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自行大學畢業(yè)就進了單位,一待就是半輩子,晉級啦提拔啦什么的,看得多了,懂得規(guī)矩。所以等他提拔到副局長位子,也就沒有什么特別的興奮或激動了,因為這是熬出來的,不值得炫耀。或者不是他,換一個人,熬到這時候,差不多也會到這個位子的。當然前提是要保證這中間不出事,不倒下,不調(diào)離,不什么什么,等等。
張自行當上副局長后,十分安心,因為在他前面還有五位副局長,他想探望局長的位子,踮起腳還看不到呢,那仍然是一個字:熬。
張自行從不幻想自己從這么多副局長中脫穎而出,如象棋中的跳馬一樣,踩過別人的頭頂,跳到前面去牽手局長。
慢慢等吧。等到前面的副局長提拔、調(diào)走、出事、生病,等等,就該輪到他了。如果輪到他的時候,年齡已經(jīng)不等他了,那也只能認命,無可抱怨。
所以他不多想,只抱定一條宗旨:老老實實做人,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事。當然,人生漫長,中間偶然犯個錯也是難免,或者反過來說,在漫長的人生中,一次錯也不犯的人,恐怕根本是不存在的。
犯錯難免,但是別傻乎乎去犯那種被人抓得住的錯。
要犯錯,又不想被人抓住,這是什么想法,異想天開。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人在做,天在看。等等等等。
但是等到一個人真的要犯錯誤了,這些經(jīng)驗之談立刻就拋到九霄云外,那時候他完全忘了初心?;蛘?,那時候他以為天下的人都是瞎子?;蛘?,他以為天下就是老子第一,老子就這么犯了,你咬我啊。呵呵。錯誤他老人家就是這么厲害,能夠讓許多老謀深算、老奸巨猾的老江湖老油子紛紛馬失前蹄,滾下馬來。
張自行也不例外。他是自以為是的老機關(guān)了,什么都看穿了,但是一旦錯誤他老人家來了,擋也擋不住。
他犯了一個錯,不是什么大錯,也是大家都可能犯的,和已婚女同學重溫了一回舊情。
僅此而已。
他沒有利用職權(quán)給女同學提供什么好處,他也沒有因為有了婚外情就對結(jié)發(fā)妻子惡語相向,即便在舊情如火如荼的時候,他也沒有動離婚的念頭。好在他的情人好像也沒有動這個念頭。至少他們之間沒有提起過。萬幸。
所以在他犯錯期間,家庭還是穩(wěn)定的,至于他的妻子到底知不知情,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從來沒有提及。到底是城府深,還是傻大姐,或者是麻木不仁?那一陣他天天小心翼翼地觀察妻子的臉色,想從那里探出點秘密來。明明是他自己的秘密,他卻想從妻子那兒探秘,真是混亂顛倒。
這個錯誤有驚無險,時間一長,火熱的舊情退成了新的舊情,后來女同學跟著丈夫調(diào)動去了另一個城市,兩個人甚至都沒有告別,就不了了之了。錯誤安全著落。
隔了很長時間后,張自行回想那一段經(jīng)歷,還是心有余悸的。尤其是現(xiàn)在,檢查組、巡察組、督導組等等的組三天兩頭來單位,他們經(jīng)常參加單位班子的會議,以便事先了解工作過程有沒有問題的苗子,這真是防范錯誤的好辦法,把問題扼殺在搖籃里。
每每在這樣的時候,張自行就會慶幸自己的錯誤犯得早,要是現(xiàn)在錯誤還在進行中,那可怎么是好,那種如膠似漆的糾纏,不是說斷就能斷的,就算他狠得下心,對方也未見得能割得下情。如果一個要分,一個不肯分,最后結(jié)果很可能是兩敗俱傷,徹底暴露。
