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靜 袁奕雯

圖1 1935年 揚州廣陵琴社在瘦西湖上開會歡迎琴學專家彭祉卿查阜西① 文中所有照片均來自于《全國報刊索引》民國期刊全文數(shù)據(jù)庫。

張子謙先生（1899—1991）是近現(xiàn)代古琴廣陵琴派的一代宗師，各地音樂學院多有其傳人。先生自戊寅（1938）年8月21日起記日記，“凡會琴、撫琴、習琴、訪琴諸端，事無大小，咸筆之于冊，以志不忘?！雹趶堊又t：《操縵瑣記》自序，影印本10卷，北京：中華書局2005版。張子謙先生的一部《操縵瑣記》為研究近現(xiàn)代古琴歷史提供了豐富詳實的史料。然而1938年之前先生所參與的琴學活動，特別是今虞琴社創(chuàng)社前后的琴學活動，卻信史不多。

2019年在張子謙先生誕辰120周年之際，琴界各地紛紛舉辦紀念活動，筆者也從民國期刊、報紙中尋出幾幀與張子謙先生有關的老照片，從中管窺蠡測一二，饗慰琴人后學，并求教各方。

一、一幀有確切刊載時間、題簽、署名的老照片簡介

這幀照片（見圖1）初見于1935年4月28日的《圖畫晨報》第149期，同年5月6日《新人周刊》第34期第23頁也刊登了同樣的照片。

照片題名：“時事雜膾：楊州廣陵琴社在瘦西湖上開會歡迎琴學專家彭祉卿（○）查阜西（×）”（作者署名：張子謙攝）。

圖1中，彭祉卿的襟口處畫了個“○”，査阜西的長袍下擺處有一個“×”，以為標識。較為奇特的是，査阜西先生的左側(cè)，查先生摟其肩，倚欄而站的人正是攝影師張子謙本尊?？紤]到當時的攝影技術，這幀照片與其說是“張子謙攝”，不如說是張子謙提供，可能更為合適。筆者依稀辨識出左起劉少椿、朱敬吾、仇淼之、胡滋甫、張子謙、查阜西、高治平、孫紹陶、查阜西夫人、張伯儒，右起胡斗東、彭祉卿、張子謙夫人和其愛女張愛群，如有辨錯，還望識者指正。

二、透過照片解讀張子謙先生在今虞琴社創(chuàng)社先后的琴學活動

圖2 1935年重陽 蘇州怡園琴人雅集圖

1935年在近現(xiàn)代古琴歷史上，特別是在上海及周邊地區(qū)的古琴史上，是個重要的年份。大多數(shù)古琴人都對1935年重陽（公歷10月6日）的那次“怡園琴會”(見圖2，《今虞》琴刊名之為“蘇州怡園琴人雅集圖”)耳熟能詳?，F(xiàn)在一般認為怡園琴會為今虞琴社的發(fā)軔，詳見《今虞琴社一年來月集紀事》③今虞琴社：《今虞》琴刊，上海：今虞琴社1937年版，第288-298頁。記述，按時間推算，怡園琴會較揚州瘦西湖琴會晚了約半年。

據(jù)《今虞》琴刊第26-29頁稱，怡園的這次古琴雅事被當時《蘇州明報》和上?！渡陥蟆匪涊d，一名《坡仙琴館聽琴記》④佚名：《坡仙琴館聽琴記》，載《蘇州明報》，卷期失散未能索。，一名《吳門琴訊》⑤露華：《吳門琴訊》，上海：《申報》，1935年10月31日第14版。，但均未記錄詳細刊載日期和版次。

據(jù)《坡仙琴館聽琴記》記載，此次琴會由莊劍丞組織，參加人員如下：李子昭、吳蘭蓀、郭同甫、彭祉卿、查阜西、吳湘泉（即吳兆基，吳蘭蓀長子）、吳湘珩（吳蘭蓀長女）、吳湘岑（吳蘭蓀次女）、吳湘文（吳蘭蓀幼子）、莊劍丞、樊少云、樊伯炎（樊少云子）、樊誦芬（樊少云女）、陳慰蒼、顧彥平（怡園主人）、顧公可（顧彥平弟）、顧公碩（顧彥平弟）、汪孟舒（汪精衛(wèi)兄）、祝心淵、蔡云生、王佩諍、汪星伯、王心庵、俞韻蘭、顧墨畦、蔣吟秋、徐湛秋、衛(wèi)露華、孫熙、霜簃（文作者）等。張子謙先生不在其列（見圖3）。

