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黎光

廣東的汕頭，是個歷史悠久的沿海城市。位于廣東省的東部，瀕臨南海，別名鮀城。鮀，這個字，在電腦五筆輸入法中是找不到的，經(jīng)過翻查地方志才得知：鮀，是古代一種生活在淡水中的吹沙小魚。拿一種吹沙小魚作為一個地方的別名，可見這座城市的人文內(nèi)斂低調(diào)。而如今，這個鮀字，也只用在汕頭這座城市的地名上，難怪五筆輸入法中，已經(jīng)沒有了這個字。

我創(chuàng)作的長篇報告文學《大國商幫》一書，曾追溯過廣東的歷史。先秦以前，現(xiàn)如今的廣東地區(qū)屬南越，在這兒主要生活著百越族?！鞍僭健敝Q謂源于古代中原人對南方沿海一帶古越部族的泛稱，之所以稱為“百越”，是說他們不是一個民族。因這些古越部族眾多紛雜，因此中原人對其不甚了解，故《呂氏春秋》上統(tǒng)稱這些越族諸部為“百越”，其他，文獻上也有“百粵”“諸越”等稱謂。古代的“越”與“粵”是通假字。

公元前222年，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派大將屠睢率領50萬秦軍攻打嶺南。由于從中原至嶺南中間隔著五嶺（越城嶺、都龐嶺、萌渚嶺、騎田嶺、大庾嶺），山高路遠，交通極為不便，糧草軍需供應跟不上，直至公元前214年，秦軍才基本征服“百越”。隨后，秦始皇在嶺南地區(qū)，設“桂林、象、南海”3個郡，今廣東省的大部分地區(qū)屬南?？?，現(xiàn)在的汕頭地區(qū)屬南?？さ慕谊柨h。

如今的汕頭境內(nèi)有韓江、榕江、練江三江入海，這也許是產(chǎn)生吹沙小魚——鮀出現(xiàn)的自然環(huán)境。其中韓江最長，干流達470公里，由梅江和汀江匯合而成，流經(jīng)汕頭注入南海。江水和雨季的洪水帶來的泥沙，萬千年來逐漸形成了濱海沖積地，唐末宋初已成聚落即有先民居住。宋宣和三年（1121年）重置揭陽縣時屬其轄區(qū)。清代雍乾年間，遷到這里居住的人口日益增多，除了捕魚、耕田之外，還利用海水曬鹽。鹽，歷來都是一個有著高利潤的商品，因此吸引各地鹽販到此販鹽運銷。鹽，也是政府重要稅收來源，后清政府在此設站征收鹽稅，簡稱“汕頭”。汕，其字本意為：群魚游水的樣子?？赡苁侵高@兒三江入海，魚游水貌，又是一個內(nèi)斂的地名。這是汕頭之名的由來。1861年正式開放汕頭為商埠，汕頭因此繁榮起來，成為一個重要的港口。

現(xiàn)如今的汕頭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一座現(xiàn)代化的港口城市、中國最早開放的經(jīng)濟特區(qū)之一，其常住人口已達500多萬。

2019年元月23日春節(jié)前夕，我來到了汕頭，在產(chǎn)生吹沙小魚烝然汕汕的地方，來尋找一位英雄，他的名字叫：麥賢得。

凡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對麥賢得這個名字恐怕都不會陌生，因為當年他作為以“鋼鐵戰(zhàn)士”而聞名全國的著名戰(zhàn)斗英雄，曾經(jīng)進入過我們的中小學課本?，F(xiàn)如今五十多年過去了，這位曾經(jīng)影響了千千萬萬中國青年的戰(zhàn)斗英雄，他還好嗎？

在海軍某部政治工作部曾和好主任的陪同下，我們走進了汕頭老城區(qū)里一條并不太寬的巷子里，巷子的深處就是麥賢得的家。

麥賢得滿面笑容地從一幢老舊的一樓院子里走出來迎接我們，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北方漢子，身高竟有一米七八，而且盡管已經(jīng)進入老年，又多年被巨大的傷痛所折磨，但其腰板仍然筆直，不失一名軍人的風貌。

這時，我的腦海里不由得產(chǎn)生了一個畫面，當年他作為一名炮艇的機電兵，是如何在炮火中，頭部中彈，腦漿溢出，仍摸黑穿行于狹窄的機艙里，將已經(jīng)停機的一臺發(fā)動機修復發(fā)動，讓炮艇重新恢復動力，從而擊沉了敵艦，并因此成為一名英雄？！

要說清楚這一切，不得不從“八·六”海戰(zhàn)說起……

“八·六”海戰(zhàn)

如今，人們?nèi)绻蛔哌M中國軍事博物館，知道“八·六”海戰(zhàn)的人，可能不多了，就是這場海戰(zhàn)，造就了英雄麥賢得。

“八·六”海戰(zhàn)發(fā)生于1965年8月6日，是與敗退臺灣的國民黨海軍在福建東山島附近，打的一場建國以后最大的海戰(zhàn)，后以我方完勝結束戰(zhàn)斗。這場海戰(zhàn)，于后來1974年元月跟當時的南越海軍，在西沙海域打的那場“西沙海戰(zhàn)”其規(guī)模和影響，都是建國后發(fā)生的重要海戰(zhàn)。

“八·六”海戰(zhàn)發(fā)生的原因是，蔣介石敗退臺灣以后，所謂“光復”大陸之心一直未死。自1962年起，蔣介石錯誤地估判國際國內(nèi)形勢，猖狂地叫囂“反攻大陸”。但一系列侵犯騷擾大陸的軍事行動，被嚴陣以待的大陸軍民粉碎，之后臺灣國民黨當局便改為以小股武裝力量竄擾大陸?？墒牵还苁窍騼?nèi)地空投的武裝特務，還是從海上實施的滲透偷襲，以及以“兩棲突擊”的特種突擊隊的行動，都連連失敗。

1963年下半年開始，臺灣國民黨軍采取新的策略：組建“海上襲擊隊”，即所謂的“海狼隊”。以“海狼艇”在海上襲擊人民解放軍的艦艇和大陸在漁場作業(yè)的漁民漁船，其目的是企圖在海上打出一條通道，并搜集情報和進行所謂的“心戰(zhàn)”活動。但是，很快“海狼隊”的行動，遭到了我海軍的沉重打擊。許多“海狼隊”在海上連人帶船，有來無回，有的被我俘獲，有的被打沉葬身海底。

到1965年，臺灣國民黨軍掀起的襲擾大陸活動，已經(jīng)進入第四個年頭了。在利用小型船艇進行的小股襲擾活動，被我連續(xù)挫敗以后，蔣介石為鼓舞士氣，擴大在國際上的影響，從1965年下半年開始，臺灣國民黨軍動用大型海軍戰(zhàn)斗艦艇，在海上對我進行襲擾行動。

對臺灣國民黨軍在戰(zhàn)術上的變化，從中央軍委到當時的海軍司令部和南海艦隊，都作了一定的準備，想尋找戰(zhàn)機，狠狠教訓一下不自量力的國民黨軍。

因此，“八·六”海戰(zhàn)，是經(jīng)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親自批準開打的。

1965年8月5日凌晨，臺灣國民黨海軍巡防第二艦隊的旗艦——大型獵潛艦“劍門”號和小型獵潛艦“章江”號，由位于臺灣高雄的左營軍港悄悄駛出。左營軍港，是臺灣海軍艦艇主要駐地，20世紀60年代起，為美臺“聯(lián)合”海軍基地。關于此次“劍門”號與“章江”號離港侵擾大陸的任務，有兩種說法，一是說輸送武裝特務到福建的閩南地區(qū)偷偷登陸，對大陸進行破壞;一是說尋機在海上襲擊我方艦艇，對大陸漁場漁民進行騷擾，收集情報，進行所謂的“心戰(zhàn)”。我個人認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點，輸送武裝特務到閩南地區(qū)偷偷登陸，不會動用這種大型艦只，因為目標太大。后來我海軍擊沉兩艦后，在海上抓了不少落水的俘虜，全部押回了汕頭海軍基地，這些俘虜基本上都是國民黨海軍艦艇上的士兵和軍官，沒有聽說有武裝特務。

這兩艘臺灣國民黨軍艦，離開左營軍港不久，就被我人民海軍發(fā)現(xiàn)。關于如何發(fā)現(xiàn)這兩艘軍艦的，也有兩種說法，一種很含糊，“軍艦離開左營軍港不久，我方就得到情報”;還有一種說法，敵艦是被我方雷達發(fā)現(xiàn)的。后一種說法不精確，因為當時我軍的雷達還沒有那么先進，只會到了海上一定的區(qū)域，才會被雷達發(fā)現(xiàn)。如果臺灣左營軍港的艦艇一出去，就會被我方發(fā)現(xiàn)，那國民黨軍也太沒有安全保障了。

以下“八·六”海戰(zhàn)戰(zhàn)況的描述，參考了兩位重量級當事人的回憶，一位是吳瑞林。吳瑞林原是42軍軍長，參加完抗美援朝回國后，轉入海軍，于1955年被授予中將軍銜，后來擔任了海軍常務副司令員。“八·六”海戰(zhàn)發(fā)生時，他當時是南海艦隊司令員，直接指揮了這場海戰(zhàn)。一位叫孔照年?？渍漳戤敃r是汕頭水警區(qū)副司令員。當南海艦隊司令部把迎擊敵艦的任務下達給汕頭水警區(qū)的時候，當時的汕頭水警區(qū)司令員和政委都開會去了，不在水警區(qū)。只有孔照年和參謀長王錦在，孔照年和王錦都直接上艇出海現(xiàn)場指揮了這場戰(zhàn)斗。吳瑞林和孔照年后來都有回憶錄記述這場海戰(zhàn)經(jīng)歷，所以資料十分權威。

據(jù)有關資料記載，1965年8月5日6時10分，我南海艦隊的雷達就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到達福建東山古雷頭和廣東南澳交界處海域的國民黨軍的這兩艘軍艦，并立即報告了南海艦隊司令部。電報很快就到了吳瑞林的手上，其時吳瑞林就在司令部里。他接到電報后，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因為，不久前，已經(jīng)接到當時中央軍委總參謀部的通報，臺灣國民黨當局近期可能在東南沿海有一場大的行動，要南海艦隊作好作戰(zhàn)準備。

吳瑞林立即召開了司令部會議，制定了 “放至近岸、協(xié)同突擊、一一擊破”的作戰(zhàn)方案，上報總參謀部得到了批準。

吳瑞林立即給汕頭水警區(qū)司令部下達了作戰(zhàn)命令，命令汕頭水警區(qū)護衛(wèi)艇41大隊的護衛(wèi)艇4艘、快艇11大隊的魚雷艇6艘，組成突擊編隊迎敵，指揮員是汕頭水警區(qū)副司令員孔照年和參謀長王錦。同時向中央軍委總參謀部、海軍司令部、廣州軍區(qū)司令部上報了實施情況。

當晚，當時的總參謀長羅瑞卿向周恩來總理作了報告，周恩來總理立即向毛澤東主席報告。毛澤東主席指示：狠狠教訓一下蔣介石。

8月5日下午5時45分，南海艦隊汕頭水警區(qū)司令部接到命令，派戰(zhàn)艇編隊出海。當時在家的副司令員孔照年決定親自上艇帶隊出戰(zhàn)，參謀長王錦也隨孔照年上了快艇，協(xié)同指揮戰(zhàn)斗。當時決定由6艘魚雷快艇和4艘高速護衛(wèi)艇組成第一梯隊，于23時，形成作戰(zhàn)編隊到達離東山島很近的南澳前灣待命。