在作風檢查組第一次來的時候,大家還摸不透,吃不準,不知道他們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套路如何,所以反映情況的人并不是太多。像張自行這樣,副局長排了十多年,仍然靠后、分管的工作也不太重要,群眾也沒有把他很放在眼里,沒有人寫信,也沒有人說他什么不是。
可是等到作風檢查組第二次又來,像是殺回馬槍了,群眾才認識到,這好像是來真的了。
所以這一次有反映的比上一次多多了。
張自行也被反映了。
有人舉報他,說他擅自給部分職工發(fā)放津補貼。這是幾年前的事情了,有一回單位搞活動,是他分管的工作,由他主持,放在了節(jié)假日。臨開始前,要加班的職工提出應(yīng)該發(fā)勞務(wù)費,當時事情已經(jīng)箭在弦上了,不能半途而廢,他就簽了字,發(fā)了加班費。
雖然問題不大,但總歸是個問題,何況群眾都反映了,作風檢查組約談了他,他也主動承認了,當時因為一把手在國外,事情又著急,就擅自簽了字,正暗自想著,好在這錢沒有進自己的腰包。
作風檢查組同志火眼金睛,看得到他的想法,說,不能因為錢沒有進自己的腰包就不當回事,這也一樣是錯的,一樣要承擔責任。
作風檢查組把事先準備好的承擔書拿出來讓張自行看了,寫了事情的經(jīng)過,發(fā)生事情的客觀原因,犯錯的主觀原因,等等。張自行看過同意,簽上名,事情就結(jié)束了。
最后作風檢查組的同志還要提醒敲打一下,說后面也許還會找他談,因為他在局里工作的年頭比較長了,當副局長的年頭比較長了,分管過的工作比較多,有些問題,如果沒有新的覺悟,說不定還以為不是問題,希望張自行回去再認真學習,認真反省,看看還有沒有要向組織說的話。
又說,即便你不找我們,也許我們還會找你的。
雖然口氣嚴肅,但張自行也知道,這是慣例,本來是十分嚴肅緊張的談話,總不能談到最后,雙方握手言歡談笑風生吧。
他偷偷地出了一口氣,心情也輕松起來,走出談話的房間后,他竟然哼起了小調(diào),被另一位副局長老錢撞上了,老錢說,嗬,老張,舉報誰啦,這么爽。
他剛要反駁,手機響了起來,一看號碼,是陌生的,但仔細再一看,又不大像是廣告或者騙子電話,稍一猶豫就接了,一接,才知道又上當了。
他“操”了一聲,老錢道,你那手機號碼,人家喜歡吧。
話音未落,老錢自己的手機也響了,一看,媽的,95打頭的。
張自行說,你的手機也不賤哦。
老錢忍不住炫耀了一下新?lián)Q的B50,說,我是手機好,你是號碼好,號碼好的,騙子都喜歡。
其實無論號碼如何,手機新舊,現(xiàn)在的騷擾電話簡直是甚囂塵上,大家都煩不勝煩,每天電話不斷,400,950,951,952……總之是變化多端,不停不歇。
老錢說他打算讓辦公室小王幫著裝個App,防惡意騷擾電話的軟件。
張自行趕緊說,那好那好,我也裝。
于是他們都安裝了一款名叫黑盾的App軟件,可以識別惡意電話,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加入黑名單。
張自行對這款軟件的名稱略有些奇怪,一般人家都叫個金盾,至少也是藍盾、紅盾之類,怎么叫個黑盾呢?
小王說,以毒攻毒,以黑治黑。別的那些軟件我都試過,不如黑盾。
自從安裝了黑盾,張自行果然體會到了那兩句宣傳口號:滾蛋吧騷擾電話,拜拜吧950。
不止是950,9字頭都進不來,4字頭的也進不來,還有其他一些可疑的號碼也都毫不客氣給予拒絕,耳根子清靜多了,手機一響就心煩意亂的感覺也逐漸消失了。
作風檢查組在局里檢查了蠻長時間,一直還沒有走,他們輪番找人談話,有的人都談過三四次了,雖然他們也對張自行說,可能還會找他,但是卻一直沒再找。張自行心里也沒底,到底還要不要找他了呢,到底還會有什么樣的事情被扯出來呢?