圖3 《吳門琴訊》（刊載于1935年10月31日《申報》第14版）

圖4 今虞琴社蘇州覺夢廬首次雅集圖（1936年3月1日攝于周冠九先生私宅）

筆者經(jīng)多方查找，終于在1935年10月31日的《申報》第14版找到了這則署名為“露華”的《吳門琴訊》，見圖3，而《蘇州明報》因日久散佚，仍未能索。

次年（1936年）春，今虞琴社在蘇州周冠九先生⑥周冠九：吳門著名琴家，“今虞琴社”發(fā)起人之一。的私宅覺夢廬創(chuàng)社并舉行首次雅集，見圖4，前排右1為張子謙（見圖4）。

關于今虞琴社創(chuàng)社的確切時間，一般采信《今虞》琴刊上刊載的由査阜西執(zhí)筆的《今虞琴社一年來月集紀事》所述，“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三月一日，為本社開成立大會之期”。⑦今虞琴社：《今虞》琴刊，第288-298頁。同時，《今虞》琴社刊載的《今虞琴社社啟》中明確寫道：

今虞琴社既結(jié)。經(jīng)始者二十有八人……遂綢繆乎斯社。爰以內(nèi)子二月初吉。首會于虎阜之東周氏覺夢廬中……三弄頻催（張子謙彈梅花三弄）……⑧今虞琴社：《今虞》琴刊，第217-219頁。

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捕捉到三個信息：

一是創(chuàng)社之人共有28人，比我們現(xiàn)在所見到的照片4上的18人要多10人。

二是出現(xiàn)了首次雅集時間的另一種說法“二月初”，《詩經(jīng)·小雅·小明》曰“二月初吉，載離寒暑?！雹帷对娊?jīng)·小雅·小明》：王秀梅譯注，《詩經(jīng)·雅頌》（下），北京：中華書局2015版：第492-495頁?！睹姟氛f“初吉，朔日也”，⑩《詩經(jīng)》，[西漢]毛萇注。王國維在《觀堂集林·生霸死霸考》中說，“朔日至上弦（初八日）為‘初吉’”，?王國維：《觀堂集林·生霸死霸考》，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19頁。1936年公歷3月1日是陰歷二月初八星期日，正符合《今虞琴社一年來月集紀事》所述“同時舉行首次月集”?今虞琴社：《今虞》琴刊，第288頁。之說。

其三，張子謙出現(xiàn)在了今虞琴社創(chuàng)社暨首次雅集合影中，且有文字記錄演奏了《梅花三弄》——但是，這幀首次雅集的照片僅見于內(nèi)刊《今虞》琴刊，未見刊發(fā)在公眾刊物上。因此，筆者以為，就張子謙先生個人偏愛而言，他對于1935年春在瘦西湖琴會的這幀照片似乎更為青睞，對揚州這次“開會”也顯格外重視。

今虞琴社本定期在蘇州舉行琴會，后因社員中很多琴人在上海工作，遂于1937年底在上海設立分社，由張子謙先生擔任分社長。此后今虞琴社的活動重心就轉(zhuǎn)移到了上海，并于1937年底（一說1938年初）出版了《今虞》琴刊，此刊是研究近現(xiàn)代古琴藝術與琴人的重要史料之一。

有觀點認為，張子謙先生并未參與今虞琴社的創(chuàng)社工作，理由一是《征求社友小啟》中的落款為“周冠九、李子昭、吳蘭蓀、彭祉卿、郭同甫、莊劍丞、査阜西仝（通“同”）啟”，并無張子謙在內(nèi)；理由二是張子謙先生沒有參加“怡園琴會”，即未參加今虞琴社創(chuàng)社預備會的討論。

筆者認為這種觀點值得商榷。

其一，細讀《征求社友小啟》，文中有“爰擬定稿草約十則，征求社友”、“附草約一份”?今虞琴社：《今虞》琴刊，第219頁。等語，再結(jié)合《今虞琴社社約》的落款日期可知，《征求社友小啟》的時間不會早于《今虞琴社社約》?今虞琴社：《今虞》琴刊，第217頁。，至少應該是同時；《今虞琴社一年來月集紀事》中又說“各事雖系草創(chuàng)，然得諸君之熱心贊助”，?今虞琴社：《今虞》琴刊，第288頁。張子謙先生本就作為首次雅集的參與者，言其未參與今虞琴社創(chuàng)社工作的觀點，不攻自破。