恰在此時，敵艦出現(xiàn)于福建省東山島兄弟嶼海域東南方向約3.5海里處。

東山島，位于福建省南部沿海，是福建省的第二大島，東晉以前曾與汕頭地區(qū)同隸屬于南?？さ慕谊柨h，現(xiàn)屬于福建省漳州市的東山縣，它介于福建省廈門市和廣東省汕頭市之間，東瀕臺灣海峽，東山島的東南面是我國重要的閩南漁場和粵東漁場的交匯處，是海上漁民作業(yè)比較多的地方，所以，也是臺灣國民黨海軍選取經(jīng)常騷擾和進行“心戰(zhàn)”的地方。

臺灣國民黨海軍的“劍門”號，原是美國海軍的艦艇，于1965年4月才駛抵臺灣，交付給國民黨海軍。其滿載排水量1250噸，航速每小時18海里。艦上裝備有76.2毫米炮2門，40毫米炮4門，雷達1部。“章江”號原是美國海軍的獵潛艦，1954年6月移交給臺灣海軍，滿載排水量450噸，最大航速每小時20海里。艦上裝備有76.2毫米炮1門，40毫米炮1門，25毫米炮5門，76.2火箭（組）1座，深水炸彈投射器4座，雷達1部。

而我海軍參戰(zhàn)的艦艇，主要是小型高速護衛(wèi)艇和魚雷快艇。

高速護衛(wèi)艇艇長只有38.78米，排水量121.4噸。最大航速每小時30海里，戰(zhàn)斗定員36人。它的武器為設在首尾的2座61式雙聯(lián)37毫米炮，中部兩舷的2座61式雙鏈25毫米炮，帶8枚深水炸彈及煙幕釋放器，并可攜帶6枚錨-1型水雷。

當時我海軍的魚雷快艇主要為兩種型號：P-4級魚雷快艇和P-6級魚雷快艇。P-4級魚雷快艇，以鋁合金為艇體，艇長19.3米，寬3.7米，吃水1米;B型艇排水量20.74噸;K型艇排水量21噸，總功率2400馬力，最高航速為每小時42海里，配備為2具457毫米魚雷發(fā)射管，魚雷自重918千克。

P-6級魚雷快艇屬木制艇殼滑行型艇體，長25.4米，寬6.2米，吃水1.24米，滿載排水量66.5噸，最高航速為每小時43海里，艇員15人。配備有533毫米魚雷發(fā)射管兩具，用來發(fā)射53-39型直航魚雷，艇的首尾各設置1座25毫米雙管炮，尾部還可以攜帶小型深水炸彈。魚雷快艇上裝有“禿頭”平面搜索雷達一部。P-6級魚雷快艇的攻擊威力和自衛(wèi)能力比P-4級艇大，艇上的25毫米雙管艦炮，可在攻擊前壓制敵艦火力，攻擊后掩護撤退，提高了戰(zhàn)斗的靈活性。

顯然國民黨海軍的兩艘軍艦與我方的戰(zhàn)艇相比都是龐然大物。但，我方艇小航速快，靈活機動性強，戰(zhàn)艇數(shù)量多，加上又采取的是“夜戰(zhàn)、近戰(zhàn)、集群作戰(zhàn)”的戰(zhàn)術，有群狼圍大象的優(yōu)勢。這在后來的海戰(zhàn)中創(chuàng)造出的戰(zhàn)績，被周恩來總理稱為“小艇打大艦”。毛澤東主席的稱贊更形象，叫“螞蟻啃骨頭”。

據(jù)現(xiàn)場指揮員孔照年后來的回憶：8月5日21時至24時，參戰(zhàn)各編隊艦艇分別到達指定海區(qū)。其中魚雷快艇編隊因通訊方式落后，未能及時趕到交戰(zhàn)地點。8月6日凌晨1時42分，雙方開始接觸交火。國民黨海軍的“劍門”號和“章江”號兩艦，憑借其火炮射程遠，首先向我護衛(wèi)艇開炮。孔照年下令“準備射擊”，結果突擊編隊各艇一是求戰(zhàn)心切，一是高度緊張，有艦長誤將“準備射擊”口令聽成“開始射擊”，當即借敵炮射擊火光向敵艦猛烈炮擊。這樣引起了“羊群效應”，各艇立即朝著敵艦猛烈開火，由于不在有效射程內(nèi)，發(fā)揮不了我方近戰(zhàn)的優(yōu)勢，孔照年不得不又下發(fā)了“停止射擊”的口令予以制止，并命令艇隊展開戰(zhàn)斗隊形逐漸近敵，以實施近戰(zhàn)集群作戰(zhàn)戰(zhàn)術。

當孔照年所乘指揮艇已經(jīng)看清敵艦桅桿時，這才下令各艇一齊炮擊。突擊編隊此時連續(xù)發(fā)動了兩次突擊和抵近射擊，明顯地壓制了敵艦的炮火，并將敵兩艦打分開了。

“劍門”號上有國民黨海軍第二巡防艦隊司令胡嘉恒，他是少將軍銜，是此次來犯的國民黨海軍最高指揮官，由蔣介石親自點名來壓陣指揮這次行動的。“劍門”號艦長王蘊山一看來了這么多快艇，即向胡嘉恒司令報告，胡嘉恒命令一邊還擊，一邊向東規(guī)避，同時呼叫“章江”號一同規(guī)避。

而“章江”號卻被4艘高速護衛(wèi)艇緊緊咬住不能動彈，我海軍護衛(wèi)艇從500米處開始與敵同航向射擊，一直打到100米以內(nèi)敵艦的眼皮底下，最近的離敵艦只有50米，充分利用敵艦的射擊死角，掩護自己攻擊敵艦。這時，“章江”號的甲板中彈起火，它開始邊還擊邊后撤，想脫離接觸逃走。我海軍突擊編隊的598艇、601艇、611艇和后來追上來的588艇，加速沖擊堵截，緊緊咬住。

戰(zhàn)斗十分激烈，炮火把整個東山島以東海域都映紅了，由于是深夜，隆隆的炮聲，甚至讓汕頭海灣都能隱隱聽見。

激戰(zhàn)中，我601艇中了4發(fā)炮彈，有一顆炮彈就落在指揮臺上爆炸，一塊彈片打進了年輕的艇長吳廣維的頭部，吳廣維一頭栽倒在指揮臺上，再也沒有起來，吳廣維不幸犧牲了。這時，正在一旁跟艇實習的中隊長王瑞昌，立即接過指揮權，指揮繼續(xù)戰(zhàn)斗。王瑞昌并不是601艇的干部，他只是在艇上實習，可他在關鍵時刻發(fā)揮了一個良好的我海軍基層干部的素質，及時接過指揮權，使601艇能夠繼續(xù)戰(zhàn)斗。

而“漳江”號利用這個時機，想加速逃走?？渍漳曛笓]各艇緊緊咬住，戰(zhàn)斗空前的緊張，炮聲中，孔照年的嗓子都喊啞了。

正在這緊張的時候，611艇卻突然減速了。

什么原因？

何為英雄

611艇是跟隨孔照年出海的第一梯隊的四艘高速護衛(wèi)艇之一，也就是麥賢得所在的炮艇，艇長叫崔?？?，此刻正在指揮臺上，嗓子都啞了，兩眼一片血紅，此刻正緊緊地咬著“漳江”號不放?！罢慕碧栐谄疵磽?，打來的炮彈在艇旁掀起一片沖天水柱，爆炸后的彈片撞擊在鋼鐵的甲板上，“叮叮當當”地響成一片，威脅著我們戰(zhàn)士的生命。我護衛(wèi)艇利用速度上的優(yōu)勢，冒著炮火拼命靠近敵艦，因為靠得越近，敵艦的射擊死角就越大，對我艇就越有利。但從遠處逐漸靠近時，必然有一段對敵艦炮火有利的距離，在這個距離里也是最危險的時候。在追擊的過程中，“漳江”號也越發(fā)瘋狂，回擊炮火更加猛烈。這時，“咣！咣！”兩發(fā)炮彈打到了611艇的甲板上，機電軍事長楊映松中彈犧牲。艇長崔?？〔蛔屪o衛(wèi)艇減速，繼續(xù)追擊。又“咣！咣！咣！”三發(fā)炮彈打來，一發(fā)就打在了駕駛臺上，兩發(fā)竟然打進了機艙。駕駛臺上的航海兵陳炳仁一頭栽倒在地，艇長崔?？⊥炔渴軅獜难澴永餄B了出來?？伤@時顧不得自己，只感覺到機艙里的轟鳴聲減弱了，611艇失去了部分動力，速度一下慢了下來。崔?？〈舐晫ι磉叺母敝笇T周桂全喊：“快，快到機艙里去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

周桂全轉身立即下到機艙，機艙里一片漆黑。

原來，剛才的炮彈把發(fā)電機給打壞了，機艙里失去了照明，戰(zhàn)士們照明用的是手電筒。611號這款護衛(wèi)艇，一共有四部主機，當頭兩發(fā)炮彈落在甲板上爆炸后，后機艙的一部主機停轉了。此時，麥賢得在前機艙崗位上，前機艙班長黃汝省見快艇動力在減弱，就拉了拉身邊的麥賢得，因機艙轟響聲太大，外面炮彈的爆炸聲也此起彼伏，講話聽不清，所以黃汝省班長就用手電筒射向后機艙。麥賢得立即明白后機艙一部主機出故障了，班長要他過去看看。麥賢得拿著手電筒，穿過一個僅有40厘米寬的圓形艙洞，到了后機艙，用手電筒一照，看見后艙班長羅向文正彎腰在緊張地排除故障，麥賢得趕緊過來協(xié)助。正在這時，兩發(fā)炮彈打進了機艙，兩聲巨響，彈片橫飛，羅向文一頭栽倒在地……

爆炸后的一塊高溫彈片，烙鐵一樣扎進了麥賢得的頭顱。這塊彈片，后來經(jīng)過醫(yī)生檢查，發(fā)現(xiàn)從右額骨穿進，深入麥賢得的顱內(nèi)二寸，最后插進左側的額葉。當即，流出的腦脊液和血，一下就糊住了麥賢得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見了，倒在地上昏迷了過去。

受了輕傷的后艙輪機兵陳文乙大叫一聲，但在炮火中誰也聽不見。他只得上前扶起羅向文，摸出一個急救包，包住了羅向文流血的頭，然后將他放在艙板上，又轉身去包扎昏迷中的麥賢得。

就在這時，副指導員周桂全沿著舷梯下來了，正適應著機艙里的黑暗時，陳文乙急忙舉起了手電筒。周桂全看到如此慘烈的情景，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急忙從陳文乙手中接過急救包，讓陳文乙趕快去搶修停轉的主機，自己來包扎麥賢得流血不止的頭顱。

此時戰(zhàn)斗仍在激烈進行中，周桂全只得將包扎好的麥賢得輕輕地放在地上，找了一件軍大衣給他蓋上，讓陳文乙抓緊修理機器，自己就去了前機艙看看情況。

這時，打到前機艙的那顆炮彈爆炸后，一部主機也停了。

麥賢得從昏迷中蒙蒙地醒來了，此時他躺在血與汗水中。為寫此文，我查閱了大量的資料，發(fā)現(xiàn)資料上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溫度。8月的南海上，就是夜間氣溫也不低，又在狹窄的機艙里，每一部主機都是發(fā)燙的，散出的高溫讓本來就不怎么通風的機艙悶熱無比。采訪中，我進過這樣的艦艇機艙，就是在今天現(xiàn)代化程度越來越高的艦艇輪機艙里，也是十分悶熱的，所以說，當兵艱苦。當時戰(zhàn)斗中的611艇機艙的溫度，一定不在40℃以下，所以，躺在地上的麥賢得，一定是在血與汗水中。