按說自己有沒有事情,每個人自己是最清楚的,但是為什么人人都覺得自己沒事情,在單位走廊里走路都要比平時更加昂首挺胸,顯得底氣十足。
可是另一方面,其實人人又都提心吊膽,好像都在等待著作風檢查組的召喚呢。
這就是事物的兩個方面吧,一方面,當局者迷,或者是僥幸心理。另一方面,做賊心虛,即使做了回小賊,偷了根針線,也會心虛的。
張自行曾經(jīng)犯過的那個已經(jīng)很久遠的錯誤,一直還在,這個梗一直梗在他心底里,如果作風檢查組再談,必定就是這個事情了。假如真是這個事情被舉報被反映了,想想真是令人后怕,他的身邊,竟然埋伏著城府如此之深、耐心如此之綿長的同事。
不過現(xiàn)在作風檢查組并沒有第二次找他,他沒有必要庸人自擾,還是邊走邊等吧。
過兩天張自行參加了一個朋友聚會,聊著聊著,有人就嘲笑他了,說,張自行,你原來還一直蠻潮的呀,最近怎么反而low了呀,一天到晚還抱著個手機打電話?我們現(xiàn)在都是語音通話了,怎么,顯你錢多啊。
張自行說,我都好久沒見著你了,你怎么知道我抱著手機打電話?
那朋友說,我打過你幾次電話,都是“正在通話中”。
張自行說,哦,那都是工作上的事情,說多一點很正常,再說了,我不喜歡語音通話,不習慣,直接打電話是現(xiàn)場交流,隨時可以掌握對方的態(tài)度和想法;語音的話,是中斷的交流,不爽。
張自行的說法也不是沒有道理,也有人贊同的,聊了一會兒,話題就轉(zhuǎn)到大家都最感興趣的“出狀況”上去了。
半真半假,互相揭發(fā),似有似無,指桑罵槐,搞得大家既興奮又緊張。不過張自行還好啦,他是空窗期,屬于無狀一身輕,穩(wěn)坐釣魚船,笑看風云。
有個被眾人所指激怒了的老兄,不知道去怪罪哪個,一看張自行自鳴得意的樣子,心里不爽,指著他說,喂,你別假正經(jīng)啊,誰不知道你那點破事。
張自行朝他作了個揖,說,好漢不提當年勇。
大家也都比較維護張自行,不約而同地唱了起來:過去的事情不再想,彈起吉他把歌兒唱。
好聚好散。
又過一天,張自行下班,到車庫正想開車,被一個同事攔住了,說,張局,你拉我黑名單了吧?
張自行奇怪說,我為什么要拉你黑名單,你是騙子還是什么,你想上我的黑名單嗎?呵呵,有資格嗎?
這同事說,別裝了,你肯定知道了,是我舉報你亂發(fā)津補貼的,你就拉黑我了,真是小肚雞腸,這點小事,你也記恨,我都沒說你別的——他見張自行還想分辯,就揮了揮手說,算了算了,黑就黑吧。
真是無理可講。
張自行一頭霧水。到下周一上班,出電梯的時候,迎面撞上了作風檢查組的一位同志,張自行正覺奇怪,作風檢查組的辦公室在單位的另一頭,他們一般都從西電梯上下樓,盡量不正面和單位的人打照面,這位同志今天走了東電梯,是有意要守什么人嗎?
這位同志正要進電梯,看到電梯里出來的是張自行,就停下了,對張自行說,正好,想找張局了解一下,你有沒有沒上交的因私護照?
張自行“啊哈”了一聲,立刻感覺到自己的不嚴肅,趕緊端正了態(tài)度,說,沒有的沒有的,我從來就沒有辦過因私護照,我也沒有孩子或親戚在國外,我又不參加出國游,更何況,按規(guī)定……
作風檢查組的同志笑了笑,打斷他說,是呀,要是大家真的都按規(guī)定就好了。
這話什么意思,是專門針對他,還是泛泛而指?
電梯下去后又重新上來了,作風檢查組的同志這才進了電梯,留下張自行在電梯外想著因私護照的事情。
到辦公室剛坐下,局長電話就來了,見他接了電話,局長的聲音有點奇怪,說,咦,你今天來了?我還在擔心——
張自行也奇怪呀,說,我又沒有請假,怎么會不來呢?