其二，圖1題名為“楊（揚）州廣陵琴社在瘦西湖上開會歡迎琴學專家彭祉卿查阜西”，這究竟開的是什么會？《今虞琴社社啟》中說“孫紹陶胡滋甫高志平諸先生共結(jié)廣陵琴社”，?今虞琴社：《今虞》琴刊，第217頁。可見今虞琴社成立前，査阜西等是久仰“廣陵琴社”并去實地考察過的。張子謙在他的《操縵瑣記·序》中有這樣的記載：甲戌秋，獲交修水查阜西、廬陵彭祉卿兩先生，同居浦左，朝夕聚晤，弦軫乃無虛日。?張子謙：《操縵瑣記》自序，影印本10卷，第4頁。

甲戌是1934年，從1934年秋到1935年春，寥寥半年時間，張老與查、彭二老友誼日進，很大可能此次查、彭赴揚州“開會”，是由張老聯(lián)絡促成的?！恫倏z瑣記·序》中繼續(xù)道，“越年復有今虞琴社之設，海上同志既翕然麕集，全國琴人得通聲氣者更數(shù)十輩?！?張子謙：《操縵瑣記》自序，影印本10卷。越年，意為第二年，也就是1935年；設，意為打算，這說明張老明確知道今虞琴社創(chuàng)社規(guī)劃，并參與了相關工作。那么我們不妨大膽假設，查、彭此次赴揚州，另一個目的是與“全國琴人得通聲氣”。筆者認為，1935年瘦西湖琴會也可認為是今虞琴社成立前的一次調(diào)研及預備造勢會。

其三，1935年12月28日《申報》第12版刊登了一則《光華樂會明晚播音》(實為“華光樂會”之誤，另撰文論述)的廣告，見圖5。稱彭慶壽（即彭祉卿）、査阜西（即查鎮(zhèn)和，當為“查鎮(zhèn)湖”之誤）、張子謙等前曾數(shù)度應邀演出，今又將于“本星期日（即次日）應佛音電臺之邀演奏并廣播，歡迎收聽”云云，可佐證怡園琴會后，今虞琴社成立前，張老與査、彭過從甚密，時常一起演出。1936年9月25日《申報》第13版又刊登了一則琴訊，標題為《今虞琴社琴會》，見圖6，其全文錄如下“今虞琴社，為上海蘇州一帶琴人所組織。前以社員有參加華光樂會播音者，致引各方重視，時有來函或面詢者，惟該社社員，均有固定職業(yè)，未能普遍接待，茲特定二十七日假上海愛文義路覺園舉行琴會，除該社社員全體參加外，并請南京揚州等處琴人加入。下午八時起，并在佛音電臺播奏古樂，節(jié)目容后續(xù)布?！?/p>

文中“上海愛文義路覺園”是當時的佛教凈業(yè)社，今在上海市北京西路1400弄，這則琴訊，是發(fā)現(xiàn)的今虞琴社成立以來首次刊登在《申報》上的琴訊，從中不難解讀到今虞琴社的班底為“華光樂會播音者”，因而頗受各方重視，結(jié)合《光華樂會明晚播音》一則可知，張子謙正屬“華光樂會播音者”之列，可推知其必是創(chuàng)社的主要成員之一。

圖5 《光華樂會明晚播音》

圖6 《今虞琴社琴會》

三、照片“揚州廣陵琴社在瘦西湖上開會歡迎琴學專家彭祉卿查阜西”的史證意義

根據(jù)《圖畫晨報》和《新人周刊》的刊出日期和照片人物的穿著，我們可以推斷，照片1的合影應攝于1935年春，約三四月間。據(jù)《春陽琴刊》第六期《廣陵琴派及其演奏風格》中記載，廣陵琴社由張子謙先生的老師孫紹陶先生于1912年創(chuàng)立，草創(chuàng)期間僅王藝之、王芳谷、胡滋甫、夏友柏、施蕊卿、廣霞（僧）、雨山（僧）等15人，后張子謙、劉少椿、史蔭美、高志平、胡斗東、胥桐華（女）、孫聞仙（女）、胡蘭（女）、翟小波、陳泰芳、寶光（僧）等相繼入社，到1935年增至50余人?《廣陵琴派及其演奏風格》，《春陽琴刊》2000年第6期，第9-11頁。，經(jīng)常在梅花嶺、瘦西湖內(nèi)小金山、古旗亭43號劉少椿宅院和瓊花觀街84號胡斗東家雅集。