醒來的麥賢得，職業(yè)的敏感，使他依稀感到前機艙的轟鳴聲好像也減弱了，那里是他的崗位。難道是剛才的炮彈打壞了機器？他突然感到，艦艇航速明顯變慢了。麥賢得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他覺得自己不能在這兒躺著，戰(zhàn)斗仍然在激烈地進行中，因為炮聲仍然隆隆，艦艇需要動力。他要去前機艙，他的崗位在那兒，現(xiàn)在崗位一定需要他。他用手支撐起自己沉重的身軀，在黑暗中向前機艙摸去。

以上的情景，都是人們后來合理的推理，因為，腦部嚴重受傷的麥賢得后來完全想不起當時的情況，但是他確實是艱難地從后機艙到了前機艙。我最大的好奇就是本文開頭所想到的，他那一米七八的高大身軀，在漆黑的機艙里，在嚴重的腦外傷下，在血和腦漿糊住了眼睛的情況下，他是如何從后機艙鉆過中間那只有40厘米寬、60厘米高的窄窄機艙洞，到達前機艙的。并且……這里的“并且”好像只是一個輕輕的轉折詞，可在當時的機艙里，麥賢得是用生命來演繹的，因為他隨時可能倒下，也可能倒下了再也起不來了。

到達前艙的麥賢得，發(fā)現(xiàn)兩部主機中的一部果然停機了，班長黃汝省倒在血泊中昏迷過去了，周桂全副指導員和陳文乙正在幫他包扎。后來在醫(yī)院的搶救過程中，醫(yī)生發(fā)現(xiàn)，在前艙爆炸的那顆炮彈，在黃汝省班長的身上，留下了大小72塊彈片，所幸沒有打中頭部。

此時，戰(zhàn)斗正在激酣之中，戰(zhàn)艇動力減弱，就如同搏斗之中的人，一下沒有了氣力。作為戰(zhàn)士的麥賢得，盡管頭部受傷，仍然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他必須要盡快找出原因，并排除它，讓戰(zhàn)艇獲得力量。

平時苦練基本功的麥賢得，就是在腦部受到如此嚴重外傷的情況下，他也從逐漸減弱的機器轟鳴聲中判斷出，可能是哪處氣閥或油閥的螺絲震松了，不是漏氣就是哪兒漏油。可是，那么多的氣閥，那么多的螺絲，那么多的管道，哪一處松動了呢？

這時，機艙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雖有手電筒，可血和腦漿又糊住了麥賢得的眼睛，他只能用手去摸查。

過硬的基本功，這時發(fā)揮出了驚人的能力。麥賢得平時就是蒙住自己的眼睛，在機艙里千百遍地摸探每一個螺絲和閥門的位置，每一條管道的走向，并熟記于心。今天，就是在幾十條管道，上千顆螺絲中，把那顆震松動了的螺絲摸出來了，并且，又是一次并且，只用了很短的時間。因為，在如此緊張的戰(zhàn)斗中，如果時間一長，戰(zhàn)機就失去了。

麥賢得又在黑暗中找出扳手，把震松了的螺絲擰緊。終于機器慢慢地恢復了它的動力，可麥賢得又從機器虛浮的轟鳴聲中，感受到制動器壞了，發(fā)動機馬力上不來，艦艇就仍然恢復不了高速度。他，又用手摸了過去，果然，爆炸的震動使波箱移位了。此時，因流血過多，傷勢太重，麥賢得非常虛脫，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把波箱復位了，只得將整個身子撲到波箱上，雙手死死地壓住杠桿，終于，終于主機有力地震動起來了，戰(zhàn)艦迅速恢復了航速。

高大的麥賢得，就是以這個雕塑般的姿勢，撲在波箱上死死地壓住杠桿，一直堅持到戰(zhàn)斗結束。

此時駕駛臺上的航海兵一聲歡呼：艇長，馬力恢復了！崔?？∫魂囆老?，立即下令：“全速前進！”

恢復了航速的611艇，立即向“漳江”號撲去，很快就咬上了“漳江”號，追到最近的距離都不到50米。這時，炮艇幾乎都不用瞄準了，艇上所有的主炮，猛烈地朝敵艦發(fā)射。“漳江”號甲板上，起火了?！罢慕碧栆娞硬幻撋?，就掉轉艦頭，加速朝我方快艇狠狠地沖來，企圖利用其艦身大，鋼板厚，撞沉我快艇。

這時，緊緊咬住“漳江”號的601艇、558艇和598艇，趕緊避讓。611艇也幾乎與“漳江”號擦身而過，使它與敵艦處于平行狀態(tài)。這給611艇創(chuàng)造了一個機會，因為此刻611艇前后的三門火炮都處在了最佳射擊角度。艇長崔?？∽ゾo這個有利戰(zhàn)機，下令：“減速！朝敵艦指揮臺開炮！”

瞬間，三門火炮齊發(fā)，敵艦指揮臺上中彈立即騰起濃煙，“漳江”號指揮中心烈火騰空而起熊熊燃燒起來。不一會兒，指揮臺竟然燒塌了，敵艦失去了指揮。其他快艇也是彈不虛發(fā)，我方魚雷快艇迅速找到有利位置，朝“漳江”號發(fā)射魚雷。只聽到兩聲巨響，“漳江”號爆炸起火，終于于3時33分沉沒于東山島東南方向約24.7海里處。

擊沉“漳江”號后，孔照年想乘勝追擊，準備率編隊余下的戰(zhàn)艇追趕還沒有逃遠的“劍門”號。這時，“劍門”號與“漳江”號分開后，并沒有走遠，一直在西南3海里外轉悠觀察，當時艦上的國民黨海軍少將胡嘉恒，一直在猶豫，走，怕回去不好向蔣介石交代;打，又實在害怕我方的魚雷快艇。此時，它就被我海軍雷達鎖定了。

就在這時，南海艦隊指揮部給孔照年發(fā)來一份電報：“繼續(xù)追殲‘劍門號，另有第二梯隊9艘魚雷快艇前來支援?！痹瓉硪恢痹谀虾Ｅ炾犓玖畈坷锏膮侨鹆?，得知“漳江”號已經(jīng)被打沉的消息后，決定組織力量追殲“劍門”號。

這正中孔照年的下懷，他立即組織戰(zhàn)艇追擊。我方快艇充分利用航速快的優(yōu)勢，很快就追上了“劍門”號，立即實施圍攻。這時，我方第一梯隊魚雷快艇已經(jīng)施放完魚雷返航，雖各護衛(wèi)艇集中火力猛烈射擊，但畢竟是“小艇打大艦”，無法對“劍門”號進行致命一擊。正在這時第二梯隊的魚雷快艇，以每小時42海里的速度到達指定戰(zhàn)斗區(qū)域。

孔照年見第二梯隊的魚雷快艇已經(jīng)到達，立即命令正在交火的各護衛(wèi)艇讓出有利攻擊位置，掩護到來的魚雷快艇集中火力施放魚雷。5時20分，魚雷快艇在接近敵艦2至3鏈的距離，集中施放魚雷，有3條魚雷命中目標，“劍門”號受到致命一擊，隨即爆炸，接著燃起大火?！皠﹂T”號上的官兵包括艦長王蘊山，紛紛跳海逃命，后被我方救起。據(jù)王蘊山交代，國民黨海軍少將司令胡嘉恒，在指揮臺中彈爆炸后死亡，隨著逐漸沉沒的“劍門”號葬身海底了?！鞍恕ち焙?zhàn)至此取得完全的勝利。

此次戰(zhàn)斗，自孔照年率艇隊出航到返回汕頭水警區(qū)，歷時12小時45分，與敵艦戰(zhàn)斗持續(xù)3小時43分，取得了新中國成立后人民海軍最大的一次海上殲滅戰(zhàn)的勝利，并在海上俘獲了“劍門”號艦長王蘊山以下34名國民黨海軍官兵，我軍官兵犧牲4人，負傷28人。

這次海戰(zhàn)，對臺灣的國民黨軍政各系統(tǒng)產(chǎn)生了巨大的震動，據(jù)臺灣媒體報道，國民黨海軍損失了兩艘軍艦上的百名官兵，得以逃回臺灣的僅僅只有5人。蔣介石極為震怒，于8月30日下令撤掉了當時的國民黨海軍總司令劉廣凱。

吳瑞林將軍在其后來的回憶錄中寫道：作為殲敵最多，戰(zhàn)果最大的海戰(zhàn)，而載入新中國海軍的史冊。毛澤東批示：“仗打得好，電報也寫得好?！敝醒腩I導同志親切接見艦隊英模代表;蔣介石震怒，（國民黨）海軍總司令被撤，臺灣軍艦未敢再犯;國際輿論關注，評論迭起。這就是著名的“八·六海戰(zhàn)”。新中國最大的海戰(zhàn)。

搏斗死神

讓我們把目光轉向611艇，讓我們再次進入那個窄小的機艙，因為腦漿溢出的麥賢得還在他的崗位上。

611護衛(wèi)艇在擊沉敵艦“漳江”號的戰(zhàn)斗中，一共中了17發(fā)炮彈，艦艇人員傷亡很大，當大家還在目睹著燃起熊熊烈火緩緩下沉的“漳江”號時，周桂全副指導員神色凝重地從機艙里爬了上來，向崔福俊報告說：“艇長，輪機班傷亡嚴重，前后艙班長和戰(zhàn)士麥賢得都負了重傷，只剩下一名機電兵。兩部主機受損停轉?！?/p>

崔?？⊥чL聽說后，立即下到機艙查看。機艙里仍是一片黑暗，他拿著手電筒照射著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禁大吃一驚。后機艙班長羅向文躺在地上，頭上包著的紗布全是血，他上前一看，手電筒的光照下，羅向文的嘴巴蠕動著，像是想說什么，但又沒有說出來。崔?？∩锨拔樟宋账氖郑缓髮⒛羌娨掳阉w好，說，“躺著，躺著。我們勝利了?！比缓笥窒蚯芭撱@去。在前艙，大隊參謀長和機電業(yè)務長李光宗，正在搶修已經(jīng)停車的一部主機。在機艙的一角，他看到地上躺著班長黃汝省，衣服支離破碎，渾身是血，他急忙上前摸了摸黃汝省的鼻子，還有氣……

麥賢得呢？

崔福俊用手電在機艙里尋找，在那部仍在轟鳴著的主機操縱臺上，他看到一個高大的戰(zhàn)士，血人一樣臥在那兒。頭上包扎著的繃帶，已經(jīng)被鮮血浸透，殷紅的血從繃帶里滲透出來，順著額頭、眼睛、鼻子、面龐、脖子往下流，流著的血已經(jīng)凝固了，糊住了他的眼睛，使他睜不開。此時，他就是閉著雙目的。他那樣專注、那樣認真、那樣一絲不茍，整個身子壓住了波箱，雙手緊握著杠桿，保證了主機的運轉，一切都在那一刻靜止成了一個永恒的畫面。

崔福俊眼睛濕潤了，他上前輕輕地拍了拍麥賢得的肩膀，大聲喊道：“小麥，小麥——傷得重嗎？戰(zhàn)斗結束了，我們勝利了，你休息一會兒吧！”