局長說,難說難說,現(xiàn)在都難說。這樣吧,你到我這兒來一下。
張自行過去后,局長有的沒的和他瞎聊了一會兒,后來談?wù)撈鹱罱鼨C關(guān)出的一樁大事,另一個局有一位副局長,帶著情婦出逃了。
張自行也認得那一位副局長,隨口議論說,老劉看起來蠻精明,怎么做這種傻……話說到一半,忽然發(fā)現(xiàn)局長的眼神有點閃爍,頓時就把因私護照的事情聯(lián)想起來了,嚇了一跳,說,局長,你知道的,我可沒有因私護照,你可沒有給我簽過啊。
局長說,我當局長是沒給你簽,可如果是前任手里的事情呢,我怎么知道他有沒有批你呢?
張自行鎮(zhèn)定了一下,覺得自己有點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實屬自己嚇唬自己,帶著情婦逃跑,這跟他八竿子也打不上呀。他“嘿嘿”一聲安慰了自己,說,局長,剛才作風檢查組也問過我了,我確實沒有因私護照,這個到人事上一查就知道。
局長說,假如萬事都一查便知真相,人還犯什么錯誤呢?不過局長畢竟是個厚道人,看張自行目瞪口呆的樣子,又把口氣拉回來一點,說,我不是說你的啊,你別多心,但是無論怎樣,無論有事無事,都要相信組織。還有你要注意哦,你可以不接我的電話,但是你不能不接作風檢查組的電話,那樣會引起麻煩和懷疑的。
張自行只管點頭,但是他心想,我怎么會不接你局長的電話,我更不會不接作風檢查組的電話,自從他們說了可能還要找我,我天天等著他們電話呢,都望眼欲穿了,電話始終也沒來,看起來我還真沒什么事。
這么走著想著,在走廊里迎面碰到個熟人,是兄弟單位來辦事的,看到了張自行,愣了一下,站定了,嘴里“咦”了一聲。
張自行說,你咦什么咦,看見我,怎么像看見鬼?
那人支吾說,咦,人家都說你那個什么了。
張自行說,那個什么……忽然想到局長說的那事了,索性開個玩笑說,是和情婦逃出國了吧?
那人盯了他一眼,說,你真這么想吧,沒逃成?又說,難怪——
張自行說,難怪什么?
難怪說你被雙規(guī)了,哦,現(xiàn)在不叫雙規(guī)了,叫留置。
張自行道,見鬼,留置了你還能在走廊上見到我?想想不服,又說,憑什么呀,瞎說八道。
那人解釋道,不是我說的啊,他們都在說,說你手機不通了——想想也是,手機不通了,意味著什么?
張自行氣得拿出手機,塞到他眼前,說,你看看,你看看,通不通?
那人也覺奇怪,十分不解,一邊搖著頭,一邊說,現(xiàn)在的事情,真是搞不懂了。一邊走開了。
張自行往相反方向也走出一段,想想還是奇怪,回頭看了一下,那人竟然也正回頭看他呢,眼色神情,竟都是疑神疑鬼、慌慌張張的。
這下子搞得張自行心里忽上忽下了,這難道是什么預(yù)兆,可這是什么事情的預(yù)兆呢?難道他自己犯過的錯,自己都不知道,或者,忘記了?多年前的那一趟出軌,算嗎?
晚飯后出去散個步,先是老婆一起走,但是老婆走不了那么多步,一般走一半的路程就先返回了,照例他會把剩下的路走完。
老婆走后,張自行本是享受著一個人的自在,可不知為什么,他似乎感覺邊上或者身后還有一個人,回了兩次頭,沒看見有誰,正嘲笑自己疑神疑鬼,有個人就出現(xiàn)在他面前了。
張自行一眼都沒有認出來,等到仔細辨認認出來后,張自行吃了一驚,就是他的那位舊情復(fù)發(fā)過的女同學,只是幾年不見,變化實在太大,大到他都認不出她了。
張自行一旦認出了她,頓時嚇了一跳,語無倫次地說,你、你,怎么——
女同學說,我打你手機,一直打不通。
張自行說,我沒有換手機,正常的呀,怎么會打不通?