圖7 1935年廣陵琴社梅花嶺留影（廣陵琴派史料陳列館提供）

又據(jù)“廣陵琴派史料陳列館”解說中說：1935年秋，琴社社長孫紹陶先生主持舉辦了廣陵琴會并邀請了查阜西、彭祉卿等琴家來揚州史公祠雅集，交流琴藝。梅花嶺下留影，見圖7，后排自左向右：劉少椿、張伯儒、孫紹陶、朱敬吾、仇淼之；前排自左向右：胡滋甫、張子謙、彭祉卿、查阜西、高治平、胡斗東。

圖7照片拍攝的時間，據(jù)筆者看來，很值得存疑，因為這兩張照片（圖1和圖7）上的人物，服飾幾乎完全一樣，很大概率是同一日所攝，但根據(jù)《圖畫晨報》刊出的時間（4月28日）來看，這次雅集不可能發(fā)生在秋天，仍當是春日為信。

《圖畫晨報》是民國時期上?！冻繄蟆返闹囆g副刊，創(chuàng)刊于1932年6月，1936年?？曛苋粘霭?，四開一張，隨晨報附送，不另取資。一面為彩色印刷的封面封底及漫畫；另一面單色印刷，內(nèi)容全部為圖畫和照片。有社會名流照片、名勝古跡和文物、字畫圖片，及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諷刺漫畫等，間有廣告?！秷D畫晨報》封面設計精美漂亮，漫畫均系名家作品，如張樂平的“三毛”就是1935年7月28日首次誕生于《圖畫晨報》，并長期連載，深受大眾歡迎。

而另一份《新人周刊》1934年9月17日在上海創(chuàng)刊，1937年后?？?。社長童行白，周刊，逢周一發(fā)行，屬于綜合性青年刊物?！缎氯酥芸诽岢觥熬葒覒染茸约骸钡睦碚?，呼吁全國同胞自立為集科學人、現(xiàn)代人、社會人于一體的“新人”，掃除時間上的空想主義、空間上的個人主義、精神上的玄學鬼。該刊主要報道國內(nèi)外重要的時事新聞，宣傳抗日救國，介紹文化知識，寫作生活軼事，發(fā)表雜文隨筆詩歌小說等內(nèi)容，并附有許多照片。

這兩份刊物當時在上海頗具影響力，張子謙先生選擇這兩份刊物發(fā)表署名照片，客觀上向社會大眾，特別是向青年讀者傳播了古琴雅集訊息，應該是希望能夠通過這種形式吸引更多的國民關注古琴文化。張子謙先生將古琴傳承希望寄于大眾，寄于青年，用心良苦可見一斑。

《今虞》琴刊出版時，這張照片也被收錄其中，但是題名已修改為“揚州廣陵琴社雅集圖”，時間、地點、緣由皆被略去不提。通過人物辨識，我們可以明確知道，照片中人絕非僅為廣陵琴社諸公，而是包括了今虞琴社草創(chuàng)時的骨干成員，這是一次交流琴藝和琴學文化的重要活動，放眼回望，其在近代琴學中的歷史意義非同尋常。

結(jié) 語

1935年“揚州廣陵琴社在瘦西湖上開會歡迎琴學專家彭祉卿查阜西”這幀照片的價值在于首開古琴雅集依托大眾媒體傳播之先河，它的出版要早于后來怡園琴會及今虞琴社的其他相關報道，具有先驅(qū)意義；其次，此照具有確鑿發(fā)行的時間、版次、題簽與署名，不僅點明事件，亦可為同時期照片佐證；第三，此照由張子謙先生署名，是目前可以檢索到的，張子謙最早公開發(fā)表在公眾刊物上的與琴學活動有關照片。通過此照，我們可以了解張子謙早期進行的一些琴學活動，合理推斷出今虞琴社的成立，不僅僅是蘇州怡園琴會的一拍即合，而是經(jīng)多方調(diào)研交流之后的梳理成章，上海一帶琴人，正是通過瘦西湖琴會、怡園琴會等系列活動，獲得了國內(nèi)廣大琴人的認可，在多次雅集中，為琴社草創(chuàng)成為近代第一的全國性琴社提供了輿論先導，張子謙先生在其中的熱心奔走聯(lián)絡、積極宣傳之功，亦是不應被忘卻的。