麥賢得沒有反應，仍然保持著他那堅守崗位的姿勢。

這時，一直在緊張忙著修理機器的陳文乙跑了過來，一把將麥賢得抱住，不禁哭出聲來，大聲喊道：“小麥，小麥，你快躺下，戰(zhàn)斗結束了！”

崔?？〗K于忍不住流出了眼淚，他上前和陳文乙一道，把一點反應都沒有的麥賢得，輕輕地放到地上，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給他蓋上。他要把這樣的好戰(zhàn)士帶回去，要救活他們。于是，他立即朝駕駛艙跑去。

崔?？∠蚩渍漳旮彼玖顔T報告了611艇損傷情況，孔照年知道611艇已經(jīng)無法再參加追擊“劍門”號的戰(zhàn)斗了，命令他們返航。

幾乎是“千瘡百孔”的611艇，在發(fā)電機被打壞，兩部主機停機的情況下，帶著犧牲烈士的遺體和身負重傷的戰(zhàn)士們，艱難的返航。由于失去了部分動力，雖然是比較早退出戰(zhàn)場的，卻是最后一個返回汕頭軍港。

戰(zhàn)斗是結束了，戰(zhàn)果也非常輝煌，勝利的喜訊通過廣播像春風一樣吹遍了大地。一列長長的國民黨兵俘虜，被我海軍戰(zhàn)士押送著，經(jīng)過碼頭，穿過那歡呼聲中的人山人海，讓我們至今仍然可以想象出那經(jīng)典的畫面。

戰(zhàn)爭是什么？我，一個作家的理解，戰(zhàn)爭就是爆炸后的鋼鐵與人的搏斗。參與戰(zhàn)爭的人無論勝者與失敗者，付出的代價都是血肉之軀。所以，我們最終是要反對戰(zhàn)爭，希望和平。

這次參與戰(zhàn)斗的汕頭水警區(qū)戰(zhàn)艇，當場犧牲了的有601艇艇長吳廣維、611艇的軍事長楊映松，身負重傷的有611艇的麥賢得、黃汝省、陳炳仁，另外，全大隊有近28人受傷。

當時的汕頭有地區(qū)醫(yī)院、市立第一醫(yī)院和市立第二醫(yī)院。我海軍受傷者全部被安置在汕頭市立第一醫(yī)院，國民黨兵傷員安置在市立第二醫(yī)院，地區(qū)醫(yī)院作為備用應急。

一個地級市的醫(yī)院，一下接收了這么多的外傷傷員，整個醫(yī)院都被動員起來了，病房不夠，輕傷傷員甚至被安置在病房的走廊上。重傷傷員為了便于隨時搶救，被安置在離手術室最近的婦產(chǎn)科病房里。當時整個汕頭地方領導都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了搶救傷員的工作中，消息通過廣播報紙公布以后，汕頭的老百姓自發(fā)地來到醫(yī)院，排著長隊要給傷員獻血。

而此刻，麥賢得就在這兒，可他什么也不知道，陷在昏迷中。

可是很快又傳來一個壞消息，腹部受重傷的戰(zhàn)友陳炳仁，因感染氣性壞疽細菌，搶救無效犧牲了。氣性壞疽細菌傳染速度很快，現(xiàn)在滿院都是外傷傷員，為了防止其他傷員被感染，所有傷員又被緊急轉移到汕頭地區(qū)醫(yī)院。

連日來，插入腦部，深入額葉的彈片，嚴重損傷了麥賢得的腦神經(jīng)，導致他神志不清、無法言語、肢體偏癱、生命垂危。

8月8日上午，醫(yī)院對麥賢得進行了第一次手術，可是由于那塊彈片扎得太深，從右額骨穿進，到達左側的顱內(nèi)，在腦袋上開了一個可怕的血洞。醫(yī)生見傷勢這樣嚴重，一時又無法取出彈片，甚至當時都找不到彈片的準確位置，所以，第一次手術就只是做了清創(chuàng)，沒有取出彈片。

汕頭醫(yī)院的醫(yī)生，從未做過這樣復雜的腦外傷手術，只能向上級醫(yī)院求援。

8月11日上午，請來了廣州軍區(qū)總醫(yī)院腦外科專家進行了第二次手術。手術進行了18個小時，醫(yī)生仍然沒有找到那塊彈片，手術失敗了。已經(jīng)逐漸蘇醒過來的麥賢得再次陷入昏迷。

第二次手術失敗的消息傳到了廣州軍區(qū)，軍區(qū)領導非常焦急。

這時，麥賢得的英雄事跡傳到了北京。8月17日下午，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等中央領導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會見了“八·六”海戰(zhàn)的11名有功人員。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特別詢問了麥賢得的傷情，當?shù)弥溬t得仍在昏迷之中，周恩來總理對賀龍老總和羅瑞卿總參謀長說：這是一位英勇頑強的戰(zhàn)士，不管如何，我們一定要千方百計地把他救活，使他早日恢復健康。并讓葉劍英和陳毅負責派飛機，把麥賢得等幾位重傷員送到廣州救治。這期間，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都一直在關心著麥賢得的救治工作。中央軍委決定：馬上派直升機將麥賢得和另外三名重傷員送至廣州軍區(qū)總醫(yī)院。很快，一架直升機載著昏迷中的麥賢得、黃汝省和另外兩名重傷員到了廣州。

廣州軍區(qū)總醫(yī)院，成立了專門的救治醫(yī)療小組，有著名腦外科專家劉明鋒主任負責，并調(diào)了護士長蕭小俏、護士胡曼曼，24小時專門護理麥賢得。經(jīng)過一段時間精心調(diào)理，麥賢得逐漸醒來了。

11月5日，進行了第三次手術，這次手術主要解決麥賢得因前額骨折，造成的腦脊液鼻漏，手術成功。

經(jīng)過充分的治療調(diào)養(yǎng)，盡最大可能增強麥賢得的體質。在周恩來總理親自關心下，邀請了全國著名專家，集思廣益，共同研究制定手術方案。1966年5月18日，麥賢得受傷后的第9個月，廣州軍區(qū)總醫(yī)院的專家們決定給他做最后的手術：顱內(nèi)彈片摘除和顱骨修補。

根據(jù)資料記載，這場手術進行了6小時45分鐘，主刀的是劉明鋒主任，最后終于把那塊鉆進麥賢得腦子里，一直在危及他生命的彈片安全地取出來了，麥賢得最后脫離了危險。

經(jīng)過一年多的救治，四次腦手術，麥賢得腦中的彈片才被取出，殘缺的頭蓋骨被植入兩塊有機玻璃替代，直到今天那兩塊有機玻璃仍在他的腦子里。

人們看到了英雄的無上榮光，毛澤東主席一直惦念著這位英雄，周恩來總理親任搶救指揮小組組長，《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fā)表了其先進事跡，幾乎全國人民都知道有個“鋼鐵戰(zhàn)士”麥賢得。英雄的事跡傳頌在大街小巷，英雄的照片出現(xiàn)在各大報紙上，英雄的故事也走進了中小學課本，感動和教育了千千萬萬的年輕人。

可腦漿流出后的英雄，那傷后偏癱引起的蹣跚腳步，又是怎樣走過人生艱難的幾十年？最后又于2017年7月走進北京，接受了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親手為他授予的“八一勛章”。

那長長的、歪歪扭扭的腳印，記錄了他怎樣的人生？

帶著這個問題，我于2019年春節(jié)前夕，走進了位于廣東汕頭英雄的家，探討支撐英雄強大身軀背后的故事……

腦，是生命機能的主要調(diào)節(jié)器。人腦，是思維的器官，是意識和心理的本體。腦的主要生理功能是主宰生命活動、精神活動和感覺運動等。人類大腦一定區(qū)域的損傷，就會引致特有的各種語言和活動功能的障礙，更何況麥賢得是彈片打進了腦子里，生命是保住了，但嚴重的腦外傷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痛苦一生都在伴隨著他：外傷性癲癇、右手無力、偏癱、行走受限、失憶、語言障礙，很長一段時間里，癲癇發(fā)作頻繁，平時易激動，需服用大量鎮(zhèn)定安神藥物，來控制易怒的情緒?？蛇@些鎮(zhèn)定安神藥，又給他帶來嚴重的副作用。

當英雄的光環(huán)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后，作為一個重殘的傷員，進入了漫長的康復治療。

人的一切行為受大腦的指使，受如此嚴重腦傷的麥賢得，其思維、辨識、思考，甚至情感的表達，都受到嚴重的影響。

在廣州軍區(qū)總醫(yī)院，最初的時候連走路都要人攙扶，生活不能自理。在醫(yī)護人員的幫助下，他以超人的毅力與命運搏斗，首先重新學習發(fā)音吐字，一個字一個詞地開始，接著就練習使用左手，以代替因傷致殘的右手，然后開始鍛煉走路，麥賢得表現(xiàn)得十分頑強。

他在與命運進行搏斗，除了脾氣壞，平時不輕易流淚。

但一天，父母來廣州看望他，他流淚了。麥賢得到廣州住院后，父母還是第一次來。那時從饒平到廣州，交通不方便，父母親走了整整一天。

那天，已經(jīng)漸漸年邁的父母走進病房后，麥賢得立即認出了他們，他雙眼發(fā)直地看著父母親，一開始并沒有開口說話。陪同的護士長蕭小俏以為他沒有認出來，就說：“小麥，你看看誰來了？”

只見麥賢得嘴唇發(fā)顫，像個受委屈的孩子，囁嚅著嘴巴喊：“阿爸，阿媽……”然后就沒有話了，突然流下了兩股熱淚。

這是麥賢得受傷后，第一次流淚。以至，讓護士長蕭小俏印象深刻，并記進了她的日記中。

從此，漫長的歲月中，麥賢得拖著他那偏癱致殘的腿，一步一拐，一拐一步，走過了50多年的歲月，使他還是一個英雄……

一絲不茍

麥賢得今年已經(jīng)73歲了，他生于1946年2月，老家就在離汕頭不遠的饒平縣汫洲灣，是個臨海的鄉(xiāng)鎮(zhèn)。父親麥阿記是個船民，早先終年在船上打魚，后來跑運輸。汫洲灣離汕頭并不太遠，原先也屬于汕頭市，1991年汕頭市分治為汕頭、潮州、揭陽三市，原屬汕頭的饒平縣劃歸潮州市管轄。

潮州市位于韓江的中下游，也是一座港口城市。其實潮州的歷史遠比汕頭早，見諸史載已有3000多年了。潮州之名，始于隋開皇十一年，取自“在潮之洲”之意。歷史上相繼為郡、州、路、府治所，也曾是海外貿(mào)易的始發(fā)地。近代習慣稱為潮汕地區(qū)，潮州在前，汕頭在后。無論行政隸屬如何改變，海外華人至今還是習慣統(tǒng)稱為“潮汕人”，因為潮汕地區(qū)在海外的華僑及港澳臺同胞有500多萬，遍布世界10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

當年麥賢得就是從饒平參軍的，沒有想到最后就被分配在家門口的汕頭海軍基地。退休前為海軍廣州基地副司令員、大校，可以說，一輩子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

麥賢得的家，在汕頭部隊一處家屬院的一樓，一套有些年頭的舊房子，但收拾得幾凈窗明，小小的院落里種了不少花草，花不名貴卻綠葉茵茵，讓我感受到主人的精心養(yǎng)護。后來隨著采訪的深入，讓我進門的第一印象，竟然求證出造就英雄麥賢得的一種精神：一絲不茍。