女同學說,一直是“正在通話”,我估計你是不想接我的電話,我又不方便到你們單位去找你,只好打到你家里的電話,一個女的接的,是你老婆吧?
張自行又嚇了一跳,背上都滲出了冷汗,心里更是十二萬分的懊惱,事情發(fā)生的時候,雖然天天提心吊膽,卻沒有敗露,事后了這么多年,基本上形同陌路了,反而又重新扯出來,豈不太冤。
所以趕緊問,我老婆接的?她怎么說?
女同學說,她根本就不承認這是你家的電話,我想,她可能聽出是我,就不承認、不理我。
張自行慢慢還過魂來,鎮(zhèn)定一下,才想起來,他家里的那部座機,早就銷號了,搬家的時候,重新登記了電信套餐,雖然其中是含有一部座機的,但一直沒有開通,現(xiàn)在手機要多方便有多方便,根本用不著再開通座機了。
所以張自行趕緊說,不對不對,我家的座機電話,一直沒開通,連我都不知道號碼,你怎么會打得進去?
女同學也想明白了,松了口氣,說,哦,我打的是你們家從前的座機電話,大概后來換了主人,難怪她說不認得你,嘻嘻。
她還笑得出來,很驚險的。
雖然有驚無險,張自行還是有點后怕,有點責怪地說,你也太莽撞了。
女同學卻若無其事,還在笑呢,說,嘿嘿,這有什么,害別人家老婆接了個莫名其妙的電話。
張自行說,是呀,萬一那個老婆疑心重,你的電話說不定就害人家家庭不和了呢。
女同學仍然笑道,那怎么可能,如果她家男人有事,我不打電話,他們也不和的;如果他沒事,打一百個電話也無事。身正不怕影子斜。
說得她好像很正似的。
張自行看著這個性格完全變了的老情人,越想越覺可疑,小心地提防著問,我早就搬家了,你怎么知道我現(xiàn)在的住處?
女同學說,喲,打聽個住處有什么難的,我到你單位……
張自行頓時緊張了,你到我單位去了?你找誰了?
女同學說,我沒找誰,我守在你們單位門口,你下班回家,我跟了你一回,不就知道了。
張自行說,你跟蹤我?
女同學說,我是為你著想,我不能當著你同事的面,或者你老婆的面,直接就上前和你打招呼——其實嘛,打個招呼也無所謂啦,可是你不行,你會心虛的,你做賊心虛,不做賊了你也心虛。哈哈。
張自行說,好吧好吧,你現(xiàn)在嘴巴厲害了。你說吧,找我什么事,你不是全家都搬走了嗎?
女同學說,折騰,又搬回來了,我老公原來以為到那邊工作就是船到碼頭車到站了,所以把家都折騰過去了,不料又調(diào)回來了。折騰。她盯著張自行看看,又說,你臉色不大好,最近沒有什么事吧?那天在你們單位門口,我遇到一個老同學,就是以前我們叫他老兔子的,其實他姓杜,現(xiàn)在抽調(diào)在你們局里做作風檢查。
張自行心里“怦”地一跳,杜江,杜組長?他怎么會是你同學?
女同學說,咦,你忘記了,他是經(jīng)濟系的,和我們同屆,當時我們還參加了同一個詩社,都想著當詩人呢。不過他待了沒多久就退出了。
張自行說,難怪我認不出他了,他大概也記不得我了吧?
女同學笑道,他記性好,記得你,那天他還順口跟我念了一首當年你寫的歪詩呢。
張自行頭皮一麻,脫口道,那他是假裝不記得我。
女同學說,那是當然,避嫌嘛。人家是來檢查你們的,不方便跟你套近乎——好了好了,不說老兔子了,說我們自己吧,好不容易又搬回來了——呵呵,你放心,我可不是來續(xù)舊情的,我來求助個事情——你知道的,我家老婆婆一直跟我們住的,前些年得了老年癡呆癥,住在家里實在不行了,老是往外跑,雇保姆也看不住,所以在那邊已經(jīng)送了護理院,但是現(xiàn)在又遷回來,這邊的幾個護理院都聯(lián)系了,都說床位太緊,一時安排不了,要排隊,這一排,還不知等到猴年馬月,所以我家老王,建議我來找你。
張自行頭皮一麻,說,你家老王,知道我?他怎么會知道我?
