隊以夜戰(zhàn)奪回。雙方都打得頭破血流。在國軍的凌厲攻勢之下,日軍最終再次被趕下了張古山。
/ 吳鳶在湘西會戰(zhàn)后的請獎事跡表。
10月10日下午,又一股窮途末路的日軍竄到張古山、長嶺一帶,在飛機和重炮的掩護下作孤注一擲的進攻,試圖沖破第74軍的陣地突圍逃命,張靈甫一面指揮第305團繼續(xù)死守張古山,同時命令第302團與第306團配合第58師向背溪街發(fā)動兩路夾擊,經過5個小時的激戰(zhàn),將背溪街的500余名日軍也悉數消滅。兩軍交戰(zhàn)勇者勝,張靈甫在第74軍,人送外號“猛張飛”。5天里,張古山上直殺得尸山血海,任憑敵軍再怎樣狂轟濫炸,直至12日戰(zhàn)斗結束,日軍沒能從張古山跑出一兵一卒。
在張靈甫率部血戰(zhàn)張古山的時候,十余萬中國大軍對包圍圈中的淞浦師團正全線出擊,在中國軍隊的強大攻勢之下,淞浦師團被打得丟盔棄甲。岡村寧次不得不派出空軍,罕見地從其他部隊抽調上百名下級官佐空投萬家?guī)X,為淞浦“輸血”,企圖挽救敗局。9日入夜,第106師團已接近全面崩潰,國軍開始掃蕩戰(zhàn)場上四散奔突的日軍。第4軍的一支部隊甚至沖到了離第106師團司令部僅數百公尺遠的地方,如果不是黑夜中目標不清,淞浦的司令部極有可能被端。據后來被俘的日軍說,當時淞浦已經在準備焚燒軍旗,緊張得快要切腹自殺了。岡村寧次為了拯救第106師團的殘兵敗將,破例冒險出動飛機夜航,用空投炸彈炸開一條血路,借著照明彈的指引,淞浦才得以率300余名士兵逃出包圍圈。一般認為,萬家?guī)X戰(zhàn)役于10月10日結束,但實際上10日之后一些地方的戰(zhàn)斗仍在激烈持續(xù)當中,根據陳誠10月15日致蔣介石的密電,第74軍的張古山、長嶺陣地就戰(zhàn)至12日方停。由于日本援軍紛至,戰(zhàn)場上還是有部分潰散的106師團殘兵未及掃蕩而得以脫逃。
不過,整個第106師團在萬家?guī)X會戰(zhàn)中被中國軍隊完全打垮,可以說幾近全軍覆沒,還搭上了前來解圍的第101師團的第149聯隊。戰(zhàn)后,國軍在戰(zhàn)場上清點出至少6000具日軍尸骸。
萬家?guī)X戰(zhàn)役,是抗日戰(zhàn)爭初期正面戰(zhàn)場上繼臺兒莊戰(zhàn)役勝利后的又一次重大勝利,對挫敗日軍突破南潯線的企圖,延緩日軍對南昌的進攻和保衛(wèi)湘鄂贛邊境,起到了十分積極的作用。
萬家?guī)X大捷的消息傳出,全國軍民精神為之一振。盡管武漢已經處于風雨飄搖之中,政府機關正在撤離,但武漢群眾依然興奮不已,爆竹聲晝夜不絕于耳,歡慶萬家?guī)X之役的勝利。
/ 吳鳶(攝于1981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