身材高大的麥賢得迎出門來，笑容滿面，熱情地握手中，我卻感到他右手的無力，開口也只能說簡短的話語：“你好！你好！”可那質樸近似純真的神情，讓我有一種時光停滯歲月靜好的感覺。其實在半個多世紀里，麥賢得經(jīng)受了從身體到精神的磨難，他的信念，就是他現(xiàn)在掛在書房里，自己寫的一幅字：永做小小螺絲釘。對別人，也許這是一句口號;對麥賢得，卻是一生的堅守。半個多世紀的春去冬來，沒有褪去英雄的本色。

落座以后，我說明了來意，他只說了一句：“為祖國，為人民。”然后，就沒有了下語，低頭給我們沖茶。來之前，雖然在采訪聯(lián)絡時，我通過部隊負責宣傳的干事了解到，麥賢得語言的表達雖然沒有大的問題，但只能作簡短的交流。沒想到簡短到只說了一句，就沒有下文。

我看著認真泡茶的麥賢得。

潮汕地區(qū)的功夫茶，顯示的是獨特的文化傳統(tǒng)，和北京的蓋碗茶相比，泡法真是云泥之別。潮汕人泡茶的過程十分繁復，所以潮汕人叫功夫茶。因此潮汕人的說法不叫泡茶而叫沖茶，過程為：煲水、燙杯、裝茶、高沖、刮沫，然后叫低篩，才把一杯茶倒進你的杯里。可忙活了半天，最后送到你手上的，是比北方的白酒杯還小的一口茶，喝茶，有點像品酒。

既然是地方文化傳統(tǒng)，沖茶，也可以看出一個潮汕男人的個性。

麥賢得認真得有點忘我，把整個沖茶的過程，一絲不茍地顯示在我的面前，然后將一小杯湯色均勻清亮的熱茶送給我。說實話，我一直不習慣這種濃得像湯藥一樣的茶水，但我卻從麥賢得那一絲不茍泡出的茶汁中，品到來之不易的甘醇。

這又讓我想起了，麥賢得當年是如何在炮火下黑暗的機艙里，從數(shù)千顆螺絲中，找到松動的那一顆？這并不是一時的巧合，而是來自他平時的一絲不茍。

至今，在我駐港部隊的陳列館里，還保存著麥賢得當年苦練基本功的那副墨鏡。那就是為了在黑暗中，能及時找到機器出現(xiàn)的故障，麥賢得戴著墨鏡，封閉了自己的視線，一個一個螺絲，一個一個接口用手去摸，用了5個月的時間，記住了數(shù)千顆螺絲、幾百條管道的位置，最后才能在腦部中彈后，還能排除故障，靠的是什么：一絲不茍。

這種一絲不茍，麥賢得堅持了一生。毛澤東曾經(jīng)說過一句著名的話：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我認為，認真的最高境界就是一絲不茍，一絲不茍不僅能改變一件事，也能改變一個人。大家都一絲不茍，就能改變世界。

我從廣州軍區(qū)總醫(yī)院當年護理麥賢得的護士長蕭小俏的“看護日記”里，看到這樣一個細節(jié)：第四次手術后的麥賢得，頭腦思維還沒有恢復到正常人的狀態(tài)。一天已經(jīng)夜深了，病房里很安靜，麥賢得卻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忽然他爬了起來，拖著偏癱的腿出了病房門，一拐一拐地朝走廊走去。值班護士許曼曼嚇了一跳，趕緊追了過去。只見麥賢得來到隔壁的洗漱間，把一個沒有關緊“滴答、滴答”正在滴水的龍頭擰緊，回到病房這才安然入睡。

這個一絲不茍的行為習慣，一直保持到今天。

那天采訪結束后，我們在麥賢得家的小院里合影留念，麥賢得當然站在中間，可當大家都站好以后，卻又不見了麥賢得。我細心地觀察著他，原來當我們正準備合影時，麥賢得回頭看見身后的一個花盆里，一小塊裝飾盆景的石頭倒了，這塊石頭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可他就是立即放下正準備合影的人們，轉身去扶正那塊小石頭，扶了兩次不滿意，就堅持一直把它扶好，這才來和大家合影。這就是堅持一絲不茍一輩子的麥賢得。

一絲不茍改變了麥賢得，一絲不茍造就了英雄。

弱小身影

與麥賢得的交談由于他的語言障礙，無法深入，這時從他高大的身后出現(xiàn)了一個人，個子較小不到一米六，所以被英雄一米七八的身影擋住了，她就是與麥賢得相濡以沫半個多世紀的妻子——李玉枝。于是，我的采訪才得以繼續(xù)順利進行。

來汕頭前，我知道麥賢得和李玉枝都是潮汕人，一直擔心潮州話我聽不太懂。我來廣東二十幾年，感到最難聽懂的就是潮州話。廣東有三種大的方言區(qū)，一為以廣州為中心的廣府人講的粵語，廣東人叫白話，我們經(jīng)常在香港電影中聽到的就是這種白話。一為以梅縣為中心的客家人講的客家話。一為潮汕地區(qū)講的潮州話。這三種方言，客家話比較好懂，潮州話最難懂，就是許多廣東人，也聽不懂潮州話。而一些潮州老人，普遍也聽不懂普通話。沒想到，李玉枝說了一口親切易懂的普通話，一開口就使我們之間沒有距離，更沒有語言障礙。

在整個采訪的幾個小時的過程中，雖然李玉枝始終面帶幸福的笑容，但不時眼睛里泛著淚光，情到深處，控制不住的淚水也奪眶而出。那白色的紙巾，在她的手中，濕了一張又一張。我低著頭記錄，不忍抬頭看著這位走過了千山萬水，也吃盡了千辛萬苦的大姐。隨著李玉枝大姐清晰地敘述，我的眼前呈現(xiàn)著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畫面。隨著這些畫面的出現(xiàn)，我的眼睛，也時時濕潤得看不清手中的采訪本。采訪結束后，我對李玉枝的感受：一個從平凡走向偉大的女性。

采訪在李玉枝的回憶中展開：經(jīng)過四次手術后，麥賢得從廣州軍區(qū)總醫(yī)院轉到海軍廣州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了兩年多，后為了便于他身體繼續(xù)康復治療，又將他轉到湖南冷水灘部隊“五·七”干校，住了一年多。那兒的空氣好，有專門的保健醫(yī)生幫助他康復，主要是幫助麥賢得生活能夠自理。這時的麥賢得已經(jīng)能用左手熟練地寫字，而且每天都在堅持寫日記，只是句子像他說話一樣寫得很短，而且不連貫。但麥賢得喜歡寫，沒事就趴在桌上認認真真地寫。語言表達能力提升到能斷斷續(xù)續(xù)地朗讀毛主席的語錄，失憶也逐步恢復到能想起童年的往事。但畢竟腦部嚴重外傷，后遺癥也是明顯的，偏癱使他走路左腳拖右腳，跟中風的半身不遂一樣，一步一畫圈。說話全是短句，一著急就說不出來。最嚴重的仍然是外傷性癲癇，一周半個月就要發(fā)作一次，發(fā)作前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脾氣暴躁，甚至抬手打人。感冒、心情不好，甚至天氣變化，都可能引起癲癇發(fā)作。而外傷性癲癇是一種頑固的慢性病，需要長時間多方配合治療，才可逐步痊愈。

最后麥賢得回到了汕頭部隊駐地，部隊領導根據(jù)麥賢得當時的身體狀態(tài)，將他安排在軍械倉庫里工作，其實這時麥賢得也做不了什么事，軍械倉庫里有一大塊空地，麥賢得就在這兒種菜。

這樣過去幾年了，麥賢得受傷時才19歲，這時他已經(jīng)二十幾歲了，腦外傷后遺癥讓他當然異于常人，但他的身心發(fā)育并沒有停止。他已經(jīng)是一個心理正常的小伙子了，他的一些表現(xiàn)也反映出這一點。例如，他很少跟女護士發(fā)脾氣，情緒失控時，女護士來勸比男醫(yī)生效果好。最重要的是，他常常半夜發(fā)癲癇，如果身邊沒人，就很危險?，F(xiàn)在有保健醫(yī)生陪著他，但保健醫(yī)生不可能陪著他一輩子，所以迫切需要一個人，日常照顧他的生活，陪伴著他走過長長的康復之路。

為此，部隊領導專門請來了廣州醫(yī)學院生物遺傳學專家廖敏教授，對麥賢得的身心情況作了一次全面評估，最后的結論是麥賢得可以結婚成家。部隊領導首先征求了麥賢得父母的意見，父母親又找麥賢得談了一次，麥賢得聽后，沉默了半晌，然后搖了搖頭，仍然是短句：“不行，不行，身體不好，拖累別人?！?/p>

麥賢得是饒平人，李玉枝是汕尾人，都是屬于傳統(tǒng)上的潮汕地區(qū)，文化傳統(tǒng)一脈相承。從歷史上，以至到今天，由于社會和家庭傳統(tǒng)教育的原因，潮汕女人幾乎是賢良勤勞、吃苦耐勞、忍辱負重的代名詞。潮汕女人對家庭的付出——孝順公婆，伺候老公，撫育兒女，是她們畢生的價值。所以一開始，大家就基本把目光鎖定在潮汕地區(qū)，一是傳統(tǒng)觀念相近，一是語言飲食相同，這對麥賢得的康復很重要。潮汕男人有兩樣東西少不了，一是功夫茶，一是老火湯，那要用心煲的老火湯，只有潮汕女人做得好。麥賢得的事跡見報以后，感動了千萬人，當時有不少城市里的女青年對他心生愛意，麥賢得收到過不少這樣的求愛信，甚至有女大學生跑到醫(yī)院里來看他?？伤齻円豢吹禁溬t得當時的樣子，就嚇跑了。大家一致覺得還是在本地物色。

當時還沒有汕尾市，只有一個汕尾鎮(zhèn)，隸屬汕頭地區(qū)管，同屬一個行政區(qū)劃，所以當時的軍民關系十分密切。部隊領導就找到其時的汕尾鎮(zhèn)書記，說明了來意，希望能幫助物色一位心地善良、有覺悟、有責任心的姑娘，照顧麥賢得的下半輩子。我覺得，心地善良有責任心，并不難找，而有覺悟，這就很重要。因為，傳統(tǒng)上的潮汕女人，嫁漢吃飯，嫁的人，是自己要依靠一生的。一個連生活都不能自理的麥賢得，因為是個英雄，所以尋找的姑娘，要有覺悟，非常重要，因為，它決定了是否能成功，也決定能否相伴一生。

當時麥賢得的事跡幾乎家喻戶曉，但他負傷后留下的后遺癥，也是家喻戶曉。汕尾鎮(zhèn)書記思考再三，最后相中了一位姑娘，這就是當時在海豐縣公平公社當婦聯(lián)干部的李玉枝。

李玉枝告訴我，當時的鎮(zhèn)委書記將麥賢得的情況給她介紹得很清楚，意思明確，即麥賢得受傷致殘，成不成，由李玉枝自己做主。李玉枝回家將這個情況，告訴了自己的父母。李玉枝的父母都是孤兒，李玉枝是家中老大。當時，媽媽一聽就反對，主要是心疼女兒，說，嫁過去，要苦一輩子的?？筛赣H卻猶豫著說，麥賢得是為國家受的傷，我們不能不管他。玉枝也是黨員，我有好幾個女兒，將大女兒嫁給他，也是給國家作貢獻。