女同學“呵呵”笑道,咦,你是我大學同學,他不能知道嗎?我們家老王說,你們局就是管這些事情的——
張自行這才松了一口氣,先將女同學的要求想了一想,覺得這話沒有什么問題,但再仔細一想,又感覺哪里有什么不對,有些蹊蹺,怎么早不搬回,晚不搬回,這時候搬回來了?搬回來就搬回來,他們都已經(jīng)中斷聯(lián)系好些年了,怎么又會來找他,而且求他辦事的這個理由,似乎有些牽強,護理院的情況他是了解的,最近市里高端一點的護理院已經(jīng)增建了好些,并不像從前那樣一床難求了。
女同學說完了訴求,就拜拜了,一邊走一邊回頭對他說,我等你回音啊。你可別讓我等太久啊。
張自行還沒有完成今天的步數(shù),但是現(xiàn)在他心思亂了,后面的步子也不想再走了,趕緊回到家,注意看了一下妻子的臉色,果然不太對,小心地試探說,你剛才就回來了?還沒說完,自己就覺得這是典型的不打自招嘛。
妻子朝他看了一眼,眼中滿是懷疑,說,你忙啊,你很忙啊。
他頓時緊張起來,難道妻子剛才沒有先回家,而是——他趕緊又試探說,我忙什么,我今天走到一萬五千步了。
妻子陰陽怪氣道,是呀,走路不妨礙說話嘛。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頓時慌了,著急說,說什么話,我跟誰說話?
妻子說,我怎么知道你跟誰說話,我又看不見你電話那頭是什么人,反正我打了你三次手機,你都在通話,有說不完的話哦。
張自行起了疑心,他自己都記不清了,剛才散步的路上,有電話嗎?就算有電話進來,一般都三言兩語,哪會像妻子說得那么夸張——只是妻子平時并不是個計較的人,今天怎么說話如此陰陽怪氣,必定是看見了他的女同學了。
思來想去,干脆坦白了吧,反正也是過去的事了,看現(xiàn)在的形勢,人家又搬回來了,說不定除了護理院這個事,以后還有得來麻煩他呢,躲是躲不過的,尤其是檢查組在的時候,可不敢得罪那姑奶奶,萬一不滿意了,把從前的事情說出來,檢查組才不管你是哪一年犯的錯,錯就是錯,不分年代。
既然難逃,干脆先過妻子這一關(guān)吧,于是狠了狠心說,我跟你說個事情,是多年前的事情。
妻子奇怪說,多年前?你要講故事啦?
張自行沉重地說,不是故事,是事故,多年前,我曾經(jīng)、曾經(jīng)有一個女同學……
妻子打斷他,輕飄飄地說,哦,那個人我知道,她叫萬年青。
他大吃一驚,脫口說,你知道,你怎么會知道的?
妻子不以為然地道,咦,當時她來找過我,讓我和你離婚。
張自行簡直驚魂了,語無倫次了,你、你,她、她,你、你怎么說?
妻子淡漠道,我說,你先離吧,你離了我就離。她后來沒離。
張自行只覺背上涼颼颼的,當真她們什么都知道,卻把他蒙在鼓里,太可怕了,回想自己那時候,還天天在妻子面前假裝什么什么,簡直丟死人了。
雖然妻子對往事已經(jīng)淡漠,但是現(xiàn)在他卻主動舊事重擔,妻子也有點莫名其妙,說,我都忘記了,你還拿出來說,什么意思,又搭上了,再吃回頭草,真想萬年青???
張自行說,不是我,不是我,是你,你一直在懷疑我,你不是一直在試探我嗎?
妻子說,我試探你?我怎么試探你?
張自行說,你老說打我手機了,根本就沒有打,你這不是試探嗎?你肯定是知道她們家又搬回來了。
妻子說,搬回來就搬回來吧,這個城市又不是你家開的,你還能不讓別人回來,人家搬回來,你又有想法啦?