李玉枝的這位忠厚善良的父親，是個貧苦人出身，心里總是從國家的角度，想著麥賢得的負傷。他說，國家需要人保衛(wèi)，為保衛(wèi)國家負傷的人，我們就不能不管。他的情感十分樸素，態(tài)度也非常明確，道理對一個普通老百姓來說有點大，但發(fā)自內(nèi)心。在中國，特別是在建國初期，千千萬萬這樣樸素的人，維護著共產(chǎn)黨的領導，支撐著共和國的大廈。所以他一直是支持女兒嫁給麥賢得的老人，而且是無條件的。當然，最后取決于李玉枝本人的態(tài)度。

李玉枝在猶豫中，除了在報紙上，畢竟連面也沒有見過。她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汕頭與汕尾，雖然說是一“頭”一“尾”，相隔也有近二百公里，建國后，汕尾曾劃歸汕頭地區(qū)公署管轄。1988年1月，經(jīng)國務院批準，在原海豐、陸豐兩縣的行政區(qū)域上設置地級汕尾市，人們習慣所說的海陸豐地區(qū)指的就是現(xiàn)在的汕尾。當年的海陸豐革命根據(jù)地，是中國13塊革命根據(jù)地之一。汕尾與汕頭無論是從民間習俗、文化傳承和歷史淵源上，都十分相近。

幾個月后，李玉枝作為一名優(yōu)秀婦女干部，被派到汕頭地區(qū)黨校學習，來到汕頭市。部隊領導得知情況后，就約她與麥賢得見個面，大家相互熟悉一下。

1971年5月，這個日子李玉枝記憶猶新，部隊領導將李玉枝接到部隊招待所和麥賢得見面，當時有李玉枝的同事婦女主任陪同李玉枝一道來到部隊。此時，麥賢得的身體經(jīng)過五年多的康復療養(yǎng)和適當鍛煉，已經(jīng)有一定的好轉。麥賢得喜歡運動，特別是喜歡籃球、羽毛球和乒乓球。所以，部隊領導為了向李玉枝展現(xiàn)麥賢得的身體康復狀況，特意在見面前，精心安排了一場乒乓球賽。比賽的一方竟是手腳還不很方便的麥賢得，雖然他右手偏癱，經(jīng)過頑強的鍛煉，麥賢得竟然能左右手扣球，這也可能是有姑娘在面前，他特別興奮，所以有超常的發(fā)揮。這讓李玉枝感到十分意外，她覺得這個人有著驚人的毅力。

接著就是單獨見面，坐在部隊招待所的一間房間里，透過窗戶，李玉枝看到個子高高的麥賢得，在部隊一位戰(zhàn)士的陪同下，從倉庫那邊一拐一拐地走來，那時麥賢得的腿，還沒有完全恢復正常。看著麥賢得走來的樣子，李玉枝的心里突然就有點難受起來，難受的是，這個一米七八本是威武英俊的小伙子，卻為了國家受傷致殘而變成這樣。一拐一拐走來的麥賢得，那年也才25歲，他受傷致殘的身體，他與命運搏斗的艱難，觸動了一位情竇初開的姑娘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從此就烙在李玉枝的心底，一生都沒有抹去。直到50多年后的今天，在同我談起的時候，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仍是一個清晰動人的畫面：一拐一拐走來的麥賢得……

接著，在招待所的房間里，大家讓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說說話，以增進相互的了解。部隊招待所的房間里，也就是兩張床。于是兩個人，一個坐在床頭，一個坐在床尾，空氣中靜靜的，麥賢得比李玉枝還靦腆。

還是李玉枝先打開了沉默，也不知道說什么，就問了一句：“你平時都干什么？”

麥賢得回答：“種菜，吃藥?！比缓缶蜎]有了下句，又陷入了沉默。

李玉枝只得再問一句：“現(xiàn)在身體怎么樣？”

麥賢得的回答仍然是：“吃藥，種菜?！?/p>

第一次見面，麥賢得只說了兩句話，八個字。

當時的部隊領導也實事求是地說：“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你自己決定?！迸阃钣裰淼膵D女主任，從女人的角度出發(fā)，卻勸道：“不要啦，要辛苦一輩子的?！?/p>

這次見面回去后，李玉枝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她在采訪中沒有和我說到她內(nèi)心是如何的矛盾和糾結，可我理解，那一定是經(jīng)歷了一個又一個的不眠之夜。因為我知道，李玉枝雖然是一個婦女干部，但她畢竟是一個在根深蒂固的潮汕傳統(tǒng)文化中成長起來的潮汕女人。以我的了解，潮汕女人的一生用文雅的話說，都用于相夫教子。用通俗的話來講，一生嫁雞隨雞。她們會忍辱負重地把一輩子交給丈夫孩子和家。我手上沒有現(xiàn)在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但我想，潮汕女人的離婚率一定是中國最低的。這時候，李玉枝畢竟面對的是一個腦部中彈的麥賢得，他的情況全擺在自己的面前，嫁給他，就是把一生交給他。雖然也許李玉枝還不能把今后的艱難想得太細太多，但她一定明白，自己的選擇意味著什么。

困難是顯而易見的。無數(shù)個輾轉難眠之夜，李玉枝一定會想得很多很多。但，那個烙在自己心底最柔軟地方的身影，頑強地、一拐一拐地走來，走得離自己越來越近。作為一個姑娘，作為一個女人，這個高大的面色有點蒼白的身影，在自己心里激起的漣漪一圈一圈的，總也散不去。

這還不是愛情，這是一個善良女人的本能。

一個聲音在李玉枝的腦海里越來越清晰：父親講得對，英雄也是人，要有人來關心，他為國家受的傷，總得有人來照顧他。

李玉枝作了一個決定，這個決定改變了她的一生，不如說，這個決定也改變了麥賢得的一生。李玉枝成了英雄身后那個堅定的影子，她用自己的一生支撐著英雄高大的身軀沒有倒下，并相依相伴走過了幾十年。

可那時，我想，李玉枝一定沒有想明白，這個決定意味著什么，它意味的絕不是簡單的無微不至的照顧和千辛萬苦的勞累。后來的日子，李玉枝絕對沒有想到面對的是什么困難，所受的苦，不是在身體上而是在心底。我們可以簡單地說，沒有李玉枝，可能就沒有活到今天的麥賢得，也就沒有仍然是以英雄的形象示人的麥賢得。但，李玉枝這幾十年是怎么過來的？她基本上是泡在苦水和淚水里，她用一生支撐了一個英雄。所以，我說李玉枝是一個偉大的女人，我不覺得是在拔高。

經(jīng)過與父母商量后，李玉枝主動給部隊領導寫了一封信，表示自己愿意來照顧麥賢得。

盡管今天的李玉枝大姐在對我說這段話時，臉上帶著笑容，但我注意到她說的是“照顧麥賢得”，而不是“嫁給麥賢得”，可以理解當時她內(nèi)心的思考維度。

1972年6月1日，李玉枝與麥賢得結婚了。沒有新房，就在招待所里，也沒有婚床，兩張單人床拼到了一起。沒有紅花，甚至連“喜”字都沒有貼一個，只買了幾斤糖，這種婚禮簡單得讓今天的人們無法理解，但李玉枝與麥賢得的婚禮就是這樣舉辦的。部隊里來了幾個人，婆婆和麥賢得的舅舅和弟妹們來了。

婚禮儀式的高潮，是麥賢得斷斷續(xù)續(xù)地唱了京劇樣板戲《沙家浜》里的那段“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仍是一個英雄的形象。李玉枝回唱了一段，同樣是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的“共產(chǎn)黨員時刻聽從黨召喚”，在那時都是心聲。談不上喜悅，他們還沒有感情基礎，只有責任。

第二天，生活就歸于平常，新郎新娘一起去食堂吃飯。

苦比甜多

李大姐告訴我，婚后的第一個困難，就是理解麥賢得的語言。彈片損壞了他的語言中樞，使他不能完整地表達所要講的意思，他能說的話又極短，而且口齒不清，一急就更講不清?？墒怯兄鴩乐啬X傷后遺癥的他，又很容易激動，這一點在住院期間和在療養(yǎng)院里，就開始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F(xiàn)在，講了幾次李玉枝沒有聽懂，他就發(fā)火。夫妻倆在進行著艱難的磨合，婚后的最初生活，一點也不美好。

然而這還不是最大的困難。很快，更大的事讓新婚中的李玉枝措手不及，或者說嚇得手足無措。一天深夜，麥賢得突然癲癇發(fā)作，身體僵直，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大小便失禁，神志不清。雖然，部隊里負責麥賢得保健康復治療的醫(yī)生，曾向李玉枝交代過注意麥賢得的癲癇病發(fā)作，實際上，從某種意義上講，部隊領導張羅著為麥賢得尋親，就是醫(yī)生的建議，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大家擔心癲癇病發(fā)作時，特別是夜間身邊沒有人，麥賢得就會有生命危險。

可當時李玉枝也才只是二十幾歲的姑娘，無法面對這突然發(fā)生的情況，驚慌失措，一下六神無主。但再驚慌，也要面對，此時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人，是自己的親人。弱小的李玉枝立即請來醫(yī)生給麥賢得打了安定針，讓他睡去。然后拋開羞澀，搬動著高大沉重的麥賢得，撤換床單衣褲，擦洗被失禁的大小便沾污了的麥賢得的身體，做完這一切，天就亮了，她還不能休息，癲癇病發(fā)作中的病人，身體消耗特別大，她還要給快要醒來的麥賢得準備早餐，幫助他恢復體力。這樣的事情，一做就是二十幾年，直到麥賢得在醫(yī)生的精心治療和李玉枝的精心照料下，癲癇發(fā)作慢慢消失。

麥賢得最大的后遺癥就是外傷性癲癇。癲癇病，是一種慢性反復發(fā)作的短暫性腦功能失調(diào)綜合征。專家介紹，主要是因腦神經(jīng)元異常放電，引起反復癇性發(fā)作為特征。癲癇是一種神經(jīng)系統(tǒng)疾病，癲癇發(fā)作時全身肌肉抽動及意識喪失。外傷性癲癇，是指繼發(fā)于顱腦損傷后的局限性或全身性痙攣，可以在任何時間內(nèi)發(fā)作。發(fā)作時，由于病人失去了意識，就是一切都不知道，大小便失禁，再加上全身肌肉不自主地抽搐，牙關緊咬，甚至發(fā)生過病人咬斷自己舌頭的事情。所以，癲癇病人發(fā)作時，如果身邊沒人，具有一定的危險。

麥賢得是外傷性癲癇發(fā)作較為嚴重的病人，這可能是他的腦部受傷嚴重所致，這也是英雄的磨難。外傷性癲癇，折磨了麥賢得二十多年。筆者有一個內(nèi)弟，小時候患了小兒癲癇病，怎么也治不好，幾十年了，生不如死，也拖垮了他的父母，一家人痛苦不堪。我深刻地理解癲癇病人的那種痛苦，我更體會作為妻子的李玉枝，這幾十年是怎么過來的。

為了控制減少癲癇的發(fā)作，醫(yī)生讓麥賢得長期服用“苯妥英鈉”和“苯巴比妥”兩種西藥。我們習慣性地講，是藥三分毒。這個“毒”，指的就是幾乎每一種藥都有副作用（并不僅僅是指西藥），只是副作用大和副作用小，以及在不同人的身體里，反應不同而已。為了更深刻地了解麥賢得常年服用的這兩種藥的副作用，我專門請教過神經(jīng)內(nèi)科醫(yī)生，醫(yī)生告訴我：“苯妥英鈉”是一種控制癲癇發(fā)作的藥物，它的不良反應有——行為改變，走路不穩(wěn)，思維混亂，講話不清，兩手發(fā)抖，煩躁易怒。我發(fā)現(xiàn)這些副作用，在麥賢得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尤其是易怒，情緒容易失控，反應得更強烈。而另一種藥“苯巴比妥”的主要作用是鎮(zhèn)靜，用于治療焦慮不安、煩躁和抗癲癇。它的副作用是用藥后可能會出現(xiàn)頭暈、困倦，長期使用會產(chǎn)生耐藥性及依賴性。

醫(yī)生將這兩種藥合并用于治療麥賢得的癲癇病，也向李玉枝講解了這些藥的效果和副作用。李玉枝感到了自己肩上的責任，新婚后的年輕妻子面臨著嶄新的生活課題，她要努力學習護理知識。她買了好多醫(yī)療護理方面的書，不懂就向部隊醫(yī)生請教，她仔細閱讀麥賢得服用的每一種藥的說明書，了解藥的療效和反應，作為麥賢得的妻子，她知道要掌握這些知識，幫助麥賢得戰(zhàn)勝傷病后遺癥。

差不多每半個月左右，麥賢得就會癲癇發(fā)作一次，每次發(fā)作神志不清，大小便全拉在身上，弱小的李玉枝就要背起那個沉重的身軀，這一背就從青年背到中年，直到感動了上蒼。在李玉枝的精心照顧下，麥賢得的癲癇病竟奇跡般漸漸好了，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沒有再發(fā)作。

病中的麥賢得也很苦悶，可是他無法說，也許是說不出。說不出，憋在心里脾氣就更壞。這種難以控制的壞脾氣，一方面來自腦傷后遺癥，一方面來自藥物的不良反應，這是醫(yī)生的看法。但我還有一點自己的認識，麥賢得是個英雄，但在生活中，他也是一個常人，潮汕地區(qū)傳統(tǒng)文化中根深蒂固的一切以男人為中心，在麥賢得的身上也表現(xiàn)得很突出，尤其在對妻子以及后來對孩子，有時候麥賢得有些不講道理。例如，他對自己要求嚴，對別人要求也嚴。有一次在吃飯時，李玉枝不小心把米粒掉在桌上，麥賢得看見立即指出，但他講的話不完整，李玉枝沒有聽明白，麥賢得一急，隨手就把筷子扔了過來。李玉枝在與麥賢得在一起時，只要麥賢得情緒變壞，她就要隨時擔心此類事情的發(fā)生。

其實，李玉枝在與麥賢得結婚的時候，是麥賢得心情最壓抑的時候，也是他成為英雄后，人生最低谷的時期，這個時期與“9·13事件”有關。

1971年9月13日，發(fā)生了“林彪叛逃事件”。這一天，當時的國家副統(tǒng)帥林彪乘飛機外逃，結果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我們將其稱為“9·13事件”。當時部隊在肅清林彪遺毒時，有人受極左思潮的影響，竟然指當年毛澤東主席接見麥賢得時，報紙上發(fā)表的照片中旁邊有林彪，因此，要麥賢得說清楚，當時林彪對他說了什么。

這件事源自1967年底，毛澤東主席對麥賢得的一次單獨接見。這是激勵麥賢得一生的一次接見，深深烙在他的心底，每每講起就激動不已。可他怎么也沒想到，多年后，有人竟把他與林彪叛逃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

1967年12月3日晚上10點15分，這個時間麥賢得記在日記里。當時在專門醫(yī)生的陪同下，麥賢得從廣州來到了北京人民大會堂，毛澤東主席及中央領導接見了包括麥賢得在內(nèi)的4000多名海軍代表，并和大家一起合影留念。當時的麥賢得以戰(zhàn)斗英雄的名義，被安排在第一排的中間位置，坐在中央首長的中間，和毛澤東主席并不遠，這對于一名士兵來說，當然是無上榮光。

合影結束后，大家站在原位目送著毛澤東主席等中央首長離開。一會兒，一位首長走來，對麥賢得說，毛主席要單獨接見他，然后領著麥賢得朝一個小會議室走去。

麥賢得一走進小會議室，毛澤東主席笑容可掬地站了起來，伸手緊緊地握著麥賢得的手，關切地問：“小麥，你身體好多了？”

麥賢得激動得熱淚盈眶，回答：“好，好，主席好！我的身體好多了?！?/p>

毛主席又說：“小麥呀，你要用硬骨頭的精神戰(zhàn)勝疾病，養(yǎng)好身體，為人民立新功。”

麥賢得仍在激動中：“是，是，主席，我要為人民立新功?！?/p>

麥賢得淚流滿面，后來的情景竟然記不起來了，包括他是怎么離開的。但他把“為人民立新功”幾個字幾乎是融進了血液里，回到廣州后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為人民立新功”，直到今天，喜歡練習書法的麥賢得，寫得最多的字，就有“為人民立新功”。

其實，當年毛澤東主席接見時，林彪是在旁邊，但是他什么話也沒說，你怎么讓麥賢得說得清楚呢？進而有人說，麥賢得是個假英雄。這樣的會開了好多次，麥賢得一言不發(fā)。平時，話也越來越少了，飯也吃得少了。他想不通。

麥賢得心里窩著氣，又不會自我消解，嘴巴又說不出來，李玉枝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因此無法勸解。麥賢得心中的這種氣，一天一天的積累著，終于火山般爆發(fā)了！

一天，兩人相約出門，李玉枝在收拾東西，耽誤了幾分鐘，這時外面下雨了。這本是一件平常的事，廣東處在亞熱帶，每年進入雨季，東邊日出西邊雨，幾乎是司空見慣的，可麥賢得突然雷霆暴怒，把連日來所有悶在心中的氣，全撒到了李玉枝身上。這時結婚才半年，他要和李玉枝離婚。不僅如此，他還要趕李玉枝走，竟然把李玉枝的衣服全部扔到了院子里。

天，還在下著雨，李玉枝看著泥水中自己僅有的幾件新衣服，絕望得哭不出眼淚，她還是一個新婚不久的新娘啊。

怎么辦？真的離開他嗎？不，他是一個病人，病人，需要人照顧。李玉枝這兩天已經(jīng)從部隊醫(yī)生那兒，知道麥賢得為什么情緒變得這么壞，只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勸他。她想，常人都應對不了這樣的運動學習，你怎么要求一個腦子受了如此重傷的病人，能正常面對呢？

暴怒后的麥賢得癱倒在床上，頭疼欲裂，雙目緊閉。他說不出，他委屈，他不能理解，他除了只會說一句“打國民黨沒有錯！怎么是假英雄！”除此，他再也不會說其他，他只能生悶氣，他甚至拒絕吃藥，以此抗議。

這時，突然感到一股甘泉流進了口中，睜開眼，是李玉枝正在給他喂糖水。麥賢得又閉上了眼睛，卻流出了兩行清淚。李玉枝又喂他吃了藥，然后用被子將麥賢得蓋好，自己去收拾泥水中的衣服，默默地拿到水池中去洗，邊洗，淚水和自來水一起流。

麥賢得不知道，他要離婚的時候，李玉枝已經(jīng)懷孕了。

家不能散

生孩子的時候，麥賢得和李玉枝還分居在兩地。麥賢得在汕頭的部隊里，李玉枝在汕尾的老家。第一個孩子是兒子，這對潮汕人來說是件大喜事，千百年來，潮汕人就是重兒子，第一胎生了兒子，那是歡天喜地的事情。麥賢得當然不例外，在部隊請了假，歡天喜地地去汕尾看兒子。沒有想到這個女婿卻在李玉枝的老家，鬧了一個左鄰右舍都驚動了的大“動靜”。

當年的交通不發(fā)達，從汕頭到汕尾差不多要走大半天，李玉枝在家里喜悅地等待著麥賢得的到來，可等到下午的時候，突然有人來報信，麥賢得在外面要和人打架！打架的竟然是和李家關系較好的鄰居，嚇得李玉枝也顧不得自己在月子中，趕緊出去勸架。因為她知道，麥賢得的那個火暴脾氣，別人是勸不住的。

原來，一直情緒很高的麥賢得，在快到李玉枝家的時候，看到路邊有幾個小青年騎自行車撞了一名婦女，不道歉就想溜。他是路見不平一聲吼，上去抓住了為首的，拎著他一定要他向那位婦女賠禮道歉。麥賢得一米七八的大個子，抓著一個精瘦的小青年，老虎不吃人，架子難看，引來很多人圍觀，也引來了小青年的父親要和他打架。麥賢得是個知名人物，有人認出他了，趕緊來給李家報信。

李玉枝急匆匆地趕來，一看竟是和自家關系還很親的一位街坊鄰居，就忙給人家賠著小心，并緊拉慢拖地把麥賢得拉回了家。

嗬，這下可不得了。回到家中，自以為是伸張正義的麥賢得氣憤難平，他認為李玉枝不分是非。李玉枝就申辯說，都是街坊鄰居，何必搞得那么難看。結果麥賢得認為自己的正義沒有得到支持，又勃然大怒，用他特有的語言和表達方式，不顧岳父岳母就在旁邊，大罵李玉枝：“你壞，你是國民黨，汕尾人護著汕尾人，我不要你，離婚！離婚！”又一次提出離婚。

要知道，這是麥賢得第一次來到岳父母家，李玉枝還在月子里，而汕尾人極愛面子，又幾乎人人都知道大英雄麥賢得。結果這個英雄不但來和鄰居打架，還要和剛剛生了兒子的媳婦離婚。這讓李家人面子往哪兒放？

這時，盡管李玉枝了解麥賢得，但當著自己家人的面，尤其是父母親，她也委屈得淚水直往下掉。當聽到母親在廚房里的抽泣聲時，作為大女兒的李玉枝心都碎了。她來到廚房，看著母親眼淚撲撲往下掉，心疼得上前拉著母親的手，和母親一塊兒哭：“阿媽，我對不起你，我拖累你了?！?/p>

母親擦著眼淚說：“阿媽已是這個年紀了，可你日子還長著呢，他要到哪一天才能恢復到正常人，你要熬到哪一天才能出頭？”

李玉枝哭著安慰母親說：“阿媽，你不要怪他呀，他要是不受傷，是不會這樣子的，他有病，病還沒有好透，您原諒他吧，他會好起來的。我相信，我相信。”說著，母女倆只能一起哭。

今天，我們是能理解麥賢得的行為的，一塊彈片打進了腦子，而且從右腦到左腦，就是一顆子彈擊中了腦部，他奇跡般的活下來了，而且仍在努力地保持著英雄的本色，在他的思想里，思維會比別人簡單，可生活不簡單。這個不簡單的后果，往往由李玉枝承擔了。所以，李玉枝從與麥賢得結婚的那一天起，生活中苦就比甜多。固然，在那個時代中的李玉枝，確有她在新婚之夜唱的那段“共產(chǎn)黨員時刻聽從黨召喚”的思想，也有潮汕女人能吃苦耐勞的傳統(tǒng)美德。我更覺得，李玉枝身上更多體現(xiàn)的，是中國傳統(tǒng)女人的忍辱負重。