張自行說,我沒有想法,是你有想法。
妻子失聲笑了起來,我有想法,我才沒那閑工夫,我只是覺得你最近忙得不對頭,每次打你電話,你都在通話——萬年青,還青什么青,都老太婆了,還在糾纏你,想干啥呢,敲詐啊?
張自行在慌亂中終于聽出問題的關(guān)鍵了,趕緊說,你打我電話?我怎么一次也沒有接到?
一邊吃著驚,一邊拿妻子的手機來試,一撥,果然“正在通話”。
經(jīng)過一番認真核查咨詢,張自行這才徹底搞清楚了,原來都是黑盾搗的蛋,或者也可以說它太積極了,除了把5字頭和9字頭的號碼拉黑,還把號碼中凡有5字和9字的也統(tǒng)統(tǒng)拉黑了。
張自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作風檢查組,他得趕緊主動給他們打電話,報告手機錯誤攔截號碼的事情,正要撥號,發(fā)現(xiàn)手機上有個未接來電。這號碼乍一看很陌生,但再看看,似乎又有點眼熟,心里不由得一緊,趕緊到群里一查,果然是作風檢查組公布出來的工作電話。正要馬上撥回去,老婆陰陽怪氣道,這么晚了還撥電話,明顯你心虛哦。這才打消了半夜回電的念頭。
第二天一早,張自行鼓足了勇氣,硬著頭皮跨進了杜江的辦公室,因為心情緊張,有點喘氣,但他還是仗著不做賊別心虛的膽,進去就大膽地直視著坐在辦公桌后面的杜江。
卻發(fā)現(xiàn)杜江目光躲躲閃閃的,好像在回避他的注視,愣了一下后才說,張局,你找我?
張自行說,不是,不是,不是我找你,是你……
杜江沒聽完,就趕緊朝他搖頭擺手,一臉十分抱歉的樣子,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的手機,最近搞死我了,我裝了個App,叫“懶人自有懶辦法”的那一款軟件,要撥電話時,只要語音說一下人名或者號碼,手機就自動撥出去,你想這該有多方便。不料軟件變種,過度敏感,它只要聽見你說話聲音中帶有數(shù)字的,比如我說了個158塊錢,它個死東西,就把手機通訊錄里158開頭的電話都撥一遍。
哈哈,張自行忍不住笑出聲來,杜江也跟著笑了。又說,死東西好像也知道這樣做不對,所以凡是這樣撥出的電話,它只讓它響一次就自動掛斷,這下完了,好多人的手機上,都有我的未接來電。
張自行又想要“哈哈”了,但“哈”到嘴邊忽然想,哈什么哈,都不知道有多少人被這個“未接來電”嚇壞了,于是改口說,這可不是一般的“未接來電”哦。
杜江說,是呀,就是因為這個“未接來電”,給我們工作帶來好多麻煩,當然,也會帶來許多意外的收獲。
正說著,有人敲門了,杜江去開門一看,門口站的是局長夫人,局長跟在后面,畏畏縮縮,好像不想進來,局長夫人回頭拉扯了他一把,說,都走到這一步了,退不回去了?;仡^對杜江說,杜組長,我動員他了,他來坦白交代。
張自行大吃一驚,趕緊說,你們談,你們談,我走了。一邊往外走,一邊聽局長夫人說,他的事情,你們作風檢查組早就掌握了,可是他有僥幸心理,還不肯主動來。
杜江顯得有點意外,猶豫了一下才說,你怎么知道——他也許是想說“你怎么知道我們掌握了”,但他又知道這么問是犯規(guī)的,所以咽了下去,改口說,你等一等,我喊小趙來。
下面的話,張自行沒能夠再聽下去,他剛剛走出幾步,就看到小趙已經(jīng)過來,臉色嚴肅地進了杜江辦公室,要開始記錄局長的坦白交代了。
張自行心里怦怦跳著,經(jīng)過局辦公室門口時,聽到里邊的同事在議論,一個同事說,咱們局長現(xiàn)在很6啊,搞了一只超智能手機,還安裝了一款叫“時代強音”的軟件,打?qū)Ψ诫娫挄r,如果對方正在通話,它就提醒有重要電話進來啦,還會報出電話號碼甚至直接報出姓名。
另一個同事“啊呀”一聲驚叫起來,會不會,會不會,除了提醒功能,還有其他功能?