婚后幾年，李玉枝的工作還一直沒有調(diào)到麥賢得的身邊，她汕頭汕尾兩地跑，照顧麥賢得，又帶著孩子，真的很辛苦。直到1981年李玉枝遷到汕頭，兩人才在一起生活，從這時開始麥賢得生活規(guī)律，營養(yǎng)充分，服藥及時，癲癇發(fā)作逐漸減少，從開始每周發(fā)作一次，到這時一個月才發(fā)病一次，麥賢得的臉上也變得越來越紅暈了。

這時候，他們的女兒又出生了。李玉枝身上的擔子就更重了，早先是照顧好麥賢得，現(xiàn)在更要撫育好自己的這一雙兒女，讓他們身心都能健康成長。沒想到，這方面耗費的心血，不比照顧麥賢得少。

孩子們一直怕爸爸，因為爸爸對他們很嚴格，有時嚴得不講道理，尤其是對兒子。爸爸對媽媽發(fā)脾氣的時候，也不分場合，有時把孩子們嚇哭了。

李玉枝一邊要照顧丈夫的身體，幫助治病，一邊又要想盡一切辦法，從細枝末節(jié)上來保護孩子們的內(nèi)心，嘔心瀝血，真的是心力交瘁。

有一次，兒子放學將在學校做好的航模帶回了家，這一次做的是水上艦艇。兒子興高采烈地邀請同學一起來玩，將自己做好的艦艇模型，放到一個裝了水的大盆里，然后和同學們在一起指揮艦隊戰(zhàn)斗，進行游戲，玩得興高采烈。

海軍出身的麥賢得看見了，已經(jīng)很久沒出海了，但海軍戰(zhàn)士的本能一下激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便湊了過來參與了兒子的“海戰(zhàn)”。這時已經(jīng)是一位海軍軍官的麥賢得，十分投入地開始指揮起這些艦艇模型作戰(zhàn)了，在指揮中他喧賓奪主，不但搶奪了兒子的指揮權，還和兒子產(chǎn)生了嚴重的分歧。兒子說，不是這樣的，你不懂。他說，我是海軍，我和國民黨打過戰(zhàn)，我怎么會不懂！兒子說，老師不是這樣教的。說著說著，兒子要奪回指揮權，麥賢得不讓，結果父子倆吵得不可開交。麥賢得當然說不過口齒伶俐的兒子，卻又十分認真，這本是一幅天倫之樂的場面，卻因為麥賢得的腦子拐不了彎，結果卻十分意外。他覺得兒子傷了他一名海軍軍官的自尊，最后竟勃然大怒，當著兒子同學的面，將水盆掀翻，把艦艇模型一腳踩扁，兒子當然委屈得直哭。麥賢得也不會自己消解。過了一會兒，氣還沒出完的麥賢得，見兒子哭個沒完，火又上來了，對兒子竟是一陣暴打。此時，真的是一個粗暴的不講理的爸爸。

李玉枝下班回家，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了家里的異常，地上一片水跡，踩壞的艦艇模型說明剛剛發(fā)生了一場“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沒有勝利者，因為，麥賢得在客廳里生悶氣，兒子躲在房間里抹眼淚。不用問，李玉枝一切都明白了，作為妻子，她知道此時不能刺激麥賢得，否則“戰(zhàn)火”又會燃起。作為母親，她心痛得直掉眼淚，因為她看見了兒子屁股上一個一個的紅指印。她知道要小心處理，因為這是麥賢得的病，他仍然無法像常人那樣控制自己，需要時間將麥賢得那奓起的毛理順。她更擔心在兒子的內(nèi)心留下暴力的陰影。李玉枝今天在和我談起這事的時候，眼睛里仍然有淚。她說，我既不能簡單地去呵護兒子，更不能直接去責備丈夫。此時，一邊是兒子委屈的淚水，一邊是丈夫暴怒后的后悔，但以麥賢得的個性，他不會主動向兒子認錯。

此時，就是考驗李玉枝的時候了，所謂心力交瘁，就是在這種時候。

她不動聲色地做好飯，然后照顧一家人吃飯，又照顧麥賢得服好藥。洗刷完后，她到了正在做作業(yè)的兒子房間，輕輕將兒子的頭抱在懷里，輕輕地說：“兒子，媽媽知道你沒有錯，錯的是爸爸。但是，等你慢慢長大了，要知道這一切都是爸爸身體的原因，是疾病發(fā)作時他難以自控?！彼謱鹤诱f：“兒子，你不能恨爸爸，你恨爸爸，這個家就散了，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心也散了。要知道，沒有爸爸哪有這個家，等你長大了，你會明白的，爸爸是愛你們的?！闭f到這兒，李玉枝的眼淚也下來了。

安撫好兒子，就讓他睡下了。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時服完藥的麥賢得也躺下了。她自言自語地說：“兒子一天一天地長大了，他自是麥賢得的兒子。我們不僅要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養(yǎng)大，還要不能讓他不理解我們做父母的，要讓兒子健康地長大成人。”麥賢得不吭聲，但李玉枝知道，他聽進去了。

她知道在兩邊都作了安撫后，最后要做的就是撫慰父子兩人的心。這時，她從抽屜里拿出了一瓶廣東人喜歡用的專擦外傷的“紅花油”，遞給丈夫，讓他去搽兒子被打紅了的屁股。麥賢得默默地去做了，這實際上在心里是認為自己錯了。兒子也默默地接受了，他只要不抗拒，就表明他在心里還是接受爸爸對他的關心。這時，李玉枝的心，才明亮起來。幾十年來，她就是這樣的做妻子，這樣的做母親。

可這樣的戲碼，并不是一下就可以結束了，它卻反復上演，李玉枝真的是心力交瘁。她含著淚對我說，“那時候用潮州話來說，真的是叫苦淚漣漣。我太累了，身體心里都累，累得有時候倒在床上，真的是不想再起來了。不起來，就永遠地解脫了?？墒嵌杂猪懫鸷⒆觽兒屠消湹穆曇?，不起來，怎么行呢？誰來照顧麥賢得？誰來撫養(yǎng)孩子們？”

身子再重，心再累，李玉枝也得起來，起來繼續(xù)著她的人生路……

作為麥賢得的妻子，她要時刻照顧著丈夫;作為孩子的母親，她又要關心著孩子的健康成長。盡管，麥賢得無法較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但為了讓他盡快治好病，給麥賢得一個溫馨的家庭環(huán)境，李玉枝要將一家人團在一起，她總是說，家不能散了，家散了，就什么都沒了。這就是李玉枝，這就是一個潮汕女人生命的全部。于是，一邊是自控力差的病人，一邊是正在成長中的孩子，李玉枝小心呵護，日夜堅守，揉碎了心的愛。

幾十年的堅守，李玉枝就是這樣過來的，直到青春已逝，雙鬢染白。她不僅照顧好了一位英雄，讓腦部中彈的麥賢得活到今天，也培養(yǎng)了一雙好兒女。兒子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海軍軍官，并參加了駐港部隊;女兒成了一名軍醫(yī)，在部隊醫(yī)院服役。丈夫，戰(zhàn)勝病痛，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最重要的是，她始終維持好一個幸福的家。所以，我說，她是英雄背后的英雄，是支撐著英雄沒有倒下的脊梁，盡管這脊梁看起來是那么的弱小。

被感動了的上蒼，給了她豐厚的回報。

純粹的人

李玉枝不僅做好妻子母親，她還要學會感恩。

1986年的一天，李玉枝帶著麥賢得，到廣州去看望當年主刀的廣州軍區(qū)總醫(yī)院腦外科專家劉明鋒主任。當年，麥賢得在這所醫(yī)院里住了三百七十天，就是這兒的醫(yī)生護士救了麥賢得的命，并且?guī)椭M行了最初的康復。這里的醫(yī)生和護士，為麥賢得的付出，讓麥賢得和李玉枝永遠銘記于心，所以，今天夫妻倆來到這兒，想看看當年的救命恩人。

他們到了醫(yī)院的門口后，李玉枝向衛(wèi)兵說明了來意。沒想到，那衛(wèi)兵瞪大著眼睛看著麥賢得，一臉的詫異。他驚奇地問：“啊，你就是麥賢得？”因為在醫(yī)院里的史冊上，留有記錄當年搶救麥賢得的重要一筆，所以后來的人們都知道麥賢得。衛(wèi)兵這一叫，立即引來剛下班的醫(yī)護人員，大家驚奇地圍了上來。雖然當年參與搶救麥賢得的醫(yī)生護士，大多已經(jīng)退休了，可后來的人們還是很驚喜地看著這位當年的鋼鐵戰(zhàn)士——麥賢得。

就在這時，從人群中擠進了一位一頭白發(fā)的老人，他是聽到麥賢得三個字，停下了腳步，而擠進了人群的。他扶著眼鏡，上上下下看了看麥賢得，然后拉著麥賢得的手問：“小麥，還記得我嗎？”

麥賢得并沒有認出，他只是禮貌地笑著回答：“你好，你好！”

身穿軍裝的老人有點激動，他再次回：“你認不出我了？”

這時麥賢得開始認真地打量眼前的老人，突然他伸出手摸了摸老人有些清瘦的臉，不知是激動還是驚喜，口中發(fā)出不完整的詞句：“劉主任，劉、明、鋒，主任?！毖矍熬谷痪褪撬麄円獊砜赐膶＜遥斈曛鞯抖螢辂溬t得手術，最后取出彈片的腦外科專家劉明鋒主任。

劉主任也非常激動，他握著麥賢得的手不放，朗朗地說：“太好了，太好了，二十多年了，活得這樣好，真是奇跡呀！”

李玉枝見眼前的老人，正是劉明鋒主任，也激動地拉著劉主任的手不放，一個勁地說：“劉主任，謝謝您！謝謝您，您是救命恩人啊！”

劉明鋒轉身問麥賢得：“她是……”

麥賢得咧開大嘴，笑著說：“李玉枝，我愛人?！?/p>

劉明鋒主任由于是著名腦外科專家，雖已經(jīng)過了退休年齡，但還在上班。他拉著麥賢得的手說：“走，走，到我家去坐坐，我再給你檢查檢查?！?/p>

劉明鋒作為一名著名腦外科專家，看到麥賢得當時的狀況，嘴里不停地說的一句話，就是：奇跡，奇跡。

他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之一，可他也沒有想到，誰把奇跡保持得這么久？所以，他激動，他高興。

當然不止一個人，包括現(xiàn)如今也已白發(fā)滿頭了的那兩位護士蕭小俏、胡曼曼，但，李玉枝一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位。

采訪雖然只有短短幾小時，但之前我花了差不多兩個多月，大量查閱了麥賢得的資料，從60年代到今天，我得出的一個印象：麥賢得是一個純粹的人，受傷后，就更加簡單純粹了。麥賢得，沒有功利，沒有權欲，更沒有算計，幾十年來，只有胸前的勛章，只有無數(shù)的榮譽，他純粹到只為一個名聲而活著，這個名聲就是：英雄，這是支撐他精神和內(nèi)心的力量。

甚至，他的情感和思想，只停留在50多年前，那個夜晚，那一聲爆炸，那一塊彈片，一塊小小的彈片。雖然沒有奪去他的生命，卻給他帶來無盡苦痛的彈片，改變了他一生的軌跡。也使他變成了一個簡單的人，因為簡單而純粹。

當“八·六”海戰(zhàn)結束以后，當戰(zhàn)場的硝煙散去，麥賢得的戰(zhàn)爭沒有結束。生命是脫離了危險，但麥賢得與命運的搏斗才剛剛開始，他也是九死一生，受盡磨難，一些是在心里，更多的是在身體上。英雄的稱號，支撐著他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