大家問他還有什么功能,他說,它說不定還穿透、能聽見對方電話里的對話,我那天和我老婆在電話里非議了他幾句,他竟然馬上就知道了,找我興師問罪。我就奇了怪,我老婆根本不認得我們局長,不可能告訴他呀,所以我早就懷疑他那個App的功能。我問過小王,小王說,不敢保證有,也不敢保證沒有,現(xiàn)在的App,妖怪得很——
于是幾個同事齊聲說,哎呀,哎呀,怕怕,怕怕,以后不敢在電話里說他壞話了。
再一個同事說,呵呵,那局長也有便利哦,他還可以聽聽作風檢查組在說什么呢。
大家哄笑了起來,有人說,算了算了,作風檢查組那邊,還是不要聽的好,他們說話都有暗號的,也不直接指名道姓,萬一說的是張三,你卻聽成了李四,豈不冤哉杜也。
另一個說,萬一說的是他,你卻心虛了,也不是好事。
再往前經(jīng)過老錢辦公室的時候,張自行朝那扇緊閉的門看了一眼,不由得感嘆一聲。身體一直很棒的老錢,前一陣忽然出現(xiàn)了幻聽,不斷地聽到手機鈴聲響,把他的手機拿來,當著他的面關(guān)機,他仍然堅持說手機響了,仍然堅持要接聽手機。
到醫(yī)院仔細檢查,聽覺中樞沒有問題,也沒有服用過任何可能導致幻聽的藥物,最后只剩下一種可能,精神障礙。
老錢家屬嚇壞了,趕緊送去住院治療了。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一下子就成了精神病人,張自行心里有些觸動,有些難過,想到App的故障,就想問問老錢,會不會是軟件的問題,可電話打過去,那邊說:“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p>
張自行下決心把黑盾清除掉,剛要動手,忽然想起小王說的,現(xiàn)在的App妖怪得很,萬一它猜到了他要清除它,就存心捉弄他,那也怪嚇人的。趕緊去求助小王,小王一邊嘀咕不明白這么好的軟件為什么不要了,一邊動手清理,分分鐘的事情,黑盾就拜拜了。
小王說,張局,我要跟您解釋一下,其實錢局生病跟黑盾沒有關(guān)系的,是他買的那款B50手機太超前了,自帶了攔截功能,結(jié)果和安裝的黑盾互相……
張自行說,呵呵,是互相抵消了吧?
小王說,如果僅是互相抵消也就算了,它們居然聯(lián)手了,所謂的負負得正,兩個攔截功能手拉手自動生成一個新功能,凡是先前有來電的,它都會自動反復(fù)重新?lián)艽颉K阅菐滋戾X局老來責問我,說怎么攔不掉騷擾電話,反而電話越來越多。我還沒有琢磨出原因來,他就出事了,開始的時候,他反復(fù)往檢查組去,說他們打他電話找談話,其實檢查組只給他打過一次電話,結(jié)果被那個功能重復(fù)撥打,錢局接一次就去一次,后來檢查組發(fā)現(xiàn)了問題,趕緊告訴他讓他暫時別來了,回去他就出現(xiàn)幻聽了。
小王說了老錢的事情以后,又強調(diào)說,張局,其實你不必刪除的,你又不是B50,黑盾其實挺好的,我一直在用,真的很省心。
張自行趕緊搖頭擺手說,算了算了,我還是不要太省心了吧。
正說著,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低頭一看,959開頭,嗬,又出來一個新款。
作者簡介
范小青,女,江蘇作協(xié)主席,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1980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先后出版發(fā)表《褲襠巷風流記》《老岸》等長篇小說11部,并有文字被譯成英、日文介紹到國外。創(chuàng)作《費家有女》《新江山美人》等電視連續(xù)劇百余集,創(chuàng)作字數(shù)達1000萬字。短篇小說《城鄉(xiāng)簡史》獲得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